冬至祭天是大仪。皇帝由宫人服侍着穿戴妥了朝袍朝冠,帝王仪仗浩荡肃穆,逶迤往天坛去。冬日里天亮得晚,四下里灰蒙蒙的,连重重殿宇也看不太真切,只能望见极有次序的一串灯火开道,和近侍橐橐的靴声。
天坛圜丘三面皆立有望灯,在溟濛的夜色中,便显得格外深邃旷远。燔柴炉的熊熊烈火里透出松枝混着牛肉的气息,于茫茫小雪里发出毕驳的响声,仿佛是古老而神秘的祖先的魂灵。
皇帝便在一片中和韶乐声中,一步一步地登上天坛。站在万人仰视的中央,一举一动皆是圣天子的煌煌威严。那些赞颂着历代圣贤美政德政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回荡,仿佛他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恭仰颢穹兮,神来燕喜。协昭慈惠兮,逖鉴予衷!“
这一番王政事业多艰矣,皇帝微微仰起头来试图寻觅到一点踪迹,可是除了茫茫的雪以外什么也没有,他忽然感到有些孤独,虽然他早已习惯并且试图去忽视这种孤独。
可是在今日,这种泛着冷气的孤独再一次将他死死地包裹住,让他觉得有些艰难得透不过气来。没有人能够与他站在一起,能站在这里进行虔诚祝祷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掌握天下的帝王。
可是除去山河日月、江涯山水的帝王之象,他又是什么?如果往事哪怕出一点差错,站在这里的都不是他。
但是一定会有人站在这里,一位帝王,不用管他叫什么名字,帝王就是他的符号,他的身份,他的一生。
“有美圭璧兮,荐缟纤。经纬获理兮,耀瑚琏。来格洋洋兮,思俨然。孔忱翼翼兮,告中虔!”
皇帝正了正神色,摒除杂念,抚袍屈膝,依次敬叩皇天上帝,列祖列宗。在一片烟雾缭绕中,他看不清先人的脸,甚至也看不清阿玛的脸,但是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成为烟雾缭绕后的一张画像,一个人占着一张纸,庄严肃穆,没有任何表情。
可是他看过那样多的鲜活的生命。
皇帝行礼罢,起身再次登坛,将制帛与苍碧虔诚地供奉于神前,温热的手掌与宝器有一瞬间的相触,在电光火石里他忽然想起那一个晚上,她替他上药,白玉方触碰到他的伤口,抚平他所有的燥热。
“愿垂降鉴兮,驻云軿。锡嘉福兮,亿万斯年——”
乐转咸平之章,行进俎仪,鼎沸的热汤浇出,升腾起一片白烟来,皇帝便安静地在一旁看着,看着晦暗的天色一分分转明,再接过醴酒行初献、亚献、终献礼,美酒醇香,上天歆享,虔心期望上天与先祖佑庇他的天下与百姓,永享太平与安宁。
可是太平与安宁不是能够一力求来的,阿玛把天下交给了他,他也得全须全尾地交给他的子孙,这一番事业在天心更在人力,为儿辈铺陈好道路,是每一代帝王膺负的使命。
所以哪怕前路茫茫,有数不清的荆棘,有血泪有误解有难以言说的隐痛,他也必须把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这是他一生的事业。
皇帝在具福台换下衣裳,由众人簇拥着乘御辇回宫。今儿事犹为多,回宫头一个得给太皇太后问安。前几日斋戒攒下来的折子垒成了小山,更有群臣进表祝贺,他得开笔书福赐给诸臣。
李长顺并不敢多话,只敢在一旁打着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知道皇帝这几日不待见他,心里可委屈,可是总没这个狗胆问皇帝为什么不待见他吧?他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个结果,只好愈发低调小心行事。
皇帝打慈宁宫回来,并未摘掉暖帽,跨过门槛间袍角飞扬,衣裳上的暗纹流转着烛光,愈发显得华贵如神祇。东暖阁阔大的御案前已备好执笔,皇帝便端稳地步行到案后,执笔写福。
皇帝向来推崇董其昌的端雅大气,此时落笔亦是如此,从从容容提起一横,红底洒金纸上的福字光泽如漆,李长顺瞅准时机,忙拍马屁:“主子爷的字儿写得真是愈发出神入化,天下无双!”
皇帝却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捺着嘴哼了句:“你知道什么。”
李长顺知道马屁又拍错了,也是,自己大字不识的一个,别说什么运笔了,能认得这是个斗大的福字儿就不错了。御前的人不许认字,认字就坏事。他当然也不认得,不过有些时候,办事靠的是一贯的眼色,而不是文绉绉几个大字儿。
李长顺搜肠刮肚地揣摩着皇帝的心意,仔仔细细把这几日的经过好好回想了一道,主子爷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待见他的呢?好像是刚刚?不对,自打斋戒第一天主子爷就不待见他了,时常看着他看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他自认御前第二机灵头,自小跟着主子爷,自诩还是能揣摩得到一点圣意的。
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对了!应该是从那晚给摇姑娘送药开始,主子亲自吩咐了药方子,他记不住,送了药回来,主子爷怹老人家就不怎么爱兜搭他了。
所以过错还是出在他啊,他悲哀地想。该怎么把主子爷跟摇姑娘牵起来呢?郎有情没有,妾应该是无意,可是有意无意,咱总得拉出来遛一遛才知道哇!
他这么琢磨着,皇帝已将一沓福字写好了,正直起身来一张一张地细瞧。李长顺觑着皇帝的神色,还是那般淡淡的,不得不放低了声儿,小心翼翼地嘀咕道:“主子爷写了这些,仔细手疼……”
皇帝嫌他聒噪,不耐地瞥了他一眼,“你在那作蚊子哼哼些什么?”
李长顺躁眉耷眼,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奴才请主子的示下,主子爷手上的烫伤还碍不碍事?今儿可还要打发人上药吗?”
皇帝却不则声了,李长顺不知这是说对话还是说错话,只见皇帝慢慢地转着一只碧绿色的翡翠扳指,那好模样的翠色,在手窝里渐次荡漾出一片深浓的光影来。
好半晌,皇帝才闷声说:“爱来不来。”
其实太皇太后已经发了话免了今日的昏定,可皇帝还是来了。西暖阁里热闹得很,炕上歪着的是太皇太后,炕几另一边是老荣亲王太福金,老荣亲王是当今小荣亲王的爹,太福金与太皇太后是一辈儿的。这位老福金身子不好,不怎么大入宫来,今儿因着是冬至,才让少福金送了进来,陪老太太说话。
底下一圈儿坐着人,东暖阁里荣亲王福金、直郡王福金带着几个宗室小阿哥在一处玩,见了皇帝,便纷纷蹲身问安。这边贵妃、嘉妃、宁嫔都在,皇帝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见伺候的人塞满了屋子,老太太身边只有苏塔和芳春,便收回目光来,先给太皇太后见过礼,又问了太福金好。
太福金直欲下炕来,笑道,“这可是我的福气了,好容易进宫来一遭,人都给见全乎了!多谢万岁爷挂念着,我再坐这里太不合规矩,还是万岁爷坐这儿来。”
皇帝说不碍事,李长顺多么乖觉的人,早已让人另置了座。皇帝比了比,笑道:“不打紧,您宽坐。都是一家人,哪有让荣玛玛坐在下首的道理。”
太福金又推了几番,这才浅浅在炕沿边上那一溜儿坐了,不安地摆摆手:“我哪儿敢在万岁爷面前托大,这是大大失了礼数的……”
太皇太后看不下去了,说你就坐着吧,“一大把年纪了,还矫情什么?”
荣老福金瞪了她一眼,一屋子的人掌不住,都笑了。
贵妃因得了喜事,上一回免了去养心殿问安,因此今儿见着皇帝便格外殷勤,正好六宫中得脸的妃嫔都在。贵妃含了端稳的笑,“万岁爷祭天回来,一路上辛苦。今日小厨房新做了馄饨,最是应节,已呈老祖宗们用过了,过会子奴才送到养心殿去,更是谢万岁爷的隆恩了。”
太皇太后乐得看戏,闲抓了一把瓜子放在掌心里,便和荣太福金说起孙辈的事儿来。底下的妃嫔们虽然笑得承平,有几个是真心诚意?皇帝虽也是笑着,却觉得笑得虚伪,在前朝面对臣工们,尚且得这样周旋应付,到了后宫,还不能让人安生么?
皇帝面色淡淡的,神采清华,像是上弦的月光,皇帝笑着说不必,“你的心意朕知道了。这几日积了一炕桌的折子,再不瞧,明儿臣工们便得排着队闹到朕跟前了。”
这话虽是说笑,贵妃脸上便有些讪讪地,仍是支起笑点了点头,殷切地说:“奴才省得的,万岁爷机务巨万,奴才并不敢贸然打搅。”
皇帝便有些不豫,只是并不显露,转过脸和宁嫔说话去了,那些妃嫔爱看贵妃没脸,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地,皇帝也笑着应她们。贵妃含笑看着她们,也不再则声。
老太太说话间因提起小端亲王来,便问道:“成明他阿玛没了也有日子了,怎么没见他进宫来?”
荣太福金回道:“已发送了。说来这孩子也孝顺,他额捏伤心得很,大病了一场,他便日夜在他额捏跟前伺候,结果把自己给累坏了。成曜昨儿才去看的他,已好了不少。”
皇帝暗暗发笑,他这位兄弟的性子他最知道,打小一起长大,什么把戏不是门儿清。上回他也去端亲王府瞧他,那精神头好着呢,一点也不像是病了,还有多余的心思操心舒宜里家的事情。估计是暂时心灰意冷,觉得这世道没意思透了,托了病,关起门来过他的逍遥日子吧!
不过面上功夫还是得做,皇帝沉吟了会子,道:“过会子孙儿打发人上端王府瞧瞧,是个什么情形,再给老祖宗回话。”
太皇太后说这样很好,“你们不必担心我回转不过来。说句托大的,什么风浪我没见过?生离死别,乍一见觉得难受,见得多了,也就看得开,没什么放不下。这日子已经是很好了,闲了与孙子孙女们玩笑一回,乐天知命,不会拧巴着给自己找不痛快。你们且放心吧。”荣太福金便陪笑道:“这才是老神仙。咱们也且沾一沾您的福气,乐乐呵呵地过日子罢!”太皇太后笑说:“这话说得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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