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
劈啪、劈啪……
爆竹声中,一家新的点心铺子香远斋开业了。
门脸不大,售卖的品种也不算多,但收拾地极为干净整洁,难得还有两分雅致,五色应季糕点粉的粉,青的青,门前免费提供的一桶酸梅汤也色如琥珀,令人望之口角生津。
生意极好,半天功夫就卖光了。
中肯地说,倒不是初来乍到的掌柜有多么出色的经营手段,一下子就能将名气打出去,主要是碰见了一个买卖的大户。
淮安府府治山阳,山阳县衙户房掌事的朱典吏。
兰宜开铺子的手续就是寻他办的,本来还准备了打点的银钱,朱典吏分文没取,一天之内将文书办齐,亲自送到香远斋来。
表面上看,这真是一个两袖清风、爱民如子的好吏,实则朱典吏另有所求。
朱典吏今年三十三岁,正当壮年,不幸丧妻,因在衙门做事,眼光养得高了,挑续弦挑了两三年,没得一个中意,直到看见了兰宜。
朱典吏以为是天赐良缘,又云有缘千里来相会。
兰宜在山阳落户的文书,也是他经的手,不过当时还未吐露其意,等前后都打听明白了,确定了这是一个因不能生育受夫家嫌弃、被休回来娘家不肯收留、只得去投靠远亲又因病不得不在半途停留的无主美妇人,朱典吏的心思就完全活动了。
他也不遮掩了,直接上门示好。
——所谓远亲还远在湖州,哪里那么容易寻到,就算寻到了,焉知人家肯不肯收留?不如顺应天意,就在此地再嫁与他,从此免受流离之苦。他已有一子,并不在乎续娶的妻子能不能生育。
这些是朱典吏连续三天大手笔买空香远斋后,就近从衙门里抓了个官媒遣上门来说的。
兰宜自然婉拒了。
官媒不死心,说:“陆娘子,老身看得出你脸皮薄,只怕有些害臊,不好意思就答应,你好好考虑考虑,过几天我再来。”
她站起来,这样的地头蛇不交好也不便得罪,兰宜送了她一包点心,官媒差事虽没成,也挺高兴,道:“呦,多谢了,朱典吏赏过我一回,你们铺子的东西比别处都鲜亮精巧些,看娘子你这模样,也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何必受这抛头露面的苦呢?朱典吏家两代为吏,攒下的家业可是不俗——”
就势又把朱典吏夸了几句,才笑着走了。
翠翠松了口气,又有点发愁:“奶奶,她再来怎么办?”
兰宜不将这等琐事放在心上:“我不答应就是了。”
想了想又道:“朱典吏再来,别卖给他了。”
香远斋的定价不低,因为是货真价实的王府秘方,这年头,普通百姓与达官贵人之间的吃用就如彼此的身份一般,划着巨大的鸿沟,两者难以逾越,但彼此不是毫无需求,贵人也有想尝尝民间小吃的时候,而民间富户对于朱门绣户也有许多羡慕与想象。
限于成本问题——比如一些太精细的模具,眼下还置办不出来,她和翠翠已经摸索着简化了一些,但最终价格仍然是偏中高档的。
朱典吏到底只是个典吏,不应他的求亲,就不能再让他这么买下去了,不然等他恼羞成怒翻了脸,就麻烦了。
翠翠不放心,不过也没别的办法,只能道:“好罢。”
她的忧虑不多余,隔天,朱典吏就又来了。
朱典吏的相貌其实称得上堂堂,为人也不坏,他肯定知道了兰宜的拒绝,面上仍无恶色,照例要买上许多点心。
兰宜这次没迂回,直接正色道:“我无意再嫁,不敢浪费典吏工夫。”
朱典吏表情僵了一下,旋即又笑道:“那不用连生意也不做罢?我这个人不中娘子的意,莫非连我的银钱也得罪了娘子不成?”
“……”
到底开门做生意,来者便是客,兰宜最终还是卖给了他一样点心。
朱典吏笑眯眯地,提着点心昂首阔步地去了。
今天朱典吏这个大户买的少,香远斋因此关门也晚了些,不过仍然都卖完了。
翠翠的高兴又压过了烦恼:“奶奶,我们这门生意还是做得,我本来还怕淮安府的人口味和我们不一样呢。”
自然不那么一样,但就糕点来说,无非咸甜二味,差异性还是比较小的。
又隔一天,朱典吏没来,官媒来了。
兰宜有点厌烦了,做糕点不算是重活计,但也不轻巧,且琐碎,她实在不想再格外应付别的事体。
那官媒看出她的脸色,脚步顿了顿,也有点想拉下脸,又没拉得下来:奇了,她还有点却步生畏似的。
“陆娘子,你别着恼,我不是为朱典吏来的。”官媒堆起笑解释,“先给我来一盒荷花酥吧。”
买完糕点,自觉有了底气,她才道:“是城里的吴老爷,他托我来探个话儿,这位吴老爷可是了不得,不但自己有好大一分家私,他哥哥考中了进士,咱们这条街路头的那座进士牌坊就是他家的,他哥哥现在京里做着官儿,吴老爷有钱有闲,无忧无虑,就想找一个可心的人——”
兰宜无语之极,她根本不知道吴老爷是哪一个,也不想细问,直接截断道:“我许了誓不再嫁的,请他另择贤淑罢。”
“陆娘子,你年轻轻的,这又是何苦?要是看不中吴老爷,那你再想想朱典吏。”
官媒苦劝,但见兰宜面若冰霜,眼神垂下没有再接茬的意思,还是悻悻起身走了,便走边叨咕“这些男人是不是贱得慌……”
这外地娘子美是美,跟座冰山似的,又有点病恹恹的,娶回家当菩萨供起来么。
不知是不是兰宜拒绝得太不留余地,接下来总算安静了一阵,但也没超过十日。
走马灯似的,又来了一拨人。
这拨人就不如朱典吏客气也不像官媒只是阴阳怪气了,五六个汉子敞着怀,晃着膀子进来,将本来不大的门脸站了个满,伸手要收“人头费”。
所谓的人头费,即保护费,开铺做生意,就免不了要遇上这些三教九流,他们来的算晚的了,因之前看见朱典吏常常光顾,才暂且绕过了没来。
要的不多也不少,二两银子,正好是香远斋近期利润的一半。
“陆娘子,别说拿不出来,小六子坐对面看几天了,你们这生意可不错啊,我们淮南帮是有规矩的,也没瞎收。”为首的汉子叉着腰,目光在兰宜脸上绕,嘿嘿笑道,“当然,你们要是嫌贵,不交,也行,还有个法子,嫁给我们老大做二房夫人,以后不但分文不用出,整个城南,也没人敢再来欺负你,你就跟着老大享福就行了。”
“……”
兰宜面无表情,她已经麻木了。
有一个瞬间,她想起沂王的话,他当初嘲讽她,走不出青州城就得叫人拐卖了,这话不是全无道理,她顺利地出来了,但和翠翠两个单身女子想立足,仍然相当艰难。
可以说,眼下遇到的困难都还不是最大的,因为她们选择的是府治县城,要是隐居到乡下去,那里的王法更少,只怕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她手边习惯性地放着从沂王书房里顺出来的匕首,她拿起来,拔出鞘,雪亮的刃锋让几个大汉略微变了脸色。
但要靠这把短匕真的逼退他们是不可能的。
汉子们起初散开了些,很快又聚拢过来,为首的汉子盯着她手里的匕首,道:“陆娘子,你别指望这么着就能吓唬人吧?哥几个可不是吓大的——喂!”
他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下,因为看见兰宜的刃锋没有向着他们,而是缓缓往自己的脸上比划过去。
“奶奶!”
翠翠也惊呆了,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拦住。
“你、你这小娘们,你疯的吧?”
刚刚还声称不是“吓大”的汉子说话都有点磕巴起来,他们求财,顺带求色,可没求命啊。
换句话说,就算要到这个地步,也没这么快的,他才放了一段话而已,连个讨价还价的过程都没有,上来就要往自己脸上动刀,这是会做甜蜜蜜糕点的柔弱美娘子?比他们还像个狠辣的泼皮!
最可怕的是,她由始至终没有一点激动的情绪,完全是平淡顶多带点厌烦地做这件事。
“你、你等着,我们明天再来。”
汉子放下狠话,带着手下退走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烦躁。”
里外安静下来后,兰宜安慰翠翠。
她真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常她不至于此,可能是身体上的不自在一直隐隐地在那里,她又不想说出来,再接二连三地遇着事,她就压不住情绪了。
翠翠还是很惶恐,声音都颤抖:“奶奶,你怎么想的啊?”
“没怎么想,就是觉得他们很烦。”兰宜皱起眉来,她闹不清楚怎么招惹来左一个右一个,简直没完没了似的。
翠翠往她脸上望了望,也很发愁。
说真的,就她家奶奶现在的容色,招来些狂蜂浪蝶太正常了,要不是奶奶不可能再嫁,另选个良婿都不难。
朱典吏和那个不知名吴老爷都还不足为虑,看上去不算蛮不讲理的,拒绝了就拒绝了,可那个什么淮南帮——
翠翠怀着满腔的忧虑睡下了,接下来几天,她都一直提心吊胆,但淮南帮却一直没有再来。
难道就此吓跑了?
翠翠觉得不可能,又到底渐渐安下心来,香远斋的生意照常做着,朱典吏时不时地又来光顾起来,有一回不好意思地笑:“我原以为娘子会取中吴老爷,是我小瞧了娘子——”
兰宜心不在焉,随口道:“吴老爷是谁?”
她已经忘了。
朱典吏面色放光,笑道:“没事,没事,娘子当我胡说罢。”
他买了两样糕点,兴高采烈地走了。
他走了以后,兰宜又想了想,才把吴老爷这个名字想起来,她怔了怔,有点吃惊:她的记性不该这么差才对。
她心疼银钱,讳疾忌医,总拖着,不会拖出个大病来吧?
兰宜站起身来,下意识将自己打量一圈,又活动了一下,摸了摸胳膊腿,觉得不疼不痒,再摸到腰身,还丰润了一点,把她的衣裳都绷紧了,大概天天做着糕点,难免受了润泽。
厨子一般都生得壮些。
兰宜又放心了点,决定等这个月过完,算一算总利润,要是还行,就去找程大夫看看。
京城,沂王府。
窦太监缩在角落,展开一张新得的纸条,聚精会神逐句逐字地观看。
其中关键词大致如下:
官媒接连登门——
三次求亲——
气色尚可,胖了——
窦太监看得直撇嘴,孟三盯梢在行,这个文采真是狗都不理,什么叫“胖了”,至少用个“丰腴”吧。
咦,不对,娘娘在府里养了这么久,顶多是把病养好了,身形看上去还是荏弱得禁不起一阵风,这一出去,就胖了——
可不能让王爷知道,不然不得气死了。
他可留心了,王爷那腰身起码瘦了两指,唉,这叫什么事呢,王妃娘娘那心不知什么做的,也真够狠的——
“胖了。”
头顶上落下低低的两个字。
窦太监心中正感触着,不由接话道:“可不是,怎么能胖了呢,也太对不起王爷了——王王王爷?”
他一转身,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沂王脸黑沉沉地问他:“不是说不用追了?本王的吩咐,你们都不听?”
窦太监小心翼翼地道:“没追,孟三就是过去看看,都没露脸,只收拾了几个地痞——”
“要你多管闲事,别人哪里用你操心,不是都心宽体胖了?”
窦太监认错:“是老奴多事了,要不,老奴去信把孟三叫回来——”
沂王沉默片刻,训斥他:“去都去了,又瞎折腾。”
窦太监又认错:“是,是。那就不叫他回来了。”觑着他的脸色,又道,“有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敢对娘娘无礼,也该让孟三打发一下,说起来,娘娘对他们可是都不假以辞色——”
沂王冷冷地道:“是啊,就和对本王一样。”
窦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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