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三人一同上了火车, 江淮和江欣并排坐,对面坐的是霍一忠。

    车上人不多,一节车厢只零星坐了几个人, 不吵不闹。

    现在的人没事都不出去, 开介绍信麻烦, 花钱花力气, 耽误上工,除非是有特殊情况才特意坐火车出门的。

    一开始江淮对霍一忠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

    火车开动,大家没事做,只好聊起来。

    江淮除了来过两回省城, 就一直待在新庆, 再没去过其他地方。

    霍一忠和他讲了一些部队的事,还有前些年在边境打仗遇到过的陷阱和危险,江淮听得津津有味,很快那股崇敬之情又重新燃烧起来, 全然忘了这个人是跟自己妹子相亲的男人。

    他们聊他们的,江欣没有加入。

    夏天昼长夜短, 火车开出一个小时,太阳还未落山,江欣眺望淡出视线的江城, 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她拿出刚刚在火车站买的一本连环画来看, 讲的是《林海雪原》的故事。

    霍一忠看着坐在对面的江欣, 长辫子大眼睛,秀气文静, 白净的手指不时翻动书页, 脸上的表情很恬静, 他忽然有些手痒,想起梦里那只推他胸口的小手。

    江淮还盯着霍一忠,和江欣一样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后来呢?你们小队冲上去之后,敌人是不是就乖乖投降了?”

    霍一忠一脸严肃:“敌人很狡猾,埋了个雷,想和我们同归于尽,我们撤退及时,没有死亡,但是有几个冲在前面的战友受伤了。”

    “太可恶了!”江淮愤愤,双手握拳敲在面前的小方木桌上,发出“砰砰”响声。

    江欣抬起头,温和地看了小哥一眼,又低头看故事去了。

    霍一忠忽然说:“这个故事我看过。”

    江欣的视线没有从书中移开,有些心不在焉:“是吗?”

    “嗯,杨子荣同志是一名优秀的侦察兵。”

    江欣这才想起,对面的霍营长也是优秀的侦察兵,她总算舍得看霍一忠一眼了,这一看,两人都不由自主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个笑,让江淮觉得这两人间,似乎有什么事情是他参与不进去的,又仿佛是他多想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抓也抓不住。

    “欣欣,小时候爸妈不是带我们去看过这场电影吗?你怎么还在看书?”江淮翻了一下连环画的封面。

    “觉得精彩,就再看看。”江欣应付过去。

    霍一忠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江欣同志是个明白人,说多了像是卖弄。

    暮色渐浓,光线不适合再看书,这年头的火车不开灯,昏暗中只能看到人脸的大概轮廓,江欣把连环画收好,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坐下,江淮则去打热水。

    霍一忠见她回来,又给她掏出几颗不一样的糖,在捕捉不到对方眼睛的车厢里,把糖轻轻地放在她手心:“这个好吃,你尝尝。”

    这算不算是含蓄的示好?半明半暗中,江欣觉得这块大黑炭有点可爱。

    江欣接过糖,自己剥一颗含在嘴里,也给手不便利的霍一忠剥了一颗。

    两人嘴里都含着糖,甜甜的。

    江淮打了两壶热水回来,他们都默契地没给人家一颗

    一夜过后,江欣先醒来,她从火车座位中间的小桌子上抬起头,眯着眼迎着朝阳,一睁眼就看到对面睁眼看她的霍一忠。

    “醒了?”霍一忠的声音很轻,有些刚醒来的沙哑,“还有两个半小时就到站了。”

    江欣揉揉脸,生怕有眼屎被看见,捋了捋散乱的辫子,轻轻问他:“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习惯了。”霍一忠笑。

    有机会的话,他会告诉她,他在火车上看过很多次朝阳,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愉快。

    “漱漱口,舒服些。”霍一忠把一个半旧的军用水壶推过去给她,和她上回说的话一样。

    江欣拧开盖子,喝了几口水,把辫子打散,拿出梳子梳整齐,又给自己绑了个松散的辫子,整个人沐浴在晨光中,小圆脸看起来温暖可人。

    霍一忠的手又痒了,他想摸摸那根辫乌黑柔软的辫子。

    没多久,江淮也醒了,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来活动筋骨:“这硬座可把我骨头都坐痛了,难怪大家都说在家千日好。小妹,霍营长,你们俩儿赶紧站起来走走,松松手脚。”

    江欣走出去,洗了把脸,坐车一夜,人都憔悴不少。

    到站的时候,江淮还是帮霍一忠提行李,他和江欣两个人都是一人一个背包,轻松得不得了。

    出了站,江淮说送霍一忠去招待所,霍一忠拒绝了,陈钢锋骑了那辆很拉风的摩托车在外头等他。

    “江欣同志,这两样东西,拿回去给家里老人孩子们吃。”霍一忠从袋子里分了些罐头和营养品出来,这些都是曹正那帮战友前些天给他送的。

    江淮想,给你提行李的是我,要谢也是谢我,老逮着小妹说话干嘛。

    江欣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推来推去的,接受了霍一忠的好意,反正后面他们总会有交集的。

    “那么,江欣同志,我们再见。”霍一忠左手拎着行李朝着陈钢锋走去,他右手打着石膏,那么高壮的身躯,硬是让人看出一种落寞的感觉,背影像极了电影里的孤胆英雄。

    “小妹,回家吧!”江淮提过霍一忠给的东西,“别看了,人都走了。”

    江欣这才回过神来,真是魔怔了,她竟然觉得霍一忠有点孤独

    陈钢锋帮霍一忠把东西都放好在摩托车上,敲了敲他右手的石膏板:“霍营长,这是时刻准备为国捐躯了?”

    霍一忠挪开他的手:“行了啊,下手没轻没重的。”

    陈钢锋又指了指江家兄妹二人的背影:“那俩儿是谁啊?你在新庆还有朋友?”

    霍一忠看着热热闹闹说话的江家兄妹,嘴角弯起:“就不能是亲戚?”

    这话把陈钢锋震的,车都不骑了,回头逮着他问:“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儿还有亲戚?”

    有的话,他早认识了。

    “那是江欣同志和她二哥,走吧,包打听的。”霍一忠催他。

    陈钢锋吸了一口冷气:“霍一忠,你下手够快的啊!”

    都把人家带着出任务了去,连人家哥哥都带上了。

    “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能在我们新庆犯错误!”陈钢锋刚发动摩托车,想到一些干柴烈火的问题,又急刹车,停下来教训他,“你敢干坏事,可是要对人家女同志负责任的!”

    “我们这里,男女作风问题,是严谨又严肃的!”

    这个急刹,让霍一忠差点一头撞在陈钢锋的后脑勺上,他扶住后面的软皮座椅,摆正坐姿:“没谁犯错。你好好开车,先让我回去洗澡上药,人都馊了。”

    陈钢锋这才念念叨叨地重新启动摩托车

    回去的路上,江欣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提醒江淮:“小哥,那点钱,你自己存着应急,别大手大脚花没了。”

    她知道江淮对家人大方,只要兜里有钱,给家里买东西眼睛都不眨一下。

    果然,江淮说:“这是你给我的,当然要用在你和家里人身上。”

    “我是说,你现在必须要有存款的意识!”江欣有点着急,江淮跟所有的男孩一样,手指缝隙疏,手上有钱就得从这条缝里漏出去,她得让他有存钱的概念。

    “家里如果想买个大件的,除了平平,几个大人都能拿出点钱。把手伸到你这儿,你去哪里找钱出来?”江欣不得不把话说得直白。

    江淮是单纯,但不笨,也明白江欣的意思:“那我钱都交给妈拿着。”这总行了。

    “你一下子拿三百块钱给妈存着,你猜妈会怎么想你?”江欣问他。

    江淮语塞,他一直没有收入,手上的钱零零散散的,有时候是自己倒腾来的,有时候是大哥偷偷接济他的,小妹偶尔也会往他兜里塞点钱,就是没有自己正经的收入,一下子拿这么一笔钱给江母,她得怀疑自己儿子是不是干什么坏事去了。

    “那这么着,我每个月让妈帮我收一点,一点点地往她手里放,到时候我要用,就找她拿,行了吧?”江淮想了个办法。

    “行是行,但你最多手里只能拿十块钱,剩下的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放着。”江欣给他出主意。

    没办法,现在只有一家银行,跟百姓储蓄还没什么关系,只能自己找地方藏。

    “小妹,我觉得你越来越像姐姐了。”江淮不服气,这阵子她老管着他,“ 你别忘了,我才是你哥!”

    江欣噎了一下:“你也就比我大八分钟!”

    “八分钟也是你哥!你就得听我的!”两人倒是斗起嘴来了。

    “钱的事儿你得听我的,其他的我就听你的。”江欣拍了板,“不过,现在你得请我吃根冰棍儿,这天气要热死人了。”她边说话边甩手,拿手扇风,天上的太阳真要把人烤熟了。

    江淮同意了存钱的事儿,反正说到最后是小妹屈服了,他就当自己赢了,回去遇到骑自行车卖雪糕的老头,爽快地掏了两毛钱,买了两根冰棍。

    路过厂区医院的时候,江欣从袋子里掏出一包金鸡饼干:“哥,你是我哥,帮我做了这件事,我就更听你的。”

    江淮嘴里含着冰棍,发音不清楚:“什么事?”

    “ 妈现在是重见光明了,夜里都看得清楚路。唐医生艺术高明,你帮忙把这包饼干给他,当是咱们谢谢他。”

    江欣指了指医院后面那排低矮的宿舍楼:“别去他办公室,人多嘴杂。直接送到他爱人手上去,他爱人叫关美兰,叫她关大姐就好了。”

    江淮看了江欣一眼:“我看你就是想支使你哥干活儿。”

    说是这么说,江淮还是接过饼干,把霍一忠给的东西放地上:“这两袋东西重,你自己别提,手疼,等我回来。”

    真是个暖男哥哥,江欣躲在阴影下吃着冰棒,等着江淮回来。

    很快,江淮就一路小跑回来了,饼干送出去了,可脸色有点奇怪:“唐医生在家,没在医院。”

    “怎么回事?”江欣也好奇,这时候他应该在上班。

    “好像在说唐医生连着丢了几个月的粮票,他们家没粮食的事情。”江淮在他们职工宿舍外头听到关美兰的哭泣和埋怨,徘徊了一阵,没好意思敲门,还是慧慧出门提水见了在门口的他,跑回去找父母,才见着人的。

    “连着几个月都丢了粮票?”江欣讶异,这事儿怎么听着这样古怪。

    “我听到就是这么回事儿。”江淮把饼干交给还在抹眼泪的关美兰就走了,不好意思打听。

    江欣也不好事事去问,两人干脆就先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周末双休。

    祝周末愉快。

    第22章

    江淮和江欣提着东西往筒子楼走去, 这时候江父和江河都快下班了,家里正准备吃中饭。

    回到家,最欢迎他们的就是万晓娥和江平。

    江欣把在省城买的东西都拿出来分, 给江父的两条裤子, 给江母的新上衣, 给大哥的白衬衫, 大嫂万晓娥的是两个亮晶晶的漂亮发夹,平平则拿到了一个陶瓷花小狗的玩具,还有一罐铁盒装的精美苏联糖果。

    “你这孩子,手指缝咋这么疏,一下子买那么多东西, 得花了多少钱!”江母受了孝敬, 心里极熨帖,但又心疼钱,要不是不能把东西退回去,她非得拉着女儿去商店退掉。

    “难得去一趟, 有合适的就买了,下回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江欣不在意, 这些东西加起来都不到七十块钱,就是费票,原主留下的那叠票一下子去掉了□□成。

    江家人对她好, 她就对他们好, 都是互相的。

    “大哥, 快看我的迷彩包!”江淮见大哥先进门,立即把包背在身上, 雄赳赳气昂昂的, “小妹给买的!”

    江河笑他:“小妹对你最好了!什么时候借给你哥背背。”

    江淮犹豫了, 有点不舍:“那你可不能弄脏了。”

    万晓娥把那件白衬衫拿出来:“这是小妹给你买的白衬衫,快去试试!可别说小妹偏心了。”

    平平也跳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只陶瓷小狗:“姑姑最疼我,这是姑姑给我买的小狗狗和糖果!”说完又跑过去亲了江欣一口:“我和姑姑最好了!”

    江母笑呵呵的,拍了拍平平的头:“那你以后可得对姑姑好。”

    “我对姑姑天下第一好!”小小的平平嘴里豪言壮语不断。

    江淮过来捏他鼻子:“小鬼头,你的小狗狗是二叔我给你挑的,要怎么谢谢叔叔?”

    小江平圆圆的眼睛里一片澄澈:“我和二叔也天下第一好!”

    “不算不算,你和姑姑第一好,就不能和二叔第一好了。”江淮逗他。

    江平蒙了:“不可以吗?”小脸上一片纠结,他和楼下的小朋友们全都是天下第一好,小小声说,“那我还是和姑姑好。”

    “嘿!你这个小崽子,二叔我对你不好吗?”江淮不服气,轻捏江平的小脸蛋,“快说跟二叔才最好!”

    屋里正热闹着,江父也一头汗进门了,见到两个孩子回家,总算放下心。

    欣欣两天前突然说供销社要派她去省城出差,他忙着陪老妻出院,还担心她一个人去会不会有危险,二儿子江淮说让侯三去搞到了介绍信,可以陪妹妹一起去,他们心里才松一些,现在两个孩子都没事,平平安安回来了,他提着的那颗心也就放下了。

    “老头子,快过来!”江母朝他招手,“这是你的宝贝幺女在省城给你带的长裤和短裤,给你做体面呢!”

    江父的老脸上笑出了褶子,女儿的孝敬总能让他的高兴再多上三分:“拿来我看看。”又忍不住咧嘴笑:“这筒子楼里谁不知道我老江养了个好女儿!”江父粗糙的手,拿着裤子往身上比划。

    “长了点,我给爸改改裤脚。”万晓娥站在旁边笑,头发上别了个粉色的新发夹。

    江河从房间里出来,换上新衬衫的他干净又精神,像是回到了刚结婚的那时候,万晓娥看着十分满意。

    “你去上班就别穿了,白色容易脏,不好洗。”她上前去替江河解开上面的扣扣子,“这儿有点皱,脱下来我给你用搪瓷缸子熨平。”

    “下个月去我舅公家喝娶亲喜酒,就穿这个去!”也好给她长长面子,嫁了个城里多俊的后生!

    江欣偷笑,大嫂真有意思。

    江母见江欣偷笑,捏捏她的手,让她收敛点,哪个女人过日子没点小心思,差不多就行了。

    “小妹,你怎么光记着给我们买东西,难得出一趟门,没给自己添置点?”万晓娥转头问她。

    江欣从包里掏出五条新帕子,又给江母和大嫂各自递了一条:“我挑了几条新手帕,也给你们带了。”

    现在卫生纸没有普及,几乎人人都带条帕子,擦嘴擦汗都是它,洗得勤,换得也勤。

    万晓娥拿着那块白色的帕子,笑得八字眉都平了,小姑子和小叔子一样,都是这点好,有点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搬,见者有份。

    “这是什么?” 江河指了指门口两个叠在一起的黑色塑料袋问,说着又把白衬衣脱下来,交给万晓娥,天儿太热,回到家就想光着膀子。

    那是霍一忠给的东西。

    江欣脑子真是白了一下,想想还是实话实说:“这是一个当兵的朋友送的。”

    “还是个营长!”江淮对霍一忠的崇敬之情还没散去,江欣的话刚落音,他就抢话头了。

    “营长?小妹,你还认识军官?”万晓娥好奇。

    倒是江母有几分心眼儿:“你是怎么认识这人的?”

    江淮察觉到江母的语气不对,想起这可是小妹的相亲对象,前阵子爸妈为了这个还吵架的事儿,他跳起来:“太热了,我去洗个冷水澡!”说完就提着门口的铁桶冲去了楼尽头的水房。

    江欣心里骂他一句:胆小鬼!

    “欣欣,妈问你话。”江母怕把话说重了,又推了推江父,“老江!”

    “对,欣欣,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人家干嘛给咱们送东西?”老江立即就理解了老妻的意思。

    江欣硬着头皮说:“这人,我觉得,还挺不错的,往后可以再见见。”

    言下之意,就是觉得有发展的可能,才收了人家的东西。

    江父江母两两对看一眼,还是江母说:“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他和肖婶子认识,有一回他们说话,我们遇上了,打了声招呼,大家就认识了。”江欣半谎话半真话,说得犹犹豫豫。

    万晓娥此时不作声,把发夹拿下,把江河的衬衣收好,悄悄拿进房间藏在被子底下,生怕这些东西也是那个霍营长送的,婆婆要让她还回去。

    江父不快,还有什么不明白,就是隔壁肖大姐原来说要介绍给欣欣的离异军官,不是已经拒绝了吗?怎么又牵扯上了?现在欣欣还收了人家的东西,让人误会了可怎么好?

    这个肖大姐,尽是给人出难题!

    江母也不见得高兴到哪里去:“你们接触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说过几次话。”江欣吞吞吐吐的,更让人怀疑。

    “欣欣,这件事,咱们得商量,不能乱收别人的东西。”江母点点她额头,又舍不得用力,“女孩子,最要不得的就是小恩小惠。”

    “知道了妈。”江欣吐吐舌头。

    江父还想说什么,想了想,又不说了,肯定是那个霍营长太油嘴滑舌,哄了单纯的欣欣,才让欣欣为他说好话。

    江淮洗了澡出来,挨了守在水房门口的小妹一记拧:“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辣椒水老虎凳,你不是个忠诚的好同志!”

    “小妹同志,冤枉啊!”江淮夸张地发出嘶嘶叫声,“爸妈舍不得打你,他们发起火来可是会揍我的!”

    “罚你给我烧热水洗头!”昨晚在火车没条件洗澡洗头,江欣出了一身汗,身上全都黏黏的。

    万晓娥听着这两兄妹嘀嘀咕咕,觉得好笑,走过来说:“小妹,用刚晒好的这桶水洗澡,先冲一下。”

    筒子楼的人为了节省煤块,到了夏天,家家户户都会装一两桶水放在过道里,让太阳晒几个小时,到了下午就可以直接洗澡,不用再烧水了。

    江淮帮她把水提到水房:“小妹同志,我要回去接受爸妈的辣椒水了。”

    “活该,谁让你刚刚跑那么快!”江欣对他做了个鬼脸。

    果然,江淮左脚刚踏进家里,老江就让他坐下,好好交代欣欣和那个营长的事。

    “爸妈,冤枉啊!”江淮觉得自己真不该多嘴,“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又嘟囔着说,“欣欣不说,我都不知道。”

    “你好好说,见面就见面,怎么还能要人家东西?”江父最不乐意,他的幺女好不容易才从离婚和流产的事情中缓过来,这要是再遇上一个不靠谱的,他们绝不能同意!

    于是江淮就把昨天在火车站怎么遇到霍一忠,三人怎么一同回新庆,到站了霍一忠又是如何坚持要他们拿这些东西的事情交代清楚。

    除去了他们兄妹敲诈赵洪波的事,江淮把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说了。

    “爸妈,那个霍营长不油腻,挺正经的一个人。”江淮替霍一忠不忿,“人家还上过战场,杀过敌人呢,是个英雄。”

    “对了,他这回出任务,手受伤了,还打了石膏。”看起来有点可怜,江淮想起那个单手提行李的可怜背影。

    江父和江母追问道:“严重吗?”

    当父母的就是这样,无论这事儿成不成,但对方若是身有残疾,条件再好,来和江欣相亲,他们也介意。

    “他说过两天,等拆了石膏就好了。”霍一忠是这么和他说的。

    “那他对你妹妹态度怎么样?”江母问。

    “挺好的。”江淮没处过对象,他觉得霍一忠对他们兄妹都一样友好,没有区别对待,而且对他的好奇心有问必答,是个好人。

    江父江母看这个愣头青儿子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好让他去摆桌子,让大儿媳妇炒菜吃饭。

    “你下午去探探肖大姐的口风。”江父趁着大家不注意,交代江母。

    江母点头,脸上有些忧虑,这可是她巴心巴肝养大的女儿。

    江欣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的,人也舒爽了很多,见家里人都盯着她,脸有点热,看来和霍一忠相亲的事情,还是在江家掀起了波浪。

    她有些纠结,要不要把事情再说彻底一些,一步步让江父江母看到她的决心。

    可接下来他们都不再提这件事,让江欣觉得自己再把话头提起来,就显得很奇怪。

    吃了饭,江淮背着他的新背包跑得比兔子还快,江欣洗了碗,定了个时间,和江母说:“妈,我下午还得去找赵主任,到码头把昨天买的布接回来,您到点儿了就把我叫起来。”

    江母答应:“昨晚在火车上没睡好吧?快去睡,到时间了妈就叫你。”

    “对了,大嫂,这回我们进了一批粉色和蓝色的的确良,下午登记入库。你看筒子楼里谁想做新衣裳的,明天一早就能去买。”江欣想起这个,转头对万晓娥说。

    万晓娥眼睛一眯:“行,我就下楼和她们说说,上回小张还问我来着。”

    到了时间,江欣起来,顶着夏天下午热辣辣的太阳,热出一身汗,去找赵主任,赵主任骑了供销社的自行车,载着她,两人一起去渡口,找了两个挑工,一人八毛钱,把十几匹布挑了回来。

    两个挑工都是底下县里来讨生活的男人,大字不识,只能卖苦力,八毛钱跑两趟,热得一身是汗水,江欣把钱结了,和他们说:“门口有个公共洗手池,两位大哥去洗个脸,凉快凉快。”

    挑工们点头哈腰:“姑娘下回有活儿记得还找我们。”

    “我叫李老四,他是我本家阿才叔。”一个年轻嘴快的挑工见江欣面善,脸上露出恳求的笑容。

    江欣不忍:“好说好说。”又把他们两人的名字记在本子上。

    回到供销社,李水琴和王慧珠上前来,问她这趟省城之旅怎么样。

    江欣掏出两条新帕子,给了她们一人一条。

    “江欣,你可真大方!”王慧珠小眼睛笑得眯起来,“谢谢了啊!”

    李水琴脸皮薄,拉着江心小声说:“明天你早点来,我给你带老家的米糕。”

    江欣笑:“琴姐,你也太客气了。”

    第23章

    江欣和李水琴、王慧珠三人把这批布料测量好, 登记在册。

    赵主任顶着个稀疏的发顶进来,大发慈悲:“你们三个先挑一段,不拘什么颜色, 不要票, 给进货价钱就行。”

    王慧珠最高兴:“那我要红色的, 你们可别跟我抢!”

    “慧珠这是好事将近了?”李水琴打趣她, 知道她和李俊宝两人感情稳定,也就今年的事儿了。

    王慧珠难得脸红:“琴姐,你别笑我。”

    赵主任先挑了一段白色的,李水琴要了个蓝色的,江欣想想江淮那两条换来换去的裤子, 选了黑色的, 四个人皆大欢喜。

    “江欣这回进的货不错。”回办公室之前,赵主任拿着那段白色的确良,赞扬了下属一句。

    等忙得差不多了,江欣也闲下来了, 她今天本来不用上班,是为了把货提回来才来供销社的。

    快下班时, 关美兰来供销社找江欣。

    王慧珠看到她,眼神里有种奇异的神采,说不上是好奇还是猎奇, 总之, 她对这个曾经是大地主的儿媳妇很感兴趣, 却又端着不愿意和人说话,只转头对库房里的江欣喊:“江欣, 有人找!”

    江欣出来, 见到一脸愁容的关美兰, 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早上江淮说唐医生丢粮票的事情。

    和李水琴交接了手上的工作,江欣带着唐关美兰往外走。

    “江欣”关美兰很是愁苦,眼泪噙在眼里,她掏出三十块钱,“我想和你换十五斤全国粮票。”

    “唐太太,这是怎么回事?”唐医生的补贴里肯定是有粮票的。

    关美兰脸上的神色有痛,也有恨,还有一丝麻木:“江欣,你说,人这辈子得受多少苦才能到头?”

    江欣吓了一跳,担心关美兰想不开,现在是1974年,这场运动很快就要结束了,可千万别倒在黎明前夕了,她正想开口劝解,关美兰又自嘲道:“你年纪轻轻的,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江欣,和我换换吧。”关美兰手里拿着三十块钱,恳求她。

    关美兰也知道其实每个人的粮票都紧巴巴的,可她实在没办法了,再不找人换粮票,家里明天就得断粮了。

    “唐太太,你要的话,明天再来找我,今天我没带在身上。”江欣还是答应了,江家三口人有工作,粮票虽然没有盈余,但不至于十五斤也空不出来。

    关美兰这才勉强露出一个笑,把那三十块钱塞到江欣手里:“你先拿着!”

    “唐太太,到底怎么回事?唐医生的补贴呢?”江欣拉住要走关美兰,带着她到树荫底下站着说话,躲开落日的余威。

    关美兰的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了,怎么也断不掉,比第一次来找她时哭得更厉害。

    “启年他他的票都被人拿走了!”关美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周强,今年以来,每个月都用我和慧慧的出身去要挟启年,要启年每个月把各种票都给他,否则。”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江欣气得浑身发抖,一是气那个可恶的周强扯虎皮拉大旗恐吓人,二是气唐医生没办法站起来保护家里妇孺。

    他是医生,江欣不信他看不出来唐慧慧已经是个营养不良的儿童了,怎么还能再缺吃的?

    江欣抖着手:“没有去报公安吗?”

    “不敢啊,我们不敢啊!”关美兰用那点仅剩的自尊,苦苦维持自己的仪态,“周强现在是革委会底下的人,指哪儿打哪儿,我们唐家,还有以前的曾家,都被他们掏空了!”

    “那你们怎么办?以后都让人这样捏着脖子过日子吗?”江欣很激动。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关美兰用那双曾经弹琴的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她自小是接受旧时闺秀培养的女子,家中只教她如何相夫教子,管家读书,没有教她如何对抗险恶。

    “大不了,学我们的大学老师,一瓶农药把一家人灌死!”关美兰扯自己的头发,痛苦的脸上很是狰狞。

    江欣忙伸手去抚她的背,让她平复下来:“唐太太千万别想左了,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办法渡过的!您想想还在西南的儿子,你们有个万一,他回来找不到家门怎么办?”

    这时候的江欣痛恨自己刚刚嘴快,把人逼到墙角,好话歹话轮着说,把自己上辈子哄人买房的耐心和口才都拿出来了:“明天一早你就来找我拿粮票,咱们先把眼前的困境解决了,再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就不信坏人还能登天了!”

    “一定有办法治那个周强!”

    “唐太太放心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自有天收拾!”

    这些话,江欣自己都不相信,可她还是说了。

    好一阵之后,关美兰哭够了,从江欣身边退后了一步,很是难为情:“让你笑话了。”

    “唐太太,每个人都有难堪的时候。”江欣把最后一条新买的帕子给了她,“拿去哄慧慧玩儿。”

    那条帕子上绣了两只慵懒的小猫,她特意给自己留的,现在给慧慧好了。

    关美兰推让不要:“早上你给的饼干,慧慧很喜欢,还问什么时候再来找你玩儿。”

    “那就拿着吧。”江欣收了她的钱,把手帕塞给关美兰,“只要有时间,什么时候都可以。”

    “对了,筒子楼附近有个小公园,我看到有个老阿婆时不时会到那里卖鸡蛋,六分钱一个,不要票。您要是有时候票紧张了,就去那个小公园转转,说不定能碰上她。”江欣又补充道,“您知道怎么走吗?”

    关美兰脸上忽然有个浅笑:“知道,那是我们家的一个小花园,家翁从前说要给慧慧读书的地方。”

    江欣这下说不出话来了,她似乎刺了人家一刀又一刀,可关美兰毕竟打起了精神。

    “你说得对,我得给儿子留个家门,不能就这样崩溃。”关美兰挺直了腰,擦干泪,“江欣,给你添麻烦了。”

    江欣摇头,可惜没帮上太多忙。

    和关美兰分别后,江欣有些垂头丧气,路过一个写着巨大“打倒”标语的单位门口时,心情糟糕得无以复加,她不喜欢这种压抑和无法解决的困境

    回到筒子楼,江父和江河还没下班,江欣拿出那段黑布递给江母:“给小哥做条裤子。”

    江母接过黑布,见女儿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由怜惜:“欣欣是累了吗?”

    万晓娥从二楼上来,头上换了个新发夹:“小妹别是中暑了,这几天日头大,她又在外边跑来跑去的。”

    江欣想说自己没事,可手脚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坐在小客厅的凳子上,眼神呆愣愣的,想着关美兰那双绝望的眼睛,脑袋发疼。

    江母赶紧放下手里的布,去探江欣的额头,没发烧:“快进去躺会儿。”转头对万晓娥说,“老大媳妇,煲个去暑的汤,晚上一家人都喝一喝。”

    万晓娥应下,翻箱倒柜找乡下收来的土药材。

    肖婶子在隔壁听着江家的动静,像是江欣中暑了还是怎么着,想着要不要过去问候一声,可一想起下午金小翠的话,她这心里头又不得劲,好心做个媒人,还做出错来了。

    下午江欣出去之后,江母就找到肖婶子,说起霍一忠和江欣相亲的事儿。

    江母不高兴,语气也生硬:“我和老江就一个女儿,吃了一回亏,哪儿还能再上一次当?”

    都说把这件事儿回了,怎么还私下找江欣了呢?

    肖婶子心里一下就不高兴了,好好的一个军官,怎么就是上当了?这条件还配不上江欣了?

    刚开始她还劝着:“小翠妹子,我看他们两个年轻人倒像是挺看得上对方的,反正结婚这种事情,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让他们接触接触,你和老江也观察观察。”

    “不用观察,我们就把女儿养到老了!”江母想到女儿若是嫁给霍一忠,就要离她那么远,心就要痛起来,“肖大姐,反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你也别再撮合他们见面了!”

    这三五句话下来,把几十年的邻居情分都给破坏掉了。

    肖婶子气得够呛,甚至想去质问一下江欣,你们江家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下说好,一下反对,怎么家里就不能团结一点,对外的口径统一一点呢?

    江欣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她闭着眼,一下想到21世纪的自己,一下想到那个飘然而去的女郎,一下想到关美兰那双带泪的双眼,甚至还有霍一忠那个黑黑的大高个儿。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将会到何处去。

    江欣把那床旧旧的薄毯子盖住脑袋,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醒来后,江母守在她床边,拿着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欣欣,这几天天热,暑气重,来把这碗解暑汤喝了,喝完就好了。”

    江欣看一眼那碗解暑汤就要拒绝,江母这回没让着她:“快喝下去。”

    中暑可大可小,江母可不能让女儿冒这个险。

    江欣只好眼睛一闭,把那碗汤灌了下去,又苦又呛口,差点吐出来,摸索着从兜里掏出两颗霍一忠昨晚给的糖放进嘴里,才把那阵苦给压下去。

    “苦口良药,你乖乖坐会儿,很快就好了。”江母看汤药见底,满意地摸摸她额头,掀开帘子出去了。

    江欣坐了会儿,感觉好点了,又站起来喝了口水,出门帮大嫂洗菜做饭。

    洗菜的时候,遇到肖婶子,她笑着打了声招呼,肖婶子不咸不淡的,态度不太好。

    江欣被摆了脸色,身体和心情都不太舒坦,但本着有效沟通的原则,还是问:“婶子是怎么了?天儿太热不利爽吗?”

    肖婶子见江欣确实不知道情况的样子,一双眼睛里尽是关切,有火也发不出来,想想又不是江欣的错,何必把气撒在小辈身上。

    “欣欣啊,你怎么不和婶子说,你爸妈不同意你和霍营长见面的事儿呢?”说是不抱怨,可话一出口,难免还有两分怨气,“你原来说霍营长人挺好的,我还以为你已经和你爸妈通气了。”

    江欣马上就明白过来了,看来是江父江母去找肖婶子说了不好听的话,她有些不好意思:“婶子,这事儿怪我,拖拖拉拉的没和你们都说清楚。您也知道前阵子我妈在医院,我前天又去省城了,今天才回来,事赶事,都挤在一起了,我来不及和我爸妈细说。”

    “要是我爸妈说了什么话让您委屈了,您别怪他们,都是我的不好。”

    肖婶子见江欣态度诚恳,憋了一下午的那口气舒坦了:“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爸妈心急,怕你受委屈,才把话说到我这儿来的。”

    “婶子您真是深明大义,不愧是妇女主任!”江欣夸她大人大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肖婶子又重新愉快起来,见周围没邻居了,靠近问她:“和小霍还见过面吗?咋样?”

    江欣低着头洗青菜,仔细想霍一忠的一切,她发现自己对这个人有好奇心,但说出来,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后面还见过一两回。婶子,他人很好。”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好奇心,就是一个好的开端。

    肖婶子这回笑容更深,这杯媒人酒,不管老江夫妻怎么反对,她怕是都能喝得上了:“欣欣,你真是长大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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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第二天, 关美兰很早就在供销社门口等着江欣,江欣把十五斤全国粮票给她,她谢过江欣, 很快就走了, 拿了粮票, 她还得回医院去打扫卫生。

    两人都没有再多说其他, 诉苦的话说破天了,也解决不了长久问题。

    江欣这几日大概是在日头下跑多了,尽管喝了药,身上还是有暑气,浑身酸软提不起劲, 一整个早上都没精神。

    直到中午江淮给她送饭, 她脑子都钝钝的。

    除了江母的爱心炒肉片午餐,还有一碗和昨晚一样,用乡下土药熬的去暑汤。

    江淮打开那碗苦药汁让她喝:“妈让你一定要喝完。”

    江欣狠狠皱着眉头咽了下去,喝完又把霍一忠给的那几颗糖拿出来, 压住这一阵苦。

    还别说,这碗汤灌下去, 她就感觉清醒了不少,人也恢复了点力气。

    吃饭吃了一半,江欣把李水琴早上带的几块糕递给江淮:“拿回去给妈和平平吃, 天热, 不耐放。”

    苦夏苦夏, 加上心里有事,她这两天吃的东西都不多。

    江淮接了年糕, 自己拈了一块来吃:“好甜, 你真不吃吗?”

    江欣摇头:“快回去吧, 别在太阳底下乱晃。看看你小妹我就知道了,小心妈也让你喝中药。”

    江淮收好米糕,还背着他那个迷彩包:“我身体比你好多了!瞎操心!”

    “小妹,我把钱放你这儿吧。”江淮和她打商量,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平日里这里睡一晚,那里睡一晚,都没个定点的地儿。

    江欣想想也是:“那你找个小的饼干盒子装好,放我箱子里。”

    江淮应了,拿着江欣吃完的饭盒往外走:“我回家一趟,替你拿回去。”

    到了下午,陆续有人来买东西,江欣忙忙碌碌的,记记账,点点货,和李水琴闲聊几句,日子也不算太难熬。

    霍一忠进来的时候,江欣刚送走几个顾客,坐下喝口水。

    “江欣同志,在忙呢?”才两天不见,霍一忠的石膏已经拆了。

    江欣抬起头,用帕子擦了一下额头的细汗:“霍一忠同志,你好。”指了指他还涂着红药水的右手,“好了吗?”

    霍一忠是肩膀和大臂受伤,小臂是可以动的,他轻轻动一动手:“大夫说恢复得不错,让我拆了石膏,正常上药就好。”

    “那你可得小心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江欣提醒道。

    霍一忠只是看着她笑:“很快就会好了。”从前更重的伤也受过。

    江欣把刚刚弄得散乱的货品摆好,抬头问他:“今天来,是要买点什么吗?”

    霍一忠看着她忙碌的双手,露出一点笑意:“江欣同志,我来是想请你吃晚饭的。”

    江欣停下手上的活儿,拨了拨颊边的碎发:“好,我五点半下班。”

    “还是上回的国营饭店?”霍一忠没想到江欣一点都不扭捏,爽爽快快就答应了,他看起来很愉快,“我来接你,我们一起走过去。”

    江欣笑,大眼睛弯弯:“好,我等你来。”

    李水琴在那头拨算盘,等霍一忠走了,才过来和她说话:“江欣,他是?”她显然对这个黑黑的大高个儿还有印象。

    “琴姐,这是我的相亲对象。”江欣也没瞒着,反正她迟早要把这件事公开的,不过,她看着李水琴,“现在八字没一撇,也才刚见几次面,你看”

    李水琴连连答应:“我懂我懂,这事儿一天没定下来就算没成。放心吧,我嘴严,不会乱说的。”

    年轻同志面皮薄,新庆地方又小,胡乱说话容易引起谣言,尤其不能跟王慧珠讲,她都懂。

    “琴姐,你人真好!”江欣夸人的话随口就来。

    李水琴不好意思笑笑,她还介意着赵洪波的事情:“江欣,能看到你往前走,我真的很高兴。”

    “琴姐,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着眼未来。”江欣不想多说什么,她既然已经决意要离开新庆,离开江家人,重新做回江心,那就快刀斩乱麻,别再迟疑不决。

    幸运的是,霍一忠对她似乎也很有好感。

    到了下班时分,霍一忠准时到供销社门口,夕阳中,这块大黑炭脸上被铺上一层夕阳金光,高额琼鼻大耳,眼睛里看到她出来有别样的神采,像是庙里慈悲的黑面菩萨,江欣看得愣了一会儿,霍黑炭还挺耐看。

    直到李水琴接过她手上的钥匙:“去吃饭吧,我来锁门。”

    霍一忠和江欣两人并肩走去国营饭店吃饭,这回江欣点了一碗汤米粉,上面铺了个煎蛋,霍一忠则还是跟上回一样,面条馒头和一碟肉片。

    江欣估算着他的食量,大个子夏天吃得不少,冬天不知道会不会吃得更多。

    霍一忠被她盯得有些脸红,把那碟肉片推到她面前:“江欣同志,你吃肉。”

    江欣把煎蛋分成两半,夹了一半,放到他碗里,问:“霍一忠,喜欢我吗?”

    霍一忠看着眼前的半块煎蛋,听到这个问题,呛了好大一口,咳得隔壁桌的人都扭头看他,他急急喝了几口水,把那口气喝顺,一时不知是逃避好,还是直面问题好。

    可看着对面圆脸面善的江欣此时一脸正经,他意识到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嗯。”虽然没有镜子,但霍一忠知道自己脸肯定是黑红黑红的。

    “\'嗯\'是什么意思?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江欣又问,不打算让他糊弄过去。

    霍一忠下意识就点头:“喜欢。”说完脸和手心都热了。

    江欣就笑起来:“吃面吧。吃完咱们去走走。”

    这回霍一忠没有慢慢吃,而是三两口就把东西吃完了,他吃完,江欣还在慢慢扒她那碗米粉,下午还是没什么胃口。

    “吃不下了。”还剩下一小半,江欣放下了筷子。

    霍一忠看了江欣一眼,拿起筷子,把她眼前的碗拿过来:“我来吃。”

    江欣还没和人这样亲密接触过,以前总有人开玩笑,同喝一杯水就是间接接吻了,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江欣脸红了,红得自己都能感觉出来。

    “以后你吃不下的东西,我都能吃。”霍一忠埋头吃的间隙,忽然又冒出这一句。

    江欣发现自己耳朵也开始热起来。

    这个霍一忠!

    两人吃饱喝足,走在小城新庆郊外的小路上,太阳还未落山,照在人身上热乎乎又懒洋洋的。

    江欣那半碗米线被霍一忠吃了之后,心情又有些微妙起来,原来准备好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还是霍一忠先开的口:“江欣同志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这已经是很直白的问法了。

    “你呢?”江欣反问他。

    “好好工作,报答国家。好好养孩子,照顾家庭。”霍一忠对未来的计划很简单朴素。

    江欣心里竟掠过一阵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失望,就这样吗?

    “还有,对那个女人好。”霍一忠的眼睛平视前方,可他很紧张,双手握拳贴在腿边,想看江欣一眼,又不敢看,最后还是轻微斜斜看了一下。

    江欣的那阵失望“咻”一下就散了,自己都不由弯了嘴角,望着逐渐荒芜的路边,发现他们二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城市边缘。

    周围有一段废弃的铁路,人迹罕至,长满了野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仍残留着没有拆除的旧河岸木栏杆。

    她停下来,站在一块破旧的栏杆边上,望着西落的太阳,眯着眼,有一阵带着热气的晚风吹过。

    霍一忠看着她懒猫般的模样,顺从自己的心和手,轻轻抚摸她零散飘在空中的长发,还是没有勇气摸上那根辫子。

    江欣看着地上两个交叠的影子,一只大手克制地放在她脑后,像在感受轻柔的晚风,一动不动,她的心静了下来,这两日的那阵暑热仿佛也在温柔的晚风中慢慢散去。

    落日熔金,风清人和,霍一忠低哑的声音在江欣耳边响起——

    “我看过很多次日落,在闷热的火车厢里,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和战友躺在战场上。太阳照着,我身上很暖,可每一次我都觉得太阳离我很远。”

    江欣被他低沉的嗓子吸引住,抬头看他,霍一忠恰好也低头看住她:“今天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身上很热,我们和太阳都很近。”

    这短短的几句话,让江欣几乎要陷入霍一忠的那双眼睛里,几分深沉,几分孤独,几分倾诉的欲望。

    一只小飞虫从旁边飞出来,“嗡”地叫了一声,才让她回过神来。

    江欣不擅长谈恋爱,但是她确定,刚才她感受到一阵浓烈的爱意,或许是冲动,或许是真诚。

    “霍一忠,你是个诗人。”江欣想了很久,才和霍一忠说话。

    “我只学习过三年军事理论,不会写诗。”老实如霍一忠,竟直愣愣这样回答江欣。

    江欣笑出声来,真是个傻瓜。

    “你看天上的飞机,不知道它会飞去哪里。”江欣不好意思再和霍一忠对视,只好转移话题。

    天上有一阵飞机声传过,红色的信号灯一闪一闪,很微弱,但人眼能捕捉到。

    霍一忠也抬头望向仍明亮的天空,他看得比江欣认真,手指在木头栏杆上时不时点一点,过了一阵才和江欣说:“那辆应该是物资飞机,要飞到东南军区去的。”

    江欣看看天上的飞机,又看看身边的霍一忠,笑得比刚刚更甜,把霍一忠笑得愣住,江欣同志笑起来真好看,眼睛弯成月牙儿,让人忍不住想跟她一起笑。

    他的声音平平的,估计还是有些紧张:“我不是空军,不会接触战机。你要是喜欢飞机,到时候有任务要去空军基地,我可以申请带你去看看。”

    “不过,就站在机场外头看,不能进去摸。飞机很珍贵,管理很严格的。”他怕江欣不高兴,甚至想把物资和武器管理条例都背出来给江欣听。

    江欣笑得更厉害了,她忍不住动手去点了点霍一忠的胸口:“霍营长,你真有意思。”

    霍一忠想起那个梦,梦里的江欣跟现在一样,娇俏地笑,伸手推他的胸口,还问他:“要怎么对那个女人好?你倒是说呀!”

    他手心出了汗,汗渍渍的,明明刚刚喝过水,却觉得口干舌燥,可嘴巴比脑子动得更快:“江欣同志,你和我随军,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你相信我,我一定对你比对自己还好。”

    江欣这下不敢笑了,任何时候都不能嘲笑一个人的真心,她眼睛亮晶晶的,有羞有期待:“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我害怕。”

    “我,我是军人,我比你高大,我会保护你的!”霍一忠急起来,额头和鼻头都是汗,“我一定对你好!把糖和肉包子都给你吃!”

    江欣又笑出了声,姑且相信他,她想。

    “好,我和你去随军!”江欣没有再退缩考虑,她必须要把自己推到这条路上,才会踏出下一步。

    霍一忠那张黑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了很多,像是有喜悦,又掺杂着羞和笑,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快乐得像个孩子。

    “不过,”江欣还是开了口,她也知道这些话有些卑鄙,“和你随军可以,照顾孩子也没问题,我不要彩礼和三转一响,可我希望你能把我小哥的户口和工作落实一下。”

    太阳落山了,还有余晖照在大地上,两人的头发眉毛都染上一层金光,草里有虫子在吱吱叫,天地间安静又吵闹。

    “霍营长,我相信你有办法的。是吗?”江欣低着头,问得很轻。

    霍一忠从那阵狂热中冷静下来,看着在他面前不敢抬头直视她的小女人,还是想摸一摸她那两根柔软的辫子,他没有拒绝:“我来想办法。”

    听了这句话,江欣猛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可霍一忠脸上一片清明真诚,他没有鄙视江欣的借机要挟:“你放心,我说了我会对你好的。”

    第25章

    大概是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今晚霍一忠送江欣回家,江欣没有拒绝。

    过了筒子楼那段暗路,江欣在附近找了棵大树, 两人站在暗影中说话。

    “江欣同志, 最迟后天, 我就会给你一个答复的。”关于江欣提的要求, 霍一忠做出他的承诺。

    江欣点头,轻不可见,她从兜里掏出两颗热得融了,黏在一起的糖,是霍一忠那晚在火车上单独给她的, 剥了两颗, 一颗自己吃,一颗递到霍一忠嘴里。

    “甜吗?”江欣问。

    “甜。”霍一忠答。

    “那我先回去了。”江欣看了看筒子楼里亮了满栋楼昏黄的电灯,不远处有许多人在纳凉说笑话。

    “好。”霍一忠应,想了想又问, “明晚我还能再去供销社找你吗?”

    “好。”江欣也答应了。

    霍一忠站在原地,看着江欣转身, 又看着江欣再回头向他走来。

    江欣也不懂为什么,怎么太阳落山了,有风吹过, 身上还是那么热, 音调也高不起来:“霍一忠, 我也喜欢的。”

    霍一忠一整晚都晕陶陶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招待所的, 又是怎么躺在床上的, 耳膜里是都“咚咚”响声, 他只好双手用力摁在胸腔口,生怕那里的心跳声把楼下的人都吵醒。

    江欣同志说什么?她说,她也喜欢他的。

    霍一忠一整晚都处在一场美妙的绮梦中,梦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张笑起来甜乎乎的小圆脸。

    第二天一早,霍一忠醒来,又挠着头去洗了自己的四角裤,晾在窗台上。

    吃过早餐,他回房收拾东西,有人来敲门,是楼下的服务员:“你的电报。”

    霍一忠打开电报,是普通电报,但是他一直等着的人出现了,这是组织安排跟他接头的一个情报人员,等了两日,终于等到了,霍一忠精神一振。

    他照例把电报烧了,换上普通的衣服,把窗台的墙壁细致地刮开一条裂缝,从里头取出封存着的文件,全都烧掉,直到最后一个字也看不见了,才拿去水房用水冲走残灰。

    吃过午饭,他去了趟邮局,然后顶着大热天的太阳,走去江欣上班的供销社找她。

    江欣今天不在外头接待顾客,被赵主任安排和王慧珠一起,在仓库清点库存。

    李水琴进来,附在她耳边说:“江欣,你那个相亲对象来了。”

    王慧珠看了两个说悄悄话的人一眼,又点点手里的农副产品,数字对上就打个勾:“琴姐、江欣,你们俩儿还有什么悄悄话要瞒着我呀?”

    “外头有人找江欣。”李水琴只好说出来。

    “我出去一下,你先点着。”江欣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天儿太热了,怎么还不来一场暴雨凉快凉快!

    “王慧珠,拉红色线的这头我已经点过了,你别点重了。”出去之前,江欣又交代她。

    江欣走出去,王慧珠也作势往外头探了一下身:“又是那个大地主的儿媳妇找她吗?咋这么多事儿?”

    李水琴没接话,出去的时候顺手把仓库的门虚虚地带上了。

    王慧珠撇嘴:“有什么神秘的!”又回头继续点自己的东西去了。

    江欣一头汗出来,见外面也是一头汗的霍一忠,把自己一直用冷水泡着的铝制水壶递给他:“喝口水。”

    昨晚像是一个确定关系的分水岭,他们之间不自觉就亲近了很多。

    “好。”霍一忠接过水壶,三两口就把水都喝光了,“哪里有热水?我去帮你装满。”

    江欣拿过黄竹编织包起的铝制水壶,放在一边:“不用,供销社每天都烧热水的。”

    “怎么大中午地跑过来了?”江心看了看外头,这样的太阳能把人的皮给晒掉一层,霍黑炭可真不会保养自己。

    “想过来找你。”霍一忠一脸正经,倒是把江欣听得脸红了。

    “下午不能找你吃饭了,我有点工作。”霍一忠一一向眼前的相亲对象交代行踪,具体工作不能说,但要告诉对方去哪里,“我晚些时候的火车离开,明早会再回来。”

    江欣有些失神,这样奔波?

    霍一忠以为她不高兴,脸色不禁有些紧绷:“我要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安排。”

    江欣这才发现自己脸色不好,她笑:“霍一忠同志别紧张,我只是在想,你工作也太辛苦了。”

    她转头拿了一些饱腹的饼干和当地的小吃,还有一瓶汽水,用报纸包了,让李水琴登记好,递给霍一忠:“夜里火车上没有吃的,你拿着,别饿着自己了。”

    霍一忠十分不好意思要江欣的好意,倒是李水琴在旁边看着,觉得这俩儿年轻人处对象好玩,她也笑:“这位同志,不要拒绝女同志的心意。”

    霍一忠这才接下来,大个子低着头看江欣:“我会买最早一班的火车票回来的。”怕江欣不应,又说,“明晚就能来找你吃饭了。”

    江欣笑,捏捏自己的辫子:“平安去,平安回。”

    霍一忠嘿嘿笑,两只大手捧着江欣给的食物,心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想起自己刚刚发的电报,小声和她说:“你哥哥的事情,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江欣看了一下霍一忠,心里一阵发酸,有人这样认真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有点感动,却说不出话来。

    霍一忠又看了她一眼,就和她挥手告别了。

    等霍一忠走后,李水琴走过来,脸上都是笑:“这对象不错,做事情有交代,也不是个爱占女人便宜的男人。”尽管好奇,但她也没问霍一忠的来历,是个有分寸感的人。

    江欣对李水琴笑笑,想起昨晚含在嘴里甜甜的糖,又去把水壶装满热水,放在一个冷水盆子里,等它浸冷再喝

    霍一忠拎着江欣给的东西,又回了一趟招待所。

    这是第一回 ,有个女人关心他出门在外会不会挨饿受冻,希望他平安回来,霍一忠嗓子眼儿有点堵。

    霍一忠坐了一会儿,把藏在天花板和凳子腿里的几张纸拿出来,放在同一个牛皮纸袋里,认真看了一遍,写上几行字,涂画了个简易的标志。

    时间到了,他就提着江欣给的食物,往火车站走去。

    五个多小时的火车,到了临市的一个县里,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除了火车站顶上有只孤零零的夜灯,大街小巷一片黑暗,肉眼可见眼前的一小段火车轨道,更远一些的景致就看不见了。

    霍一忠没去招待所,只在火车站靠近值班室的地方,找了个台阶坐下等天亮。

    和他一起的,还有赶夜里火车的人,大多缩在角落蹲坐着,眯着眼等车来。

    一个人在外头,霍一忠半眯着眼,保持警觉,任何风吹草动都没有逃过他的双目和双耳。

    过了两个小时,夜色渐浓,有一辆写着开往首都的列车进站,有人上车,有人下车,霍一忠睁开眼,发现刚刚藏在黑暗中的人陆续拿着行李走出来,人数比他想象中和看到的要多。

    火车只开了几个门,列车员不得不在门口维持秩序:“不要挤!不要挤!拿好介绍信,一个个检票上车!蹭火车的双倍罚款!”

    但是大家都不听他的,还是跟下车的人挤成一团,在寂静的夜里,火车站像是突然开了个夜市。

    见着人多,霍一忠想站起来走动走动,有不少人路过他,往站口走去。

    这时有个穿着打了补丁衣服的中年男人走到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叹口气:“出门在外真难啊,连口水都喝不上。”

    霍一忠快速扫了男人一眼,只见男人的脸上有两条很深的法令纹,脸色黑,像是长期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的农民,可那双眼睛在夜里几乎要发出光来,一看就是练家子。

    男人也转头去看霍一忠,露出一个看起来阴恻恻的笑:“笑面虎,小锣锅,大块头踩高跷。”

    是霍一忠要见的人。

    他怎么半夜从火车上下来了?

    霍一忠又坐下,和男人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半夜喝凉水,小心塞牙缝。”

    “霍营长,我听说你很英勇。”男人听了霍一忠的话,把两条打满了补丁的裤腿撩到膝盖上,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蒲扇,像是坐在地头田间一样悠闲地扇风。

    霍一忠坐直了,不接话,问他:“不是说好在和平巷子里见面吗?”

    男人那双发亮的招子盯着霍一忠,嗤笑:“霍营长不愧是干侦察出身的,警惕性很强。不是巷子里,是火车站出门右拐,数过去的第三棵树底下,那棵树的树干上还刻了两个字。”

    霍一忠这才正眼看向男人,蓄着力的左手松了一点:“谁派你来的?”

    “谁派我来的不重要。”男人一脸阴狠,“这里不安全了,伤了好几个弟兄,得转移阵地。”他双眼左右看看,见有人经过,又拿着扇子扇风,自言自语道,“天儿可真热啊,夜里都不让人凉快!”

    “霍营长,文件呢?”等人走过去,男人低声问。

    霍一忠没动:“我不信任你。”

    男人又看了霍一忠一眼:“霍一忠,你没有活捉苏昌光,而是放纵他自杀,组织已经很不满了。”

    “苏昌光一死,给我们干情报的增加多少阻碍,你想过吗?”男人语气凶恶,低沉,“不听组织安排,光是这点,就能记你一个大过!”

    霍一忠不怕,他抬起下巴,眼神甚至有些轻视,表示依旧不信任对方。

    火车发出“呜呜——”声,在这样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渗人,甚至带点悲愤,列车员在站台上重复喊:“要开车了!没上车的快上车!别误车!”

    男人站起来,不和他啰嗦:“你在这里也不安全,一起上车。”

    霍一忠犹豫了几秒钟,站起来,和这个一脸凶苦相的男人上了火车。

    男人把他往卧铺车厢带去,一个挺拔的年轻列车员检查了两人的车票和工作证,敬个礼,沉默地打开车厢门,一言不发,等他们进去,又快速把门锁上。

    火车很快开动了起来,离开了这个县城站点。

    霍一忠一进卧铺车厢,就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味,他迅速转头,想伸手去拧住男人的双臂,可男人反应很快,和他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两人招招入骨入肉。

    霍一忠右手负伤,最后反被擒住,男人双手和右脚一起抵住他后背,把他压在床铺边缘,霍一忠一动不能动。

    过了一会儿,男人才放开霍一忠,甩甩自己的胳膊,揉揉手臂:“他娘的!蔡大头不是说你右手受伤了吗?怎么还这么能打?”

    霍一忠久不逢对手,被一个陌生人擒拿住,一脸怒色,直起身来,在没开灯的火车厢里死死盯住男人,怕他趁黑掏枪。

    “霍老高!霍老高!”有个虚弱的声音在某个铺位中响起,“是我,蔡大头!”

    霍一忠双耳一动,这才放过眼前的男人,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那个叫蔡大头的人划亮了一根火柴,照明了暗夜几秒钟,火柴灭了,视线又重新回到黑暗中,但这短短的光亮,也足够令霍一忠看清楚人脸了。

    “老蔡!”霍一忠轻叫出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蔡大头,报名当兵时就叫蔡大,因为头长得宽大,人人都叫他蔡大头,平凡的五官,毫无亮点的身形,隐藏在人群中如同滴水入海,不着痕迹。

    刚刚乍一看,蔡大头憔悴得头都小了一圈。

    他和蔡大头是从前在南方边境的战友,都是侦察队的队员,跟曹正一样好的交情。

    自从老首长被关押后,霍一忠去了北方,蔡大头仍留在南方,听说调离了侦察队,不知道执行什么任务去了。说起来,他们已经有五年多没见了。

    “受了点伤,死不了。”蔡大头的声音很虚很沉,一条左腿绑满了乱糟糟的白色绷带,渗了许多血出来,不知道情形有多严重。

    “怎么回事?”霍一忠关切问。

    “遭人暗算。县里不安全了。”蔡大头不能多说。

    这节车厢里,每个人的工作都是独立保密的,谁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任何工作。

    “那个是罗队长,可以信任。”蔡大头喘着气,靠在铁皮车厢上,指了指跟霍一忠身后的男人。

    刚刚和霍一忠交手的罗队长这时候才开口:“霍营长,把文件拿出来。还有三个站,我就要下车了。”

    霍一忠这才说:“不在我身上。”

    脸上法令纹深陷的罗队长有一丝不快:“在哪儿?”

    “刚刚火车站的男厕所,数过去第二个坑位,靠墙,左侧有一块松动的石头,用小刀挖一下,就能拿出来。”

    蔡大头受了伤,听了这话,轻笑出来,鼻息一喘一喘的:“霍老高,还得是你!从前老首长就说你跟耗子似的,什么都藏得稳稳妥妥的。”

    罗队长折返车厢门口,和刚刚给他们开门的列车员交代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霍一忠就听到有人跳车在地上,往稻田里滚动的声音。

    “霍营长,你在下一站下车,买最早的车票回你本次落脚点,不要耽误。”罗队长回头叮嘱他,“苏昌光的事,有人替你遮住了,回去正常报道,别声张,别给自己揽事儿。”

    “蔡大头,你还有两个站到一个镇上,我已经提前交代过那边的兄弟了,他们会用船送你去医院。”罗队长走近他们,点燃一根烟,有呛鼻的烟味笼罩他们几个人,“凌晨五点下车,人少,不会引起注意。”

    “是!”蔡大头虚虚地举起右手,敬了个礼。

    霍一忠想和蔡大头叙叙旧,奈何蔡大头体力不支:“霍老高,扶我躺会儿。”

    霍一忠站起来,弯着腰,伸手扶蔡大头躺在卧铺上,蔡大头转换了个动作,嘴里哎哟哎哟地叫着疼,趁机在霍一忠手心写下几个字。

    第26章

    火车依旧行驶在自己的轨道上, 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卧铺车厢里就三个人,罗队长坐在霍一忠和蔡大头对面的铺位上, 呛人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三人偶尔才说几句话。

    有一种无形的防备, 隔住了三个人。

    夜里蔡大头的喘息被无限放大, 令人担忧。

    到了下一站,火车缓速进站,罗队长把烟熄灭,丢出窗外,站起来, 敲了敲车厢锁着的门, 三长两短的敲击声,有人拿了钥匙来开门,还是刚刚给他们开门的年轻列车员。

    霍一忠在半昏迷的蔡大头身边,和他说再见:“等稳定一些, 我们再联络。”

    罗队长在门口催他,待霍一忠走过来, 他说:“霍营长,身手不错。”

    霍一忠的头几乎顶到车顶,微微弯腰, 半低着头:“罗队长, 你也很能打。”

    两人互相敬了个礼, 都是一脸冷肃。

    霍一忠下了车,发现这个站点更小, 火车站连个像样的值班室都没有, 他扫了一眼, 只有个老苍头在里头打瞌睡,站顶的灯也一闪一闪的,像是年久失修的模样。

    他就着这点灯光去看车次,发现要明天早上才有车到另一个小城市,他得坐车去这个小城市,下午才有车回新庆,回去估计要错过晚饭了。

    霍一忠没办法,只好拖着刚刚被罗队长伤到的右臂,坐在一张破椅子上等天亮,龇牙咧嘴了一下,真疼,下手真狠!

    在这个破落的小站坐了三个多小时,天开始亮起来,地上还没有散发出热气,陆续有人挑着担子来车站,那个值班的老苍头也换了个稍年轻些的中年男人。

    霍一忠准备掏出军官证和介绍信去买票,见到有个小青年手上拎着一小箩筐沾着水的李子,眼神间有些鬼祟,四处望向车站上的人,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说:“新鲜的李子,又大又甜。”

    “怎么卖?”霍一忠停下,觉得这人还挺大胆,居然敢在这样的公众场合兜售农产品。

    “五分钱一斤,要不?”拎着李子的小青年跟做贼似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坐车的时候吃,解渴。”

    “我试吃一个。”霍一忠不喜欢吃酸的。

    小青年脸上有不舍的神情,这些李子都是他们一家人辛辛苦苦种的,谁都舍不得吃,这几日熟了,就特意拿出来换点钱,看着霍一忠胡子拉碴,身形又高大,怕他是个硬茬子,吃不着就找麻烦,只好认亏,自己挑了个最小的出来。

    霍一忠看着小青年一脸肉疼的模样,觉得好笑,一口把李子咬破,爽、脆、甜、多汁多水,确实新鲜。

    “要五斤。”霍一忠掏了钱,让小青年把框里的李子都给他。

    开门红!小青年喜上眉梢,收了霍一忠的钱,还以为会被人诓掉一个李子,没想到是个大方的客人,他乐得把这个不怎么结实的竹筐子也送了出去。

    火车到站,已经过了八点,霍一忠坐在车厢的硬座上,看着那个卖李子的小青年四处兜售,还要小心躲着火车站的值班人员,想起江欣的哥哥江淮,也是这般大的年纪,没有工作,没有户口,偶尔和朋友们弄点小钱,在新庆活得憋屈,出门还得小心躲着联防队。

    难怪江欣操心这个哥哥。

    霍一忠打开包里的报纸,掏出江欣给他的饼干,和着刚接来的温水吞下去,忽然有些归心似箭。

    在小城火车站转车候车的时候,听旁边的人说这里产木雕,很有名,登上过省里的报纸,还出口到外国去了。

    霍一忠走出站,问到最近的一个国营商店,里头卖些吃食和日用品,另外有一个大的柜子,放满了木雕,可惜这些木雕在本地无人问津,上头积了不少灰。

    售货员拿着指甲剪在剪指甲,见有人进来,不冷不淡地问:“买什么?”

    霍一忠走到放满木雕的架子前,看了好一会儿,伸手指着一个彩色人像木雕说:“我看看那个。”

    售货员放下剪了一半的指甲,踮起脚尖把那个积了灰的木雕人像拿下来。

    木雕是个少女的形象,着了红色的裙子,蓝色的上衣,顶着繁复的头饰,是一个当地少数民族的形象,少女圆圆的脸,有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双手托着一篮瓜果,俏丽可人。

    霍一忠有些心疼地把木雕头上的灰拭去,恢复少女明媚的双眼:“这个多少钱?要票吗?”

    售货员看了霍一忠一眼,这人是不是傻子,跑他们商店来擦灰:“这是彩色的,贵点。给一块钱就不要票,给五毛就再加张工业票。”

    霍一忠掏了一块钱出来:“给我拿张报纸,包起来。”

    “事儿真多。”售货员接过钱,丢了张报纸给霍一忠,让他自己包。

    霍一忠只好把李子放在脚边,拿着报纸,在一个陌生的柜台上,笨拙地包着这个小小的木雕少女,最后跟包住娃娃一样,只露出两个笑着的眼睛,他看了看自己的包扎手艺,很是满意。

    到新庆火车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霍一忠步履匆匆出了站,往招待所走去,原本说好,今天就要给江欣同志一个答复的,他本次任务交差出了状况,才延迟回来的。

    在招待所门口,服务员拦住他:“有你的电报。”

    霍一忠接过,是他离开新庆之前发出去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了回音。

    昨天他特意去了趟邮局,给一个在老家纺织厂当保卫科科长的转业战友发了个电报,是问招不招保卫人员的事,他想把江淮推过去。

    战友回复他,暂时不行,得到明年春天,纺织厂才会有名额出来,需要两轮考试,若是他推荐的人可以等,那就等明年三月份去试试,只要肯应考,别大字不识一个,就给他录取。

    霍一忠拆开电报,快速过了一眼,三两步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想到陈刚锋在门口等他。

    “班长,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霍一忠掏出钥匙,打开房间门。

    “霍一忠,你小子可以啊,一来我们新庆就欠下桃花债。”陈刚锋对他坏笑。

    “怎么了?”霍一忠让他进去,房间里已经没有任何文件,干净得很,他这回出差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了,又用搪瓷杯装了李子请他吃,“待会儿带点回去给嫂子和孩子们吃。”

    “你那相亲对象,挺聪明啊。”陈刚锋去把李子洗干净,拿了一个出来啃,“下午我路过她们供销社,进去买包烟,本来想逗一逗她,没想到被她认出我来了,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说你约了她吃饭,没有准时赴约。”

    “这姑娘不错,挺真诚,也操心你。”陈刚锋想起下午江欣向他打听时那副紧张的小模样,姑娘家还挺主动热情。

    霍一忠从包里拿出一片蝴蝶牌的刮胡刀片,准备去公共水房洗漱,听了陈钢锋的话,又折回头笑笑:“她是很好。”

    陈钢锋听得牙酸,嘴里的李子都不甜了,这搞对象的人,就是不含蓄,喜欢这两个字就恨不得写在脸上。

    “行了,快去洗漱,我闻着你身上的味儿都不好。”陈钢锋贪这点李子的甜,一个接一个地吃。

    十来分钟后,霍一忠从水房回来,拿出部队给他配的出差手表一看,快晚上九点了,他利索地换了一身衣服,想出门去筒子楼找江欣,陈钢锋问他干嘛去。

    “去找江欣同志。”霍一忠胡乱地抹了一把头发,抹了一手的水。

    “也不看看几点了,人家筒子楼那头都是上班的人家,九点钟就关灯睡觉了。”陈钢锋让他坐下,又把刚刚的电报拿起来,“咋回事?你要帮你哪个侄子找工作?”

    霍一忠看了一眼刚才的电报,把江欣的条件说了:“她没什么要求,就担心家里的哥哥,让我帮忙看看有没有工作机会。”

    陈钢锋瞪眼:“你们还没打证,她就要你操心她娘家的事了?”这下他对江欣的印象又坏了起来。

    “你别说她,是我揽下来的。她是个好姑娘,跟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往后还要照顾孩子,一点犹豫没有,我总得拿出点诚意来。”霍一忠替江欣开脱。

    “她还不如要三转一响,至少哥几个张罗张罗,还能替你凑齐。工作机会,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一张嘴就是户口和工作,以为是喝粥呢,哪儿那么容易?”陈钢锋不快,李子也不吃了,划了根火柴,点燃一根烟,一张脸又臭又严肃,觉得江欣是趁火打劫。

    陈钢锋在家里说一不二,很有点男人威严,可也架不住老婆天天在耳边念叨,娘家读了三年小学的妹子想进城当女工,让姐夫陈钢锋帮忙找找哪个厂有指标,把人弄进城来,念叨了大半年,陈钢锋耳朵都生茧子了,还是没办法解决。

    “这女人就是麻烦!”陈钢锋想起老婆昨晚还在耳边念起这件事,心里就不忿,明知道他这大队长刚坐热位子,一没后台,二没根基,更不好走后门,偏偏还来为难他。

    “她要是有个高中文凭还好,好好去考试,再去找他们人事科的科长吃吃饭,说不定就成了,可偏偏又高不成低不就的,城里现在哪个厂还缺小学文化的女工。”

    陈钢锋把家里的事情也一股脑儿跟霍一忠讲了,都是这个“大队长”惹出来的祸,他只是个队长,又不是管人事的市长:“我看咱们也别叫男人了,就叫难人吧!”

    霍一忠沉默了一会儿:“班长,你也知道我的情况,如果你这儿有什么机会,就和我说说。”

    陈钢锋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整个屋子都乌烟瘴气的,霍一忠去把窗户打开,散了散味儿。

    “说起来也不是没有,不过要求高,至少要高中毕业,要会写报告和总结。”陈钢锋把烟摁在烟灰缸里头,“人要机灵勤快,对本市和底下的县城乡镇都要熟悉。”

    霍一忠眼睛都亮了,江欣和江淮都是高中毕业,而且江淮自小在新庆长大,他热切地看着陈钢锋。

    陈钢锋眼神却不积极:“不是哥不帮你,这是个临时岗位,不是正式岗。据我所知,户口得去申请,粮油关系基本上办不下来,没地方住,辛苦起来就得往乡下跑,但是每个月有二十五块钱补贴。”

    “是我们局里的活儿,编制一直申请不下来,正副三位局长就想暂时找个这样的人,先干着,后面再说。”陈钢锋见霍一忠认真,又继续说,“这也是最近才提出来的,虽然是临时岗,但也有不少人来活动,就是盼着哪天万一能转正。”

    若不是陈钢锋老婆的娘家妹子学历不够,他都想把人先推进去,免得再听老婆的唠叨。

    霍一忠把他的话记在心里:“我明天把人带去见见你,成不成再说。”

    “行,你带来吧。”陈钢锋想想,反正局里上下,谁都能推荐人才,他也能。

    “你确定是江欣那姑娘了?”陈钢锋问。

    霍一忠只是笑,想起那颗江欣亲手喂给他的糖,有点甜,有点粘。

    “这回可不能看走眼了。”陈钢锋吐出一口烟圈,点了点烟灰,脸上也带了点笑。

    作者有话说:

    周末双休。

    祝周末愉快。

    第27章

    陈钢锋走后, 霍一忠拉了灯,一人独自坐在黑暗中,忍受着夏夜里的闷热和右肩膀上的疼痛。

    窗外有蛙声和虫鸣传来, 他光着上身, 只穿了条短裤, 睡不着, 就坐起来,拿起医生给他开的药水,往肩上伤处随意涂了几下,嘴里发出哧哧几声,像受伤的兽。

    在床边坐了一阵, 霍一忠伸出右手掌, 握拳摩挲了两下,想起蔡大头在他手心写的几个字:首长,川西。

    他心里有了数,心中石头总算放下。

    新庆的夜, 比他驻地的夜里要闹一些,无论多深的夜, 远处时不时总有人声传来,北方平原上的夏夜也有虫鸣,伸手黢黑, 方圆十里不见一盏灯, 人也少, 尤其到了冬天,厚厚的雪, 呼呼的北风, 冻得人出不了门, 大片大片的黑夜,能把人和心气都吞没。

    霍一忠又想起江欣,她那么小的一个姑娘,会不会也不习惯那里?

    第二天早上,霍一忠起了个大早,他来不及吃早饭,就拎着还有几分新鲜的李子,和那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木雕少女,到筒子楼前面等人。

    他想早点见到她,想抓住一点确定的东西。

    江欣一夜没睡好,她昨天整个下午都对霍一忠翘首以待,是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没等到霍一忠,下午的时候却见到了霍一忠的战友陈钢锋,一见面,陈钢锋就逗她,问她有没有对象,说看她好看,要给她介绍个兄弟。

    她认出人来,叫了声陈队长,陈钢锋这才笑嘻嘻的和她打招呼,嘴里弟妹叫个不停,还让她别担心,出任务就是这样,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和耽搁,让她好好等着霍一忠回来。

    江欣睡觉前在想,现在的工作难找,她是不是太给霍一忠找麻烦了?万一他后悔了,不好意思拒绝她,直接消失,那就真的是鸡飞蛋打了。

    早上吃过早饭,江淮在家,说要送她去上班。

    出了筒子楼,往前面走一段,江淮就在旁边推她胳膊:“小妹,你看,是霍营长。”

    江欣本来没睡好,一直犯困,听了江淮的话,立马抬起头,就见霍一忠高大的身影在前头,手上还拎着个竹篮子,见到人,他马上扬起一个笑。

    江欣撇下旁边的江淮,几乎是小跑踏上前:“你怎么回得这么迟?”语气中有藏不住的焦急和担忧。

    江淮在后头推着借来的自行车,一脸郁闷,小妹也太重色轻哥了,觉得霍营长不错,也不能这么主动啊!

    霍一忠白白的牙齿在黑黑的脸上很晃眼,他把篮子递给江欣:“我给你带了李子,很甜的。”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还有这个。”

    江欣把那个少女木雕拿在手中,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形象,几乎是依着她买的。

    “你这人”江欣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是遇到困难了吗?”她轻声问。

    “有变故。”霍一忠言简意赅,又抱歉地说,“我不是故意爽约的。”

    江欣这才心里松了一些,正要说些什么,江淮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走过来:“霍营长,吃早饭了吗?”

    霍一忠想起他工作的事情,正想开口,却被江欣截胡:“小哥,你忙自己的去吧,我今天和霍营长走路去上班。”

    “小妹,你矜持一点!”江淮恨铁不成钢,低头跟妹妹咬耳朵。

    江欣朝他吐舌头,把手里的李子给他:“霍营长给买的,拿回去家去。”

    “我走了啊!”江欣推着江淮,“小哥,再见!中午记得给我送饭!”

    霍一忠见江欣把人支走,心里受用,他正想和江欣单独待一阵。

    “你哥哥的工作,我问了两个战友,一个在新庆,一个在我老家。”霍一忠虽然很乐意和江欣单独待在一块儿,但还是不解,为什么江欣要把人支开。

    他把两个工作岗位大概地说了一下:“我的建议是,能留在新庆,最好就留在新庆。”

    江欣手里攥着那个木雕少女,低着头,双手把那张厚厚的、笨拙的报纸解开,看到一个明艳的少女形象,一时间,心里划过一丝甜,又有一丝涩意:“我哥的事,让你难做了吧?”

    是有点难,但是霍一忠没有怨言,只是重复那句:“我会对你好的,也会对你家里人好。”

    他对江欣和她家里人好,江欣也会对他和两个孩子好。

    “霍一忠,其实,要是没办法安排,我也会跟你去随军的。”朝阳之下,江欣和手中的木雕少女被披上一层红光,她脖子以上,都有一层粉,让人想伸手去触摸。

    “我知道。”霍一忠似乎终于抓住了那点确定,一夜不好睡的疲惫散去,大个子露出一个傻笑。

    江欣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也笑了,怎么这样患得患失?又不是没谈过恋爱。

    两人不知道要说什么,就一起并肩走了一段路,霍一忠步子大,就着江欣的小步子,走得很缓,他想,等到了北方,冬天下了大雪,就让她不出门,天天在家烧火,有食物又温暖,她就不会那么想家了。

    “我哥的事,会给陈队长添麻烦吗?”江欣想起陈钢锋那张方方的国字脸,不讲话时眼神很坚定,看起来是个有原则的人。

    “班长是热心人,他能开口答应,就不会有麻烦。”霍一忠已经决定把这个人情记在自己身上了。

    “你别担心,就算不能留在新庆,到明年春,你哥可以去我老家的纺织厂,我会让战友好好关照他的。”霍一忠陪她慢慢往供销社走去,余光中只觉得她耳朵小巧可爱,想伸手去碰一碰。

    从糖厂筒子楼到城北供销社这一段路,走路的话要一个小时,因着夏天太阳毒辣,以往走起来,仿佛要走一个世纪那么长,今天却很快就走完了,江欣看着眼前供销社打开的铁门,看着霍一忠:“我到了。”

    霍一忠挠头,指了指她手上的木雕少女,问:“喜欢吗?”

    “嗯。”江欣点头。

    “‘嗯’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霍一忠问她。

    这人真是!

    江欣一双眼睛含情带笑:“你猜。”

    不等霍一忠猜个结果出来,江欣就抬脚进去了,霍一忠只好跟在后头和她说:“晚上叫上你二哥,我们一起去班长家里坐坐。”

    江欣这才停下脚步,看霍一忠脸上难得有焦急的神情:“我过三五日就要坐火车归队了,这件事要尽早办理好,所以”

    所以,你也要准备好,到时候得一起走。

    江欣明白了,她握着那个木雕,眼神里有犹疑也有坚决:“我晓得的。”

    “晚上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去国营饭店吃饭,吃过饭再去他家。”霍一忠已经和陈钢锋说好了。

    江欣点头答应了。

    中午江淮来给江欣送饭的时候,江欣把自己的打算对他和盘托出:“小哥,我已经答应了霍营长要和他一起去随军,他过几日要归队,我很快就要收拾东西了。”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收拾的,可离家的时候总得有个包袱,看起来有前路也有退路。

    江淮一张年轻的脸上,震惊又意外,他以为小妹和他一样,无论如何,是绝对舍不得离开家的。

    “我不同意!”江淮在供销社里走来走去,“爸妈和大哥也不会同意!小妹你别擅作主张!”

    幸好中午李水琴和王慧珠都回家了,外头太阳大,供销社也没几个客人,不然江欣真不好收场。

    “小哥,我已经做了决定,你冷静一些,听我说完。”江欣很有耐心劝他,“我对霍营长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他安排好你的工作和户口。”

    江欣把霍一忠提供的两个选择说了:“今晚我们就去陈队长家坐一坐,聊聊这件事,霍一忠说得对,你的工作能近着家里,就近着家里,别跑太远了。”

    “你让我近着家里,自己却跑去那么远!这是什么道理?”江淮整个人都狂躁了,“小妹,是爸妈和我们两个哥哥不疼你吗?你和那个霍营长才见过几次面?”

    江欣把手里的饭盒放到一边,再也吃不下了:“小哥,我不是想离开爸妈和你们,我是想离开新庆。”

    江淮不懂:“我们的家就在新庆!爸妈和大哥大嫂,还有平平,我们都在新庆!”

    江欣只好打苦情牌:“小哥,你是男人,又没结过婚,你不懂一个离异妇女的心酸。”

    这话听着是诉苦,却也有几分真实,筒子楼里上下的邻居,不当着江家人的面儿,可背地里谁不议论两句江欣和赵洪波的那段婚姻,不论是什么世道,舆论对女性都更苛刻。

    谁都知道是赵洪波作的孽,可总有人一张嘴,就把婚姻失败的责任判给江欣,一定是女人不够包容,一定是女人不够好,让男人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和帮助,总有眼瞎的人无条件心疼男人。

    江家人能做的,就是更细致地疼爱这个女儿,劝解她,千万别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可总有几句话会中伤当事人,就连江淮都听到过好几回,和邻居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口角。

    江淮这下也不说话了,眼睛里充满了悲伤,他突然狂跑到外头的公共洗水池,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淋湿了自己的头发和脸,又疯跑回供销社,甩了一地的水:“小妹,你别这么说。”

    “所以我想离开这个环境。”江欣看着江淮,有点痛苦,她不喜欢撒谎,可她也不喜欢披着江欣的皮继续生活,“小哥,请你体谅我,我已经下了决心。”

    “还有,你的问题一定要解决,不能再拖着。”

    江欣很明白,人是不能闲下来的,一旦闲得太久,不是容易闯祸,就是容易养废,江淮才22岁,过两三年就要恢复高考了,他还有大把前途,不能让一个年轻人一直这样无所事事下去。

    “你让你哥觉得自己很没用。”江淮脸上的痛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恨自己不能解决家里的一切问题。

    江欣很感动,心里想的却是,这若是自己的亲哥哥该多好,她上辈子最终的渴望不就是家人的爱吗?

    可她还是说:“我们三个晚上一起吃饭,你把妈给你新做的裤子穿上,再找大哥借一件干净的衬衫,打扮得得体些。无论如何,你的工作一定要解决好!”

    江淮还想挣扎:“我就这样挺好的,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户口。你就留在家里,咱们一家人,天天能一起吃饭说话。”

    “可我需要改变。”江欣说这话,脸上没有表情,冷酷得不像样子,“小哥,我们不会永远二十二岁,人也不是简单吃饭喝水就可以的,人活着还需要好多其他的东西。”

    江淮心里和眼睛里都是悲伤和不舍,仿佛妹妹这一刻就要跟着霍一忠走了,他实在不懂,为什么自己一直无能为力,为什么小妹现在变得这样复杂?

    第28章

    到了快下班时分, 霍一忠和江淮一起来供销社等江欣,江欣和李水琴交代了一番,就提前十分钟走了。

    在国营饭店吃饭的时候, 江淮提不起兴致来, 对霍一忠的态度淡淡, 脸上有困惑, 更多的是难受。

    霍一忠不惹这个未来的二舅哥,只是把好吃的菜都堆到江欣面前,小声说:“你吃这个。”

    江欣也没有太顾及江淮的情绪,没有办法,成长都是要经历阵痛和别离的, 这回就让她做这个坏人, 江淮不是个笨人,他迟早会想通的。

    “小哥,让你买的水果买了吗?”江欣吃得差不多了,拿帕子擦擦嘴, 倒了三杯淡茶水过来。

    “买了。”江淮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瓜果,有气无力的。

    江欣从包里拿出几包这个年代贵点儿的烟, 一起放了进去:“那就打起精神来,今晚给人留个好印象。”

    江淮扯出一个笑,跟哭一样。

    今天之前, 江淮是很想解决户口和工作的问题, 想得梦里都要把牙咬出血来, 可要让妹妹做出这样的牺牲,才能换来他的机会, 他就不乐意, 也舍不得。

    北方, 那得多苦寒,才会下那么大的雪,往年新庆的冬天稍稍冷一点,小妹都要长冻疮的人,怎么能受得了?她或许是自己想离开新庆,可看得见的好处却落到他身上,这叫什么事儿?

    “小哥,我和霍一忠已经决定要在一起,你的事也摆到眼前了。”江欣当着霍一忠的面,表了自己的决心,“现在,无论事情成不成,你能给霍一忠说句谢谢吗?”

    霍一忠摆手,但江欣把他那双大手摁下,双眼只是看着江淮。

    江淮心里苦涩,下午他就想把这件事告诉爸妈,可小妹坚决制止:“我来和爸妈说。”

    “霍营长,以茶代酒,感谢你。”江淮双手举起了茶杯。

    霍一忠哪敢要未来二舅哥低头,尽管这个年轻人比他小几岁,霍一忠还是与他齐平了茶杯,两人喝了一杯茶,江欣露出一个笑,不再要求更多。

    三人这才站起来,往公安局家属院那个方向走。

    到了楼下,霍一忠从包里拿出一瓶包装不错的白酒,递给江淮:“一起拿上。”

    江淮今天完全没了主意,还是江欣接过来,自己拎着,催促哥哥:“走吧。”

    到了陈钢锋家里,发现只有他们夫妻在家,两个儿子到楼下找同学玩儿去了。

    公安局给陈钢锋分的是小两房,夫妻一间,两个儿子一间,他们把阳台改成了个小厨房,紧巴巴的,但五脏俱全,比筒子楼的环境好多了。

    看得出来嫂子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家里窗明几净,整洁有度。

    陈钢锋的爱人姓柳,叫柳小银,在新庆市政府底下的一个机构做组员,是个瘦长脸,笑起来有几分精明,头发梳起来,在脑后挽了个小发髻,很干练利落的模样。

    霍一忠给他们介绍:“班长,嫂子,这是江欣同志,还有他哥哥江淮同志。”

    陈钢锋让他们坐下,江淮和江欣把带来的水果和烟酒递给柳嫂子,客气地叫:“陈队长,柳嫂子。”

    “叫什么陈队长,你是一忠的对象,就跟着他叫大哥大嫂。”陈钢锋没有了那晚和霍一忠说话的不忿,当着人家小同志的面儿,他得摆出个大哥的款来。

    江欣虚虚脸热了一下,叫了句大哥大嫂,乖巧地依着霍一忠坐下,把陈钢锋看得心里一舒坦,男高女俏,二人之间有情有义,觉得霍一忠这回大概率是没找错女人。

    柳小银洗了水果,倒了茶出来,招呼他们吃,看了桌上那瓶酒一眼,她本来不舒坦的心,也舒坦了一点,这个弟妹会做人。

    陈钢锋点了根烟,坐在他们对面,没啰嗦其他,他是抱着要帮忙的心:“江淮同志,是这样的,我们局里这个岗位是个临时岗,但目前也有人在竞争,我不怕把话说在前头,你得做好落选的准备。”

    这话说得江淮和江欣心里都一紧,霍一忠在旁边安抚地碰了碰江欣的手臂,示意她听完。

    “要求就是高中文化水平,必须会写总结、报告,还要整理材料,向下传达文件精神。至于下乡镇那些都是集体行动,你不用担心落单。”陈钢锋弹了弹烟灰,看着瘦得跟竹竿似的江淮,眼睛里有属于队长的威严,仿佛在考察一个下属。

    江淮想,我们高中也就喊喊口号,下乡宣传革命,跟着大孩子们整个城市乱窜,没正经没读过几本书,让他写几段话可以,但总结报告这些,他还真没接触过。

    江欣笑意满满接过陈钢锋的话:“陈大哥,这就刚好骚到我哥的痒处了。从前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就爱把他的文章贴到教室后头,让同学们学习,他写过好多进步文章哩。”

    “老师还夸他,妙笔生花,下笔如有神。反正就这些话,多了我也记不住。”江欣就是占了个面善的便宜,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可信度就莫名高了几分。

    霍一忠看了江欣那张笑脸一眼,没说话。

    江淮愣愣,我这么厉害吗?还下笔如有神?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哦?”陈钢锋也来了兴趣,这个人不单只局里需要,他也要人来写案子的报告,现在的这个“笔杆子”可把他给闹得头疼,“江淮同志,你自己来说说?”

    “说呀!在陈大哥面前就别害羞了,老师以前还鼓励你当一个作家,让你记录工人阶级的艰苦奋斗生活,往工人杂志投稿呢,你忘记啦?”江欣轻轻推他的肩膀。

    江淮只好跟着江欣的话往下说,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反正,一支笔到手上,总是能把事情写清楚的。”

    不过是普通的一句话,谁知道陈钢锋竟拍了大腿:“对!也不要你写出什么花儿来,就是要讲清楚说明白!”他转过头对霍一忠说,“一忠,你这二舅子不错,实诚,嘴巴也不乱说话。”

    一听“二舅子”这两个字,霍一忠和江欣都有些脸热。

    “还是要班长多关照关照。”霍一忠毕竟男人,他出来表了态。

    江欣眼神带笑看了霍一忠一眼,有点娇嗔的意思。

    柳小银看得眼酸:“哎哟,你们这处对象的人,就是粘。”

    “弟妹,快吃水果。”柳小银递了个果子到她手上,又给江淮也拿了一个。

    江淮有些闷闷接过,他可不想小妹这么急着嫁出去。

    陈钢锋把烟摁灭,进房间拿了厚厚两叠纸出来,递给江淮:“你拿回去看看,这是我们局里一个宣传委员写的,你根据这份资料,再写一份总结出来,明天咱们再看看。”

    江淮忙放下手里的果子,双手伸出去接。

    “一忠和我说过你目前的情况,按原则来说,是要送你下乡的。”陈钢锋伸出两根手指挠挠头,语气放缓,“但是,事已至此,咱们就灵活调整吧。”

    “你是弟妹的哥哥,往后我们也是自己人。这个编制虽然不是正式的,如果你能顶上来,转正的机会还是有的。”陈钢锋过了刚刚的强硬,又把话说软了些。

    江淮难忍激动,这么些年,总算有机会能解决自己的问题了,虽然是小妹想的办法,虽然也还没定下,但对他来说,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至于怎么写这个报告,他也有些没底,回去还是要和家人商量商量。

    接下来,陈钢锋就开始和霍一忠聊,无非就是打趣他们小两口什么时候见家长和打结婚证。

    大概是柳嫂子和江淮都在,霍一忠和江欣都有些拘谨:“这两日,就要去拜会她的家人。”

    陈钢锋满脸笑:“要的要的,提亲的时候,班长和你一起去!”

    兄弟好,他也好。

    出了陈钢锋家的门,江淮明显松了口气,这个陈队长还挺有压迫力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从前他是个男孩子,不过就是招猫逗狗,成日瞎跑,现在见到了一个带着权势的男性世界,权威又凝重,说话似乎一言九鼎,令人信服,解决他们一家几年来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很厉害很强势,跟以往的经历非常不一样。

    忐忑中,又带点期待,江淮的心情也开始复杂起来,有颗种子在他心中发芽,他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霍一忠和江欣走在一边,江欣对他说谢谢。

    “事情还没定下,不急着谢。”霍一忠看她,当她家里人真好,时刻被放在心上。

    “你说过两日要去我家?”江欣想起霍一忠刚才的话。

    “要提前买点什么吗?”要见家长,还要把人家的宝贝幺女带到那么远的地方,霍一忠也担心。

    “我来和他们说。”江欣想了想,还是别太为难这块大黑炭了,“明天我去找你。”

    霍一忠把江家兄妹送回糖厂筒子楼,约好明天下午再见,就回招待所去了。

    回到筒子楼,已经快晚上九点了,江家人陆续回了家,见江淮和江欣一同回来,江淮脸上还隐约带着点兴奋,江欣也没有不愉快。

    万晓娥把平平哄睡,从房间里走出来:“这么晚了,小弟和小妹怎么凑一起了?”

    江欣没回万晓娥的话,而是说:“爸妈,大哥大嫂,大家都在,我想和你们说件事。”

    怎么了?这样严肃?江家人都围了过来,江淮默不作声。

    “明晚,我想带个朋友回家吃饭。”江欣撇去了羞意,直接把炸弹放出来,“就是上回那个霍营长。”

    “我答应,和他随军去北方。”江欣直视一脸震惊的江父江母,扫了眼一脸意外的大哥大嫂。

    江淮低着头,还背着小妹前些日子给他买的迷彩包,包里装着刚刚陈钢锋给的两叠纸。

    江母坐下,又站起来,手有点颤:“欣欣,怎么回事?你好端端的,别吓妈!”

    江欣把事情说了:“我和霍一忠,其实第一眼就很喜欢对方,他说会对我好,我相信他。”见江淮都要抬不起头来了,她也没瞒着,“我拜托他去解决小哥工作和户口的事,今晚我们就是去他原来战友家里了。”

    “老二,你来说!”江父震怒,重重地在江淮背上拍了一掌。

    江淮被江父的力道拍得咳了出来,也有三分委屈,从小到大,爸妈和大哥都偏心小妹,他也疼欣欣,可这件事,他也不知情:“就是小妹说的那样。”

    “什么叫就是你妹妹说的那样?”江母原本站着的,又坐到江淮旁边,伸手去打他肩头,“你还委托人家解决工作,你是不是为了工作和户口,就把妹妹给卖了?!”

    “妈——”江欣和江河同时叫出来,这话说得就太过分了。

    万晓娥在旁边不敢作声,紧紧缩着身子,心里却也觉得婆婆心焦偏心。

    “妈,一切都是我的决定。”江欣站起来,挡在了江淮前面,“小哥今天才知道的。”

    “欣欣啊!”江母的眼泪又出来了,“你这是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江父脸色也很差,安抚老妻:“你先别哭,让欣欣说完。”

    江欣就把自己主动要求和霍一忠见面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就是这样,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主,小哥也是被我牵着走的。”

    江母用帕子把泪擦干净,知道自己冤枉二儿子了,却拉不下脸来道歉,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坚定的女儿,心中充满了无奈,人说养儿九十九,常忧一百岁,她的欣欣,得让她操多少心啊!?

    江欣也知道江家父母肯定会反对,却不知道会这么激烈。

    倒是江父还有两分理智:“欣欣,爸妈没见过对方,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给你做了什么承诺。可若只是为了你哥的工作和户口,就要你和他走,那我就不同意!”

    “爸,放心吧,您见到他,也会喜欢他的。”江欣很有信心,霍黑炭就长着一副好女婿的模样,“是我去委托他解决小哥目前的困境,他很爽快,没有一丝一毫推脱。”

    “你走了,你供销社的工作怎么办?”江河被妹妹的话弄得脑子里千头万绪,又不敢多问细问,既怕刺激爸妈,又怕刺激小妹,最后拣了个不相关的问题来问。

    江欣看了眼把头低得更低的小哥,又看了看大哥大嫂那边一眼:“我想让大嫂接替我在供销社的工作。”

    万晓娥跟屁股被针扎似的跳起来,八字眉有些惊慌,又有些欣喜,她也渴望一个稳定工作啊,谁想天天在家烧饭做菜!

    “这不行!”江河反应比万晓娥还大,至于什么不行,他也没说,反正他下意识就认为,他们兄弟二人不能这样占小妹的便宜。

    万晓娥又失望地坐下去,这件事,确实不好办,江河不同意,她就不能要。

    第29章

    江欣见家里谁都不同意她的选择, 也是预料到了,可已经把计划推进到这一步,她就不能放弃了。

    “爸妈, 明晚我把人带回来, 你们先见一见。”

    江父江母互相看一眼, 虽然反对, 也没完全拒绝,江淮的工作和户口是他们夫妻的一个心病,若是这个霍一忠真能帮忙解决,那还真是帮了他们家大忙的。

    可欣欣也是他们的心头肉,一想到女儿要离开他们, 去那么远的地方, 江母就忍不住哭,以后一年能见几次面啊?

    这手心手背,怎么就这么难取舍呢?

    “小哥先找地方睡觉吧,明早回来, 咱们再商量写报告的事情。”江欣干脆把各人的行动都安排起来,“明天我休假, 我陪你写。”

    江淮点头,木木的,出门找人搭铺去了。

    江河和万晓娥两人去水房洗漱, 江欣替江父江母张罗在客厅的床铺, 把床铺好, 她坐在那张硬木板上,拉着江母的手:“妈, 我不是故意要伤您和爸的心。”她看了看江父, 又咬着舌, 低声说,“我跟大哥大嫂住一起,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再抱第二个孙子?”

    说完,江欣自己也不自在。

    江父自然也听到了,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一言不发,老脸上都是散不开的愁容。

    江母长长叹了口气:“都怪我和你爸没用,从前若是能把钢筋厂里的房子争取过来,咱们家也不至于这样,一大家子都挤在一起。”

    江欣不忍心听这样的话:“妈,您别这么说。”

    大家都是成年子女了,能对父母要求什么呢?

    “和霍一忠在一起,我想得很清楚,从来都没这样清醒过。”江欣的内里是江心,她太清楚自己要什么了,“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妈,您会看中他做女婿的。”

    “何况,您不老担心我以后生不了孩子,总想让两个哥哥过继个孩子给我吗?”江欣笑笑,“霍一忠有两个孩子,他们还小,我从小把他们都带着,人心肉长,总能带出感情来的。”

    江母闻言呜呜哭泣,眼泪流得更多了,她的欣欣,怎么这么懂事却又这样命苦!说的简单,亲妈都不容易,后妈又岂是好当的?

    这一夜,江欣放出的炸弹,让江家每个人都没睡好。

    万晓娥一直在想着小姑子那个供销社的工作。

    隔着帘子就是小妹,夫妻二人不好说什么悄悄话,江河辗转了几次,工作一天也累了,不多久他就打起了呼噜,万晓娥侧过身,听着江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眼里有泪在夜里静默地流出。

    五年前,她刚嫁给江河的时候,为了夫妻不两地分离,自己从县里的国营饭店服务员岗退出,把岗位卖了三百八十块钱,跟着江河来了新庆,一心以为能在市里找个差不多的工作,谁知道市里的岗位比县里的更紧张,没有人脉和机会,根本接触不到。

    因为不肯把卖岗位的钱给两个弟弟以后结婚用,她跟父母大闹了一场,手里揣着三百八十块钱来了夫家,这两年才和娘家恢复走动。

    万晓娥日日夜夜都盼着能有个机会轮到她,就算让她出五百块去买,她也愿意,可偏偏就没有,只能日日在家带孩子做饭,和婆婆小姑子争两句口风,在丈夫面前说话也不敢大声。

    今天小姑子的话,无异于又给了她希望,可江河一句不行,又断送了她的希冀。

    万晓娥翻转过身,在黑暗中看了一眼打呼的丈夫,有怨有念有委屈,江河怎么就不能为自己的小家自私一回呢?难道她不是他的家人吗?

    外头的江父江母也没睡着。

    欣欣所说的劝服他们的每一条理由,他们做父母的都应该应承下来,幺女是宝贝,可两个儿子也是亲生亲养的,老大媳妇进门后也算孝顺。

    尤其是老二江淮,这些年,因为户口和工作的事情受了多少嘲讽和白眼,二十多岁了,连个对象都不敢谈。

    “老二今天受委屈了。”江父想起小儿子眼里的泪花,也觉得对不住他,“他和欣欣自小就要好,没怪过咱们偏心,一直也没做拖累家里人的事儿。”

    江母还在抹泪,点头,可不是,今天她的二淮也委屈,都怪她口不择言!

    “他喜欢吃烧猪颈肉,你明天早点去买菜,给他做点好吃的。”江父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工业票,“去和邻居们换换肉票,别让他对我们做父母的寒了心。”

    江母接过那几张票,放在一个小布袋里:“哎,明早就去,中午就给他做。”

    “欣欣说明晚把人带回来吃饭,上门是客,咱们客气点。”老江交代老妻,怕老妻一时冲动,把人赶走了,那人好歹是军官,要是耍起蛮来,也麻烦得很。

    “晓得了,我是这么不知轻重的老太婆吗?”江母不满,光是冲着欣欣看重,她就不能怠慢这人。

    哎,都是她的孩子,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挤在一起,可让她怎么办啊?

    第二天早晨,江淮从同学家回来,江欣刚刷好牙,大嫂也做好了早饭。

    一家人跟以往一样,坐下来喝粥分鸡蛋羹吃,除了平平还跟往日一样快乐,其他人都不免默不作声,只有小声的进食声。

    还是江欣打破了沉默:“爸妈,今天我和小哥出去一趟,吃饭时就回来。”

    她掏出几张票递给万晓娥:“大嫂,多买点肉,晚上我回来做饭。”

    万晓娥看一看公婆,又看一看江河,不敢伸手去接,江欣就把票放在她面前,脸上有笑:“晚上要请客人吃饭,家里总得备点肉。”

    江父这才开口:“老大媳妇,你拿着吧。”万晓娥这才敢把票收起来。

    平平嘴边粘了颗白粥,手上挥舞着一个铁调羹:“妈妈!姑姑!我要吃猪肘子!”

    “行,那就让妈妈给你买猪肘子。”江欣伸手把他嘴边的白粥粒抹下来,又伸手摸摸他的小平头。

    江淮低着头,只盯着自己眼前的汤水白粥,他想要不用躲避的生活,他还想要一家人安安稳稳住在一起,可靠他一个人,全都办不到,他想了一夜,责怪了自己一夜,憔悴得胡子乱窜。

    还是江河看不过眼,拿了自己的刮胡刀和肥皂,让他去水房把胡子刮干净:“既然机会就在眼前,就去试试,别想其他的。放心吧,凡事有大哥在。”

    江母为了给小儿子道歉,早上特地给他煎了个荷包蛋,单独叫他吃。

    江淮就着这个荷包蛋下了台阶,呐呐地谢了自己的妈,一双筷子把煎蛋分了两半,一半给小妹,一半给侄子平平。

    一家人在这阵怪异的气氛中吃过早饭,江欣就催着江淮出门了。

    走出筒子楼,江欣见江淮还是闷闷的样子,跟霜打茄子似的,她没花时间去安慰他,时间太紧张了,情绪在这时候成了最不能顾及的事情。

    “小哥,找个安静能写字的地方,咱们去整理陈大哥给的报告。”江欣坐在江淮借来的自行车后头,让他带路。

    江淮踩着自行车,骑得很慢,他感觉自己的双脚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半晌才说:“去侯三学校的宿舍吧,学校给他分了宿舍,他不常住,有桌子有凳子,也没什么人去。”

    “好,就去那儿!”江欣催他,“快走呀,晚上还要跟霍一忠去陈大哥家里呢。”

    江淮就下了力气蹬车,往新庆中专那个方向去了。

    到了侯三的宿舍门口,江淮把车停在楼下锁好,从一个隐蔽的窗口处挖出个钥匙,开门让江欣进去。

    “小哥,你平时就来这儿睡吗?”江欣打量着侯三的宿舍,一人单间,放了木板床和一张大桌子,靠墙贴着有个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有进步书籍,也有不进步且被封为毒草的书籍,江欣看得啧啧发叹:“这侯三可以啊,把这些书藏在学校里,他是真不怕死啊?”

    江淮把食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你小声点,他也是藏着躲着的。”说完马上转身把门给关起来。

    “我就时不时来一趟,没好意思天天住人家学校宿舍。”

    江淮人缘还是不错的,跟原来很多同学关系都好,人家也不介意给他时不时蹭床睡,可他也不好意思天天专门逮着一个人薅,每晚睡觉都跟打游击战似的,到处跑,现在天儿热,有时候就干脆和人一起睡街上。

    江欣让江淮把昨晚陈钢锋给的报告拿出来,问他:“你看过了?”

    “看过了,写得好啰嗦,好厚一叠。”江淮把迷彩包放下,搬过来两张凳子。

    江欣坐下,翻着那份《新庆市石头乡偷牛和毒死牛案件总结报告》,落款时间是两年前,旧案子了,看样子不是什么大案,估计现在也公开了。

    现在的情况是,除了红头文件是打印出来的,像这种各小地方机构的报告记录,基本上都是人手抄写的,若要多份存档,则要用复写纸垫着,所以最底下的字迹就特别容易模糊,复写的那份文件清晰度如何,全看抄写人的基本功。

    好在陈钢锋给的这个报告字迹还算清晰,在江欣眼里,这人写字笔力不足,但好歹能认出字来,她也不能多挑。

    江欣把这份报告囫囵翻了一遍,发现仅仅一个案件,光是歌功颂德和表明决心,就写了七八页纸,中间好不容易写到报案人和案发时间之类的细节,又用丧事喜办的写法,写了五六页,她皱着眉头,忍着不耐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最后竟然笑了出来,难怪他们公安局要特意找个人来写报告。

    其中有一段话,跟写小说似的:“新庆市公安局大队队员张全同志,衣着打着几块补丁的布衣,头戴红军帽,脚上穿着掉了跟的解放鞋,爬山涉水,走了两日才到石头乡,他擦了擦额头的带灰的汗水,和当地的老乡讨水喝,坐下和老乡拉家常”

    如此写了一段之后,又用七八页纸夸了石头乡的农忙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忙景象,还夸了当地一个跛脚老太手上穿针引线的功夫如何了得。

    十几页之后,才写到石头乡有耕牛莫名摔下山崖死掉,已经是当年的第几起事故,当地贫困,买不起更多的耕牛,只好报案,因石头乡近着新庆市区,不知为何,就让陈钢锋队里的人去了一趟。

    写这个报告的人,详细记录了当地老人家认为这是天罚,是老天爷不让石头乡的人种田吃饱肚子,还让公安同志到当地抓鬼,顺手又写了当地一些传下来的鬼怪传说,和一些莫须有的搞破鞋事件。

    这不是报告,更像是“新庆市石头乡旅游见闻录”。

    江欣看得打了个哈欠,江淮露出今早的第一个笑容:“都说了,又长又臭,跟老太太裹脚布似的。”

    但是为了江淮的工作机会,江欣还是忍着这啰嗦的行文,把报告看完,总之,这个案子的最后结果就是,有人为了能吃上一块肉,故意把耕牛推下山崖,公安在当地待了几天,最后把那三个人抓住,关到劳改场去了。

    结尾是五页赞扬劳动人民和公安同志颂词,表扬的话一句都不重复,不得不说,这也是个人才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案件,记录人写了整整六十多页!

    江欣读完这个报告,哭笑不得,她是陈钢锋的上司,也得把这人给换了!

    既然不能换,只能重新找人来干活,那就肯定是有不能换的理由,江欣把事情捋了一遍,很快就想清楚前因后果了,看来,江淮若是能得到这个机会,要干的活很多,说不定也要受点委屈,但积累的经验也不会少。

    她决定,一定要让江淮得到这个机会!

    “小哥,你有什么想法?”江欣放下那份厚重的报告,问他。

    江淮被妹妹这样一问,也不推诿了:“我觉得写清楚就好了,让我来写,估计五页纸就能写好。”

    “那你现在写。”江欣从包里拿出水笔和一本空本子,“吃午饭前能写好吗?”

    “我试试。”江淮好歹也跟着侯三看了不少书,写清楚一件事的本事还是有的,他接过妹妹的纸笔,又把那本报告拿过来,一一斟酌开始动笔。

    江欣则是走到侯三的书架前,拿起一本半破旧线装版的《孙子兵法》看了起来。

    第30章

    自江欣答应了霍一忠要去随军后, 霍一忠已经兴奋好几天了。

    再结婚,霍一忠发现自己比上一回要期待得多,或许因为这个人是江欣吧, 他们都愿意向对方靠近一步, 这一点点儿的愿意, 让霍一忠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他把自己身上的票和钱全都点了一遍, 又急急发电报回部队,师长和政委,还有他头顶的团长都很赞同,让当地帮忙调查了江欣的家庭和个人背景后,就发了“同意, 贺喜”四个字过来。

    霍一忠清点完钱票, 一大早跑到公安局去找陈钢锋。

    陈钢锋刚开完晨会,就看到外头黑黑的大个子兄弟在等他。

    一个副局长跟他一起走出来,见了高高大大挺拔的霍一忠,很有几分惊艳的意思:“你这朋友够壮硕的, 可以进咱们公安的队伍。问问他,明年要不要考我们局里的队员。”

    陈钢锋想, 霍一忠来了,那还有他这个大队长什么事儿:“吴局别笑话我兄弟了,这是我原来的战友, 人家是在役营长, 部队重点培养的军人。”

    “可惜了。”那副局长和霍一忠打个招呼, 笑笑就过去了。

    陈钢锋带霍一忠出去抽烟,顺手也给他发了根烟:“怎么来了?”他以为是要问江淮工作的事儿。

    “这两天我准备弄个收音机给江欣家里。”霍一忠知道自己是出不起三转一响的, 但要向人家提亲, 得有个拿得出手的东西, “想找你借点工业票。”

    “这个事儿”陈钢锋想了想,自己和老婆手上还有多少票,“现在不好说,反正晚上你来家里,有多少我给你找多少。”

    “成,谢谢班长了。”霍一忠也吐出一个眼圈,“等回到部队,补贴下来,我就给你寄回来。”

    “什么时候归队?”陈钢锋大男人主义倾向大,不和他说这些细枝末节,“上面同意你们打证了?”

    “同意了。”霍一忠把刚捂热的电报拿出来给陈钢锋看,“时间紧张,四日后的火车。”

    陈钢锋笑,拍他左肩膀:“好小子,回去之前可得摆两桌!”

    “一定!”霍一忠答应

    江欣不知道霍一忠已经开始准备提亲彩礼的事情了,她还在陪江淮在侯三的宿舍里写报告。

    中午的时候,江淮勉强把报告写完,江欣看了看,拿出侯三书架上塞着的几张报纸,找了篇文章,指着某一段话说:“这一段抄上去,作为开头。”又翻到另外一篇,“这段改一句话,作为结尾。”

    “以后的报告都这样,开头结尾都要问主席好,要记得拥护人民。”江欣知道,这个时代的写作特点都这样,入乡随俗才是最好的掩护。

    江淮疑惑:“小妹你哪里学来的招数?”还知道要有头有尾地抄,以前小妹做事也没这么机智呀。

    “供销社,赵主任教的。”对不住了赵主任,这个锅就让你背了。

    一听赵主任,江淮撇嘴,原来是他,尽是给小妹教一些歪门邪道。

    自从上回赵主任的老母亲要给江欣介绍乡下鳏夫之后,江淮就对赵主任一家都厌恶了起来。

    江欣拿出上一世工作的劲头,把江淮的报告一段一段地改了下来,写的是楷体,方中带圆,干净利落,比江淮那手弯曲歪斜的字体好多了。

    江淮又被小妹震住了:“你的字也是在供销社学的?”

    从前小妹写的字歪七扭八,还不如他的,如今当真要刮目相看了!

    “没想到吧?供销社教的东西还挺多!”江欣头都不抬,她指了指报纸上的仿宋体,“以后你没事就照着这些字写,多写多练就能跟打印出来的一样。”

    江淮不信,让江欣“表演”一番。

    江欣只好说:“我也就会写这种字体,还是供销社的老会计教我们的。”

    江欣上一世从会拿笔开始,就被养大她的爷爷奶奶拘着,练了十几年的软笔和硬笔字,欧颜柳赵都写过,她不会唱歌跳舞弹琴,长相一般,也就一手好字能拿得出手了。

    “小妹,你你现在好厉害啊。”江淮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不够进步。

    江欣趁机给他画了个饼:“这都是工作之后学来的。小哥,以后你有工作了,会比我更厉害!所以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

    江淮受了鼓舞,妹妹受了这些苦还能保持进步的思想,他得向小妹学习,把工作争取到手!编外就编外吧,好过现在黑户的身份,人多的地方不敢去,见到稽查队和联防队就躲着走,像阴沟的老鼠。

    江欣快速看了一眼那份报告,看了看时间:“走吧,先回家吃饭,下午再来。”

    兄妹二人把东西收拾好,再把侯三的宿舍门锁上,就骑车回家了。

    因为昨晚错怪了小儿子,江母中午特意做了烧猪颈肉,一块又一块地夹到他碗里,往常这是江欣才有的待遇,今天江淮总算享受到了。

    江母的低头,让江淮脸热:“妈,我自己来,您也吃。”

    中午的这顿饭,总算没有早上那顿那样沉闷,大家还能说说笑笑地吃下去,可谁也没敢提晚上江欣请霍一忠吃饭的事情。

    吃过饭,正洗碗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响雷,雷声轰轰,太阳瞬间被一片乌云遮挡,热了这么些日子,这是总算要下雨了吗?

    筒子楼里的邻居都到门口拍手,老天爷快下场雨吧,这热的夜里都睡不好。

    可等了好一阵子,那场雨迟迟没落下,乌云散去,太阳又继续出来照着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江淮的报告还没定稿,江欣午睡都免了,催着江淮继续去侯三的宿舍:“小哥,快快快!待会儿万一下雨就要淋湿了!快走!”

    江淮用了十分力气蹬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新庆中专,二人匆忙进了屋内,外头雷声传来,太阳依旧当空照,空气燥热得要把一切蒸发掉,天上没有一滴雨的迹象。

    “光打雷不下雨!”江淮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刚刚剧烈蹬自行车,热汗直流,他整个人跟水里捞出来一样。

    “赶紧看一遍报告,认真抄写,尽量不要有错字,晚上拿去给陈大哥看。”江欣让江淮坐下抄写报告。

    趁着空隙,江欣又写了个会议记录的模板出来,还把一些写报告的方法写了一页纸,改了两遍才满意。

    她轮岗做管培生的时候,每个月都要写总结报告,被派到秘书办时,还要眼明手快跟着做会议纪要,等当了区域经理,又要写年终总结,这种文字类和数字类的报告难不倒江欣。

    江淮抄好报告,把江欣写的那两页纸拿过来看,佩服的五体投地,这真的是供销社教的吗?

    江欣逐字检查江淮的报告,圈出一些不通顺的语句,和一些带着个人主观色彩的话:“这几句要改,报告和总结,都要以事实说话,可以引用别人的原话,但不能有我以为我认为的字眼。”

    这一刻,江欣似乎找回了一些培训下属的乐趣,她也不怕暴露自己,反正过几日就要走了,就算江淮有疑惑,也得给他留点基础的东西。

    江淮甩着手,这几年写的字,加起来都不如今天写的多,小妹要求好严格!

    可她写的东西看起来都是对的,江淮只好继续改,压下那阵疑惑。

    兄妹二人正忙着,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吵闹和寒暄,江淮照旧低头写字,江欣则是疑惑地看了一眼门口。

    “咣当”——

    侯三宿舍的门被用力推开了,个子中等,长着鹰钩鼻的侯三进来,他身上还背着一个看着又大又重的麻袋,见到江淮兄妹也不意外:“淮子,江小妹!”

    江欣放下手上的纸,和侯三打招呼,她知道当时在火车站,就是他看到江欣倒在地上,把江淮找来的。

    “吃荔枝,羊城来的!”侯三打开麻袋,从里头拿出一大串荔枝放到他们面前,又用报纸包了一份,“拿回去给家里人吃。”

    江淮手上拿着笔,小心翼翼地写字:“你又去哪儿了?”

    “问那么多干什么?吃你的!”侯三似乎心情不太好,不耐烦,“还在弄你的报告,你也想当才子啊?”

    侯三半躺在在床上,一双脚翘起来,戏谑江淮。

    江淮不理他,自顾自抄自己的东西。

    江欣剥开一颗荔枝,没想到在七零年代的中部小城,也能吃到热带水果,可惜不够新鲜了:“侯三哥,这荔枝放几天了?”

    侯三坐起来:“哟呵,江小妹嘴巴会吃啊。”

    现在交通不发达,跨省的农产品不好运输,很难吃到新鲜的热带水果,有的一运送过来就烂了很多,很多供销社和商店都不爱卖这些,好多新庆的小市民未必吃过荔枝。

    侯三还挺有办法,江欣看了一眼那个鹰钩鼻,是个聚财的鼻子,就是态度有些盛气凌人。

    “刚刚外头怎么这么吵?”江欣吐出一个荔枝核,用旧报纸垫着,伸手给江淮也剥了一个。

    侯三脸色很有些不屑:“还能有谁,学校烧锅炉的儿子周强呗,跟在革委会王副主任底下,手里估计刮了点钱,想叫哥儿们出去喝酒吃饭。”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以为带个红袖章就能跟我们同桌吃饭了。”侯三满脸都是瞧不起的模样,“长得牛高马大就敢拦我,还想跟我喝酒,脑子装的都是哪年的牛粪!”

    侯三大名叫侯信德,虽然成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起来,却是个正儿八经的官二代,他父亲是新庆邮电局一把手,母亲在市委秘书办做秘书,爷爷奶奶都是老革命,侯三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都在当地政府任职,是个红得不能再红的二代。

    侯三是侯家老来子,自小被爷爷奶奶捧在手心宠爱长大,很有点少爷脾气,鼻孔朝天开,看得上的人就一直一起玩,看不上的人都是他的脚下土。

    “周强?”江淮抬起头,停下手中的笔,“我听着咋这么耳熟呢?”

    “你不还打听过他?”侯三从床后拖出一张木凳子,坐在江欣旁边,和她一起剥荔枝吃,“就上回你打听唐医生的事儿,不记得了?”

    江欣放下手上的荔枝壳,想起关美兰的话,心中的气愤陡然就升起了,嘴唇抖动,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把江淮和侯三都吓了一跳。

    “小妹,怎么了?”江淮放下笔,睁大眼睛看她。

    “小哥,你还记得上回关大姐哭的事儿吗?”江欣咬牙切齿,“就是这个周强,威胁唐医生,抢了他补贴的票,已经有半年了,害得唐家一直断粮,一家三口在城里都吃不上粮食。”

    江淮听了也怒火中烧,站起来:“咱们去报公安!”

    倒是侯三一脸玩味的表情,把激动的江家兄妹拉住:“坐下坐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唐医生是你们家亲戚呢,这么上心干嘛?”

    “想整周强是不是?”侯三摸摸下巴,一脸奸诈,“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见江淮江欣望着他,侯三觉得好笑,这江家兄妹好就好在真诚善良不攀扯,他才乐意和淮子这个黑户交个朋友,没想到江小妹也这么热心肠,他说:“小妹,你把事情具体说说,侯三哥给你想办法。”

    江欣就把知道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脸上的表情没控制好,满脸憎恨。

    侯三笑得一脸阴险,像是要看好戏的样子:“等着,侯三哥给唐医生报仇!”

    说完就穿上鞋子要走,江淮拉住他:“你要去哪儿?别又去找人打架!”

    “谁没事三天两头打架,你侯三哥我是要去找人商量怎么整周强,早烦他了!”侯三挣开江淮的手。

    “你好好当你的江才子,把户口给解决了。我告诉你,公安局现在写报告的那人,是革委会王副主任的亲侄子王笑才,那就是个大草包,喝酒玩乐调戏女同志有一套,报告全都是找人写的。”

    “看在王副主任的面上,他们局长又不能把人开掉,就想找个壮丁来干活,你这事儿真要成了,往后也要夹着尾巴做人,知道吧?”

    侯三一气把这些话说完,也不理后头江家兄妹的叫喊,关上门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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