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和小常哥见完面, 江心的心情也不太好,总觉得自己辜负了小常哥,她回去和霍一忠说了这件事, 大冬天的, 窝在丈夫的怀里, 夫妻两人旁边睡着孩子, 躺着说悄悄话。

    霍一忠搂住她的腰:“不要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松口气。”这是他新学会和自己相处的方法,部队的训练成绩上不去,从前他会失眠整夜,现在都只能劝服自己, 要缓缓, 要多给大家一点时间。

    江心幽幽叹口气,这才慢慢说服自己,她自觉能做的都做了,何况小常哥和她合作之前, 也没经手过这么大额的生意,只不过做起瘾头, 就不愿意撒手,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去年发现这个渠道, 其实也不是本着长期做下去的打算, 而是为了缓解当时手头紧张的情况。

    话是这么说, 可第二天一早起来,江心还是忍不住给杜国宾再写了一封信, 继续劝说他和小常哥接触, 试着了解这个人。

    秋菜囤得差不了, 大家又开始陆续到镇上到市里去买些好东西,准备过冬,或者寄回老家去,所有的这些人中,都不包括刘娟刘嫂子,等郑团回来,她似乎才能放下圆圆,自己睡了个整觉。

    那日刘娟来找了江心的麻烦,霍明霍岩有两天不和芳芳玩儿,可过了一阵儿,孩子们又没心没肺玩在一起了,江心对芳芳也没有生气,平日里有好吃的好玩儿的还会给她们姐妹留一份,见她头发乱了也还是帮着梳个头,刘娟这回倒是没有再找上门来,估计是真的顾不过来。

    黄嫂子和苗嫂子两人对芳芳和圆圆依旧是和颜悦色的,大家都说,这都是郑婶子从前替他们家积攒下的好人缘,不然按刘娟的性格,哪个人愿意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江心白天接送孩子,管做饭,一周夜里去扫盲班上三个晚上的课,霍一忠每回都会去接她和孩子们,一家四口再往家走。玉兰在她班上上课,不积极也不消极,处于中等的水平,和江心的预期差不多,两人没有任何互动,而其中最满意的就是后勤,工作顺利进行,没有人找麻烦就是最好的。

    就在这样平静又平凡的日子中,家属村迎来了那一年的第一场小雪。

    小雪当夜,霍一忠拿出一封信,是林秀写来的,和江心说:“林秀想见见两个孩子,看看他们现在长什么样。”

    江心的心紧了一下,前阵子不是刚给她寄了相片吗?她抬眼看着在玩玩具,翻连环画的两个孩子,发现自己有些舍不得把孩子带过去,万一林秀想把孩子留下一个呢?她都没立场把孩子留下来。

    霍一忠也有些懒洋洋的,靠在沙发上:“我和她说,要见孩子,就自己坐火车来家属村见。”

    这话霍一忠可以说,江心就不能讲了,她最近学会了打毛衣,把霍明霍岩去年的旧毛衣拆了,买多了两团线,重新织过,两个孩子较之去年长高长胖了。

    好一会儿江心都不愿意讲话,叫霍岩过来,给他比了肩宽,平头小伙子长大了些,看起来有些虎头虎头的意思,她现在都要抱不动霍岩了。

    “爸妈,我们什么时候去市里?”霍岩量完肩头尺寸,抱着江心撒娇,“我们班的朱自刚去年和他叔叔去了市里,说市里比我们家属村好一百倍呢!”

    江心放下手上的针织线,把他从自己怀里拉出来,捏他肉肉的小脸蛋:“你还知道什么叫好了一百倍。申城不好吗?”不过说起来,也是时候要带两个小的出去一趟了。

    “妈,我也想出去玩儿。我还想买一个新的文具盒。”霍明跑过来,和霍岩两个挤成一团,摇着江心的手撒娇。

    这两个孩子都不敢对霍一忠提要求,对江心倒是要什么说什么,对着霍一忠,霍明还敢耍耍赖,霍岩就不敢造次,只要霍一忠在家,孩子们吵架都不敢大声。

    江心都没想到自己家里竟养成了个“严父慈母”的氛围,有时候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问你爸去。”江心把这事儿推给霍一忠。

    “爸!”霍明霍岩又挤到霍一忠腿上去,一左一右搂住他的脖子,“咱们出去玩儿!”

    霍一忠揽着两个可爱的小孩,眼前是相爱的妻子,享受这天伦之乐,想起林秀要求他把孩子送到老家的信,心里就有些疲累,他不懂为什么林秀总是这样理直气壮,这样任性,他没有立即答应霍明霍岩的要求,而是说:“我再想想。”

    要算算家里现在的存款有多少,总不能老花江心赚的钱,他是男人,得负担起养家的责任。

    等两个孩子睡着,霍一忠把炭火熄了一大半,让江心拿出存款来点了数,两人说好等两个孩子放寒假了,就带他们出去一趟,顺便在永源市买点儿好东西过年。

    这几日天都有些阴天,小雪之后又下了几场雪,雪不大,但得撑伞或带笠帽,偶尔冷风吹得人脸疼,棉衣棉裤都拿了出来,江心那天把霍明霍岩和芳芳三人一起送到村小,到家的时候,雪慢慢停了下来,见自己家门口站了个人,走上前去,竟然是隔壁的郑龙,手上还抱着犯困的圆圆。

    江心叫了人,打开门,让人进屋来:“外头风大,进来喝杯热水,别吹着孩子。”圆圆没有郑婶子的悉心照料,短短两个月,那张红脸蛋都瘦下来了。

    郑龙摆手,和她说:“不进去了,我还得去上班。小江,我想麻烦你帮忙看会儿圆圆,中午吃饭就过来接她。”

    江心觉得奇怪,平日白天刘娟不都带着她去上班的吗?但是家属村互相帮忙看孩子都是常态,可能郑团夫妻今天都不得闲,刘娟拉不下脸来请她帮忙,郑龙才自己过来的,她伸手把圆圆接过来:“行,放我这里吧。她吃过东西没有?没有的话,我这儿还有一小碗面条。”

    “吃了个葱花饼,再让她吃点也行。”郑龙把自己的风雪帽戴上,朝圆圆挥手,让她听江婶婶的话,又对江心说,“那就麻烦你了。”

    江心抱着圆圆进屋,逗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可爱又经逗,摸摸她的手脚,有点冷,又把面条热了,喂她吃下去,圆圆吃得满嘴是油,时不时往外蹦出几个字:“好吃,婶婶。”

    “婶婶可不好吃。”江心把她抱起来,拿出霍明霍岩的一些小玩具给她自己玩。

    外头苗嫂子过来了,她刚去摘了最后一茬儿青菜,给江心家里也送来一把,见了圆圆在,拿了块糖,蹲下来逗她说话,努嘴对着郑家小院儿,悄声和江心说:“早上黄嫂子告诉我,说他们夫妻吵架了,刘娟说郑团也要留在家带孩子,现在是男女平等的时代,不能光让她一个劳动妇女拘在家里。要我说,她心也真狠,一早跑去医院上班,孩子就丢给郑团,什么都不管,郑团好歹也是个团长,最近他们大训,也够忙的了,何况圆圆才多大,话都说不清楚。”

    江心有些不可思议:“不是说刘嫂子这两个孩子生得辛苦吗?怎么还对两个孩子这么冷淡呢?”

    “这人就是一心想要个儿子,想疯了。一开始生了芳芳,还说是先开花后结果,结果第二胎圆圆又是个女儿,她本来怀孩子就难,圆圆出生后,人就有些混账了。”苗嫂子来得久,是知道一些情况的,“孩子生下来她就不闻不问的,圆圆也就吃了她刘娟一顿奶,后头都是郑婶子抱着圆圆到处找奶喝的,说是郑婶子一手带大的两个孙女也不为过。”

    往日里不提这些,是因为已经过去了,郑婶子也在,大家都不愿意惹老人家不高兴,本来和这种拎不清的儿媳妇住在一起就够闹心的了,邻居们都心疼她,也不往她心窝子里戳。

    “我看郑团也没有非要个儿子的意思,她怎么就这么执着呢?”江心问苗嫂子,长相老成严肃的郑团偶尔也会逗逗霍岩,就是单纯逗孩子,没有眼热人家家里的儿子。

    “说来也是可怜。”苗嫂子又说起刘娟的娘家,原来刘娟家里有好几个姐妹,就是没有儿子,在她们老家,家里没有儿子等于就没有了根,她亲爹恨自己没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对刘娟的老娘和几个女儿动辄打骂,没有一天好脸色的,弄得刘娟和她几个姐妹都憋着劲儿,非得生儿子不可。

    何况郑团是他们老郑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其他兄弟窝在老家务农,个个都生了儿子,就他没有,刘娟心里有个坎儿,就总想自己也生一个,对丈夫有交代,在妯娌之间也能抬起头来说话。

    江心听了苗嫂子的这些话,倒是有几分同情刘娟,成人后的种种行为在幼年期都有迹可循,她只是用自己的经历去揣度别人的想法,就有些走火入魔了,可想到这人对自己的孩子这样冷淡,还容不得别人对她两个女儿好,又有些恨铁不成钢,自己和丈夫会掰扯男女平等,可到了这些事情上又分不清什么是真的平等,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知道了这些前因后果,江心反而对芳芳圆圆姐妹倒是多了几分怜爱,摊上这样的妈,难怪附近住的几个嫂子都对这两个小女孩儿好。

    中午下学,芳芳和霍明霍岩先回来,郑团和霍一忠后脚到的,郑团接了两个孩子回家,家里还是冷锅冷灶的,刘娟中午也没回家做饭,看着郑龙萧瑟的背影,霍一忠这个不爱说人长短的大男人都念叨了两句。

    江心倒是说:“我看郑婶子迟早还是要回来的。”郑婶子心疼儿子孙女,总会为了他们屈服的。

    霍一忠也不说话了,自觉去烧火做饭,等吃饭的时候,又听到郑家小院儿传来刘娟进门的声音,厨房里摔摔打打的,圆圆的哭声传了出来。

    有嫂子估计看不过眼,隔墙喊了一句,让芳芳圆圆上他们家吃饭去。

    只有郑龙回了句不用麻烦嫂子了。

    江心把两个在听热闹的孩子的头给拧回来:“好好吃饭。”

    “妈,芳芳姐姐真可怜,她说她每天都吃不饱饭,想郑奶奶了。”霍明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摇头,仗着自己读过十几本连环画,开始熟练运用各种形容词,把霍岩也带得有些“以讹传讹”起来。

    江心看了对面刚升起炊烟的厨房一眼,默默地留了个馒头,估计下午圆圆还会来他们家“寄住”,当是报答郑婶子第一日对她伸出友好的橄榄枝,这报答就用在她孙女身上吧。

    下午霍一忠回去上班,江心还在家等着郑团把孩子抱过来呢,芳芳在外头喊霍明霍岩去上学,江心好奇,出去问她:“圆圆呢?”

    “江婶婶,我妈带妹妹去上班儿了。”芳芳说话时呼出白气,仰着头答大人的话。

    江心扬扬眉,竟然是这样,看来中午还是吵出了个结果的,于是就没再多打听,送他们上学去了。

    第122章

    霍一忠大训正上头的时候, 好几天都没回家,也不在部队,部队里的长官和小兵都到野外去了, 男人们训练, 家属村几乎成了女人孩子的天下。

    而江心总算等到杜国宾邮寄来的手表和回信, 他在信里说, 愿意和小常哥先写信接触一下,这话可差点没把江心给感动哭了,趁着邮递员还没走,就马上给小常哥发电报约了见面时间。

    这几天,郑团也不在家, 刘娟没办法, 只能带着圆圆去上班,见到谁她都是一副黑脸的模样,郑家小院儿总传来孩子哭声,好几回江心和几个嫂子都想去看看, 刘娟是不是打孩子了,可见芳芳身上没有什么伤痕, 总不好上门去质疑人家。

    到了和小常哥见面的日子,江心照例托了黄苗二位嫂子帮忙照看一下霍明霍岩,自己揣着手表和信去镇上。

    小常哥看完杜国宾的信, 先是郁闷了一会儿, 发现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上, 就对杜国宾有了先入为主的死板印象,待江心把那五只手表递给他, 他付了本金, 还再三和她确认:“小金姐, 这回赚的钱我可一分都不会给你的,下回再来也一样。”

    江心看他一下:“行了,趁着我还没反悔,你见好就收。”

    小常哥这才嘿嘿笑,一只手表比一根巧克力一瓶酒可赚钱多了,刚才的郁闷散去,心情又舒朗起来,万事开头难嘛,拿了杜国宾的地址,对说服这人都多了几分积极心态,他许杏林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小金姐,我记你的好。”小常哥竟难得对江心说了句这样掏心的话。

    “你还是记得别人去吧。”江心拒绝,这人的惦记是那么好消受的,每次惦记,不是让她担惊受怕,就是忙活担忧。

    “这回给我带吃的吗?”小常哥总这样,省钱到有些抠门,回回来,一顿饭都要蹭江心的。

    江心摇头:“没有,你都不帮我赚钱了,还要麻烦我给你收手表,我凭什么还请你吃饭,你以为发电报写信坐车来火车站,这些都不用钱吗?”

    许杏林目瞪口呆:“你可真计较!我看你也别叫小金姐了,就叫金公鸡!”

    “你不计较,你不计较咋不请我吃肉包子?”金公鸡在包里拿出两个软乎乎还温热的包子,朝他伸手,“一块钱一个。”

    “你你你”许杏林对她手指点点,“世风日下!拦路打劫!明知道我一家老小负担重,咱俩儿也认识快有一年了,竟连个包子都不请我吃!”

    “不给钱就不给钱,废话这么多,吃不吃?”江心把包子塞给他,自己也拿起来啃了一口,火车站风大,吹得她头发都打结了,何况路滑,回去走得慢,就没心思陪他等下去,“我要先回去了,太冷了,你自己慢慢等车吧。”

    许杏林两口把包子吞下,怕江心后悔要收他钱,听了这话又噎住:“行了行了,你赶紧走吧。”见江心毫不留恋地往外头,喊住她,风吹来,嘴巴都是冰凉的,又把嘴闭上,过了会儿才开口,“你把你的地址也给我留一下吧,等这杜老三的事儿能定,我就给你发电报。”

    要真能定下来,小金姐退出,他们后头就真没联系了,想想也有两分伤感。

    江心想了好一会儿,才咬牙,把自己的地址给他写了,不过只写到风林镇,收件人是邮递员的姓名,转交家属村小江,更详细的就没有了。

    许杏林简直被她的斤斤计较给气死,看着这大海捞针的地址,那两分伤感散得一干二净,无力地朝她挥手:“小金姐,我可服你了,赶紧走吧。记得我和你说的,家里有参炖点儿汤喝,我看你脸色不好。”

    江心出于人道主义,也朝他龇牙:“那我就祝你摆脱雕哥,早日成为永源市一霸!”

    “胡说!我们都是守法好民众,怎么会成为人人喊打的一霸!”许杏林简直恨不得上前去推这人,赶紧走,别留在这儿气人。

    江心就再没回头地走了,走的时候还在想,希望杜国宾能给他一个好脸色,大家生存都不容易。

    回到家属村,天已经黑了,黄嫂子帮她在家守着,两个孩子乖巧地在家练字,见她进门,扑上前来,叽叽喳喳和她讲今天学校里的事,江心掏出几个肉包子,热了分给他们吃。

    男人们不在家,黄嫂子和苗嫂子还有其他几个人,不上课的时候,夜里偶尔会聚在江心家里,开了电灯,拢了火盆,说会儿话,打打牌,织个毛线衣,打发刮风下雪的冷夜。

    第二日起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江心也没觉得这样的日子无趣,其实和孩子们在一起,每天都有新鲜事儿,不过桩桩件件都细碎,凑不成整,只是自己偶尔想起容易偷笑。

    原本芳芳和霍明霍岩都会结伴去村小,芳芳年纪大几岁,一直有当姐姐的自觉,到时间就会在门口叫人,这日她叫了人,见江心锁好门,要送他们去上学,她说:“江婶婶,你能帮我看会儿妹妹吗?”

    江心手上动作顿了一下,牵起两个孩子的手,边走边问她:“怎么了?你妈呢?”

    芳芳低着头:“我妈让我来问你的。”

    江心有点恼火,她又不是不乐意帮忙,刘娟何必指使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当枪头,大家都是邻里,她们关系再不好,对孩子也有几分爱心,见芳芳似乎有些害怕瑟缩的模样,她不好拒绝,就笑着点头:“当然可以,等送了你们去学校,婶婶就去把圆圆抱过来。”

    芳芳这才展露笑颜,“噔噔噔”往自己小院儿里跑,不多时,江心就听到一声叫喊:“妈,江婶婶说能帮忙看着妹妹,你可以去上班啦!”

    江心内心嗤笑,这刘娟,把婆婆赶走,和丈夫吵架,对孩子又爱不起来,对邻里怨天怨地,自己也没顾好家里边的事儿,说是自作孽,也不为过。

    到了学校,照例叮嘱霍明霍岩要多喝水,有事要举手跟老师报告,回来和爸妈说,不能和小伙伴们打架,江心把他们两个交给老师,等上课铃响了,看两个小豆丁站起来叫了“老师好”,这才往回走,想了想,自己去敲郑团家里的门,刘娟抱着圆圆出来开的门。

    江心看了脸色不太好的刘娟一眼,不冷不淡地喊了一句刘嫂子,伸手把圆圆接过来,圆圆倒是喜欢这个婶婶,双手立即就朝着江心张开,露出一排可爱整齐的小牙齿:“婶婶,吃。”还记着她家里好吃的。

    “吃,今天跟哥哥姐姐一起吃小鱼儿面。”江心捏捏她的笑脸,对刘娟说,“嫂子,你是中午还是晚上过来接孩子?中午要给芳芳也做点儿饭吗?”

    刘娟有些臊,低声说:“这个周医院有领导来检查,不能带圆圆去上班,不然也不会麻烦你了。”显然她也没忘记前阵子跑到人家里去撒野的事情,“这几日任务都重,中午我估计赶不回来,你能帮忙给芳芳圆圆做点儿吃的吗?”

    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张粮票,她知道忆苦思甜有时候到霍营长家吃饭,也是给粮票的,当时刘娟还和郑龙说小江这人小气,连人家吃饭还收票,轮到自己了,脸皮也实在没那么厚,该掏的还得掏。

    江心心里这才舒服点,有羞愧心就好,就怕她理所当然,也没客气接过粮票,说了句好,再无他话。

    连着三日,医院都忙着接待市里来的领导,刘娟早出晚归,两个孩子托付给江心,每一天有每一天的粮票,其他嫂子过来,偶尔也会帮忙看一看圆圆,不让她走出小院儿里去。

    等刘娟忙完,可以带孩子上班去了,这才拎着一袋山楂过来,谢过江心这几日的帮忙,江心没客气,帮了人,受了谢,大家心里都好受些,刘娟这时的“气焰”总算下去了几分,见到人也不总板着脸了,还会尝试着主动和人打招呼了。

    与此同时,家属村里的男人们陆续回来了,大训结束,现在估计正是要见分晓、分高下的时候,江心在家烧了一大锅热水,等霍一忠一进家门,立马就给他抬出来去洗澡。

    可等了半天,好多人都回来了,陆续能听到其他人家里男人们说话的声音,霍一忠迟迟不归,江心站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到隔壁郑家小院儿去拍门,刘娟来开的门,听了她的来意,没有了前些日子的不耐烦,也回头去问郑龙。

    郑团刚冲好澡,洗澡水太热,全身冒着热气,手上拿了干衣服擦头发,和她说:“我看师长和政委把他们团几个长官都留下来了。”想想又说,“霍营长心情可能不太好。”后头就没多说其他。

    江心猜想,一个团的长官都被留下来了,除了训练成绩不好,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估计得挨训,不再胡思乱想,就安心在家等人回来。

    霍一忠回来得晚,但在霍明霍岩放学前回来了,果然如郑团所说,他心情不太好,那张黑脸,黑上加黑,脖子边上还有点擦伤,江心也没多问,给他装了热水拿了衣服,下好了面条,等他出来吃饭。

    吃面的时候,霍一忠左手牵着江心的手不放开,江心拿了碘酒给他涂脸上的擦伤,伤口略深,有点心疼他。

    “这次训练有失误,我们团拿了个倒数老二。”霍一忠大口吃面,把汤喝完,语气里有点发冷,让江心心里猛地一跳,他接着说,“后头的训练强度要加大。”就短短两句话,交代了前因后果,更多的细节是不可能透露出来的。

    江心知道他在意训练成绩,也在意自己手底下的兵,定是哪里有些不该犯的错,让他耿耿于怀,问他:“我能做什么?”能为你做点什么?

    “在家,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霍一忠没有一丝犹豫的缝隙,马上就接了这句话,他也需要安定的、不动摇的信念和人,给他作标点。

    霍明霍岩牵着手飞跑进院子里,见到他们爸爸回来了,一前一后扑到他怀里,让他抱自己,嘴里爸爸爸爸叫个不停,亲他脸颊。

    江心把碗筷收拾好,看着他们仨儿闹哄哄的,也笑了一下,回家了,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大训的事情没有平复,这几日总听几个嫂子们说,好像是有人故意捣乱,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都想在训练中拿名次,赢下来,就有人做了些不太上得了台面的事儿,坑了不同团的战友,师部正在彻查这件事。

    江心这才明白霍一忠当时的冷意从何而来,可这些事她们女眷家属是没办法参与的,只能茶余饭后说两句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这几日有霍一忠的信,是首都寄来的,这倒是稀奇,他几乎没有首都的来信,可看字迹,倒像是林秀的,霍一忠说过,若是他忙得没空拆信,就让江心自己做主,他对她,就是能做到事无不可对人言。

    江心拆了信件,读完心里有些沉重,放在桌上,等霍一忠回来做主。

    夜里霍一忠才闲下来读信,边看边皱眉,看了坐在旁边烤火看书的江心一眼,和她说:“三哥若是真和她信里说的那样病重,我得去看一眼。”

    江心从鼻子里“唔”了一声出来,在她意料之中,霍一忠一直提及这个三哥,可见二人交情还是不错的,可

    “至于把孩子一起带去,给林秀和三哥看看”霍一忠坐到她旁边,觉得有些难开口,还是开了口,“心心,我如果三哥真这样严重,带去给他见一见外甥,也是合情理的。”闭口不提林秀。

    可林秀又不是一个回避就能躲过去的人,她是两个孩子的生母,也是霍一忠的前妻。

    江心手里的书一页都没翻过去,隔着门看了眼床上呼呼睡的两个孩子,现在冬天,都学会了赖床,早上不肯起来,非要她抱着穿衣服,和她贴面撒娇很久才肯起来,她总怕林秀要把人带走。

    霍一忠却很确定:“我不会让她带走孩子们的。”

    林秀是个冲动没有打算的人,她现在是寄居在三哥家里,真把孩子带走,到时住哪儿、吃什么,都是个问题,霍明霍岩好不容易才有安定的生活环境,霍一忠不会让他们再回到那种流离失所的环境里去的。

    江心心里很忐忑,听了霍一忠的话,这才安稳了些,她握住霍一忠的手,和他说江母曾说过的话:“孩子们要是和我不亲近,我我就和你再生一个!去首都医院看大夫也行!”

    霍一忠把她搂在怀里:“咱们不说这些意气的话。”他是说过想和江心有两个孩子,可每天看着江心围着家里转,忙碌个不停,再来一个孩子,她就更没有自己的时间了,后来就没敢多提,只是决心,必须要把孩子留在身边。

    作者有话说:

    疯狂赶deadline,太刺激了!

    第123章

    关于林秀三哥林文致生病到首都医治的消息, 夫妻两个决定,先由着霍一忠回信,说他们十一月下旬会带着两个孩子到首都去看病人, 霍一忠没有隐瞒江心会一同前往的事情, 他现在有自己的家庭, 有自己的未来, 不能为着和林秀过去的一些情分,就放下对江心的尊重,这一点,他做得大方明白,信还是江心看过才寄出的, 对这样的处理方法, 江心还算满意。

    目前,霍一忠还在忙着总结本次大训的经验教训,跟着张伟达团长,还有其他几个营长忙着制定后面的训练计划, 每天累得回家倒头就睡,江心都没时间和他说些零碎的家里事。

    有知情的嫂子神神秘秘地说, 师部悄悄处理了两个小兵,一个军官,不知道是哪个团里的, 都是记过处分, 没有公布出来, 而是放在了他们的档案里,明年春看谁会转业回老家, 说不定其中就有那个被记过的人。

    江心倒是也问了两句, 霍一忠只是说:“不要打听这些。”把人给噎了回去。

    不问就不问, 江心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扫盲班的课上得差不多了,最近都在忙着出卷子考试,姚政委这回没时间参与,他不是在部队处理前面大训的事,就是跑到外头去开会,忆苦思甜又开启了在霍家吃饭的日子,于是就让警卫员跑去和江心说,让她出卷子别太难但也别手软,扫盲必须得到位。

    扫盲班只要开课,后勤都会给她送来粮油票补贴,谁有空就安排谁来,没有固定的人,这回却是何知云送过来的,原来她到后勤去办事,听说要让人给江嫂子送教师补贴,就说自己也要去那头找人,顺路带过去。

    年底了,后勤的人要保障师部过冬的一切物资,本来就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一听何嫂子的话,立马就屁颠颠儿得把一个薄薄的信封交给了她,连声对何嫂子说谢谢,劳烦她了。

    柴主任后来知道这事儿,牙疼,把办事儿的人说了一顿:“人家何嫂子就是客气客气,你们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嫂子,就敢点人去办事儿!”愣头青,一点弯儿都不会拐!

    那日是个周五,因为听广播里说,这几日,东北白天和夜里都要下没过膝盖的大雪,让人出门要小心,村小校长和几个老师开会决定让学生们早点儿放学,免得不到五点天黑下起了雪,不好回家,江心也担心天气恶劣,早早就出门去把霍明霍岩和芳芳一起接了回来。

    何知云来的时候,江心正把热水烧起来,给两个孩子擦手擦脸,涂了一点雪花膏,天儿一冷,母子穿得像是三个棉球,嘻嘻哈哈的,脚边是一盆刚烧起来不久的火。

    “小江,小江在家吗?”何知云看着里头的温馨,站了会儿,脸上摆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脸,矜持地敲门。

    江心转头,一见是何知云,挑眉,这可是稀客啊,人家上门,总不能把人赶出去,就走到门口,请她进来。

    两人心知肚明,其实都不喜欢对方,但外头还有人路过,始终没有扯下脸上那层皮,都是笑吟吟的。

    何知云轻微惊叹了一下,江心这女人,竟沉得住气,至少对她一直没有露出破绽,不过她就是不喜欢江心,人家二婚多难,说起丈夫前头的妻子孩子,想想就觉得不自得,怎么还能相处下去?江心倒好,把丈夫的心牢牢地拢在掌心,两个孩子也和她亲近,好事儿都轮到她头上了,谁看了不烦心。

    江心也打量何知云,身材匀称,皮肤白净,瓜子脸,五官秀美,身上没有岁月的风霜,但眉眼之间有愁绪,再秀美的面孔也露出一两分疲惫,她有烦心事,眼睛是最不会欺骗人的。

    江心想起关美兰,关美兰年轻时必定是美貌惊人的,看唐慧慧就知道,只是受了太多苦,容颜被摧残了不少,可眼睛一直是神采奕奕的,她的老始终是伴随着开阔和希望的,和何知云是两种不一样的老法。

    “这是后勤给你扫盲班的补助。”何知云把那个装着粮油票的信封递给她,“拿出来看看,票数对不对。”有几分看上不上她的意思,有的人就会计较一两张票,她觉得江心也许也会这样。

    江心也没让她失望,把信封里的票倒出来数了数:“没错,是这个数儿。”

    何知云就笑了一下,眼角有几条细纹,还是看出年纪了,她说:“我原本是想直接问一忠的,可刚好你在,问你也一样。”她说着,顿了一下。

    江心也配合她的话:“何嫂子有话不妨直说。”

    “那我可就说了啊。”何知云脸上的笑一直没下去,开口道,“是霍明霍岩的生母林秀,她的哥哥住院了,在首都的医院,你也知道我和林文致是老同学。我们有个同学刚好在那儿当医生,说他现在条件很不好,拍电报来,让我们这些当同学的,有能力就帮一把。”

    江心见她直直看着自己,也笑了一下,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的意思是,亲戚这些事儿,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霍明霍岩就算不和他们亲妈好了,那林文致也是他们亲舅舅,照理说,外甥亲舅,何况一忠从前和林文致关系好,他要是能帮,就帮上一些,是不是?”何知云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让江心看着十分不舒服,“如果他不方便出面,我这儿还要寄钱过去,可以一并寄了。”

    慷他人之慨,这何知云也就只有这一招了?

    江心还是点头,脸上的笑容没有下去:“嫂子说得对,亲朋有难就该支援,不过不用麻烦何嫂子了,我和霍一忠已经说好,到时候会一起去医院看看病人,也让霍明霍岩去见见舅舅。”

    何知云脸上的笑容有一些裂缝,很快又恢复:“哎呀,我就说小江你是个讲道理的女人!”

    她就等着江心问,谁说她不讲道理了,可江心偏偏就没问。

    何知云把话带到,又听了个答复,好像觉得有些没趣,就说要走了,回头见。

    江心也没留她,不卑不亢地对她说谢谢,然后又装作忽然记起来一件事,拍拍脑袋:“我听说,中秋的时候,鲁师长的大儿子建信带着妻儿回家探亲,还升职级了,可真有出息呀!”她把被风吹落的头发撩到耳后,笑容甜美,“何嫂子,我和一忠都来不及上你们家去祝贺,刚好你在,就帮着和鲁师哥说一声,这真真是虎父无犬子!往后霍岩有建信的出息,我们夫妻就烧高香啰!”

    何知云的笑容淡了下去,看了江心一眼,她怎么知道魏淑贤生的孩子!不可能!家属村除了那几个跟了老鲁一辈子的老人,就没几个人知道他们家的事情!难道是霍一忠和她嚼的舌根?

    江心手里拿着那个信封,还是笑:“大家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嫂子也能帮忙给建信带个好吧?”又把她的话还了回去。

    何知云扫向江心的眼神简直带了利箭,体面的面具掉落,碎成一片片,她一言不发,有些发狠地转身,离开霍家小院。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江心脸上的笑也落了下来,她不知道何知云对她为何有这样奇怪的敌意,她江心不怕,但也着实腻烦得很,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招,跟苍蝇似的。

    霍一忠那日终于早点回家,但也是累得在靠在二楼的摇椅上就睡着了,江心本想冲他发两句脾气,你的好嫂子又来找麻烦了,可看他有些苍白的脸色,又舍不得吵醒他,还让两个孩子在一楼玩,别太大声了,下楼做饭前,给他盖了床薄毯子。

    霍一忠醒来,外头下起了鹅毛大雪,寒风呼啸,他拿开身上的温热的毯子,下楼洗了把脸,终于精神了一些,江心把一叠馒头和花卷拿出来,又端了咸菜和辣椒,让他慢慢吃。

    霍一忠从兜里掏出十块钱给江心:“这次虽然团里名次不好,但个人还是评了先进,这是我的奖金,你收着。”

    江心把钱放好,他们家现在的现金是充足的,再也不是那种捉襟见肘的状态了,可去年那阵子的窘迫也让他们夫妻二人记忆过深,因此除了必要的支出,现在也不怎么胡乱花钱。

    “你替霍明霍岩和学校请假,我们一家人下个礼拜五就出发去首都。”霍一忠快速吃着馒头,把自己的安排和她讲,“我和师部申请休假的理由,是要去探病,师部同意了。”

    “但是,探完病人,我要出门去见个人,不会耽搁太多时间。”霍一忠最近收到一个秘密电报,让他单独行动,恰好有这样的时机,替他遮掩踪迹,“火车票和介绍信我都会处理好。”

    江心听他讲得严肃,也跟着紧张:“你要去见的人,危险吗?”

    “不危险,就是有点儿折腾。”霍一忠喝口热水,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想了想,和她说,“等探病完,你带着两个孩子在首都再住两三天,不会太久,我办完事儿,马上回头接你们,咱们就回家属村。”

    “好。”江心把下午何知云来说的话,和他说了一下,那阵气也下去了,千错万错也怪不到霍一忠的头上。

    霍一忠吃完饭,收拾了一下,回来坐下,和她说:“她不来,我也是要和你商量的,我想给三哥一百块钱,当然不是用你的钱,但要用到家里的存款。”

    江心心里有点儿芥蒂,又知道这时候不能过分小气,和一个贫病交加的人计较干什么呢?就安静了会儿,才闷声说:“那到时候你要把这钱给补上。”

    那是他们两人给家里存的钱,谁知道往后会遇到什么事,要用到钱的地方。

    霍一忠大手搂住她的腰,亲吻她额头:“我怎么这么幸运,讨了个好老婆。”

    “少油嘴滑舌的。”江心推他,又把自己下午反驳何知云的话说了,“我说了魏建信的事儿,不影响你吧?”她记得霍一忠是被放在鲁师长身边的眼睛。

    霍一忠没怪她冲动口不择言,反而安慰道:“本来就不是什么能保密的事儿,大家不讲,不过是看在鲁师哥的面子上。她在意,是因为她在意自己的名不正言不顺罢了。”难怪姚政委看不上她。

    江心放下心来,不让霍一忠难做就好。

    这几日霍一忠虽不至于早出晚归,但也是忙忙碌碌的,分不出太多时间给家里。

    外头天气不好,从早到晚都下雪,广播里说的没错,野外的雪真是没过膝盖了,远看着好看,但出行实在不方便,集市卖菜都改成了五天一开,其他时间大家都吃前阵子囤起来的菜。

    这几天家家户户早上起来都要扫雪,有人的房子用的还是老的瓦砖片,一直没有修葺过,这回下的雪大了,屋顶被压垮了,屋里住不得人,后勤正派人去修,可天气不好,修起来也慢,那家人不得不借住到邻居家去,要多不方便就有多不方便。

    有嫂子说起这些事儿,还夸小霍和江心大修屋子是对的,不然这么大的雪,想着他们那年刚分到的房子,别说厨房和洗澡间,估计房梁都得压垮,到时一家四口连瓦遮头都没有。

    江心看着自己家依旧崭新的小院儿,裹了裹身上的厚棉衣,确实,遮风挡雨的好房子就是值得花钱。

    霍一忠没空,江心就自己收拾行李,想着从东北出发去首都,火车往返的时间都不长,就没准备太多东西,先去学校替两个孩子请了假,又和两个孩子打了招呼,要出门去大城市,一个比永源要大得多的城市。

    霍明霍岩高兴得蹦起来,等回来,又能和班里的小朋友们吹牛了。

    不过,江心先和霍明探了口风:“宝贝,这回咱们要去看你的亲舅舅。还记得他吗?”她实在没办法先提林秀,就先说了林秀的三哥。

    霍明歪着脑袋,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儿惹人爱,江心亲了她一口,她才说:“是大舅舅和小舅舅吗?”霍明说的是江河和江淮。

    “不,是你亲妈林秀的哥哥林文致,你和弟弟的亲舅舅。”江心说出亲妈两个字的时候,有些心酸,可不是自己生的就不是自己生的。

    霍明低下头,点头,想想又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江心也没勉强,霍明和舅舅可能见面时间少,何况她年纪也小,记不得也不奇怪:“那林秀呢?”

    “记得。”霍明也没撒谎,抱住江心,把头埋在她胸前,“我记得,我还会写她的名字。”

    “记得就好。”江心也不希望霍明是个忘记亲妈的人,就是对一个六岁孩子来说,这种记忆太分裂太拉扯了,“这回我们去首都,也会见到她。”

    “她会打我吗?”霍明知道自己已经改口叫江心叫妈了,又怕自己的亲妈不同意,万一她生气打自己怎么办?

    “不会的。”江心摸摸她的小脑袋,林秀还会惦记着两个孩子,每年要求看看孩子的近况,长久不见,肯定也会舍不得打孩子,“何况有你爸和我在,谁敢打你?”

    “妈,你会不要我吗?”霍明对分离和被抛弃异常敏感,她紧抓江心的衣服,怕亲妈打自己,又怕眼前这个妈把她送走,她喜欢这个妈,不想离开。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江心把她搂在怀里,养得这么好,霍明霍岩就是受点小伤,她都舍不得,哪还舍得把人送走,“你和弟弟都不能走。”

    霍明这才咧开嘴笑:“那我和你去。”敢情刚刚还打着不去的算盘,这小精灵怪。

    至于霍岩,江心都放弃问他了,霍岩对林秀几乎没有一点印象,说要去首都看舅舅,他还以为是江心另外的哥哥,睁着眼睛说:“妈,你有三个哥哥!”

    江心拍拍他的小脑袋:“到时候让你叫人就叫人,别提是我哥哥。”林秀要是听到这些话,估计得气死。

    “喔喔喔,那舅舅会带我骑大马吗?”霍岩人小单纯,一心就想玩儿,江淮小舅舅就带着他和姐姐,还有平平哥哥到处跑。

    霍一忠好几回都想拎着他开始早操和站军姿,江心就是觉得他还小,得保证充足的睡眠,等过两年再来,至少让他到换牙的时候,再开始这些身体上的训练。

    霍一忠学了句四不像的话:“慈母多败儿。”

    江心拧他手臂:“现在人家才到你大腿根儿,你部队里的兵也没从小就□□练的!你要是把我儿子练哭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霍一忠笑得眯起眼睛:“我心里不都有数儿吗?”

    “再有数也不行!孩子过了年也才五岁!”江心看着两个面团团的孩子,心里就发软,可偶尔也会担心应了霍一忠那句话,慈母败儿,又有些摇摆起来,是不是过了年就开始带他们去跑圈儿?

    第124章

    这几天天气恶劣, 日日大雪,北风凛凛,听广播里说有地方大雪拦路, 人进不来也出不去, 江心没让两个孩子跑太远, 最多就在门口, 和附近的孩子们堆堆雪人打个雪仗,在她眼皮子底下才放心,就连忆苦思甜兄弟踏雪而来吃饭,夜里她都没让人回去,烧了一楼的炕给他们睡。

    忆苦思甜两人带来一个消息, 说小程知青结婚了, 对方也是大林子屯城里来的知青,不过不知道是哪个。

    “下雪前,我和思甜去屯子里找同学玩的时候听到的。”姚忆苦帮江心打下手做饭,和她说起的这件事, 但这回他没有用可惜的语气,就当是说了共同认识的人的消息, 这些日子,姚聪带着他熟悉他们父子三人目前的处境,姚忆苦已经开始学习掩藏情绪了。

    江心看了他一下, 十六七的小伙子, 开始变声了, 也知道公鸭嗓难听,把嗓子压得很低, 有几分青涩少年的模样, 她说得很小心:“结婚是人生大事, 你程菲姐应该挺开心的。”

    “是吧。”姚忆苦的语调很平淡,听不出来什么,蹲下帮着生火,随即又笑起来,“霍叔叔说你们要去首都,会去看我们承宗小叔吗?”

    “不知道,要看你霍叔叔的安排。”江心知道承宗是何人,但这回却实实在在没有这个行程,霍一忠没提起,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私下去一趟。

    “我承宗小叔读了好多书,他什么都懂!婶婶,您肯定会喜欢他的!”姚忆苦一脸的崇拜,十几岁的孩子,心思莫测,刚刚瞧他还有两分伤感的,话题转移,心情也转变了。

    “那有机会可得见见他了。”江心也笑,把切好的面条洒到汤里头,不敢小瞧这些“名门之后”,话都说得尽量随意。

    小程知青结婚了,江心丝毫没有听到消息,因着连日大雪,集市好几天没开门,她和蔡大姐也好几日没见面了,不然蔡大姐估计会和她提两句,她想起那个大家一起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夜里,所有人似乎都回归了自己的轨道,不论是程菲还是姚政委,包括他们这些看客。

    也好,都是滔滔江水,各流各路,各自奔腾入海。

    等真正要出门去镇上坐火车时,大雪提前两天停了,天上出了太阳,近处远处一片白光闪耀,江心出门都要低着头,让两个孩子也不能直视雪地,担心雪盲症。

    火车是在傍晚,到首都的火车多,每隔两天就有一趟,这是私人出行,不能用部队的车,霍家四口人,一大早就起床锁门,去屯里的汽车站坐车,早早到了镇上,在镇上吃过午饭,才慢慢走路去的火车站,风不大,天上有太阳,路是泥泞了点儿,也不算难走。

    霍明霍岩两人戴上虎头帽,穿得厚厚实实的,一左一右牵着江心的手,像两只鸟儿一样喳喳喳说个不停,江心听得头疼,她以前怎么会担心霍岩说话不利索呢?

    上了火车,开出去一段,冬天白日光阴短,没一会儿天就黑了,霍一忠用水壶打来热水,放到江心手上捂着,关上车窗,让两个孩子坐在里头,他知道江心已经和两个孩子说过,这回出去是要见什么人,就没有再多言语其他的,和江心说:“林秀估计后面几天还会想和两个孩子多相处相处,我如果不在,就得劳烦你带着孩子们去见她。”

    江心不自在:“这明明是你该干的事儿。”她夹在中间算什么?

    “本来是这么计划的,我带孩子去见人,但是现在恐怕时间赶不上了。”霍一忠昨天又收到一封加急电报,催他快速前往见面,他看完三哥之后,估计就得立马离开,后头是没有多少时间留在首都的。

    江心不太高兴,临时变动也不提前和她打个招呼,她丝毫不想去面对霍明霍岩的生母,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夺走别人孩子的坏人。

    “你自己克服这个困难。”江心转过头,不和霍一忠讲话,她也烦躁。

    霍一忠轻叹一口气,他再是个大男人,心再粗,也知道江心身处其中的尴尬,可那头实在催得急,他估摸着是老首长直接下达的命令,让他中间跑一趟,所以才不能耽误。

    “妈,你和我一起去。”霍明听了爸妈的讲话,伸手过来拉着江心的手,“我害怕,你和我去。”

    江心摸摸她的小手,有点儿凉,把那双手包在自己手里,搓一搓,哈哈气,霍明就笑咯咯的,靠在她手臂上,很亲密地依偎着她。

    “去哪儿?妈,姐姐,我也要去!”霍岩在半黑的火车厢中,看不到爸妈的脸色,但是一听霍明说要去哪儿,马上就蹦跶起来,反正姐姐要干的事儿,一件也不能落下他!

    “去见三舅舅!”霍明回应弟弟,后头这句却小声下去,“还有咱们的亲妈。”

    霍一忠往江心的方向看去,光亮不足的车厢中却看不清江心的表情,他用力揽过妻子的肩膀,无声地安抚她,让她别担心,一家人是不会分开的。

    “妈就在这里,还要去哪儿看?”霍岩被放在霍家的时候才两岁多,霍一忠和江心接走他的印象还有,但已经完全不记得林秀了。

    江心一把把霍岩抱在膝盖上,另一手抱住霍明,把脸蛋贴在他们额边。

    “不一样,那是另一个妈。”霍明的声音不大,怕江心生气,又伸手抱住她,乖乖软软地叫了声,“妈。”

    “对,还有另外一个妈。”江心再不欢喜,还是要和孩子说明,不然等他们长大了,从别人口中听说,反而更不好,“那个妈是生你们的妈,她也疼你们呢。”

    “人家都说,每个人只有一个妈妈。”霍岩不懂,不过他也不想有更多的求知欲,他的爸妈姐姐就在身边,他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搂着江心的脖子,亲她脸颊一口,“妈,忆苦和思甜哥哥说,我们要去吃烤鸭,是不是?”

    “是。”首都最出名的美食不就是烤鸭吗?确实得带他们俩儿去吃一顿,江心又问霍一忠,“你也要和我们去一趟吧?”

    “嗯。”这个是不能推的,霍一忠点点头,把霍明抱起来,一家四口挤在一张椅子上,“到首都火车站估计是早上或是中午,我们先住下,去吃顿好的,下午就去看病人,晚上”他捏了捏江心的手,晚上他就得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知道了。”江心把手抽出来,这是要把两个孩子和他们亲妈亲舅舅后面两天见面的事都交给她,可她

    霍明感受到江心的犹豫,她拉着江心的手:“妈,我们要在一起,手上绑好绳子,跟去外公外婆家一样。”

    刚刚还觉得憋屈,可霍明这一再要求,她又觉得,为了两个小孩的安全感,该退让就退让一把,不过这个妥协绝不是因为霍一忠,也绝不是牺牲,她是自愿为了两个孩子,要让他们时刻看到熟悉的人,不至于在陌生的地方感到慌张。

    火车轰隆隆在黑夜中前行,这回江心出行很放心,因为身边有个身手了得、个子高大的霍一忠,硬座上她都硬生生睡了小半夜,松懈得如同在自己家里,而霍一忠自觉对江心有亏欠,一路上对他们母子三人和颜悦色,言听计从。

    到首都火车站的时候,正是一大早,火车“呜呜”进站,车门打开,一阵属于国之首都的气息扑面而来,展眼望不到头的巍巍气象和滚滚红尘,宽大的水泥站台上人多拥挤,下了火车,就看到几条交叉并列的火车轨道,国营小餐馆的师傅用京腔喊出店里有什么吃食,一打开蒸笼,巨大的白气往上升,遮住了人的脸,有序的巡逻队伍自东而西,天南海北的口音随处可见。

    江心已经一次性抱不动两个孩子了,还是用老方法,用软绳子把两人的手腕绑起来,让他们揽住自己的腰,千万不能和陌生人走了,霍一忠身上则是扛了两袋行李,在前头开路挤下车。

    霍一忠原来就在附近的师部,对这个火车站很熟悉,他把迎面而来的人群分开,不时回头看着妻儿,到门口掏钱和票买了些热早点,脚上踏着脏兮兮的夜雪,哈着气,接过大师傅递来的包子和油条豆浆,带着江心和两个孩子在门口等公共汽车。

    “先吃点儿东西。”霍一忠跺跺有些冰冷的脚,把包子和豆浆递给江心。

    江心看着火车站附近扛大包的挑工,往来的人群和乱窜的自行车,连个落脚的凳子都找不着,就蹲下,先喂饱了两个孩子,自己和霍一忠才吃起来。

    两个孩子和第一回 到申城的时候一样,扒着公共汽车的窗户往外看,两边是落了叶子的柳树,穿过一条条深深的胡同,江心不太适应这种充满了各种赶早味儿的汽车,因为冷,车窗全闭,车上各式各样的味道都有,车开开停停,偶尔急刹车,弄得她一大早有些反胃,好在招待所不远,坐车二十来分钟就到了。

    这回下车人就没那么多了,江心跨出车门,腿就软了一下,霍一忠背着行李,扶着她,两个孩子牵着她的手不放开,四人往招待所走去。

    在招待所开好房间,喝了点儿热水,江心才缓过来,脸色有点发白,看来小常哥提醒得没错,要弄点参茸吃一吃,得把底子补回来。

    霍一忠去打热水,一家人洗过脸,修整了一阵,江心人精神了点儿,才出发去全聚德吃烤鸭。

    霍明和霍岩看着满大街的自行车,还时不时有小汽车,两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摸摸石狮子,又蹭蹭银杏树,指着某个胡同口儿的大门嘻嘻哈哈的。

    霍岩问:“妈,我们要去看水晶吊灯吗?”

    “不去看灯,去吃你念了一路的烤鸭。”江心始终没把那两条软绳给解开,这里地广人多,自行车更多,稍微一个不注意,可能人就找不见了。

    “妈,我要去□□广场!”霍明已经知道首都都有什么,“我还要在那儿拍照!”

    “好,咱们一家人去。”江心答应她,他们上回在申城外滩拍的照片寄回家属村,可让霍明招摇了好一阵儿,现在还放在家属村霍家小院儿二楼的玻璃相框里。

    江心在21世纪倒是吃了不少烤鸭,都是和同事同学在一起,这回和家里人一起吃倒是头一遭,只是为人父母,第一筷子定然是给两个孩子,霍一忠和她后头才慢慢吃。

    坐了几天火车,江心胃口不好,烤鸭油腻,她吃几口就不再多吃,霍一忠却以为她是为了让他们父子三人多吃点儿才不肯动筷子,反而帮她卷了一片又一片烤鸭,江心为难得看着眼前的荷叶饼,吃不下,一转手,全都到了霍明霍岩肚子里,这个动作看得霍一忠感动起来,心心真是满心满意都是他和孩子们,他往后得对她更好点儿。

    这着实是个美丽的误会,不过霍一忠和江心都不知道。

    吃过午饭,霍一忠去打听了医院的位置,在路上买了些水果点心和麦乳精,拎着风林镇的特产,带着现在的媳妇儿和两个孩子,去见前任亲家舅哥和前妻。

    江心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儿,到了医院门口,和霍一忠说:“你们上去,我在楼下等你们。别超过五点下来,今天得给霍明霍岩洗个澡,太晚的话天儿就冷了。”又伸手指了指一个避风的走廊,“我就在那儿,你们下来就能看到我。”

    霍一忠看她一下,也没勉强她,就带着霍明霍岩往另外一栋二楼住院部走去。

    江心在周围绕了一圈,这是一贯以来有名的大医院,在后面的几十年里,许多外地人来看病,挂号困难,一号难求,黄牛垄断,因为挂号难这事儿还上了好多回新闻,她找了个小报亭,买了本故事书,在刚刚说好的走廊里低头看书,外头刮着风,医院人来人往,她的心也略不平静,时不时往住院部二楼看去。

    霍一忠领着两个孩子爬上二楼,正想叮嘱霍明霍岩等会儿要有礼貌地叫人。

    霍岩就问:“爸,为什么妈不和我们一起来?”

    “笨!因为妈不高兴!”霍明牵着弟弟的小手,老神在在地说,“妈怕我们走了就不回来了。”

    “我们要走去哪里?为什么不回来?”霍岩甩开姐姐的手,小短腿跑到霍一忠前头,拦住他,“爸,妈呢?”

    霍一忠无奈,真不知道江心每天是怎么应付这两个小鬼头层出不穷的问题的,只好劝慰自己,亲生的,要有耐心:“我们只是去看看舅舅,不是不回来。你妈就在楼下等我们,等会儿我们就下去了。”

    “那我们快点去吧。”又变成霍岩拉着霍一忠走了,“妈说要带我们去溜冰!看完舅舅,我们就去溜冰!”

    父子三人来到二楼最后一个大病房,敲门进去,里头住了好几个人,窗户都关着,角落里放了几个洋炉子,点着碳,除了盖棉被,是屋里唯一发热的暖光点,以至于病房里头味道混杂,不好闻。

    霍一忠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林文致,瘦削,干瘪,脸上的骨头突出,脸色青白,眼神灰暗,手背上有好几个发黑的针口,时不时咳嗽几声,是从胸腔里震动出来的咳声,跟两年前见面比,老了太多。

    “三哥。”霍一忠没忘记和林文致的情义,依旧没改口。

    林文致转过头来,他原本浓密的头发,现在已经剃成了平头,灰白相间,看着十分老态,看了会儿才认出人来,发自内心露出一个笑:“一忠,你来了。”

    “三哥,这是霍明霍岩。”霍一忠把礼物放在他病床的床头柜上,柜面上还有几瓶吃过的药,把两个孩子拢过来,“叫三舅舅。”

    “三舅舅!”霍明霍岩齐声叫人,两双明亮纯粹的眼睛看着他。

    林文致吃力地坐起来,握住拳头抵在嘴巴前咳嗽几声,霍一忠伸手把枕头给他垫好,让他坐得舒服些。

    “都长这么大了。”林文致的笑很和善,想去摸摸两个外甥的头,想想自己一个病人,摸头不吉利,又缩回手,“快坐下,和舅舅说说话,上学了吗?”

    霍一忠说他是个书生,确实有几分书生头巾气,坚信读书才能使人明理。

    “上学了,我和弟弟读学前班了,我们学校叫家属村子弟小学。”霍明大大方方的,有问有答。

    霍岩也问:“你是我妈的哪个哥哥呀?我怎么没见过你呀?”他以为林文致是江心的哥哥。

    “我是她的三哥。”林文致又咳了几声,放低声音,“你和姐姐刚出生的时候,舅舅还抱过你们哩。”

    霍岩歪着头,看了林文致一眼,又看看霍一忠,站起来,拉着他的手,问:“为什么以前我没有见过这个舅舅?”

    霍一忠口拙,有些不好回答。

    霍明摇着两根小辫子:“妈说这是另一个妈的哥哥,你当然没见过啦。”

    这话一出来,一下就把霍岩给搞蒙了,他就不说话了,有些闹脾气:“我要妈抱我。”

    林文致咳嗽一直不断,本想和一忠叙个旧,被两个孩子这么一打岔,又听外甥们说这个妈和那个妈,也有了几分怅然,看两个孩子穿得暖,气色好,就知道他们后头那个妈没亏着孩子。

    “明明!弟弟!”在他们后头,一个清脆疲惫的女声响起,含着几分激动。

    霍一忠和霍明霍岩一起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蓝布棉衣的短发女人站在身后,棉衣似乎穿了很久,袖口和肩头都洗得发白,女人手上拎着两把热水壶,脚上穿着黑色布鞋,冻得鼻子和脸颊发红,正眼不转睛地盯着霍明和霍岩二人。

    霍明霍岩立即就跑到霍一忠两边,一人牵着一只大手,躲在他后头,抬头看着这个和他们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脸上有防备和生疏的表情。

    林秀也没想到,自己只是下楼打水十分钟,霍一忠就带着霍明霍岩上楼来了。

    她把水壶放下,也没和霍一忠打招呼,眼睛里只看到两个孩子,蹲下去摸两个孩子的小脸蛋儿,眼睛里湿漉漉的,喃喃道:“我是妈妈,叫妈妈呀。不记得了吗?”

    霍明霍岩两人往后退了一步,嘴里嗫嗫,霍明记得她,可两年多没见,她叫不出口,两个孩子只是抬头去望着霍一忠。

    霍一忠脸色有些差,看了眼林秀,她的长发剪短了,人也变忧愁了些,一对曾经的夫妻对视,霍一忠只是朝她点点头,也没催孩子叫人。

    林秀不看霍一忠了,转而继续看着霍明霍岩,伸手去摸他们的脸颊,霍明没动,任由她抚摸,霍岩偏头躲了一下,林秀的手常年干活,有了茧子,刮到他的脸了。

    霍岩有些惊惧,仰头看着他爸,张开手,有了点儿哭腔:“爸,我要妈,要妈抱我。”

    “妈在这儿,妈抱你,让妈抱抱!”林秀伸手要去抱他,却被霍岩推开了。

    霍岩终于哭了出来,不让这个陌生人靠近,缠着霍一忠要江心:“爸,我要妈!我要回家!”

    林秀眼里也有泪,还有点恨意,非要抱他:“你是我生的!我才是你妈!”

    霍岩推着林秀,躲着她的手,跺脚,哭得满脸泪,对着霍一忠张开手,林文致在后头一直咳,想让林秀别一来就吓着孩子,可他的咳嗽太重,说不了几个字,一直被咳声打断,连不成句。

    霍一忠见不得孩子哭,霍岩都多久没哭过了,把人抱起来,擦干泪:“等会儿就去找你妈。”

    林秀见抱不成儿子,又要去抱霍明,有些火气,又有几分委屈:“明明,你也不要妈抱吗?”

    霍明没哭,但也有些闪躲,林秀固执地张开手,脸上有些恳求的意味,她才松开霍一忠的手,往她眼前走了一小步,林秀见她肯上前,立马就抱住了这个小人儿:“明明,可想想死妈了!你和弟弟想不想妈妈?”

    “会认字了吗?往后给妈写信好不好?”

    “妈天天都想着你和弟弟,每晚都要看着你们的照片才能睡着觉。”

    “有没有想妈妈?妈把头发剪短了,还记得妈长什么样吗?”

    林秀的眼泪留下来,洇在霍明新做的棉衣里头,她肆意地诉说着自己对孩子的思念,不顾眼前还有生病的哥哥哥和皱眉看着她的前夫。

    霍明被她抱得太紧了,伸出小手去推她,可嘴里又不肯说话,就想把人推开一些。

    林秀感受到这一阵推力,心情又起伏了:“怎么不和妈亲近了?是你后妈教你和霍岩的吗?”

    霍明这才低声否认:“不是,我妈对我和弟弟很好。你抱得太紧了。”而且她有点害怕。

    林秀这才放开一点力气,听说后妈对孩子好,又忍不住有几分气性,想在霍明霍岩身上找出一丝缺点和不如意的地方,可这两个孩子养得白白嫩嫩的,比三哥家里的侄子侄女们好太多了,一看就是没少吃喝,穿得还是簇新的棉衣棉裤,脸上闻起来有些香香的味道,指甲干净,脸蛋可爱,两年不见,长高了许多,抱起来重手,跟城里的孩子比也没比下去。

    林秀心里发酸,心疼,又发软,最终还是心疼多一点,也不知道是心疼自己和孩子分离的处境,还是心疼自己没能力给孩子提供好环境的悲哀。

    她抹了抹眼泪,完全放开霍明,这才站起来,沉默地给霍一忠和两个孩子倒热水,问前夫,却不看他的眼睛:“今天刚到吗?”

    “早上到的。”霍岩不哭了,霍一忠想把他放下来,他不肯,搂着他爸的脖子不肯撒手,闹着要走。

    林秀哀怨地看了霍岩一眼,霍岩就窝在霍一忠的脖子里,不看她,也不抬头,就要他妈江心。

    林文致喝过水,这才顺了口气,让自己的妹妹坐下来:“一忠和孩子刚到不久,你就回来了。你们一家人说说话。”

    霍一忠觉得三哥的用词不当,但当着人的面儿没说出来,霍岩倒是说了一句:“等把我妈找来,我们一家人就人齐了。”

    稚子无意,他有认知开始就是江心带着他,自然认为和江心才是一家四口,但这话说得林文致和林秀都伤感起来,原本他们才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人。

    霍一忠突然觉得空气里有几分窒息,他终于知道江心为何不肯出现在这里,晾他脸皮再厚也觉得不对劲,何况他脸皮也不厚。

    “三哥,这回来,我是带孩子来见见您这个舅舅。”霍一忠拉了个木凳子坐下,手上还抱着霍岩,霍明靠在他身边,不声不响的,“我的时间不多,叙旧怕是来不及了,晚上还要出差。”

    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里头装着一百块钱和五十斤全国粮票,是他和江心商量过拿出来的:“三哥,这是我和江心的一点心意,您拿着。”他说得很大方,并没有躲藏,心心本来就不是见不得人的,“您别拒绝,既然都到首都了,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治疗,无论如何也好看好这个病。”

    林文致听这个前妹夫这样说话,头都要抬不起来了,从前最困难那几年,他们家好几个人都靠着一忠的工资周转过来,如今他都和自己妹妹离婚了,还顾着前些年的情分,他没看错人,这人是忠义之人。

    林秀倒是没客气,她和霍一忠毕竟当过夫妻,拿钱这种事,拿了一次,拿第二次就不会有羞愧之感,何况她时刻记着自己给霍一忠生了一儿一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比他后头那个老婆要强多了!

    “那你今晚就走,孩子们呢?”这才是林秀关心的,她想和孩子们多聚几日,她讨厌霍一忠,就是讨厌他老不着家,老把任务看得比一切都高,早些年一个人带两个年幼孩子吃的那些苦头,林秀想起来都恨,“你总得让我这个妈和孩子多在一起,培养培养感情啊!”

    霍一忠这回没让着她,黑脸深沉地看她一下,有几分吓人:“你真这么想孩子,就不会放下孩子半年不闻不问了。”

    这话几乎把林秀的泼辣给激了起来,想把自己在长水县霍家吃的苦全倒出来,可林文致拉住她,让她别激化矛盾了,婚也离了,现在他们林家也没办法把孩子接回身边养着,形势比人强,光发脾气,意气用事,又有什么意思呢?

    林文致是最疼林秀的哥哥,她也最听得进这个三哥的话,被他一拉,也闭上了嘴,其实和霍一忠闹什么呢?婚都离了,孩子也不在身边,等真正离了婚,她才看清自己的处境有多糟糕,往日她没有工作,但好歹还是个军官太太,霍一忠大部分的工资都在她手上,现在自己冲动离了婚,就成了失婚妇人,人没了,钱也没了。

    她曾经还以为霍一忠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会回头和她复婚,谁知道几个月后他马上就再婚了,听说过得还挺好,从此他的生活彻底没了这个前妻什么事儿。

    林秀倔强,自以为自己心比天高,读了书,也就是没遇上好时候,否则她也能读大学,根本看不上霍一忠这种行伍出身的丘八!离了婚,寄居在三哥三嫂家里,和侄女侄子挤在同一张床上,半夜想孩子,又偶尔想起霍一忠的好,想的偷偷哭,还不敢让人知道,生怕人家知道她林秀后悔了。

    霍一忠的心思已经不在林秀身上了,他看过三哥,本以为有许多话可以和他讲,可讲什么都不对,他和江心还有孩子都是新生活,三哥和林秀属于旧生活,不是非要做个明确的切割,而是混合在一起就很不合适,他不是扁担,做不到挑两头。

    所以他本来以为要叙旧一下午,林秀一回来,时间猛地就缩到几十分钟,他把该给的给了,站起来要告辞,林秀不死心,追问他能不能让孩子在她这儿多待几日,到时如果方便的话,他顺路来接孩子走。

    霍一忠眉头一直没伸展开,林秀总是这样,凡事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很少考虑他人的麻烦,以前他是丈夫,林秀是妻子,他会让着她,可现在他没有这层顾虑:“这三天江心都会带着孩子在附近,我会让她每天过来看一看三哥。”

    林秀不同意:“怎么就不能让孩子待在我这儿?”

    “你这儿怎么住人?跟你一起住病房门口搭出来的床?”还是那个熟悉的林秀,生活让她摔了个跟头,却又不彻底,想事情只想着自己,霍一忠有些不耐烦了,“我不是拦着你和孩子们见面,你自己想想孩子住这儿合适吗?”

    林秀哽住,她和霍一忠结婚三四年,从来不知道霍一忠的道理这么多,一句句都能把她给堵死,气得胸口有些起伏。

    霍岩一直怕霍一忠,见他脸色黑了,伏在他胸前,更加不敢乱动,霍明则是大胆一些,上前去拉了拉林秀的手,小声说道:“我妈说明天会带我和弟弟来这儿的。”

    林秀一听“我妈”这两个字,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呜咽道:“我才是你们的妈妈,是我十月怀胎把你们生下来的。”

    林文致见场面不好看,其他病友也都不时看着自己这里,有些强颜欢笑:“一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还要住上一阵子,你让你妻子有空了,就带孩子来看看我这个舅舅。”也没提林秀。

    霍一忠就和三哥握手,又让两个孩子朝舅舅挥手,和他告别。

    霍明霍岩乖巧地朝着林文致说再见,霍明想想,又和林秀说了句再见。

    踏出病房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哭声,霍一忠没回头,一手抱着霍岩,一手牵着霍明,往楼下走去,心心还在一楼等着他们。

    第125章

    江心在医院走廊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心总不自觉飘到丈夫和两个孩子的身上,猜想他们多久才能下来?孩子们见到他们亲妈,会不会就不记得她了?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 忽然和蔡大姐的一段对话闯入脑中。

    蔡大姐问她, 当时怎么会选择和霍一忠结婚, 一个南方人怎么嫁到北方来了?

    她是怎么回答的?是了, 她说赌一把。

    事到如今,江心不敢妄下断言,赌赢还是赌输,只觉得当初自己结婚,除了简单地想要逃离筒子楼, 怕别人发现自己不是真正的江欣, 感情上头,也真是有几分愣头愣脑,顾前不顾后的,其实她根本没想清楚和一个二婚有孩子的男人结婚意味着什么, 又会有什么样的麻烦。

    至少刚开始她是没想到自己会对霍明霍岩有这样深的感情,事情和情意发展到这里, 并不受她的掌控。

    好在她没有等很久,就听到霍岩叫她:“妈!我们回来了!”一边说一边从霍一忠身上挣扎下来,小跑着扎进她怀里, 要江心抱, 江心把手上的故事书丢到一边, 把孩子抱起来,重重地亲了一口, 总算下来了!

    用霍明的话说, 她都等一千年了!

    “妈!”霍明跟在后头, 头发都飞扬起来,一把抱住她的腰,声音却有些闷。

    江心抱住两个孩子,险些落泪,她差点以为要等到天黑了。

    霍一忠也快步走到她跟前,心里安稳了些,他人生的锚点仍是她,大家都没提刚刚病房里的事,他低声和江心说:“不是要去广场那儿拍照吗?现在就去吧,过会儿就天色就暗了。”

    江心把霍岩放下来,牵住他和霍明,点头,也不问他们刚刚怎么样了,一家四口去医院门口坐公共汽车,两个孩子明显粘着她,她也不愿意放开他们,娘仨儿挤着同一个座位。

    霍一忠在一旁看着,想起三哥病瘦的脸,内心轻叹,人有聚有散,有些情义始终要放在过去了。

    全国人民到了首都,必定要到天安///门广场门前留下照片,霍一忠找了人过来拍照,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在这座古老庄严的城楼底下留下一张全家福,分别还有他们夫妻合照,姐弟合照。

    江心多付了钱,那照相的师傅说明天下午过来就能拿到。

    回招待所的途中,他们找了个国营饭店吃饭,霍一忠看着手上的表,他的火车在夜里,要出京,目的地没说是在哪儿,江心就知道他要开始出任务了,不由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回到招待所,霍一忠把房间的两个热水壶装满,等会儿要给他们洗澡擦身用的,转身又把自己的行李单拎出来,一个轻巧的包袱而已,没有其他多余的,看来去的地方不会太远。

    江心检查他包里的钱和票,怕他不够用,又塞了一些进去,把刚刚买的包子和饼子也单拿了一袋出来,递给他:“可要小心些,别受伤,我们在这儿等你回来。”

    “知道了。”霍一忠抱了她一下,亲亲她的脸颊,又低头亲亲两个孩子的额头,摸他们脑袋,“乖乖跟着你妈,听话,别乱跑。”

    “好!”两个孩子看着他们爸爸要出门,倒是没有哭闹舍不得,反正他妈在就好,他们母子三人很习惯在一起。

    江心和孩子们送他到招待所门口,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中,忧心了一阵,就折回去给两个孩子洗澡,换里头的薄衣服。

    霍岩下午哭了一场,中午没午睡,在床上玩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江心上前去给他盖好被子。

    霍明还窝在江心怀里,和她说话,小小年纪的她还挺有心事,她说:“妈,我见到我亲妈了。她说她很想我和弟弟。”

    “嗯,这是应该的。”江心没见过林秀,不了解她,但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有思念之情是很正常的,没有才奇怪,“你呢,你想她吗?”

    “不想”话说得太快了,霍明想想,又摇头,“想。”然后又改口,“不知道。”她有些混乱。

    江心笑,霍明难得有口齿不伶俐的时候,搂着她躺下,拍她的背:“不要急,说话要慢慢说,想清楚了再说。”

    “不知道,我记得她头发长长的,总是抱着弟弟和爷奶吵架。我原来老想着她,后来就没想了。”霍明的声音小小的,又揪着江心的发梢,“我爸说,明天还要去看那个三舅舅。”

    意思是,明天还要去医院见林秀。

    小不点儿,这是在试探她呢,江心刮刮她的鼻子:“知道了,明天我会和你们一起去的。”

    “妈,你会和我们在一起的。”霍明双手搂着她,眼睛眨了会儿,靠在她胸前慢慢睡着了。

    隔天早上,一大早的,外头就有人在喊着报纸和包子,陆续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果然是大城市,朝气十足,霍岩先起来,天儿冷,他又钻到江心和霍明的被子里,这下三人都闹醒了。

    “妈,你说要带我们去溜冰的。”霍岩一醒来就忘了昨天的事,净惦记着要出去玩儿。

    “去,下午再去,早上先去看你们三舅舅,中午吃了饭,咱们再去逛逛。”江心的安排的很松散,既然决定了要带孩子去见他们亲妈,就别扭扭捏捏的,该来的得来,该去的得去。

    “妈,我不想去看三舅舅。”霍岩耍赖,他不喜欢那个哭着的女人硬要抱他,不肯好好穿衣服,一只手缩在胸前,把棉衣的袖子甩来甩去的。

    江心不知道昨天的细节,拉过调皮的他,“叭叭”亲两口,把他的棉衣棉裤和袜子穿好,让他下床洗漱,捏捏他的两只小耳朵:“不行,得先去医院。”

    霍岩就有些不高兴了,吃早饭的时候还嘟囔着嘴。

    霍明和江心说:“我亲妈昨天吓着弟弟了。”怎么吓,她没说。

    原来如此,江心也能描绘出个大概的轮廓,只好摸了下霍岩的头。

    沿着昨天的路线,到了医院,原本江心是想着把孩子送到病房去,自己再在楼下等他们,可刚到住院部楼下,她就看到一个身材瘦削的短发女人站在门口,焦急又期待地望着外头,乍一看和霍明霍岩有些像,不过因为瘦,女人的轮廓和骨头都突出,从穿着和脸色看得出来,她过得略微粗糙。

    见了这人,霍明就停下了,霍岩抱着江心的大腿不肯往前走,又闹着要她抱。

    江心就知道,这人是林秀,她正想开口,至少先认识认识对方。

    林秀先跑过来,蹲下,伸手要抱孩子:“明明,弟弟!”并没有和江心打招呼。

    霍明却退了一步,抬头看着江心,要江心做主的意思,本来孩子就会下意识看大人的脸色行事,但就是这一眼,把林秀给惹恼了,这是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要看江心这个后妈的眼色!

    霍岩则完全没有投入这个状况,他不喜欢这里,就想着逃开,双手扒住江心的手腕,要她抱,双腿缩起,简直像个猴子,要爬上她怀里,江心被扯得没办法,只好弯腰把他抱起来:“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说着拍了一下他屁股。

    林秀气哼哼地站起来,一脸不善看着江心:“你就是霍一忠后头的老婆吧?怎么我这个亲妈要和孩子说话,还得经过你同意?”

    江心噎住,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愤怒的女人,不停压下自己心里怪异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和她说话:“你好,我叫江心。”

    “这是我妈。”霍明也小声说,眼睛眨呀眨地看了一下林秀。

    “我才是你妈!”林秀有些粗鲁地把霍明扯过来,不让她牵江心的手。

    霍明的惊恐的表情,看得江心眼皮一跳,她搂紧霍岩,脸色也严肃起来:“别对孩子凶。”

    林秀气归气,终究心疼儿女,低头看了眼要哭不哭的霍明,又看一眼一直挂在江心脖子上的不撒手的霍岩,手上力气也松了:“我是林秀。今天谢谢你把我两个孩子送过来了。”

    霍明趁着林秀松手,又跑回去拉着江心的衣摆,低着头,想哭不敢哭的模样,看得人心疼。

    林秀只好挤出一个笑,又蹲下来哄霍明:“明明和妈妈上去看看三舅舅好不好?妈妈给你和弟弟打了毛线衣,还做了鞋子,咱们上去试一试嘛,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帮妈卷毛线团的?来呀!”

    霍明看看江心,又看看眼前一脸期盼的亲妈,终于轻微点头。

    霍岩却不肯下来,硬要江心带他去滑冰,忆苦思甜哥哥都说过,他们能在湖面上滑冰,快的话,能跟飞起来一样,他不要去看什么三舅舅。

    林秀简直想把霍岩抢过来,眼睛里有哀伤也有恼怒,这明明是她生下来的骨中骨,肉中肉。

    霍明也眼巴巴看着江心:“妈,你说了和我们在一起的。”

    江心始终觉得尴尬,林秀却开口邀请:“这儿风大,你也上去喝杯热水吧。”

    不然两个孩子倔到天黑估计都不肯和她到二楼去。

    “好。”江心还抱着不肯下地走的霍岩,有些勉强地答应了林秀,霍明的小脸就扬起一抹笑。

    到了林文致的病房,霍岩终于肯下地走路了,和姐姐一起叫了声三舅舅,都靠在江心身边不肯动。

    林文致打量了江心两眼,是个和善的面相,咳嗽几声,脸上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让她拉凳子坐下,又说不好意思,招呼不周,很客气地谢谢她用心照顾两个孩子。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心就和林文致唠了几句,林秀一直想逗两个孩子说话,可霍岩不搭理人,霍明只是做到有问有答而已,和林秀想象中的热情大相径庭。

    “这是妈给你们织的毛衣,你爸驻地冷吧?一定要穿暖和才能出门去。”林秀从床底下一个行李袋里翻出两件毛衣和两双小鞋子,想把霍明身上的穿着的厚棉衣脱下来,换上她织的,可她错误估计了两个孩子的身高,毛衣都织小了,连头都穿不进去,卡在霍明头顶,辫子都弄乱了。

    在林秀心里,两个孩子都还小,她可以一手操起,就算看过了照片,她对孩子具体的身高体重没有概念,可孩子一天一个样儿,遇风就长,早就不是两年前的孩子了,霍明头皮被扯痛,叫了出来,江心一听,立即把林秀的手抓住,把那件过小的毛衣拿开,看林秀的眼神有些责备,帮着霍明把棉衣扣好,又掏出梳子给她梳头发,重新绑好辫子,霍明哭了会儿,就窝在江心胸口不动了。

    林秀眼里忍着泪,看着自己手上不合适的毛衣和鞋子,一如她这个妈,对两个孩子来说,是那么不合时宜。

    林文致看得也难受,孩子长久不带在身边,和他们家的人已经不亲近了,林秀当初离婚太过冲动,只想到自己委屈,没考虑两个孩子,现在想疼他们,也有心无力,可他毕竟是兄长,总要向着自己的妹妹,低咳几声,和林秀说:“你久不见孩子,不知道他们长大了,也难怪。带孩子们去食堂吃个饭,不是说瘦肉云吞好吃吗?让他们也尝尝。”

    医院食堂的瘦肉云吞贵,他们兄妹只打过一回这个云吞,两人分着一碗吃了,后面都没舍得再吃一次。

    林秀这才站起来,放轻了声音去哄霍明霍岩:“妈带你们俩儿去吃好吃。”

    霍明霍岩还是依着江心,江心站起来,努力挤出一个笑:“那就去吃个云吞。”她也不想待在这压抑的病房里,何况这林文致还是肺病,不晓得会不会传染,也是太大意了,该戴个口罩的。

    两个孩子这才动起来,牵着江心的手往外走,旁边还站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林秀。

    到了食堂,林秀咬牙要了两碗云吞,江心看出他们兄妹的窘迫,制止了她:“我不饿,两个孩子来之前已经吃过早饭,要一碗,给他们尝尝鲜就好了。”

    林秀这一刻竟有些感激地看了江心一眼,她让大师傅打了一碗热腾腾的云吞,要了两双碗筷和调羹,端到霍明霍岩眼前,分开装了两小碗,想吹凉喂他们,可孩子们自己会拿筷子吃饭,不再要人喂了。

    大概是见林秀软了下来,江心的心情也妥帖了些,坐到了旁边,把那张桌子留给他们,知道霍明霍岩不会离开自己,她就安稳了,让林秀和孩子们说会儿话。

    “好吃吗?”林秀有些哽咽,想起他们母子三人在长水县连吃个馒头都要背着霍家二老的日子,现在他们两个吃饭慢条斯理,不争不抢的,可见家里不缺他们吃的。

    “没我妈做的羊肉饺子好吃。”霍岩那个呆头鹅,三句话不离“我妈”两个字。

    霍明则说:“好吃。”她不饿,吃得很慢,偶尔还会抬头看林秀一眼,吃了几个,她把小碗推给林秀,“我吃不下了。”让林秀吃。

    林秀的眼泪落下来:“明明,你吃呀,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肉吗?”

    霍明只是摇头,看着桌子那头的江心,说:“妈说吃饱了就要放下筷子。”

    林秀也看了江心一眼,不再说话,捞起筷子,把她碗里剩下的云吞全吃完了,这回却是无滋无味,尝不出个甜酸苦辣香来。

    江心把头转向别处,装作听不到他们说话。

    “弟弟,你真不记得妈妈了吗?”林秀一脸期盼地看着霍岩,想和霍岩说上几句话,想哄霍岩叫她一声妈,她走的时候,霍岩话都说不清楚。

    霍岩只是看她一眼,低头把碗里最后一个云吞吃完,把碗筷推开,朝着江心那头嘟着嘴:“妈,我要擦嘴!”

    “羞羞脸,妈说乖孩子要自己擦嘴。”霍明两根食指在脸上滑动,羞羞弟弟。

    霍岩不服气,被姐姐一激,两人就容易吵架,隔着桌子都要掐起来。

    林秀忙拿出一张帕子,要给霍岩擦嘴,霍岩却撇开脸,躲开她的手:“我要我妈,不要你的!”

    霍岩这话一出,林秀控制不住了,当场就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吓得霍明霍岩呆立在场,他们还没见大人这样哭过,人一惊慌就会往安全处跑去,他们一秒钟没犹豫就往江心那头冲去。

    江心忙搂住两个孩子,安抚了两句别怕,想了想,从兜里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递给林秀。

    好一会儿,林秀才止住哭声,摇头,用自己的帕子擦泪擦鼻涕,双眼和鼻子都通红,秀气的五官挤成一团,小声地朝她说谢谢,又道了歉:“头先是我态度不好,请见谅。”

    江心摇摇头,她和林秀之间其实没有矛盾,也没有误会,只是通过了霍一忠和霍明霍岩有了交集而已,何况看林文致就是个讲道理的斯文人,林秀若是由她三哥带着读书长大的话,人品不会差到哪里去。

    “谢谢你这样用心照顾我两个孩子。”林秀对孩子母亲的归属权还是很在意的,可她又有些心痛,“我不是个好妈妈,后来我后悔了,知道自己错了,不该丢下他们。可是那时候我太想离开长水县,太想离开霍一忠了。”

    江心不太愿意孩子听到这些大人的诉苦,他们幼年时已经经历过动荡的生活,就不需要再负担大人的情绪了,抬眼看到不远处有几个大师傅聚在一起,正仰头看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像是播放着哪个抗战电影,正响起冲锋的号角,指了两个可以看到他们的位置,让孩子们过去凑个热闹,叮嘱他们不可以乱跑,要尿尿的话得回来找她。

    霍明看了林秀一眼,听江心的话,牵着弟弟的手往那头走去,乖乖坐着,他们对黑白电视机不陌生,因为七月份的时候,外公外婆就带着他们去邻居家看过电视,他们还看过七十二变的孙悟空。

    江心这才安定地坐下,她也不想和林秀说太多,可林秀像是积攒了一箩筐的话,不能对他人说的,恰好可以对霍一忠现在的妻子说。

    “我后悔离开孩子,可我不后悔离开霍一忠。”林秀也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和霍一忠结婚四年了,在一起的日子,算起来两个月都不到,常年的分离让她一直处在势单力薄的状态,自从有了孩子,常常觉得心力交瘁,“你不知道,我好怕他。”

    “怕他?”江心倒是觉得新鲜,她从来没有怕过他,尽管他长得高大壮硕,凶狠时,双眼如同孤狼恶虎,她也见霍一忠霎时之间卸过人的手腕,可她从不觉得他可怕,他一直承诺,定会保护她。

    “他抓人的时候,动作那么快,那么利索,像是练习了千万遍。”林秀想起来都发抖,当时霍一忠陪她回娘家,顺手帮当地公安抓了个犯人的场景,她都看不清霍一忠手是怎么动的,那正逃跑的犯人就被卸了胳膊,摁在墙上,动也不能动,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

    在林秀十几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和几个年长的兄姐,被人在脖子上挂了笨重的木牌在街上游街,拿粗绳子反绑着手臂,一动不能动,一整日下来,等回到家,发现年迈父母的双手已经脱臼,痛得麻木,那时候人人都要划清界限,没有医生敢替他们看病,他们一直到死了,还是双手脱臼的,每日每夜都在哼着痛,要死了要死了,父母死之前,林秀夜夜听到他们痛苦的□□,可大家无能为力,不能碰不能摸,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场景也让林秀时常从噩梦中惊醒。

    林秀害怕,怕霍一忠哪日生起气来,也会像对那个犯人一样对她,拧断她双臂,那她会不会也和父母一样,这样痛苦到最后一刻?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从来不打女人。”江心轻轻开口,在丈夫的前妻面前,替丈夫说话。

    “我那时候怕他,又念着他,在我受霍家人欺负的时候,想着他能从天而降,解救我们母子母女三人,可他没有一次出现。”林秀苦笑,眼里的泪掉出来,又倔强地擦掉,抬头道,“我知道你和他住家属村分的房子里,你比我幸运,不用去面对他那一家老小。我也很幸运,至少我真的离开他了。

    江心这回没说话,她同意林秀的话,她曾想过,如果谁能与她在婚姻上有共鸣,那人必定是林秀。

    霍一忠不是完美的男人,他的缺点甚至明显到闭着眼都能感受到,但,她和林秀作为妻子,又何尝是无暇的?只是其中种种,难以细说罢了。

    “我现在是个没有办法的妈妈,但凡我有份工作我就不会和他们分开。”林秀很痛心,看和两个孩子小小的背影不停落泪,帕子很快就湿透了,“我怀明明的时候,第一回 生孩子,她晚了整整半个月才出来,当时我都要吓死了,幸好孩子生下来很健康,脚趾和手指不多不少。”又忆起霍岩,“弟弟自生下来就大哭,爱撒娇,在襁褓里爱冲着人笑,大家看一眼就说长得像他爸。”

    “两个孩子出生,霍一忠都不在我身边,是我哥嫂他们陪着我的。”林秀对霍一忠始终有怨有恨有责怪。

    尽管他们相处的时间短,却是一对结结实实的怨偶,这种怨气,就算离婚了也没办法化解。

    江心无话可说,她其实不太想听到霍一忠和林秀的这些过去,无论是恩还是怨,她都不想知道。

    林秀没有再说下去,她再是个失婚妇人,手无寸钉,也有自己的骄傲,不过为了孩子,她低头,有几分乞求:“我听霍一忠说你会带着他们在这儿住几天,你能带他们过来和我见见面吗?见一会儿就好,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江心木木地点点头:“早上我都会带他们来一趟。”

    第126章

    到中午吃饭时分, 两个孩子都待不下去了,缠着要走,林秀怎么挽留都没办法, 江心就站起来, 和她约好明早见面的时间, 她也不想来, 但是她实在拒绝不了林秀带泪的恳求,咬牙承诺,明天会带他们过来的。

    出了医院,江心带着霍明霍岩出去找饭店吃饭,本以为他们两个喜欢吃烤鸭, 会想一吃再吃, 但吃过一回,就没听他们惦记了。

    两个孩子吃过饭,人精神了,不肯回招待所午睡, 硬要去滑冰,江心也不想回去, 就问了个大爷怎么走,带着他们坐公共汽车去了什刹海冰场,远远就听到了笑闹声, 冰场里头和外头人都不少, 倚靠在冰场铁栏杆上, 给一排穿红着绿炫技的滑冰人鼓掌叫好,滑冰场上男女老幼都有,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冬天的风大, 天气冷,也没抵挡住大家找快乐的心。

    江心也撇开沉郁的心情,租了辆双人冰车,让霍明坐在后头,她在前头抱着霍岩,双手划着爬犁,和其他人一起在冰上嬉闹,放下烦忧,开怀大笑。

    至于大孩子们穿着冰刀鞋溜得飞起来,江心也没让他们俩儿去尝试,两个小豆丁太小了,一碰就倒,太危险了,就她带着,还得躲着那些速度快的人呢。

    滑了一圈儿不过瘾,孩子们还要再来一圈,江心也有心放风,就拉着两个孩子滑多了几回,最后感觉冷风变大,差不多了才下来,下了冰车,腿都发软了,出了冰场,江心要了一串胖嘟嘟的糖葫芦,母子三人分着吃,牵着手到昨天拍照的地方去拿照片。

    路途不长不短,江心不熟悉公交路线,就干脆一路走过去,在路上,她突然发现街边多了很多聚集的年轻人,一群人聚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看得她心里一紧,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把最后两颗糖葫芦吃下去,又把那两条软绳子拿了出来,绑在两个孩子手腕上,三人牵着手,走得有点快,最后变成她略微吃力抱着霍岩快走,霍明在一边小跑,两个孩子还以为是玩游戏,跑得很欢。

    行人跟昨天比,少了许多,她问了路,走街穿巷,路上遇到都是类似的学生和年轻人,手上戴着红//袖/章,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又有两句口号喊出来,江心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昨天路上都没有这些聚集起来的年轻人,扛枪的巡逻队也比昨天多了不少,有的还在查路上人的身份证明,江心和两个孩子幸运,没有被查,走了大半小时,才走到昨天拍照的地点。

    江心找到那个拍照师傅背后写了姓的红旗子,又看着要黑下来的天,四周游人少,但多了很多穿统一服装的人,像是要聚集起来做什么事,江心掏出单子,那师傅一手接过,手脚利索地收了剩下的钱。

    “要不是你说今儿要来拿照片,我今天就不出摊儿了。”那照相师傅从一叠大同小异的照片中翻了他们一家人的出来,低声说,“听你口音是外地人,天黑了,快回去吧,这两天别上街。”

    江心听得背脊一紧,手哆嗦着接过照相师傅手上的照片,没口子地说谢谢,瞧着旁边没人,又问悄声他:“师傅,这是要开什么会吗?”

    “不知道。”师傅嘴很紧,毕竟这是陌生人,言多必失,不能多说,但脸上有两分不耐烦的意思,“好好的饭不吃,时不时来一遭。”又催她快回去,天黑别出门,还说她有孩子,最好白天也别出门,人多的地方不要去。

    江心把照片放好在军绿色的旧布袋里,谢过师傅,赶紧找公交站坐汽车,看了半天路线,首都实在太大了,光是那几条线就看得她发懵,又问过旁边一起候车的人,这才搭乘一辆车往招待所去,车上人多,每个人都赶着回家,江心让两个孩子挤坐在同一个位子上,自己站着,把他们围起来,不怎么讲话,留心外头街道上的动静,整条街肃穆安静,不时有巡逻人扛着枪齐步走过,和江心有同样心情的乘客不少,都往外头看,却没人说话讨论,车厢里是令人窒息的静默。

    过了四十多分钟,汽车终于到站,江心把已经睡着的孩子摇醒,用围巾包着还在打瞌睡的霍岩,牵着霍明的手下了车,在旁边的饭馆快速吃过饭,想想又买了两天的干粮,这才回去招待所。

    霍明霍岩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江心脸上没有笑容,只有急促的模样,他们也不敢和往日一样耍宝,闹着还要去商店里看新奇的玩意儿。

    江心一进招待所的门,往二楼房间走去,让两个孩子别跟出来,下楼打了热水回来擦脸洗脚,外边招待所的大门“哗啦”一声,有个服务员手上拿着一叠单子,匆匆进门,把门用铁锁锁上了,江心听得心头一跳,丢下手上的毛巾,顾不得擦手,打开门往楼下看,两个服务员正合力锁上大门,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又把灯熄了,只在前头留了一个小台灯,勉强能照清楚人脸。

    有个服务员拿了个本子一间间去对人数,查介绍信,让大家这两日早点睡觉,夜里不要开灯,出门要带好自己的证件以防联防队的检查,查房查到江心门口的时候,江心把介绍信递上去,小心地问:“同志,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要查人数和证件了?

    “这两日少出门。”那服务员低着头在登记入住的纸上打个勾,其他的没说,又抬头对了对她的房号,“你叫江心是吧?”

    “对,是我。”江心点头。

    “ 有你的加急电报,两封。”那服务员从一叠纸下面抽出两张单子递给她,刚刚在邮递员手上拿到的,又去敲下一个房间门,说出同样的叮嘱。

    江心说过谢谢,把介绍信收好,关上门,才打开那两封电报,都是霍一忠中午发来的。

    第一封是给她的,只有火车的列车号和日子,正是明天中午回风林镇的那趟火车。

    第二封是给林文致的,上面只有几个字:三哥,速离京。

    江心不到一分钟就看完了电报,猛地回头看了两个正在洗脚嬉闹的孩子,心被揪住,心跳快得简直要蹦出来一样,她有些头晕,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热水定惊,马上往嘴里放了颗甜得发腻的糖,平复自己的紧张感,又把给林文致的那封电报拿起来看,要给他拿过去,可现在天黑了,她也不能出去。

    于是江心哄睡了两个孩子,关灯,下楼找到服务员,轻声打听:“明天一早能出去吗?我得去趟医院。”

    那服务员脸色有些为难,但也没把话说死:“原则上,我们是不希望你出去的,但你有事儿要办,记得绕开人群走,别凑热闹。”

    “晓得了。”江心谢过他们,回去躺下,翻来覆去,深夜才入睡。

    那一夜,外头很平静,前一夜还有人路过,偶尔传来高谈阔论的声音,今晚极度安静,只有远处的路灯还在发出昏黄的光亮。

    天色还黑的时候,附近有居民养的鸡打鸣,江心睡得轻,一下就醒了,她掀开被子,感到空气中一阵寒冷,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马上把棉衣穿上,搓搓脸。

    霍明也醒了,揉着眼睛要起来去厕所,江心带着她去了,回来又叮嘱她:“在这儿等妈,妈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弟弟要是醒了,帮他穿衣服,让他尿在这个夜壶里,给他洗手,吃个饼。”

    “妈,你去哪儿?”霍明还眯着眼,又缩回被子里去了,外头实在冷。

    “妈去买个火车票。”江心亲亲她额头,“等你们吃了饼,妈就该回来了。”怕她不肯让人走,再三保证,“放心,妈一定会回来的,我把门锁上,你和弟弟就在房间里看会儿连环画。好不好?”

    “嗯,知道了。”霍明揉揉眼睛,头一歪,又慢慢睡着了。

    江心这回连包都没背,揣着昨天买的故事书,把给林文致的电报夹在里头,锁好门,下楼和一个服务说了声要出门去,等会儿就回,让她帮忙看下两个孩子,那服务员见天色早,给她开了大门,让她快去快去。

    走出招待所,外头行人寥寥,上班的还没出门,好在公共汽车早出发,她火急火燎坐车去医院,小跑着去了住院部,里头还有病人在休息,陪同的家属倒是有几个起来洗漱打水的。

    林秀的床搭在病房门口,还蒙着头在睡觉,江心找了一会儿才把人认出来。

    见江心一人来的,脸上有几分焦灼的神情,林秀顿时清醒,披头散发坐起来,嚷道:“是明明和弟弟”

    江心立即捂住她的嘴,用眼神示意她别说话,用力挤出一个笑,对旁边被吵醒的人致歉:“不是,我们要提前回去,昨天在你这儿拿了本书,刚好路过,就来还你了。”

    林秀有些疑惑地接过江心给的那本故事书,随意翻了一下,看到那张电报上的字,心也提起来,瞳孔震惊看着她。

    江心跑得微喘,装作不经意坐在她临时搭起来的床边说:“孩子们想家了,要早点儿回去。过阵子家里也得准备过年的事儿,都挺忙的。”

    林秀再舍不得,也知道现在也不是问问题的好时候,她经历过那几年的动荡,只会比江心更敏感,只是一想到孩子们,眼又湿润起来,她披上那件旧棉衣,抓着江心的手:“你一定要让他们给我写信。”

    “好。”江心还要去火车站买票,没耽误多久,走之前,在她耳边快速说,“要快。”

    林秀愣怔地看了她一眼,迅速穿好鞋子,站起来给江心微微鞠了个躬:“谢谢你。”

    此时没有什么前妻后妈,大浪袭来,所有人的命运都连在一起。

    江心又小跑,坐公共汽车去火车站,这回花的时间长,天已经大亮,主干道上有许多昨天下午见过的人,他们似乎有些气势汹汹,还有在派传单的,挥舞着拳头,喊熟悉的口号,巡逻的队伍也多了起来,车上人不多,虽都不言语,但似乎都有几分慌乱。

    到了火车站,依旧是人挤人,有来有往,门口卖早点的大师傅不变,用京腔喊着食物的名称,大家说话哈着白气,手揣在兜里,缩着肩膀,几条买票的队伍排得老长,江心跳起来,选了一条看起来最短的队伍,等了好一阵,冻得手脚发僵,才轮到她,把钱和票还有介绍信递上,迅速买了回风林镇的票,买好票才想起自己没吃早饭,饿得头昏眼花,在门口买了几个包子和豆浆,狼吞虎咽吃下去,才坐车回招待所。

    霍明和霍岩已经起来了,霍明按着江心的话,给霍岩穿衣服,姐弟俩儿打闹了会儿,她又让弟弟去尿尿,喝水,还拍他脑袋,说妈等会就回来,两个孩子乖巧地坐在房间看连环画,玩昨天买的木头小人偶,也没哭闹,妈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霍明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担心了。

    房间门锁开的时候,两个孩子把玩具丢下,从床上蹦下来,飞奔到门口,争先喊着:“妈!”

    江心手有点发颤,开了两次锁才把门打开,一打开门,立即就蹲下,把孩子抱住,揽着他们,问:“饿不饿?先吃个包子。”把怀里的压扁但还温热的包子拿出来。

    趁着两个孩子吃包子喝水,江心把行李快速收拾了一遍,环绕四周,没有东西落下,用软绳把他们的手腕绑住,太阳已经高升,路边的残雪混着脚印,有整齐划一的喊声从外头隐约传来,招待所的大门还是紧闭的。

    江心忧愁,努力镇定下来,再三交代两个孩子:“等会儿千万跟着妈,不能乱跑,知道吗?”

    “知道。”霍明霍岩已经很有出行经验了。

    不过霍明问:“妈,我们要去哪儿?是要去看三舅舅吗?”

    “我不去!我还要去滑冰!”霍岩不肯去,大有江心再带他去医院,他就要耍赖的意思。

    江心摸摸他脑袋:“不去,今天咱们回家。”

    霍明霍岩有些迷糊,不是说要在这儿住几天吗?

    “那我爸呢?”霍明问。

    “他后头回来。”其实江心也不知道霍一忠到底在哪儿,又怎么突然催他们走,但是面对孩子,她不能慌,外头的喊声一阵远一阵近,孩子们不懂,可大人们心慌,至少今天路过许多商店都没开门。

    听了一会儿,似乎没了声响,江心才把行李挂在身上,牵着两个孩子退了招待所的房间,那服务员还隐晦提醒她:“要是路上人太多,就回来再住一晚,还有房间的。”

    “行,谢谢您咧。”江心深吸一口气,沿着小巷子走,远看着公交站台上一个人都没有,就是路过一辆自行车也是骑得飞快,她就没去等车,继续往前走。

    江心对火车站的路线还有记忆,她带着孩子绕着路,路上行人少,有人出来也只是倒盆水,很快就进屋,但总有喊声传来,家家户户几乎都关着门,走了好一阵儿,霍岩喊累,霍明也一直喘气,一双眼睛带着不解看着江心,大人的惊惧传递到了孩子的身上,肩头和手臂挂着行李的江心只好停下来,哄他们:“妈好饿,想吃肉包子。还记得火车站门口的包子吗?妈想到都要流口水了。”

    霍明霍岩这才笑,原来妈也会嘴馋,还羞羞脸:“妈也是馋嘴猫。”

    好在在下个路口有个公交站,有辆车正是往火车站的,江心浑身一凛,发挥神力,一把抱起两个略重的孩子,跑了一段路,冲过去,气喘吁吁,头发飞散,公交车司机在后视镜瞧见,干脆踩了刹车等了她一会儿,售票员让她坐下,把气儿喘匀了才找她卖票。

    车上只有零星两三个人,都是往火车站去的,售票员看着外头的空荡荡的街道,抿着嘴,什么话都没说。

    到了火车站,仿佛又听到喊声,江心一口气买了十几个包子和其他的干饼,实在没有其他的干粮可备了,好在回风林镇不远,三天两夜的火车就能到,这也够他们仨儿吃的。

    还有两个小时火车才来,江心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带着孩子等车,心里忧心霍一忠的安危,他那头究竟怎了,这街面儿上怎么又开始有人群聚集了,看样子规模还不小。

    江心定定神,努力回想自己学过的历史课,发现一片空白,只知道明后年是两个十分重要的年份,在一切明晰之前,动荡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中心地带,她停止回忆,嘴里发干,头发乱了也没理,只想快点回到家属村。

    火车站暂时还没有被波及到,但喊声总时不时传来,火车站台上每个人都想快点离开,不免就有人在讨论外头的事情,江心不加入也不想听,可回风林镇的那趟车晚点了,晚了整整五十多分钟才到,等得江心望穿秋水,烧心燎肺,两个孩子见她焦虑都不敢出声,也不敢多问问题,更别提还要去滑冰的事儿,就偎在她身边,明亮的眼睛防备地打量着这一切。

    上车时,往东北方向的乘客多,车停留一小时,江心拉着两个孩子,拖着行李,奋力挤上车找到自己的座位,这回还是硬座,但好歹是上车了,外头是乌央乌央不得散去的人群,上了车,坐下来,江心的心安定了点,拿出霍一忠的电报,翻来覆去地看,除了这趟列车号,再看不出什么来。

    车离开火车站的时候,外头的喊声逼近,好像听到有人尖叫,有人推搡,江心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捂住他们耳朵,不让他们看外头,自己也垂下眼睛,祈祷火车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车厢内有人大胆,还探身扒着看,被列车员制止了,迅速把车窗关上,车厢内的人窃窃私语,却又无人光明正大交谈。

    第127章

    霍一忠前一夜出了京城地界, 坐火车到一个不大不小的站台,下车的时候,天还黑着, 他看手表, 还有两个小时才天亮, 下了车, 寒风阵阵刮来,吹得人脸颊疼,有人在站台上燃了一堆火,等车的人围着篝火取暖,缩着脖子等车来。

    他的脚步不轻快, 这个电报是个陌生人发来, 代码却是他们在西南秘密用过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要他特意来一趟,他的假期本来就不长, 如果不是借着探病林文致,他若要单独出来一趟, 目标就会显眼。

    和他一同下车的有几十个人,霍一忠看了一眼,没有看出特别的人, 现在天色浓黑, 外头也没灯, 他搓搓手,加入那堆烤火的人群中, 把自己冰冻的手脚烤暖和, 吃了点东西, 打起精神,天亮后要出去找个地方给心心报个信儿。

    霍一忠正喝着水,忽然耳边听到有人在吹牛,说自己当过三年兵,现在是民兵队长,一个月有十五块钱工资,他眯起眼睛,这话听得耳熟,稍稍转头看过去,看到一个穿得宽松如麻袋的瘦高男人,此人三十来岁,脸皮松弛,笑起来一脸褶子,正抽着烟,吞云吐雾,睁着不大的眼睛,把烟灰弹到篝火里。

    是他!

    察觉到霍一忠看他,他也转过来,看了霍一忠一眼,笑得发假,又吐出一口烟,隔着火光,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又见面了。

    霍一忠站直,看一眼他周围的人,倒不像会动手的人,应该都是在等车的普通人,但这人的出现,这样肆无忌惮,还是把他的警戒心给提了起来。

    对方正是他和江心刚结婚从新庆回师部时,曾在火车上遇到的假老王哥,介绍信上写的是龚前,当时霍一忠留了心,生怕是别人的陷阱,后续有麻烦,还特意发了加急电报给姚政委,让他帮忙打听这个人。

    姚政委说查过此人,并无异常。

    如今又出现在临京火车站,显然是在等他,不会是巧合。

    老王哥抽毕一根烟,把烟蒂丢进火堆里,提提裤子,和旁边的人说:“人有三急,回头再聊。”

    他一走,霍一忠动了动脚步,却没跟上去,他现在比以往更小心,不敢轻举妄动,在原地继续烤火。

    大半小时后,有夜车入站,有人背着行囊陆续上车,围着篝火的人只剩下几个,霍一忠却更清醒了,前后左右都是空挡,没有可以闪躲掩藏的地方,他的视觉和听觉比平日更灵敏。

    “人走了挺多的啊。”那老王哥从后头过来,顺便站在霍一忠旁边,还是那副松松垮垮的模样。

    霍一忠往旁边走了两步,老王哥睃他一眼,又点了根烟,发黄的手指拿着火柴盒,拿手掌挡风,快速低沉说了一声:“跟我来。”其他等车的人都在伸着手取暖,没有听到。

    想了一会儿,霍一忠转动脚步,往后头厕所的方向走去。

    过了十来分钟,那老王哥也来了,他左右瞧瞧,又看看霍一忠藏在兜里的拳头,瘦皮脸又扬起笑,有几分玩世不恭:“霍营长,别老想着卸人骨头啊。”

    霍一忠盯着他,不讲话,不知此人是何来路。

    那人用西南话念了一串数字,正是从前霍一忠和其他战友常用交流的数字,他看着老王哥,问出今晚第一句话:“你是谁?找我做什么?”

    “第一次见面我就说了,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一声老王哥。”那叫“龚前”的老王哥提起上回的事,指了指厕所前头出站路,“走吧。放心,要不了你的命。”

    霍一忠原本不肯动,听了后头那句话,才动起来,让老王哥走在前头,自己在后头跟出去,四周寒风呼呼,令他不得不裹紧了自己的棉衣。

    老王哥在前头走得很快,霍一忠慢慢跟着,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瞒着,牵着鼻子走的被动感觉。

    出了火车站,老王哥从自己松垮的袋子里掏出一把电筒递给霍一忠,又从一个角落抬出一辆自行车,露出被香烟熏黑的牙床:“走,老王哥骑车载你。”

    霍一忠不理睬:“你是谁?”

    那老王哥收敛自己脸上的笑,眼里露出一丝凶光:“别问太多,你既然能来,就知道肯定有任务要领。”

    霍一忠和他僵持,这回老王哥却不肯退让,后来干脆自己一把夺过手电筒,跨上自行车,沿着路走了,丢下他一人站在在火车站门口。

    霍一忠在门口的灯下站了一阵,高大的身影有几分萧索,他似乎总是被不明不白地点来点去做事,没跟上去,又倒回刚刚的篝火堆旁边,继续烤火,以静制动。

    后半夜下了点小雪,不大,纷纷扬扬的,霍一忠在火车站挨到天亮,中间火车来了两趟,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但是没人找他,也没意外发生,一切如常。

    可就是这种如常,让他产生了一丝疲累,不知道事情为什么总是这样云山雾罩的,他接到电报,以为是老首长下的命令,放下与家人游玩首都的机会,坐了半夜火车,跑到陌生地方,与他接头的却是一个有过过节的人,似乎每个人都了解他,他却摸不到对方的底。

    天色亮了,又有一拨坐火车的人进来,因为一夜烤火,霍一忠倒不觉着冷,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指令没等到,他继续坐在火车站等,决定若是等到中午,还是没人找他,他就坐火车回去找江心和两个孩子,不浪费这个假期。

    他知道,若是人家要用上他,必定还会再回来。

    路上人多起来的时候,霍一忠想,也不知道心心和两个孩子有没有吃早饭,让她带着孩子去见林秀和三哥,怕是太为难她了。

    他这个做丈夫的,总是让她难做。

    太阳升起来,后半夜下的雪慢慢融化,泥土和雪水混在一起,让这个站台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

    昨晚那个老王哥果然又来了,霍一忠远远看他一眼,眼神森然,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老王哥坐到他旁边的空位上,没有客套,没有皮笑肉不笑,身上还有昨晚残留的烟味,难闻,腌在空气中,声音机械冷静,仿佛换了个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你最好和我来一趟。”

    霍一忠双手使劲地搓搓脸,看他一下,又问:“你究竟是谁?”

    老王哥没有回答他,也有些没耐心了,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有夫人的签字,让霍一忠跟眼前这个人走。

    “师娘?”霍一忠念道。

    “也就你敢喊夫人作师娘了。”老王哥站起来,朝他招手,看着他的侧脸轮廓,和承业确实有几分相似,“走吧,这里人多口杂。你也别太任性,以为将军不在,就指挥不动你了。”

    霍一忠这才站起来和他往外头走,老王哥把夫人那张字条收起来,藏在里头的袋子里。

    老王哥弄了两辆自行车,两个大男人骑着车走街串巷,躲过人群,越走越远,最后进了一栋带着院子的小平房,停放自行车的时候,老王哥还和旁边的邻居打招呼,笑起来,脸上那张皮褶成好多层,对人说:“这是我老家来的表弟,路过,顺道来看看我。”

    这里竟是他真正的家?霍一忠不太相信。

    老王哥推开木门,让人进来院子,再回头关上门,掏出钥匙,打开一扇房门,撩起布帘子,让霍一忠进来,霍一忠在门口朝里看了一下,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没有再耽搁,抬脚踏进去了。

    里头黑,是因为窗户都关起来了,摆设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套桌椅,另外一张凳子上随意搭着几件衣服,也不知道几天没洗了,黑乎乎的,但霍一忠一下就找出了几个可以藏东西的地方,这人也是个行家。

    老王哥让他坐下,没给他倒茶,直接坐下说:“将军要你做好准备,两年内你会有变动,不定是好是坏。”

    “我要亲自见将军。”霍一忠并没有一味相信他的话,这个人的一切都太刻意了。

    “不用急,很快了。”老王一脸不苟言笑的模样,粗看竟有几分罗诚的影子,“将军不是说,让你没事就别去他那儿。”

    “你和罗诚是什么关系?”霍一忠不理他的话,不由问出来。

    “我是他的手下败将,输给他好几回。”老王哥倒坦荡,但不想扯闲篇儿,“将军的意思,让你跟紧了姚聪。”

    霍一忠放在桌上的手握紧拳头:“什么意思?”

    “将军要动一动人。”老王哥想说快一些,也不想和霍一忠解释过多,只想传达命令,“紧跟姚聪,其他的,都不要管。”

    姚政委是将军的侄女婿,又是个聪明人,要跟紧他,霍一忠明白,可后面的话他不明白,正想开口问,老王哥却制止他,“不要问,这就是将军和夫人的原话。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把我找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霍一忠有些不解,还连着发了两封紧急电报催他快动身,有些恼怒,“还有,你在火车上,为什么要那样试探我?”究竟在试探他什么?

    “刚巧遇上了,闲着呗。”老王哥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也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身手是可以,就是不够聪明,年纪也还太小了,要历练。”

    “别急眼儿。”老王哥伸手,制止霍一忠发恼,“这是将军的话。”

    霍一忠就忿忿闭嘴了。

    “姚政委知道你吗?”霍一忠脑子有些混乱,有一堆的问题想问。

    老王哥脸上闪过一丝惘然,很快消失:“不知道,他不需要知道。”

    老王哥的表情没有逃过霍一忠的观察,他脑子里闪过许多事,突然抓到一个人的名字:“你认识葛大亮?”

    “霍营长,论起来,我是你的前辈,你还不能这样朝我问话。”老王哥似笑非笑看着他,否认,“不认识。”

    霍一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这人和葛大亮,估计是同一类人,也不知道他们知不知晓对方的存在,于是他就不再言语。

    老王哥见他不讲话,又说:“后面,如果你最上头的长官要被边缘化,将军的意思,要你必定往下抛块石头,将人一击即中,不留后手。”

    这才是今天传话的重点。

    霍一忠愣住,看了眼老王哥,最上头的长官,那是鲁师哥?

    老王哥双眼严肃,满脸褶子都藏起来了,站起来,从床底下摸出一封信:“这封信,带回去给姚聪,他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鲁他,他一直尽忠职守,没有二心。”霍一忠把声音放低,不懂为什么将军会有这样的安排,但事情来的时候,他也不想做落井下石的人。

    “将军又何尝不是?”老王哥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今年到明年的变动会很大。霍营长,不要感情用事,跟对人,把握你自己的机会。”这是他对霍一忠的忠告,又说,“好在你这回是直接来了这儿,你回电报上说要去首都,我还担心得去找你。这几天,从里头出来估计不容易。”

    这话说得霍一忠猛一抬头,抓住老王哥的手,问:“这又是什么意思?!说清楚!”

    江心和孩子们还在里头,他们还准备去看红墙皇宫的。

    老王哥被他用力一抓手,有两分莫名,又反应过来:“你驻地偏远,不知道也不奇怪。前阵子就有消息说,明天起,会有人聚集,各地去的人不少,估计会持续好一阵。”

    霍一忠看了老王哥一眼,咬牙道:“邮局在哪儿?”

    老王哥见他这样,想问两句,想想还是不问了,两人又出门骑车,往街上邮局去。

    霍一忠这才发了加急电报给江心,一行列车序号,今天没有车,只有明天下午一趟车回风林镇,心心机灵,她会看得懂,希望她能快些收到,等出了邮局,走了几步,才想起林文致和林秀也在,又折回去,多发了一个,若他们能一同看到消息,或许能互相帮忙,毕竟江心只身带两个孩子,不比两个大人方便。

    当日,这个地方没有到首都的火车,第二天早上才有,霍一忠疯狂踩着自行车去火车站,买了隔天清晨的票,万一心心顾不上回风林镇的火车,他得去招待所接人。

    老王哥人是滑溜的,也能办事,就是身手不够利索,他骑车在后头紧追着霍一忠,却只能看到他买好回去的票放进兜里。

    霍一忠没办法,很后悔这次没有打听好就胡乱出来,聚集这种事,谁知道会发展成多大的规模,有多大的破坏力,他都不敢往后头想。

    老王哥留霍一忠在他屋里住了一晚,天一亮,就送他去了火车站,两人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意思,但霍一忠对他的信任始终有保留,只是现在他心里想的都是江心和两个孩子,不去细想老王哥所有话的真实程度。

    等霍一忠的火车走了,老王哥走到外头,一个戴着风雪帽的男子走过来,两人互相点根烟。

    “大亮,你还有人记挂。”老王哥两夜没睡好,有些疲累,脸皮又更下垂了些。

    那戴风雪帽的人正是霍一忠惦念好几回的葛大亮,他笑一下,五官平凡:“好歹有人记着,也不算孤魂野鬼。”

    而霍一忠上了车,半天到了火车站,一下车就听到大家讨论这次的聚集,前因后果,众说纷纭,报纸也有不少,他没敢停留,时间已经很紧张了,好在听人说下一趟车晚点了,霍一忠当机立断,出站坐汽车回了招待所,服务员却说他媳妇已经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霍一忠又匆匆回了火车站,可人实在多,站台太大,他没找着人,等回风林镇的列车进站,所有人都挤着上车,外头有喊声和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霍一忠焦心,到处找他们母子三人的身影,海海人潮中,终于在某列火车车窗上见着了低着头的她,两边正是两个孩子。

    可霍一忠还没买票,火车站挤满了要走的人,他第一回 用了军人身份,挤到买票窗口最前头,优先买票,在开车最后的几分钟里上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车厢。

    车要开走了,江心听着外头传来整齐划一的喊声,内心震撼惊惧,怕吓着孩子,只好捂着他们的耳朵,以一种逃避的姿势祈祷。

    车正式开动时,车厢内的人几乎要拍手庆祝,包括列车员,个个都松了口气,她这才敢抬起头来,而眼前,正是冬日里跑出一头汗,喘着大气,衣裳和头发都略微凌乱的霍一忠。

    第128章

    火车轰隆往前开, 车厢里的气氛从惊慌,到各人放下心来,然后又归于沉静, 各自思量, 小声讨论, 不过是瞬息之间, 乘客慢慢归位,列车员也开始走动起来。

    霍一忠好声好气地和坐在江心对面的人换了票,这才坐下,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没有说话, 眼睛里闪着些微劫后余生的庆幸。

    两个孩子倒是从江心手上挣开, 对霍一忠张开手,要抱。

    他们爸爸跟变魔术一样,突然之间就变出来了,孩子们不知道外头的事, 可以感受到江心的不安,但没有具体的惊惧, 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让人害怕,何况事情过了,旁边的气氛变了, 他们也就不再跟着不能动了, 缠着问爸爸是从哪里来的, 是不是专门在火车上等着他们。

    霍一忠把孩子抱住,又坐到江心身边, 江心靠在他肩上, 霍一忠这才发现她在细细发抖, 伸手把她也揽在怀里,一家四口挤着,低声说话,许久没有放开彼此。

    火车往前开着,外头是一片苍茫的原野,地上覆满了白雪,近处和远处的天色都是阴暗的,一望不到头的漫漫白雾混着黄沙,这是独属于北方的冬,一趟列车、或是一个人,身在尘沙里面,无法被辨认,只能融入其中,成为一粒细沙,或是一个剪影。

    个人于荒野的渺小,如同沧海之一粟,天地之蜉蝣。

    霍一忠在车上,到了她身边,江心就定下神来,看他嘴唇干燥,拿出水和包子给他吃,怕也是赶了一路了。

    “林秀那头,我已经把电报给了她。”江心告诉霍一忠,又说了昨天带孩子去见她的事情。

    “好。”霍一忠把两个孩子放下,一手捏着江心的手,另一只手在吃包子喝水,只要她在身边,他仿佛就习惯这样的动作。

    往后他再也不会把她带入这样尴尬的境地中,霍一忠的心刚硬了起来,他处理感情,之所以有些黏黏糊糊的,不过是拥有的太少了,因此特别珍惜有过的,可往后,他要再一次精简自己的人生,珍惜现在的,而不是只沉湎过去。

    外面没有下雪,反而下起了零星小雨,下了一阵,又没有下了,外头的天又黑又冷,所有车窗都关上,夜里乘客们陆续睡去,两个孩子也窝在他们身上睡着了,江心拿了霍一忠的棉衣出来,盖住两个孩子小小的身体,不让他们受凉。

    江心软软地靠在丈夫身上,不声不响的,脑子里嗡嗡响,仿佛还有下午在车站听到的喊声。

    夜这样深,寒风在咆哮,霍一忠在这样的静夜中,听到有人打呼磨牙,有人还在低声说话,他想起和人一起挤在墙角睡了一冬的自己,十二三岁,不知道明日醒来是否能乞到别人剩下的半碗粥,那时他多盼着爹娘和大哥大姐能回头找到他。

    今日他差点错过江心母子三人,那样百转千回,又那样盲目失措,这种自上而下的饥荒感,又在这个坐火车的夜里袭击了他,令他突然涌起一股倾诉的欲望。

    “我还有个弟弟,叫老四。”霍一忠没有抑制住那股想抒发的情绪,千头万缕,不知从何说起,干脆随便抓了一条线,作为开头。

    江心的头轻轻动了一下,表示她在听,心里又觉得怪异,她一直以为霍一忠是霍家最小的孩子,不算那个自小夭折的老二,那么前头就一个大哥大姐。

    霍老四?她从未听他提起过。

    “逃荒那年,我们四个孩子跟着爹娘往南方跑。走了很久,在一座桥上,有人说前头有吃的,爹娘先跑了,大哥大姐年纪大,腿脚快,跟了上去,我和老四年纪小,挤不过那些人。”霍一忠的声音很低很低,若不留心,根本听不清楚他的咬字。

    “大哥比我们大很多,不爱和我们玩儿,老四和比我小四岁,他自小就爱粘着我,哥长哥短。那天,一开始我牵着他,可看着爹娘和大哥大姐越走越远,我着急赶上去,就松开了手。”霍一忠整个人都非常低沉,江心这才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往他身边再靠近了一点。

    “我的手一松开,只听到他喊了一声三哥,人就不见了。那座桥是座吊桥,逃荒的人都挤在一起,前胸贴后背,晃动得很厉害,底下水流急,好多人都掉下了水,扑腾几下,人就被冲走了。”

    “过了桥,我想去追爹娘,又怕老四赶不上我,就一直等在桥头,可没等着爹娘,也没等到老四来找我。”霍一忠闭上眼,手上还抱着熟睡的霍明,陷入了十二岁的回忆中,那个慌乱瘦弱的少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头。

    江心本来两手抱着霍岩,又空出一只手去握住他的大掌,想在这个寒夜里给他传递一丝丝暖意,霍一忠干燥的手也回握住她的,夫妻二人只是依靠着对方。

    良久,江心以为他已经说完,又听到一句:“我明明看到爹娘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他们明明看到我们了”

    说完,霍一忠就彻底沉静下去了,如同这深黑的夜,只闻风声。

    所以他那么介意林秀放下两个孩子置之不问。

    所以他怎么样都要把孩子带在身边,生怕他们吃他吃过的苦头。

    所以他没办法放开从前有过的交情

    回到风林镇是三天后,车到站,接近中午了,外头是个晴天,田野上有几堆没有化开的雪,风大,吹得人脸上发干,火车站依旧没有什么人在,江心牵着孩子,霍一忠则拎着行李下了车,一家人往镇上走去,下车的时候,骨头都跟着响了几声,硬座太磨人了。

    这一路,霍一忠和江心两人话不多,但夫妻二人又更亲近了些,那是一种不言而明的亲密感,交付身心的默契。

    吃过中午饭,在街上幸运地遇上了炊事班的车,于是不等下午四点的那趟,两大两小和他们挤在后排一起回家属村去了。

    直到坐在家属村自己家里的摇椅上,江心的这颗心才算真正尘埃落定。

    他们回家了。

    霍一忠似乎脑子里有些混乱,他让江心和两个孩子先修整,自己把家里上下整理了一遍,烧了热水,早早地洗澡洗头,半天了也没出门去。

    江心担心他,问他是否要先回去报道。

    霍一忠摇头:“明天再说吧。”

    他是休假,不是出差,不需要这么赶着回去,何况他也要想想,怎么和姚政委说这两天的事情。

    夜里,待哄睡两个孩子,霍一忠把他们抱到隔壁房间,自己脱了衣,和江心贴靠在一起,没有任何距离,没有任何空隙。

    窗户紧闭的屋子里的喘声如同困兽,那么迫切,渴望,空气里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腥甜,交织的汗水,缠绕的身躯,这一夜,他们好像要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付与对方,要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仿佛偌大的世间,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后半夜时,霍一忠才坐起来,江心把头枕在他腿上,眼睛犯困,脑子却清醒。

    霍一忠抚摸她的背脊:“睡吧,明天起来我把被单换了。”

    江心“嗯”了一句,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有一阵凉意,抚摸上他坚硬的小腹和手臂:“你陪我睡。”

    “好。”霍一忠随手拿衣服擦了擦背后和额头的汗,低头吻她,也睡了过去

    霍一忠回去报道,请姚聪带着忆苦思甜来家里吃饭,说这回带了好吃的回来,让几个孩子也闹一下,顺带还请了鲁师长,但何知云回来了,必定在家做了他的饭,老鲁就摆手拒绝了,让他们去吃。

    姚聪和霍一忠一同往霍家小院儿走去,说江心会去接两个孩子下学,顺道去把隔壁初中的忆苦思甜也叫回来,就不用特意去找他们了。

    姚聪看他一眼,笑问:“一忠,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弯弯绕绕了?”

    霍一忠脸上浮起一个笑,却又没到眼底,看着四周有一同回家属村的同袍,也无人注意他们,用平常的声音说:“老首长让我给您转交一封信。”

    姚聪定了一下,又继续走,扶了一下头上的帽子:“这趟出去,带孩子爬长城了吗?”

    “没有,风大路滑,孩子小,江心不放心,就带着他们在城里兜了几天。”霍一忠和他拉家常,“忆苦思甜说稻香村的点心好吃,买了一些,等会儿拿一包回去。”

    两人边说着首都的事情,偶尔和路上的人打个招呼,不紧不慢地就走到了霍家小院儿。

    江心在厨房里做饭,他们回来得急,根本买不了什么,就是一些家常小菜罢了,只是霍一忠一大早就说,今晚要请客吃饭,让她多做两个菜。

    忆苦思甜是常客,见江婶婶来接,一人拉着一个小豆丁就往霍叔叔家跑,到家就自觉练字,谁叫江婶婶还是他们的老师呢。

    霍一忠借口让姚聪去屋里看江心酿的酒,掩上门,把那封信拿了出来。

    信很短,姚聪两眼看完了,又再看了一遍,见霍一忠正低着头,估摸着他没看过,但肯定接到了什么话,把信件都给他。

    霍一忠扫了一眼,多少有些落寞:“鲁鲁师哥他 ,没有做错什么。”

    信里正是让姚聪想办法把忆苦思甜安排走,后续再把他调动到首都附近,紧跟着的后面还有霍一忠和另外两个人的名字,就是没有提鲁有根。

    霍一忠昨夜想了一夜,决定把见到老王哥的事情,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姚聪。

    姚聪没有问他和这个老王哥是怎么联系上的,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以为到明年中才会有的变动,现在已经开始了,而且中间似乎有许多看不见的博弈。

    “忆苦思甜要走,你我也要动,至于老鲁”姚聪沉吟,问霍一忠,“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我没有想清楚。”霍一忠真诚到有些过分老实。

    姚聪点头,把信收起来:“没有想清楚,就先吃饭,等想清楚了再说。”

    霍一忠确实是心软的人,他想向上走,但做不到斩断一切地向上,让他和姚聪一起,过两年把老鲁拉下来,他还做不到这么理直气壮。

    鲁有根边缘化了,然后呢?他呢?又会面临怎么样的结局?他不得不想。

    正要开门出去,姚聪又转身说了一句:“一忠,难怪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没有搅弄风云的本事。”

    霍一忠想起前几日的聚集和震动,实实在在感觉到了自己不过是一粒尘埃,他们的对抗对于滚滚前行的车轮来说,仿佛螳臂当车,个人在这样的红尘中,活得如此随机、不确定,又充满漂泊感。

    姚聪见他失落,又劝他:“事情没有到头,不必过分郁结。先吃饭吧。”

    第129章

    回到家属村, 日子就平淡了下来,除了人的心里不平静,其他时候都在按部就班, 外头的事情没有影响到这个小村子里, 不过偶尔看报纸, 听广播, 也能想象其中的拉扯场面,江心连着好几天都没有认真看过报纸。

    扫盲班的课程在他们出发去首都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后勤的意思是明年不会再开班,所以江心算是正式“失业”了,不过她现在正是要准备过年的事情, 闲下来也好。

    霍一忠照常上班训练, 他和姚聪自那日谈话过后,两人就再没提过这件事,姚聪让他想清楚再说,他只有沉默以对。

    不过, 霍一忠倒是开始慢慢把一些能讲的事情和江心说了,这是他最放心的枕边人, 他愿意对江心敞开一切心扉:“心心,我们要做好准备,未来两年有变动, 我大概不会再待在这儿, 但往后会去哪里, 现在没个确切的方向。”老首长的心意已经不是那么容易能猜到了。

    按照老王哥的意思,老首长和夫人也退让了许多他们不知道的条件。

    江心思忖, 这两年, 不单是他们家会有变动, 整个神州大地都会有变动,不过有的人影响大,有的人影响小,她没说出来,只是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行。”

    天地广阔,总有去处。

    “好,我们不分开。”霍一忠搂紧她,心里圆满起来,他年少时吃过苦,可如今是幸福的,像是上天给的补偿。

    十二月份过完,孩子们放寒假了,现在霍明霍岩在班上认识了几个附近屯里的小朋友,开始有了自己玩乐的圈子,江心若是有空,就带他们去屯里周围走走,但是天冷,大多时候还是在家待着烤火,家里的蛤蜊油一罐一罐地用,这里的冬天太干燥,哪天不同涂,身上就起皮。

    那日江心用当扫盲班教师积累下来的油票,请炊事班的人帮忙带了两斤油回来,叫上附近几个嫂子聚在一起炸果子炸撒子,准备过年吃。

    炸东西用的油多,大家都舍不得花这种票,江心和大家一样,都是算着油票过日子的,也就是在扫盲班那儿有点儿补贴,存了几个月,她才能这样大方,干脆就把要好的那几个都叫了过来。

    黄嫂子她们说起刘娟的事,现在如果医院工作不忙,她就带着圆圆去上班,可就是这样,圆圆手上还是被开水烫了个好大的水泡,哭了一天一夜,可怜得一刻离不得人,现在被烫的位置还敷着药,郑婶子看到一手带大的孩子烫成这样,得多心疼。

    刘娟身体本来就不好,被圆圆这样折腾一下,人看起来又黑又老,跟隔夜酸菜似的,有四邻嫂子见着,白天帮她看会儿圆圆,她才能睡上一会儿。

    郑婶子如刘娟关系不和,几个月前,婆婆所刘娟愿回了老家,赶人的时候心里是爽了,觉得自己赢了,但很快煎熬也跟着来了,芳芳和圆圆年纪都小,无人帮她看孩子,下了班回家也没人做饭,跟丈夫更是三天两头地吵架冷战,等婆婆走了几个月,这才想起人的好,咽下苦水,放下姿态,只好向四邻求助。

    也就是家属村的嫂子们心善,无论是不是看在刘娟的面子上,光是想着郑婶子,都愿意帮一下忙。

    郑团见家里这几个月都不成样子,就说去把郑婶子接回来,刚好要过年了,这个气不能带到明年去。

    刘娟不说话,也就默认了。

    黄嫂子说完这些,顺手在面团儿上撒了一层黑芝麻和花生米碎,捏成一个半空圆球,往油锅里一放,没一会儿锅里就浮起了一颗颗圆溜溜的油炸果子,看着喜感可爱。

    江心在旁边看着火,也防着孩子们跑进来,问黄嫂子:“这两天没见郑团,他是回老家去了?”

    “听说是去哪个中转站接郑婶子,怕是要几天。”黄嫂子捏了个圆圆的果子咬了一口,酥脆甜口,好吃,掰了一半给旁边的人,又说,“郑婶子听说圆圆被烫伤了,电话里头都哭了,不过天寒地冻要回来带孙女儿呢。”

    这黄嫂子,也不知道哪儿打听来的细节,有模有样的,好像她在现场听郑团打电话一样。

    结果到了隔天下午,那头郑团就回来了,没接上郑婶子,说是因为有几条铁路没通,被拦住了,郑婶子本来是由另一个儿子送到中转大站的,那个大站封锁,郑婶子和郑团都过不去,互相发了电报,只能等通车,人家郑团兄弟也有家口要养活,不能光顾着送老娘坐车,这么一拖,估计得到明年才能把老人家接回来了。

    等霍一忠回来时,江心把这件事告诉霍一忠,两人看着对方,都有些忧心,他们所幸是走得快,若是晚几天,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

    离开首都十来天了,他们才收到林秀的电报,林秀说她和三哥已经回到仙留,一路上很不容易,有两段火车断了,两人坐了很长一段牛车,把三哥折腾得更虚弱了,在省里医院观察了几天才回家。

    霍一忠看完电报,却只放进抽屉里,没有再提要帮助林文致的事情,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往后他的心都要顾着自己的妻儿。

    江心告诉霍明:“你亲妈和三舅舅已经回自己家去了。”

    霍明对危险的认知是一知半解的,那日他们逃亡似的上了火车,事后她还问过江心为什么跑得这么着急,江心只能说,因为人太多,怕他们被夹扁了,到时候扁得跟铅笔盒一样怎么办?

    霍明就笑嘻嘻的,说要把弟弟压扁,比铅笔盒还小,把他放在书包里头,天天背着他去上学。

    霍岩在火车上其实也没睡好,白日里玩得好好的,夜里就偶尔会啼哭两声,好在回到家属村,睡到熟悉的床,环境安稳下来,睡觉正常了。

    “我没叫她妈。”说起林秀,霍明小人儿有些惭愧起来。

    林秀从前是疼她的,会给她唱歌,有好吃的先给她和弟弟吃,霍明都记得,可让她说亲妈和眼前这个妈有什么分别,她又说不出来。

    江心不知道要讲什么,只是把人搂住,拍她的背:“以后再说。”

    霍岩看她们抱在一起,也要挤进来,霍明推他,不让他靠近,姐弟俩儿啊啊乱叫,吵了几句,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江心忙把人拉开,那阵郁闷就散去了,家里还是那个欢快的四口之家。

    刚回来不久,江心就给新庆的江河江淮发电报,让他们谨言慎行,凡事不要高调,尤其是江淮,不能当出头鸟,谁也不知道这回各地又什么样的新变化,会波及到哪个层面。

    还是那句话,大浪来袭,所有人的命运都是连在一起的。

    到了这时,江心又庆幸江淮当时坚决要断掉和侯三的生意,这时候如果出了丁点儿差错,对江家来说,那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准备过年的日子简单而忙碌,给一家人做新衣裳,买好腌羊腿和各类山货,因为铁路中断,一直没听到恢复,往娘家寄东西也不好寄,邮递员让他们想寄东西的都再等等,不然怕路上丢了,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买了这些那些零碎,又找大柱要了十斤牛肉干,没有江心这个大主顾,大柱的牛肉干生意做得有些艰难,每次挤牙膏一样往外出货,又怕人家举报,要割尾巴,睡在山里都不踏实。

    大柱有些灰心,他已经想着明年就不做了,老实在家种地挣工分。

    江心想了一下,没有鼓励他,大柱是个靠谱的人,他感到吃力,做出这样的判断和决定是对的,这一年不动,下一年再来,会更合适。

    日子就这样跟流水一样到了年关,等到霍一忠休息时,两人把家里上下大扫除了一番,除尘扫房,晾晒被子,两个孩子也开始学做家务,先从扫地开始做起。

    年前最后几天,铁路终于全部通车了,江心竟收到林秀寄来的包裹,包裹看着大,却不重,是邮递员顺便帮她拿到家属村来的。

    江心拆开包裹,是两件孩子穿的毛衣,这回是合适的尺寸,一条给她的围巾,霍一忠是没有的。

    里头夹了一封信,短短几行字,就是客气谢过江心替她照顾两个孩子,还附上自己最近拍的黑白照片,里头的她有清秀的脸庞和温和的笑容,生怕孩子忘了自己长什么样。

    江心把照片交给了霍明,霍明眼睛亮亮的,小小声问她:“妈,我可以把它放在我和弟弟的照片旁边吗?”

    霍明霍岩在首都拍了张照片,江心用玻璃镜框装起来,放在二楼客厅的斗柜上。

    “可以。”江心想不出理由拒绝。

    只是霍一忠看到那张照片,皱了一下眉头,却没有出声。

    江心让他别当着霍明的面不高兴。

    霍一忠说她傻:“我是怕你不高兴。”

    江心认认真真看了一眼照片里的林秀,摇头,她以为自己会介意,可她并没有什么情绪。

    接下来是写春联儿,好多邻居都买了红纸来让江心帮着写,江心看姚忆苦的字写得有点样子了,就在小院儿里摆了张桌子,喊了四邻来,让他給各位邻里写。

    姚忆苦过了年才十七岁,竟有婶子问他要不要讨媳妇了,另外的婶子却说,人家的爹是政委,自己长得一表人才,你好意思随意给人家拉郎配,要也行,得看看人家姑娘长得俊不俊先。

    婶婶们的这些话让姚忆苦一个大小伙子闹红了脸,姚忆苦不怕他哥打,竟还和婶子们呱啦起来,哪家的姑娘,要当他嫂子,他得先看过,不好看的不识字的他哥都不要,让姚忆苦好一顿捶。

    江心在一旁看着大家笑闹,心情开朗许多,整个家属村和谐又美好,如同一个桃花源。

    除夕那日,霍一忠一大早就带着霍明霍岩贴好了对联,挂上屯子里老师傅们新扎的红灯笼,门窗上也贴了手巧的邻居们的剪纸,霍家小院儿准备过年了。

    江心给两个孩子洗澡,里头穿上林秀织的毛衣,外头套上她和苗嫂子一起缝的棉衣棉裤,两个孩子涂了香香的雪花膏,亲亲江心,就兴蹦蹦地出去玩了。

    霍一忠自觉切菜烧火,等着江心来下锅炒菜。

    他学着江心做菜,发现放同样的料,味道总没江心做得好吃,真是奇怪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步骤出的错?

    吃年夜饭的时候,一家四口照旧要做今年的总结,循去年的旧例。

    霍一忠先来:“今年我去比去年长进。来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从前江心总觉得上了年纪的女人们祈祷都很虚无,求神拜佛也好,过年过节也好,嘴里不过是说些什么阖家平安的空话,可到现在,她也加入了其中的一列:“今年的我太过冒险和侥幸。来年,我希望一家人在一起,健康,顺利。”

    两个孩子不知道大人们说这些话,是否有深意,也不能让他们现在就来做总结,展望未来,人生于他们来说,看起来很长,别的管不了了,先长大一岁再说。

    1975年最后一夜,家属村下了一场小雪,雪夜里四周都是鞭炮声,今年有人买了烟花在篮球场放,霍一忠和江心带了两个孩子去看,烟花小而少,不到五分钟就放完了,大家欢呼着,打着电筒去串门儿。

    今年,江心对父母,对家乡,都没了那么强烈的思念之情,她在这个家里坦然且安心。

    第130章

    过年这件事, 一过元宵,年味就慢慢散了,新的一年在前头等着每一个人。

    农历二十左右, 郑婶子总算到家了, 还是郑团坐火车去接回来的, 火车通了车, 报纸里所有文章也都平和下来,一切好似又恢复如初了。

    郑婶子回来,刘娟给她端了茶,婆媳二人倒是先按下了过往的种种不快,抹了一回泪, 说了几句知心话, 家里上下折腾一遭,最后又恢复到去年中秋前的日子,中年人上班,孩子上学, 老人带孩子做饭。

    江心这头也是闲下来了,年后霍明霍岩上学, 两个小豆丁还在学前班待着,到下半年上一年级,江心又开始了每日接送孩子的日子。

    霍一忠和江心商量了好几回, 看是不是要让霍岩读两年学前班, 他年纪实在太小, 在学前班就是个子最矮的,可霍岩不答应, 他和霍明吵归吵, 打归打, 一起行动这件事是没得商量的,凡是姐姐有的,他都要,他就要和姐姐黏在一起。

    夫妻俩儿只好想,等下半年再说,反正孩子年纪小,适应得了小学就让他去上,适应不了就再读一年。

    “忆苦思甜过两个月估计要转学到首都附近的一个学校,已经在跑手续了。”某日,霍一忠结束一天的训练,回到家和江心说起来,姚聪开始动起来了。

    姚聪不是考量到平衡和安排,而是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出发,本能地想去为孩子们安排最好的出路。

    鲁有根和何知云的儿子鲁鸣图一直待在首都,虽不和父母住在一起,可思维和眼界都不同,忆苦思甜二人待在村里,本性淳朴,可到外头去就不够看了,尤其是姚忆苦,他过了年十七,本该读高中的年纪,家属村只有到初中,镇上才有一所五七高中,人数少,教的东西也不多。

    姚忆苦说,他有些同学初中毕业,家里就给说亲要结婚了。

    小伙子可能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看着一男一女红彤彤的,喝了喜酒,第二天就变成大人了,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前途未来,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人生,只觉得好玩。

    可姚聪担忧,他进过全国最好的学府,大好河山都踏过,知道外头的世界和家属村是不一样的,他不能让孩子耽误在这里,老首长让他把人安排走,他用了最近最快的方法,弯下腰,低了头,拎了两瓶酒到老鲁家,托了何知云的娘家人,帮着把忆苦思甜安排进了首都的一所高中。

    孩子在十几岁的年纪,如果没有家长引导,没有长辈看着,就很容易走岔路,姚聪又连续拍电报写信给承宗和从前的一些朋友,让人帮忙看着孩子,手续跑下来,预计四月份才能去。

    忆苦思甜两个人,说是小伙子,和大孩子没有差别,成日里不是躲着看些禁书,就是和同学上山抓鸟,下河摸鱼,要是有自行车,就带着霍明霍岩一起去屯里玩儿。

    姚聪现在只要不在部队忙工作,不出去开会,空下来就在家和他们说家里的往事,列了许多文化书籍给他们看,又交代他们哪些叔伯可以走动起来,哪些该避开,不时还会叫上霍一忠和霍岩。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江心反而对姚聪有了更多的敬佩,这是个真正的大男人,言必行行必果。

    霍一忠有时看着家里两根只会动手“互殴”的小豆芽,叹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等他们长大,咱们也送他们去首都读书,和城里孩子一样。”

    江心和他想得又不同,孩子慢慢长大就好:“哪有你这样当爹的,孩子们这样就挺好的。”她看孩子们不见得乐意和父母分开,再等个十来年,青春期一过,估计就差不多了。

    “我看你过了年,心情反而好了不少。”江心观察霍一忠。

    去年刚回到家属村的时候,霍一忠确实阴郁了好长一阵子,直到过年似乎还沉浸在迷思里,江心看着难受,却也没办法去帮他,开窍这种事,总得靠自己。

    “开阔一些。”霍一忠有些脸红,假装咳一声,“就是觉得天无绝人之路,何况现在也不是最坏的时候。”

    这话听着有些上道了。

    江心莞尔:“姚政委对你影响很大啊。”这段时间,他时不时就从姚聪家里拿回来不少书,两人又总坐下来谈话,霍一忠多少被影响了。

    霍一忠只是笑,他这一两个月读的书,想的事,比以往二十多年加起来都要多,那双脚总算彻彻底底踏在了地上,长出一层坚硬的外壳,外界无论再如何漂浮,他的心就能定下来。

    外头的风雨如果暂时还吹不到家属村,霍一忠和姚聪就按兵不动,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这些话刚谈完不久,江心就收到一封来自申城的电报,是杜国宾发来的,电报上称江心是个骗子,还让她往后都不需要再给他写信发电报,二人不会再有交集。

    江心看完这短短的两行字,有些发懵,她都多久没和他联系了?

    上回杜国宾寄来五只手表,她懒得让小常哥来拿,就直接在镇上给他邮递过去,小常哥还给她汇了本金。

    杜国宾自己愿意让江心把地址给小常哥,让人写信来,先接触一会儿,时间这样长,江心预估着通信来回也有一两次了,这是又怎么了?

    她心里好奇,可最近春天化雪,路滑不好走,邮递员改成一周来两回,屯里那辆汽车有一回陷在泥里出不来,修了好久,近来也改成一周一趟,她去镇上不方便,想发电报去问个为什么都发不了,难道是小常哥那头出了问题?

    念什么来什么。

    过了两日,邮递员来了,又给江心捎来一封电报,正是小常哥的,小常哥约她在风林镇火车站见面,还是日常他们见面的那趟车的时间。

    江心疑惑,看看日子,正是明天早上,邮递员要是晚一天送来,她就要错过这次见面了。

    第二日一早,江心做好一天三顿的饭菜,让郑婶子帮忙中午过来热饭给孩子们吃,自己到村口去蹭炊事班的车,还是去了火车站,她还真想知道小常哥和杜国宾谈得怎么样了,她这中间人也好功成身退。

    看杜国宾电报的意思,这是谈崩了,来怪她这个中间人?

    而且最近风声紧,她还想劝小常哥低调一阵儿,过了这阵风再说。

    到了镇上,买了包子和饼,江心就往车站走去。

    江心到火车站的时候,站台上空无一人,这小常哥又躲起来了,江心真烦他,这也太小心了,就找了角落坐下,想等他自己出来,等了一阵,有颗小石头丢到她脚边,因为火车站这儿常年风大,所以有些小东西会吹过来,站台上也不是干干净净的,石头树杈子遍地都是,她就没放在心上。

    没一会儿,又有两颗小石头和一根细树杈子丢到她脚边,江心就觉得不对劲了,往后头一个方向看,这回却看到一个戴着风雪帽的脑袋,用围巾捂着脸,看不清楚眼睛,却看到一件厚大衣,看身形正是小常哥。

    江心朝他招手,让他上来,对方不为所动,躲在一个沾着雪的草垛底下,见江心看着他了,就朝她招手,让她过去。

    “神神叨叨的。”江心站起来,往外头走,又握紧了手上的小铁锤,她没找着木棍子,出门时把家里的小锤子放在了兜里,自从去年被老水来那么一遭后,她只要单独出门,就会随身带点东西,这回见小常哥也不例外。

    走到那个草垛跟前时,江心才看到小常哥,他一个人蹲在那儿,低着头,看不到脸,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头戴风雪帽,围着脸,正是第一回 在永源市商店门口问她要不要苏联酒的打扮。

    “喂,你搞什么?好好的凳子不坐,非要在这湿草地”江心本来想抱怨两句,可小常哥一抬头,扯下围巾,她就闭上了嘴,惊呼,蹲下,与他平视,“小常哥,你怎么了?”

    许杏林的脸,左眼眼角是瘀黑的,嘴角有伤,耳朵边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一双眼睛装满了复杂的神色,有愤怒,有悲伤,有心痛,又有茫然,像个受伤但充满防备的动物,与江心对视的那一刻,他突然掉下两滴泪,却飞快擦掉,不肯示弱。

    江心表情担忧看着他:“你怎么了?”

    许杏林举起右手,手上还包着一层纱布,把脸颊的泪擦掉,哽咽了一阵,才低沉着嗓子开口:“小金姐,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告别?”江心不解,“你怎么了?雕哥那伙人为难你了?实在不行,咱们就悄悄举报他,报公安!”

    许杏林却摇摇头,眼泪还是没忍住,双手捂着脸呜呜哭了一会儿,江心这才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了,一切都没了。我爸妈没了,我爷爷也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了。”

    小常哥一向来都是嬉皮笑脸的,就是她说要退出的时候,都没见他有大情绪波动过,这是怎么了?怎么什么都乱套了?

    江心见状,从兜里掏出帕子给他,许杏林拿过帕子,脸上鼻涕眼泪一把擦,也不怕丢人,他许杏林从此就只剩一个人了,明天死在哪里都不知道,死了有没人给他收尸都不知道,哪还会在意在别人眼里的形象。

    “我爷爷没了,我犯了事儿,坐火车逃出来的。”许杏林把风雪帽摘了一半,露出一个光头,这是为了掩人耳目,舅爷爷帮他剃的。

    “你你这是?”江心总听他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但家里到底有几口人,家庭情况如何,她还真不清楚,这些话听得她云里雾里,信息有些接不上,就让他慢慢说。

    “他们要斗地///富反坏///右,就把我爷爷拉出去。”许杏林哭着噎着,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管江心能不能听懂,眼睛里都是恨意和悲痛,“我爷爷都七十九了,中风这么多年,话都说不了一句。他们还要把他拖出去批,他坐在椅子上也要在他脖子上个木头牌子,有人还说他是遗留的坏分子,要举手表决枪//毙他。”

    许杏林说这些话,大哭起来,像个孩子,止都止不住。

    江心手足无措,只好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像哄霍明霍岩一样,又拍他的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许杏林哭完,停了一段,眼睛水洗过一般,斯文清秀的脸庞都是狠绝和恨意,让那张受伤的脸看着更可怖:“我去到的时候,爷爷在台上已经没了气,他们还在念爷爷的罪名,说他罪有应得。我和他们拼命,他们人多势众,说我也是地主后代,按着我打了一顿。”说着“嘶”了一声,又哼道,“他们也没占着便宜,打我最狠的,我把他肋骨都打断了,我昌盛街许少爷是这么好欺负的?”

    江心见他不哭了,拿了自己的军用水杯,倒水,沾湿帕子,让他擦擦脸,现在他脸上实在难看得很,许杏林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一把,眼睛看着远处,落寞,孤独,倔强,悲愤。

    “元宵那日,家家户户都在吃饺子。路上都是雪,爷爷连指头动不了了,我背着他,一步步往家走,连”许杏林又忍不住哽咽,“连口棺材都找不到。我爷爷他他一生治病救人,乐善好施,他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江心半跪在地上,不敢打断小常哥的话,忧心看着他,怕他想不开。

    “爷爷是半夜下葬的,一席破席子裹了他,连口薄棺材都没有。”许杏林是传统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讲究的是落叶归根,人有善终,“只有舅爷爷和我一起挖的土坑,立了牌位。”

    “我走之前,把许昌林那小子狠狠打了一顿!把他腿打断了!就是他引着那群戴红袖章的去我们家的!”许杏林想起许昌林那只白眼狼就恨得牙痒痒的,若不是隔壁婶婶拉着,都恨不得杀了他!

    江心战栗,轻轻吸了一口气。

    许杏林却没有察觉到,还在说:“前几天,我放火把革委会的屋子给烧了。烧完了,他们想抓我,我躲了两天,今天就跑出来了。”

    “所以你要走?”具体细节不清楚,但听到这里,江心也算捋明白了。

    “小金姐,我不恨你,我不会伤害你,你别怕。”许杏林这才看到江心有些发白的脸色,又自嘲道,“过年前我和杜国宾说好,等过了年就找他进货,可今年不知道为什么,街上风声很紧,人人自危,那群红袖章又开始抓人,去年你给的五只手表我都没清光,就凑不到钱给他,一直拖着。”

    江心由半跪着的姿势,改为半坐着,年前首都发生的事情,如同水面上的涟漪,一层一层地从中心传递到各个省市,原本暂时的平和,那两个月又动荡起来,不怪小常哥对杜国宾失约。

    “小金姐,我们虽然吵过架,但你是个好人,我许杏林再不是个人,也得和你交代一声。”小常哥终于把自己的全名说了出来,“我要离开永源,再不回来了。”

    “那栋革委会的楼,还是从我许家抄来的,我烧的是自家的屋子。”许杏林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问题,他最恨的就是没有烧死人,没有把那几个拖了爷爷出去的人给烧死。

    “那你要去哪儿?”江心眉头紧皱,现在不论去哪儿都要介绍信,他走不远的。

    许杏林从那件宽大的衣服里掏出一沓介绍信,都是舅爷爷连夜给他做的,全是空白的,盖了个章,他想怎么填就怎么填:“我有个堂爷爷和堂叔,从前借了我爷爷奶奶的钱,下南洋去了,现在在港城,十年前和我们家还有联系。”

    “小金姐,我这一去,就再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天想多更点,但是去跑建材市场了,争取明天写多点~

    第131章

    许杏林此人, 祖父有名望,父母恩爱,兄长聪颖, 前十五年, 日子过得顺风顺水, 从出生时起, 人前人后至少拥着十几个人,从早上起床到夜里睡觉,听到的话都是“少爷请”。

    许家世代积累,医术名声在外,那依着许家世代积累的财富, 若家中子弟不沾染吃喝嫖赌抽, 是足以让他们十代不忧的,只要许氏子弟还在杏林一界,靠着他们许氏祖辈编写的医书,无论在什么年代, 战乱亦或者是和平时期,都能过个不错的日子。

    事情的起伏是在许杏林十五岁之后, 兄长去世,父母连着陨落,爷爷中风, 许氏医馆这棵大树倒下, 人人的都变了一副面孔, 从此昌盛街就再无许氏医馆,别说门第, 就是后辈能否吃得上饭都成了问题。

    许杏林和爷爷相依在永源市城北一条破败的老街里, 头两年饱一顿饥一顿, 不知道哪儿去弄钱和票,他年纪小,嘴上没长毛,无人找他看病,何况城里头还有西医,他许杏林也排不上号,可人活着总得要吃饭啊,于是往日昌盛街最风光的许少爷成了街面上的小混混,和人一起卖起苏联货,卖了两三个月,总算稳定下来,爷孙俩儿每日能吃上一顿馒头了。

    这样的日子有一顿没一顿,平日里还得对着永源城北的雕哥等人低头哈腰,过了几年,遇上来永源市进货,却像无头苍蝇一样的小金姐,两人倒腾了一年多,他手上才攒了点儿钱。

    卖货的时候,在街头遇上从前未出五服的堂亲许昌林,把他带回家,不过想的是亲戚之间互相照顾,如今大家亲人不多了,聚在一起,至少有地儿睡觉,一天能吃个馒头,两天能吃顿面条。

    本来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可今年却又有了新的变故。

    许昌林这小子在街上卖货不小心被抓着,有人认出他是许氏医馆当年的少爷之一,就他写检讨书,和过去割裂,还威胁他要送去乡下改造,许昌林就是从乡下逃回来的,那胆小鬼害怕,就供出了许杏林的爷爷,说他知道有个大地主还没有死,从前给好多坏分子看过病,是个千古罪人,要批就批这个人。

    于是那帮人就把许杏林爷爷给揪出来了,而当时许杏林正在外头乱跑,着急忙慌地想把手上的手表给出了,等回到家,隔壁婶婶才说爷爷被拖出去批//斗的事情。

    葬了爷爷,一脸狰狞的许杏林手上拿着根结实坚硬的木棍,把许昌林堵在屋子里,下了狠手打,打得他个不仁不义,打他个吃里扒外,打他个脱离关系!

    许昌林先是挨了几棍,想还手,又打不过,只好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任他打,哭得涕泪齐飞,狼狈地叫嚷:“哥,不要打了!我这是帮了你!我是在帮你!”

    “我要你帮!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我许杏林给买的!”许杏林目眦尽裂,手上的棍子不停,一下比一下狠,敲在许昌林身上,发出闷响。

    隔壁婶婶和叔叔听见许昌林哭爹喊娘的叫声,拿着石头把他们的门锁都给砸坏了,才把杀红了眼睛的许杏林给拦下来,苦口婆心劝他:“小常哥,你把人打死了,自己也得吃枪子儿去劳改,快放手!”

    许杏林一心只想给爷爷报仇,他奈何不了那帮戴红袖章的,可许昌林他是一定要教训的!

    许昌林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刚刚许杏林拿着棍子专门挑他的大腿骨打,许杏林从小是摸着人的骨头长大的,对人体骨骼分布很了解,知道哪里最容易断,哪里打起来最疼,他就是要让许昌林这孙子从此都当个瘸子,这样才能减轻一点他心头的愧疚!

    许昌林,可是他引入室的白眼狼,是他许杏林间接害死了爷爷。

    可许昌林嘴也硬,他一头冷汗,满脸泪痕和鼻涕,嚷道:“大堂爷爷都中风这么多年,跟个废人一样,吃喝拉撒都靠着我们,我们想出个远门都不成。他死了,我们都解脱了,难道不好吗?”

    “你他妈再说!”许杏林瞪着双眼,像个阎王,拿着棍子又要上前去,要把他嘴巴都打烂!

    隔壁婶婶下了死力拉住他:“小常哥别打!打死了他也没用!老爷子刚去,你也要跟着去劳改吗?”

    “是呀,小常哥,你现在是许家独苗,不能出事!”婶婶的丈夫拉住他另一边的手,夫妻二人一同把许杏林给拉出了屋子,拖到自己家去了。

    许昌林后来怎么样,许杏林不关心了,他在婶婶家睡了一夜,叔叔婶婶轮流看了他一夜,怕他起来要去打死许昌林,第二天一早,他洗个脸,就去找雕哥买了桶汽油。

    雕哥看着他那五颜六色的脸,还安慰了他两句:“许少爷,节哀顺变。”

    他们都知道许杏林和那帮戴红袖章打架的事情,也知道往日昌盛街的掌舵人许老爷子去了。

    “雕哥,汽油一桶,卖给我吧。”许杏林从兜里掏出钱。

    雕哥扬扬手,让底下的小弟去搬汽油,又抬起眉,那夹得死苍蝇的抬头纹看起来让人恐惧,可许杏林无视了他那张带着疤痕的脸,他到了这一步,就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许少爷,你要做大事儿,可别供出来是我雕哥给你卖的汽油啊。”雕哥看着脚边的那桶汽油,点许杏林略微瘦弱的胸口,想劝他两句,可又说不出什么。

    许杏林点头,把钱给了雕哥,拿起旁边一小桶汽油,走入风雪中,没有回头。

    革委会办公室有两栋楼,原来是许杏林家的大宅,许杏林有一半的童年是在这里过的,苏联的建筑风格,独特,坚固,美丽,后来被用作革委会的办公楼,改造得失去了原来的风貌。

    心中始终有一团怒火在燃烧,从肺烧到心,把心脏都要点燃了,许杏林没和人商量,也没等到天黑或是凌晨,在入夜时分,他循着记忆,找了几个容易起火的点,浇了汽油,一根火柴点燃了这两栋承载了他许多欢乐的大宅,站在火光前,他感到了许氏的枷锁,也感到了自身的解脱。

    祖父母做主起的房子,父母参与的设计,他和兄长在这里出生长大,最终爷爷死在这里。

    今天,他许杏林点一把火,亲手把这栋屋子烧了。

    许家三代人的火,燃烧在这一刻。

    许杏林转身要走的时候,很多人在喊救火,他看了一会儿冲天的大火,回头离开,却被两个人看到了脸。

    于是隔天许杏林就被舅爷爷常志国禁在家,不让他出门,街上贴了寻人令,好多人在找他,说他蓄意破坏公共资产,要把他扭送公安。

    许杏林只觉得荒谬,对人世间充满了失望。

    “舅爷爷,我得离开这儿。”许杏林躲在常志国的屋里,看着外头不断落下的雪,这样对修车老头儿说。

    那修车老头儿常志国这两日都没有出摊儿,他偶尔会抽根旱烟,紧紧锁着眉头,点头:“行,就走大路。”连夜给他刻章,做了十几封介绍信,还从床底下挖出一个沾满了泥土的银锭子,对他说,“往年这个东西还能卖点儿钱,不知道你能不能用上,出门在外,带上。”

    走之前,许杏林剃光了头,让舅爷爷坐上座,给他敬茶,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舅爷爷,我记您的恩。”

    常志国也抹了眼泪,把他扶起来:“无论怎么样,都得好好活着。要给舅爷爷报信儿。”

    “知道了。”许杏林忍着泪。

    夜里,许杏林溜着墙根儿出去,他没让舅爷爷送他,自己把原先藏起来的钱都带上,全用绳子绑在腿上和胳膊上,到火车站一个常躲风的角落,等了一夜,坐一早的火车去风林镇。

    小金姐算得上是他最能信得过的人之一,他总得给人一个叫交代,于是出发前两日就给她发了电报。

    上车时,天色还很早,火车站人不多,许杏林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到雕哥和刀子。

    这两日永源市大街上到处都在说革委会的那把火和从前许氏医馆的许杏林,所有人都在刮这个人,想把人找出来,送到公安去领赏,打倒这个昔日的地主后代。

    许杏林一从那个暗巷出来,就和雕哥打了个照面,他僵在原地,雕哥看了他一眼,却又当没看到,走过他旁边时,撞了他一下,让刀子他们去引开巡逻人的注意。

    许杏林低头,发现手上多了把小刀,他迅速把刀藏起来,用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多谢了。”

    火车开走,除了雕哥和刀子,也没人注意到许杏林已经乘车离开了。

    雕哥站在站台上,看着那辆远去的列车,久久不作声。

    刀子过来,挠头,问:“雕哥,这许杏林值一百块钱,怎么还要放他走?”

    雕哥看刀子一眼,眼神很冷,令人发怵,刀子就不敢再多问。

    “我雕哥再贪财好利,可也还是个人。”

    “恩是恩,仇是仇。许少爷不错。”

    “小金姐,我这一去,就再不会回来了。”许杏林把眼泪擦干,认真地和江心说,自己要离开永源,他把祖父母和父母兄长的牌位都带上了。

    江心不顾草地上有雪水,自己坐下来,听他那不完整的计划。

    许杏林甚至还把自己手上的钱露给江心看,他似乎对全世界都戒心,可对江心还有几分真心的信任,大概小金姐由始至终都没有贪过他一分钱便宜。

    小常哥要去港城,江心从前是在鹏城工作的,鹏城和港城一河之隔,六七十年代许多人或游泳,或越海,或逃山,过到对面,期待开启新的生活,可生活在哪里都苦,换个环境未必就能行得通。

    而且再过一年,他的地主帽子估计就要摘掉了,大环境放松,他也能到处跑跑小生意,只要人靠谱,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这些话,她本想对小常哥讲两句,可又不能讲,他现在心中正是愤怒到要毁灭一切的时候,何况他现在也没办法回永源了,就又歇了下来。

    “你知道怎么过去吗?”江心问他。

    “不外乎就是走路,坐车,还能怎么样?”许杏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心中也实在没底,他还没有出过东北。

    江心却没有那么乐观,鹏城分关内关外,这个年代,关内那条浅浅的河岸边上有一条长长的铁丝网,日夜都有扛枪的士兵在巡逻,防止人偷渡过去,一直到好多年后才拆除。

    “我接下来和你说的话,你记清楚了。”江心依着自己所有的记忆,她听过的话,她去过的博物馆,她读过的历史记载,一五一十和小常哥说了鹏城和港城之间的天堑,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如果非要去,到了当地没有门路,还要学会找当地人做中间人过去,失财失命的大有人在。

    “你常年在永源,永源是内陆城市,我猜你不会游泳。那你只有一个方法,就是爬过那座山。”江心和小常哥说,他只有陆路和水路两种方法,“还有,你是外地人,外地人到了任何一个地方,大概率都要挨宰。”

    “港城的钱和这里的钱,不是同一个币种。”江心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竹筒倒豆子都说了,“但是,大家都是华人,华人认黄金。小常哥,财不外露,你要把你手上的钱都换成黄金,但绝对不能露财。”

    许杏林睁眼看着江心,仿佛不认识小金姐一样:“你你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东西?”比他的冲动靠谱多了。

    江心苦笑:“我告诉过你,我是天外来客。”

    许杏林咀嚼“天外来客”这几个字,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甩甩头:“我这个样子,去哪里换黄金?”

    江心也发愁,她只在申城见过黄金,就是在新庆这样的小城都没见过,但是小常哥肯定不能跑到申城去,要是被抓到,当成盲流立即遣返也是有的。

    “你”江心咬咬牙,“你去一个叫新庆的地方,找我哥,他叫江淮,我让他帮帮你。”

    江心觉得自己又多管闲事了,可小常哥那张七彩的脸,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令她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同情,仿佛当时第一回 见到唐医生那般,总想忍不住想伸手帮他一把。

    “但是你不能给我哥添麻烦。”江心还把江淮的职业都说了一下,明显看许杏林往后缩了一下。

    但很快许杏林又抬起头,对江心说:“小金姐,你哥要是真能帮我一把,我把身上一半的钱都留下来给他。”

    “我不是要你的钱,我哥也不会要你的钱。”江心瞪他,从包里掏出一本本子,快速写了张字条,递给他,“你到那儿的时候,低调一点,我等会儿就去给他发电报。”

    许杏林把那张纸条收起来,藏好,从身上不知哪里掏出一叠钱,要给江心,江心没收:“穷家富路,小常哥,你自己留着吧,无论如何,好好活下来。”

    许杏林想了想,把钱收起来,来日方长,他许杏林不会这样随便死去的。

    江心又问他买车票了没有。

    许杏林从外头的兜里掏出一张方形的火车票,江心随意瞟一眼,又瞪大眼睛,拿过来细看,这个列车号!

    “小常哥,你还记得去年我和你说,被一个叫水哥打主意的事情吗?”江心指了指上面的列车号,“他就在这趟车上。”又说了一个中转站的名字,“这趟车会在这个站停靠一个半小时,他会让人来搬货。”

    按照江淮和她说过,老水和侯三现在应该在合伙做生意,一个月一次,且货运量很大,好像掺了好几个人的钱进去,老水占的比重也大,已经有半年了。

    许杏林眯着眼,脸色看着就不好,就是这个人扯断了他和小金姐的生意链条。

    “你坐这趟车南下,若是遇上了,小心些。”江心把老水的外貌和身高描述了一遍,让他千万别出头,别露富,更别乱惹口舌是非。

    “好,我记住了。”许杏林记下江心的话。

    江心看看自己带来的手表,这趟车快到站了,把自己身上的包子和饼子,一些零碎粮票,甚至那把锤子,都给他了,两人好歹朋友一场,江心不希望这个年轻人有三长两短。

    许杏林全都收下,他下决心,定会回报小金姐的。

    列车进站,许杏林在外头待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环绕了风林镇火车站一眼,这里还是东北的土地,和他自小长大的永源市不一样,风林镇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

    他要走了,他对江心说:“小金姐,我走了。你放心,我不会自甘堕落。”

    “小金姐,我叫许杏林。许是言午许,杏林,是中医里的那片杏林。”

    江心眼里湿润,和他挥手:“许杏林,我记住了。”

    许杏林深深地看了江心发红的眼睛一眼,抿着嘴,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

    江心没有站在站台上,而是在站台后头,看着那趟飞驰的列车,乘着春风,呼啸而去。

    许杏林上了车,按着自己的票找到位置,他还是用围巾把脸围起来,吃了两个江心给的包子,除了上厕所和打水,一路都没敢乱动,也不和人乱搭话。

    这一路都是硬座,许杏林坐累了就站起来走一走,动一动,偶尔和聚在车厢门口抽烟的列车员借个火,问起来就说是去探亲,他有老家的亲戚到南方的农村当知青了,去看看人家。

    一路上异常平静,没人知道他要去新庆,没人知道他有些发臭的棉大衣底下的四肢上,绑着一捆捆的钱。

    许杏林在列车员中还是看见了老水,确实如小金姐说的那样,老水人很斯文,笑起来温和,穿着制服,像是个没有攻击性的人物,大家在一起抽两根烟,就散了。

    入夜,每个人都在入睡,火车到了某个站停了一下,许杏林起来撒尿,靠近货车车厢,见到老水守在货车车厢,还和他打个招呼,又打着哈欠回座位睡觉去了。

    五天五夜过后,许杏林伸个懒腰,拿起装着长辈们牌位的袋子,准备下车,下车前,他到最前头的车厢打热水,路过列车公安办公室的时候,往里面丢了一张纸条。

    到那个中转的大站,许杏林和许多人一样,带上行李下车。

    他出了站,在门口抽根烟,呛咳两声,抬眼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听着不同的口音,听小金姐说,这里就是黄河以南的地界了,原来南方长这样啊。

    他正抽着烟,一队扛着枪的公安小跑进来,拨开站台上的旅人:“让开让开!”

    旅人们让看,看着那排公安到了列车货车厢的那头,一个领头的估计是队长,和列车公安对接上,两人互相敬礼,从里头点出三十多箱统一的货,又让负责装货的列车员过来,大家找遍了整个车厢都没找到老水,于是铁道公安和当地公安就先联合把货全都搬出来,全部扣押。

    这个大站上的人都在指指点点,问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还劳动公安同志了呢?是有坏人吗?

    许杏林也装作和普通路人一样,伸着头惦着脚往里头看,双眼却在快速搜寻老水的踪影,人群中没有看到他,这是让他给逃脱了?

    公安们把旅人驱散,又派了几个人开始临时查证件,许杏林凭借着自己多年在火车站生存下来的经验,脸不红心不跳掏出证件让他们看,还回答了几个问题,好在没看出什么不妥的地方,等他的车来了,他根据小金姐的指示,买了一路去新庆的车票。

    到新庆火车站的时候,许杏林双腿发软,他还没有坐过这么远的火车,也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一下车,他的口音就暴露了他的来历,好在新庆是小城,查证件查得松一些,他问了路,坐了公共汽车去公安局。

    江淮八天前已经收到了小妹的电报,欣欣在电报里说得含糊不清,就说从前给他们供苏联货的小常哥会来新庆,请他帮帮这个人,他算着,预计就这一两天了。

    他正埋头写着这两日的会议纪要,外头有人喊他:“淮子,有人找你!”

    江淮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从二楼下来,门口没人,抬起头,发现对面树下正站着个年轻小伙子,他走过去,看着许杏林,问:“是你找我吗?”

    许杏林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一大半,看起来没那么恐怖了,他看着眼前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男人,浓眉大眼,和小金姐长得很像,果然是兄妹:“你是小金姐的哥哥,江淮?”

    “我是江淮。”江淮皱眉,小金姐是什么胡闹的称呼。

    许杏林坐了这么些天的火车,早已经疲累不堪,话不多说,从袋里掏出江心写的那张纸条。

    江淮接过来一看,上头写着:小哥,帮助眼前的人,如有必要,帮他兑换黄金。落款是欣欣。

    江淮吓了一大跳,黄金!小妹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许杏林也预想到了换黄金的困难,没为难江淮,对他咧出一个笑:“这位兄弟,我不敢请求你帮我换黄金。能找个地方让我先睡一觉吗?”他这一路真正睡踏实的时间不超过五小时。

    江淮看着黑眼圈颇大的许杏林,有些头疼,还是点头:“走,你是我妹妹的朋友,我会想办法的。”

    许杏林也没想到,自己就是从永源公安眼皮底下逃出来的,又跟着江淮去了他在新庆公安局招待所的那个小房间,进门时因为江淮是熟人,也没人让许杏林登记姓名。

    许杏林看着那个小盒子大小的房间,有些为难,他一躺下去,江淮就没地儿睡了。

    “你先睡。”江淮闻着他身上的味儿不好,又说,“我还得回去上班,你拿着我的票去楼下洗澡间,让那老头儿给你烧个水,冲一冲。”

    许杏林挠头,谢过他,把袋子放下,去一楼找地方洗澡。

    江淮本来想回去上班,想了会儿,又等他洗澡出来,把小妹写的字条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他可以帮忙,但不明不白的忙不能瞎帮,得问清楚。

    许杏林身上绑着钱,穿衣脱衣都慢,好在南方不比北方冷,老头收了钱还是骂骂咧咧地给人烧了热水,许杏林就用最慢的速度冲了个澡。

    江淮在房里等得都要不耐烦了,一个大男人洗澡慢成这样,磨蹭个什么劲儿?

    等许杏林推门进来的时候,江淮看他,眼睛里有两分陌生的严肃,让他坐下:“我妹妹只说让我帮你,没说具体怎么回事,我猜也是不方便在电报里说。你人在这儿,你来说。”

    许杏林脑子里有一万个理由想忽悠过去,最后不知道实在是因为太疲惫,懒得找借口,还是下意识觉得这是小金姐的哥哥,不会出问题,就实话实说了。

    许杏林的话听得江淮眼皮一跳一跳的,小妹也太大胆了!

    眼前的人明明看着比他小一些,许杏林就是有些退缩,这大概就是犯事儿人的心虚,可他实在太困顿,和江淮说了没两句,就往床边倒下,来不及听江淮说什么,他就睡着了。

    江淮揉揉太阳穴,看着自己屋里睡着的陌生人,除了小妹叮嘱,他们说起来也是有渊源的,总不能把人给轰出去,就干脆锁上门,出去上班了。

    到了晚饭时候,他在食堂打包了个面条回来,一打开门,就看到许杏林手上拿着一把小刀,正一脸凶相对着门口,倒把江淮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皱眉,把门快速关上:“你干嘛?起来了就吃饭。”

    说着把饭盒丢到那张不怎么牢固的桌上,许杏林这才放下小刀,狼吞虎咽吃起面来,他以为江淮要把他锁在屋子里,好叫人来抓他。

    江淮问他,要换多少钱的黄金,他先去打听打听。

    许杏林把面吃完,抬起头,思量了一下,他相信小金姐,可不代表他完全相信眼前小金姐的哥哥,可他许杏林还有其他选择吗?

    “三千五百块,能换多少?”许杏林说完这句,又说,“等换好,我也给你留一根小黄鱼。”

    江淮看他一眼,把饭盒收起来,摇头:“我不要。等换好了,你马上就离开这儿。”他怎么说都是公安局的人,不能明知故犯,小妹真是给他出大难题了,下回他非教训小妹不可!

    许杏林看着江淮,他不懂,为什么江家兄妹都这样,说不要钱就不要钱:“我记你们兄妹的恩。”

    江淮动动嘴角,想说什么,最终没说。

    隔日,江淮还是找了几块黄金过来,他没有找别人,找的正是唐医生的太太关美兰关大姐,唐医生从前是新庆最大的地主,他们有自己的藏钱方法。

    江淮知道关大姐手上有黄金,还是因为有一阵子她急着给西南的儿子换粮食和布料这些东西,偷偷找江淮,让他帮忙弄多些粮票来,她没钱给,塞了一小块黄金给江淮。

    江淮觉得烫手,没有收,没想到现在竟全换给了许杏林。

    许杏林对黄金不陌生,掂掂重量,把身上的钱给了江淮,江淮又把钱给了关美兰。

    黄金换好,许杏林也该走了,走之前,他对江淮说:“我在火车上,把那个叫老水的给阴了一道,他有三十箱货被查押了。当时我看他们没抓到人,我听小金姐说你们都是老乡,你也小心些。”

    江淮看了许杏林一眼,趁着夜色,还是骑自行车送他去了火车站,上车前,他对许杏林说道:“你一路保重。”

    许杏林也看眼江淮:“我一定记得你们兄妹的援手。”

    两人挥手,各奔前程。

    许杏林坐火车一路南下,几经波折到了鹏城,入了关内,冲关三回,才真正入了港。

    此人的人生际遇,似乎逢五逢十,都要变一回,不好评论好坏,只说人各有命。

    再次听到这人的消息,是江心快四十的时候,当时国内和东南亚有一个补气养血的保养圣品,十分有名,各大药店有售,亲朋争相购买互赠,保养品的包装外头,印着一个戴着头巾瘦弱中年医者的形象,名字就叫昌盛许氏人参养荣丸。

    该保养品的商标和公司均归属于昌盛唐楼许氏医馆的许杏林,据说此人医术高明,看重钱财,一口东北口音,往后此生,归国数次,捐款无数,却从未再踏足北方。

    作者有话说:

    小常哥这个人自此下线了。

    他的故事,真要写,也能写个十几万字,一声叹息。

    第132章

    江心送别了许杏林, 回了风林镇,又给孩子买了两个包子,到中午跟着炊事班的车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 江心看着这片广袤的土地, 怔怔出神, 春天来了, 地里还有雪没有化开,但有不少野草野花冒了头,生机勃勃,春风一吹,轻轻摇曳, 看似把人心里的沉重也给吹走了。

    她第一回 来是夏季, 那时候白花花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她在这里度过了快两年时间,却好像总是第一回来一样,陌生又新奇。

    回到家的时候, 家属村正是下午,因为今天出了太阳, 化雪虽冷,但好多人都出来活动了,江心又看着这个不大的家属村, 有一瞬间的陌生感, 绕了一圈, 心头有些茫然,最终还是回家了。

    回到家, 霍一忠和孩子们都不在, 郑婶子听见动静, 倒是带着圆圆过来了,给她送了碗甜枣粥,有人来说话,江心的那阵孤独感和虚无感才渐渐散去,逗了逗圆圆,又去把孩子接回来。

    孩子打闹起来,丈夫也回家了,她就没功夫再想其他的。

    夜里和霍一忠窝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江心把今天和小常哥见面的事情说了,心中有着无限怅然和愤怒。

    霍一忠最近的情绪反而平和了很多,他听江心略带抱怨的倾诉,坐直,脸上有几分肃穆:“我们不能只看到这一面,而忽视了另外一部分人的崛起。”有些义正严词的意思。

    江心看着他,突然觉得他离自己有些远,往后面坐了一点。

    霍一忠看她闪躲,又把语气放软了,解释道:“我自小家贫,如果按照以往的情况,长到现在只能去码头卖力气,没有机会进军队,没有机会读书认字,更没有机会娶到你这样的好妻子。”

    “而和我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或许也有些盲目,但也有了出门的资格,进学堂的能力。”霍一忠再次和她说,“就拿霍真来说,他除了找个木匠师傅学艺,读完初中还能再学点别的手艺。放在十五年前,这是不敢想的事。好多人的人生都在改变。”

    “心心,或许我们都误会了,这个时候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霍一忠去年没有回霍大郎的信,晾着他,过了年,霍大郎果然着急了,连连写信来,说让霍真读完初中再去学木匠活儿,现在就是木匠也得会背语录了。

    霍大郎很理直气壮地要求霍一忠这个做叔叔的给霍真出了初中的学费,霍一忠摇摇头,把信给江心看,江心看完,十块钱,也不多,孩子正正经经地上学,就让他寄出去了,多是没有的,毕竟延锋老家就是个无底洞,只进不出,怪膈应人的。

    江心把头转过来,看着眼前真诚的黑脸霍一忠,他似乎又进益了些,不再言语,把自己投入他宽大的怀中。

    她来自21世纪,对界限、尊重、私人财产这些事情习以为常,一旦在周围看到世事无常,就容易一头栽进去,何况现在家属村和外界几乎处于隔绝的状态,她看到的东西也十分有限,脑子里存了个洞,越想越黑,越黑越爱胡思乱想。

    经霍一忠这一说,江心的难受又卸掉了些,不再去想唐医生和小常哥的处境,就像霍一忠所说,许多人的人生都在改变,她的又何尝不是?

    过了十来天,江心收到一封来自鹏城的电报,许杏林已经到达当地,请她放心。

    江心把这封电报放在抽屉中,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系。

    虽然杜国宾和小常哥的联系和江心无关,但出于一种补偿和愧疚心理,江心还是给杜国宾写了封信,没有说具体的细节,而是把大致的事情讲了一遍,给人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不知道杜国宾有没有相信她,但自此,杜国宾没有回音,和她也再没了瓜葛。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脆弱得如同一张旧黄纸。

    又过了几天,江淮的信件也到了,信里,江淮把江心的鲁莽骂了大半页纸,这还是江淮第一回 对着妹妹生气,但字里行间都在担忧小妹心软带来的后果,若是小常哥此人是个不顾后果的亡命之徒,先不说她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江淮也会被连带着影响,后头种种,岂是她能把控得了的?

    江心看江淮的信看得脸上烧红,过年的时候她才说自己太过冒进,话刚落音,又开始把自己和江淮推到为难的地步,还是为了个外人,她该打!

    信里的前半页纸骂完了小妹,又提到老水的货被扣押的事,江淮说,老水这人已经找不到了,即使找到也大半是要劳改的,他就一直没有出现,听大狗说,和他合伙的侯三则掘地三尺,甚至自己亲自坐火车去找人,却怎么都找不到。

    这批货货量太大,老水和侯三占了最大的份额,可还有其他几个小的合伙人,有人一听被公安扣押就捏着鼻子自认倒霉,可有的人却不服气,老水一直不出现,就认为是不是他在中间做了手脚,想独吞。

    老水长久躲着不冒头,那些投了钱的人,时不时就到人家里去骚扰他的父母和妻儿,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夜里还有人朝他们家丢带血的石头,扔了就跑,也抓不到是谁,  现在他们家人成日过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列车公安联合新庆公安,也去问老水的家人,可家里人也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他到底哪儿去了。

    江淮和侯三已经很久没有见面,街上碰见也没再讲话,除了公安局提起这个案子,其他的细节都是听大狗他们说的,毕竟新庆是个小地方,有点事儿都容易传出来。

    话到这里,江淮就提醒她,不要一个人出门,今年霍营长若是不方便和她回娘家,就暂时不要回了,总有见面的机会,好在他们当初拒绝了老水的提议,不然这举报的人不会是小常哥,估计也会有其他人的。

    信里末尾提起,家里现在有新生儿,父母都沉浸在大嫂生女儿的喜悦中,他们兄妹不能让家人们有担心的余地。

    江心惊呼,大嫂竟然已经生了,生了个女儿,比照着江平的名字,给小侄女取名江安。

    江淮在信里只写了几句小侄女的话,后面实在忍不住,说新生儿长得像红皮猴子,太难看了,他第一眼都不想抱她。

    江心看到“猴子”两个字,笑了出来,把信收好,先是反省了自己的莽撞一顿,另外今年确实没有去年的心气,非要回一趟娘家了,若是爸妈有新的情感寄托,她反而心中更舒服一些,既然不能回去,就给他们寄张全家福照片好了。

    又想了想老水现在的情况,没想到小常哥临行前竟然还帮她报复了一把,真不愧是跑了几年火车站的人。

    三十箱货,是她上回的两倍量,老水和侯三心大,除了食品,估计还有些别的值钱工业品,别说老水不敢露面,侯三这把也够呛的,大家都想富贵险中求,可总得看看自己的命数如何。

    上回已经给大嫂寄了东西去,这回江心也想不到该寄什么,霍一忠回来,听了这个消息,就让她汇了三十块钱,让江淮转交。

    很快江父江母的信也来了,这回不如原先的话头多,不过是让她照顾自己,有困难和家里说,看来新生儿真的是占据了爸妈许多精力和心思,孙女儿出来,都顾不上远方的幺女了。

    霍明霍岩对小孩儿最有兴趣,还想着今年要去外公外婆家,尤其是霍岩,终于有个比他小的妹妹,缠着江心要去镇上给江淮打电话,老神在在道:“小舅舅,我当表哥了!”

    江淮笑:“对,你现在不是最小的孩子了。”

    “小舅舅,你带妹妹去拍照,给我们寄照片呀。”霍明抢过话筒,“我把我的玩具给她玩。”

    “我带她去上学前班!”霍岩又把姐姐手里的话筒抢过来,争着和江淮讲话。

    等两个小话痨说完,才轮到江心,江淮还是在陈钢锋办公室接听的电话,他不方便和江心讲老水的事情,各自叮嘱了两句,就挂断了。

    此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而老水去了哪儿,却是真正无人知晓。

    日子从三月初慢慢滑过去,忆苦思甜即将收拾行李到首都去读书,霍明霍岩还不知道分离是什么意思,就羡慕两个哥哥可以去首都滑冰,去吃稻香村的点心。

    但三月底的下午,霍一忠却眉头紧锁地回来,和江心说:“忆苦思甜怕是暂时去不成先了,日子得改期。”

    江心当时正在厨房做饭,闻言回头,“啊”了一声,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

    年前,他们经历了那阵骚动,过阵子,国家就失去了一位为民请命的巨擘,送葬时,十里长街都是人。

    到了三四月份,又有了新的波澜,江心忙洗手:“快说说。”

    “姚政委担心忆苦思甜被人怂恿,跑到街上去,就干脆不让他们去,还说都已经四月份了,这学期的课业也要结束了。等到九月份,重新读一年初三,到时再去也不怕。”霍一忠刚刚才见完姚聪,两人都是急赶赶的,说完话,姚聪回家,又让忆苦思甜把行李解开了,还特意给老友们发了电报。

    “不过,老首长和夫人进京了。”霍一忠把厨房门掩上,在江心耳边说了这句话。

    江心瞪着眼,看着霍一忠:“你是说,你要准备变动了?”

    霍一忠摇头:“不确定,听指挥。”

    去年夜里,老王哥说鲁师哥会边缘化,霍一忠把这件事跟姚聪讲了,姚聪让他慢慢想,他其实想不通,于是决定保持沉默,可他却没想过,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现在老首长和夫人进京,说明形势会大变,只不过霍一忠远在家属村,并不清楚具体的变动,他唯一的参照物就是姚政委,其他还在军队的战友偶尔给他写信,零星也会提几句,他们察觉度更低,好几个还想在霍一忠这儿打探消息,霍一忠都选择忽略过去了。

    鲁师哥目前也还是照常训练,偶尔回一趟老家看老娘,何知云去年生了一场气,今年似乎又好了,两人在外人看来,还是恩爱夫妻的模样。

    可江心知道,如果到了九月份,怕是有另外一个更大的变动会出现,姚政委的时间点选的还真好,她没法儿说,只好在给江淮的信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多读书多读报,不要过多参与街面上的相争,越是混乱越要稳住,他们都是平头百姓,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活法。

    第133章

    六十年前的春天, 鲁有根的老娘给一个逃避战乱的人吃过一顿饭,那人似乎会看几分面相,说这位太太前三十年, 命不好, 吃了父兄和丈夫的苦, 后头命好, 享的是儿孙福,走之前和她说,前头的日子再苦,咬咬牙就过去了,后头才是真正的好日子。

    裹过小脚的鲁太太刚生完孩子, 白皮子红嘴唇, 丰腴动人,娘家是举人出身,和丈夫关系尚好,不相信眼前这乞丐般的难民, 笑问他:“那您看我能活到几岁?”

    那人喝了一碗水,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嘴角, 说:“太太是长寿之人,但是,过八不过九。”

    谁也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有人就靠着一张嘴活着, 世上真有那么多神仙, 又怎么会这样多的苦难人呢?这人不过是吃了她一顿饭,说了几句好听又不好听的话罢了。

    后来真是一语成谶, 鲁有根的老爹染上大烟, 为了抽大烟把家里田地变卖出去, 包括她的嫁妆,败了家,又玩女人,从别的地方买了两个女人回来和她打擂台,还生了孩子。

    后来老鲁头死了,那两个姨娘带着孩子跪在她房门口不肯离去,外头战乱,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日子不好过,难道真要逼着人去卖肉养孩子吗?她心一软,就把人留下了,给他们留了两间屋子。

    鲁太太二十六岁守寡,后头拉扯大几个孩子,直到三十多岁,一家老小,包括她这个小脚太太,还要下田耕种,家贫耽误了孩子读书,不然一个举人的外孙,鲁有根也不至于大字不识几个。

    何况那时到处打仗,时不时有战机低空飞过,奉系的人到田间地头拉壮丁,到处都不平静。

    鲁有根是中间的儿子,家里的田地被他爹抽大烟抽没了,老娘和兄姐养家辛苦,家中还有弟妹几个,他为了减少家里负担,十几岁就和几个同族的人结伴到省城去当兵。

    打仗死了很多人,打了外人,又有时候调转枪头打自己人,鲁有根英勇机灵,还不怕死,从烧火兵做起,打仗的时候哪里管你是烧火还是做饭,人不够就得全都顶上去,他从死人堆里爬起,活了下来,后来脱离奉系,跟对了将军,年纪轻轻就升到了长官的位置,给老鲁家和他青春守寡的老娘长脸了。

    鲁老太太后来忙着给儿子娶媳妇,嫁女儿,带孙子,到了六十才算闲下来,这才想起那个逃难人的话,过八不过九,可家里孙子还没长大,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奶奶长奶奶短,她偶尔想一想,又过去了,再后来就不记得这件事了,到了八十,二十来岁的事情就模糊得差不多了。

    今年正是她八十八岁,去年大孙子建信带了曾孙回来,拜了祖宗,开了宗祠,她也是四代同堂的老祖宗了。

    那天傍晚,老鲁太太吃了半碗软烂的面条,儿媳妇魏淑贤拿了拐棍过来让她拄着,扶着她到门口去坐会儿,老太太年纪大了,弯腰驼背,耳聋眼花,偶尔逗逗小孙子,也分不清哪个是哪家的,笑呵呵,牙齿都掉光了,是个慈祥的老祖母。

    傍晚夕阳落下,春风徐徐,有芬芳的野花草开在老屋门前,农人赶着黄牛归家,路过他们家。

    这个春天,和六十年前的春天似乎没有不同。

    过了会儿,老太太拿棍子敲了敲门口的石墩子,魏淑贤在里头停下手上的活计,站起来,细心把她挡风的坎肩系好,扶她起来:“娘,天晚了,该回去歇着了。”

    老太太很缓慢地点头,没有牙齿的嘴里有些吐字不清:“嗯,该歇着了。”

    这一睡,八十八的老太太就再没醒过来,而今年五月,正是她八十九岁大寿。

    过八不过九,过零不过整,鲁老太太在梦中仙逝。

    鲁有根接到老妻魏淑贤电报的时候,正在开会,平日里给他送信的小兵急得直拉坐在门后边儿警卫员的衣摆,那警卫员回头看了下送电报的小士兵,用眼神示意他,有事等领导们开完会再说。

    小士兵一头汗,看看警卫员,又看看鲁师长。

    没想到鲁有根恰好抬头看到他的小动作,就让他直接过来,把烟放进嘴里,拿起电报看了一眼,猛地站起来,身后的凳子往后倒去,发出“嘭”一声巨响,那根悬针纹夹成一个川字,看不出是喜是悲,手上的烟蒂掉落在地上,姚聪在一旁看着,也站起来,以为是上头部队发来的,伸手拿过来一看,竟是丧报。

    “老鲁,你先回去,我来主持工作。”姚聪让鲁有根的警卫员上来,“叫上小康小曹,和你一起,去帮鲁师长跑跑腿。”

    鲁有根一言不发走出会议室,他的警卫员接过姚政委手上的电报,扫一眼,捏了一把汗,都把电报发到办公地点来了,差点就耽误事儿了,得赶紧回去,这事儿也得跟何嫂子说一声。

    何知云身体一直不算好,平日不爱出门,就在家听听收音机,看看书,写信和以前的亲朋说会儿话,自己种种菜,过得像是隐居生活。

    老鲁在上班时间回家,回来坐下一言不发,脸上无甚表情,但看得出来心情极差,一坐下,他就发现自己的陈年腰伤开始痛,之前偶尔也痛,可都是在阴雨天和下雪天时发作,外头春光灿烂,竟也隐隐作痛。

    去年大夫就说他娘身体不好,阿贤怕婆婆去了,还想着提前给她老人家办个寿酒,冲冲喜,特意把远在岭南的儿子找回来,可老人家见了建信和小曾孙后,人又精神了。

    他明明上个月才回家和娘亲吃了饭的,怎么怎么一下子就去了?

    去得没有任何征兆,没留下一句话,老人家似乎对这个世界无怨无悔。

    警卫员跟在后头,何知云没敢这时候去问鲁有根,就看了看警卫员,警卫员把那份电报递给何知云。

    何知云和鲁老太不合,皆因老太太不接纳她,当初鲁家族人说要称她为小何氏,进门给阿贤敬茶,那裹脚老太太都不肯点头,老太太说了不认这来路不明的女人和孙子,至死也没喝她那杯媳妇茶,而老鲁自始至终也没再把她带回去第二次。

    她一直盼着老太太早日两腿一蹬,两眼一闭,死了一了百了,只有恨的人死了,才能泄掉心头的那口气,如今总算等到这个消息了,先是惊讶了一下,脸上竟忍不住微微露出一个笑,让警卫员等着,转头一看老鲁还坐在木头沙发里,双眼瞪直,一动不动,那一抹笑扯下,换上一副忧心的面容,前去安抚他:“我马上给你收拾东西。”

    老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何知云看他不肯动,就自己上楼去给他收行李,收到一半的时候,又兀自笑了一下,人死灯灭,了无痕迹,她其实没什么好开心,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陈年旧事,或许都无人记得了,就她还耿耿于怀,始终没有把那个坎儿跨过去。

    这么一想,何知云有些灰心,收了一半的行李,又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落下泪来,她发现自己心口堵的这口气,不是跟老太太堵的,是跟鲁有根堵的,只不过对鲁有根的感情太盲目,让她不肯面对。

    还有长子鲁信图去世后,她只是把那口气怨在了所有有关无关的人身上,却始终不肯责怪鲁有根半分,自己也不敢轻易负责,仿佛责怪了鲁有根和自己,就证明当初她的所有选择都是错的,甚至报应落在了儿子身上,她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何知云落泪,哭湿了半条帕子,不是为去世的老太太,是为自己,为自己这荒废的十几二十年。

    鲁有根在楼下坐了半晌,外头传来别人说话的声音,是下属们下班回家路过他家里附近,他这才回过神来,扶着椅子的把手,想站起来,又发现很吃力,就干脆坐着,短短半日,仿佛一下老了几岁,招手,对警卫员说:“你替我回个电报,说我今天就回去。让小康带够油,送我一程,你也一起。”

    警卫员立正,敬个礼:“是。”跑出去找小康了。

    鲁有根慢慢站起来,骨头发出“咔擦”响声,抬着沉重的步伐,上了楼,听到何知云在轻轻啜泣,他没有精力安抚她,就坐在床边,听了一会儿,才说:“娘的丧礼,估计得等我回去才会抬上山下葬,发电报把鸣图叫回来,送祖母一程。你就别操劳了,在家等我。”

    何知云抬起带泪的脸,有些楚楚动人的意味,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已经长出白发的鲁有根,不可置信:“你你不让我回老家去?”

    鲁有根看她一下,心中有疲惫,可毕竟是多年同床共枕的妻子,他爱她如同爱护一束娇贵的花,平常几乎不与她大声说话,就沉默起来,希望她能自己退让一步,和从前的许多时候一样。

    何知云心中仿佛挨了一刀,擦干泪,像第一次见到这人一样,充满了陌生感,轻轻重复了刚刚的问话:“我是你爱人,你不让我和你一起回去?”

    “小云,你也知道,娘她”娘她一直不想见你,鲁有根却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可他的欲言又止,不说比说还令人心寒,原来他一直站在他娘的那头。

    何知云站起来,扯开木柜子门,从最里面找出一身保养得当,五彩绣花的绸缎旗袍出来,往自己身上比,这是她十八岁穿的旗袍,现在四十多了,也还能穿进去,家里没人的时候,她偶尔会穿出来,对镜自照,仿佛还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女,不过添了几分少妇的风韵。

    “看到了吗?”何知云的声音不高,有几分绝望,还有几分渴望,“鲁旅长,还记得吗?当初你就是这样解开上面的扣子。”她的手发颤,解开上面一粒祥云盘扣,看着没有表情的鲁有根,又解开另外一颗,“是你和我说,知云,你身上怎么总有这么香的味道,让我闻一闻,让我看一看,究竟是哪里的香味。”

    “鲁旅长,你忘了吗?是你一颗一颗地解开我的扣子,和我说,‘知云,你放心,我会负责,我不会辜负你。’”

    “鲁有根,我是你的爱人!是在你老领导见证下结的婚!我才是那个名正言顺的儿媳妇!”

    “你凭什么不让我陪着你回去!”

    何知云把身上的旗袍丢到他身上,自己转身伏在床上痛哭起来。

    鲁有根伸手摸了摸那身顺滑的旗袍,仿佛第一回 触到一样,旗袍还很新,柔软得如同女人的肌肤,细腻,光滑,那时候他才三十五,多年轻啊,走南闯北,心中充满了打天下的豪情,三十五岁的男人有征服一切的欲望,包括那个俏生生说要“报恩”的女学生,他看到她眼里藏都藏不住的崇拜和欢喜,所以他先主动,摘下了这朵娇花。

    他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老家和何知云两头的关系,却不曾想,老太太那样刚烈,阿贤都让了步,他娘却说自己的儿子白养了,把廉耻和忠贞都忘了!

    鲁鸣图自出生后,老太太都不曾惦念过一次,她彻底把何知云母子关在了门外,更不允许家里提这个人。

    前尘种种,都约好了今天来似的,鲁有根眼角湿润起来,他不是不在乎何知云,而是脑子没有三十多岁时的清明了,可偏偏把小时候的事记得牢牢的,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少年时的自己,沙哑的嗓子轻念道:“我自小没有爹,受了好多族人的欺负,我娘咬牙不改嫁,不曾送走一个孩子,下了死力气维护我们兄弟姐妹,在那个年月,我们几个,一个都没饿死,全活了下来。

    “可现在,小云,现在我没有娘了。”

    何知云沉浸在自己的哭声里,听到了鲁有根的这句话,无动于衷,若是往常,她定会温柔小意哄他,说几句顺他心意的话,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在一起,可此时她没有了这个心思,这么多年,随着老太太的死,她的气似乎也散了,爱也在此刻散了。

    是否从前憋着的爱,其实只是一口气罢了?

    最后,鲁有根的警卫员还是把鲁师长和何嫂子两人的行李抬上车,小康开车,他坐在副驾驶位上,鲁师长夫妇坐在后排,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气氛诡异且压抑。

    开车一天一夜,到了鲁有根老家,家里灵堂已经布置起来,简单朴素,请村中老人写的挽联,现在不能大搞特稿,因此来的都是族人,也有几个当地想认识鲁有根的小官员送了花圈。

    阿贤披麻戴孝一身白衣,在外头等着鲁有根回来,见到有几分憔悴何知云,愣怔一下,才慢慢开口说道:“你也来了。”

    这个当初抱着幼子说要进鲁家门的年轻女人,经过二十年的岁月,她也老了,魏淑贤突然想到,原来人都要老啊,这二十年心头的结忽然就松开了。

    大家已经四五十岁,在老太太灵堂前讲这些恩怨,似乎怎么都不对,三人都异常沉默,鲁有根何知云换上孝衣,手臂绑了草绳,跨火盆,磕头上香,立在家属席,朝着来参加葬礼的亲朋鞠躬。

    但一旁的鲁汇信和鲁春信却瞪了何知云一眼,他们兄妹和他们的大哥魏建信站在一起,并不欢迎何知云。

    何知云对这两个爱憎分明的年轻人视若无睹,跟在鲁有根旁边,葬礼繁复,偏偏规矩又多,该她做的就做,她不懂的,自有阿贤操持。

    过了几日,建信风尘仆仆从岭南赶回来,一脸的胡子拉渣,满眼血丝,嘴上都是皮,进门就直挺挺跪在了老太太的黑白相面前,磕了三个头。

    儿子回来了,魏淑贤好像才找到主心骨,多日送往,坚持不哭的她,却一下子扑在建信身上嚎啕哭起来,那哭法,要断过气去一般,看得人心酸无比,纷纷让她节哀。

    鲁有根擦擦眼角,上前去扶住阿贤,其他几个孩子都围着她。

    何知云冷眼看着这一家人,又看了看相框中一直微笑的鲁老太,眼里的没有波澜。

    鲁鸣图始终没有到老家来送别祖母,何知云觉得没有必要,就没给他拍电报,倒是何家兄姐给老鲁发了慰问信,毕竟是亲家,人情要维护。

    鲁家人也没有特意等鲁鸣图,日子到了,由鲁有根其他的兄弟在前头摔盆举旗子,敲敲打打把老人家送上了山,和老鲁头葬在一起,旁边还有两个老姨母的墓穴。

    这两个老姨母死在了鲁老太的前头,死之前,恳求大太太让她们葬在旁边,清明时也有孩子能来烧个纸,敬三炷香,谁都不想当个漂泊的野鬼。

    魏建信走之前,再次恳求母亲魏淑贤,让她离开东北,到温暖的南方去,祖母已去,弟妹也长大,她不必在原地,维持一个不需要维持的鲁太太名分。

    往常魏淑贤有诸多的理由拒绝儿子,可这一回,她说:“让娘想一想。”

    鲁有根原想和阿贤,还有三个孩子说说话,一回头,却看到他们母子四人在一起小声说话,有商有量的,他想插话,却没有余地,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都已经脱离他们的生活太久了。

    第134章

    鲁有根的母亲去世, 江心还是先听家属村其他嫂子们说的,霍一忠那天被团长留下来开会了,中午吃食堂, 晚上很晚才到家。

    有几个嫂子说好, 等鲁师长和何嫂子回来, 她们就去探望一轮, 男人有男人的交际,女人也有女人的交际。

    江心对何知云不爽快,但也点头说了好,反正混在人群中,不必太突出就好。

    晚上霍一忠回来, 有些疲惫, 江心给他端来一碗热面,陪他吃饭。

    现在天气慢慢暖和起来,手脚不僵,大棉袄脱掉, 换上了薄衣裳,人人身上都松快了些。

    “今年似乎少了很多出差?”江心坐在霍一忠旁边, 他已经有几个月没出去了,真难得。

    “对,今年主要计划是训练, 除非是上头点名出差办事, 否则都不出去了。”霍一忠一手玩她的手指, 一手吃面,这是个坏习惯, 可他们偏偏就习惯了。

    两人上去睡觉时, 提起了鲁有根老家丧葬的事情。

    霍一忠说, 和团里的几个弟兄已经让小康他们帮忙买了花圈,等鲁师哥回来,大家可能还会一起喝顿酒,不过听姚政委的意思,鲁师哥很累,并不想再应付这些了。

    江心想,老太太活到八十八,确实算长寿,也能叫喜丧了,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丧事,何况现在整个情况晦暗不明,鲁师长不愿意大张旗鼓也是对的。

    夫妻带着孩子,丈夫上班训练,孩子上学,江心在家里理家,偶尔算一下家里的钱,后头能买些什么东西,又能做点什么事情,钱生钱,现在不能动,不代表一直不能动,过得有几分“男耕女织”的意思。

    林秀偶尔会写信来,大概是见过了江心,受了人家的好处,放下了从前执拗的傲脾气,平和叙事,知道和霍一忠不对盘,连写信都直接写给江心,江心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自己把信读给霍明霍岩听,好在信不长,讲的都是家里人的事,那边的舅舅舅妈,还有表兄弟姐妹,似乎怕孩子们忘了他们,时不时得提点着。

    霍岩开始懂事,也知道什么是亲妈后妈了,每到读林秀来信时,他就会抓耳挠腮,撒娇作痴,想逃避这种读信的时刻,孩子可能不懂表达其中的不适,但是抗拒是很明显的。

    江心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暗喜,孩子还是向着她的。

    霍明有时会不耐烦,但大多数时候能听进去,偶尔还会和江心念叨几句。

    有一回,林秀说霍明的表哥表姐如何聪明可爱,现在已经上六年级了,会背好多诗,让她和弟弟也要学习他们。

    霍明正半躺在江心的膝盖上,一双小短腿跟踩自行车一样动来动去,突然说了一句:“我记得表哥表姐,在爷奶家里的时候,她偷偷把鸡蛋存起来拿回去给他们吃。”又说,“我和弟弟哭了也不能吃的。”

    这个她,就是林秀。

    江心哽住,话都不好往下接,谁说孩子没记性,该她记得的,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妈,我们今年还去外公外婆家吗?”霍明爬起来问她。

    “今年不回去,等下回,你爸把假期攒起来,咱们再一起回去。”这是江心和霍一忠商量过的。

    “那外公外婆会想我们的。”霍明就是想去和平平玩儿,看看小舅舅说跟红猴子一样的妹妹江安,还想去一趟申城,摇着江心的手撒娇,“去嘛去嘛去嘛。”

    就连霍岩那小子都记得:“妈,我们去看水晶大吊灯!”他还画了下来,只是江心完全看不出那个抽象的线条是吊灯还是头牛,只能闭着眼睛瞎夸他一顿。

    “咱们再商量商量。”江心也有几分想出去走走,天天待在家属村确实容易无聊,人的反应都要迟钝了。

    这话刚说完没两日,江心就收到江淮的来信,读完信的她,心里发沉。

    江淮写信来,说的是老水逃开后,一些关于侯三的事。

    自从去年江淮和侯三闹翻后,两人就没有再说过话,新庆这样小的地方,时常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着也是擦肩而过,说起来,男人的气量这个东西,也很玄乎。

    老水对侯三提出要赚大钱的提议,侯三纠结一番,就答应了,把自己手上的钱都投入到这个事情里头,一开始还小小地运几箱货,接着是十几箱,等货到了附近,除了找原来的熟人出掉,又去找了江上兄弟,让他们帮着运到临市和省城去,可以说是侯三的渠道比以往扩大了三倍都不止。

    好在老水和他心里还有点成算,知道这些事不能传出去,真正知道他们是幕后主要人物的也不多。

    侯三这人,说他贪利,也不尽然,赚的钱,不是拿回家里,就是帮扶一些家中困难的兄弟,有几分实在的义气在,所以他才能把人给召集起来,有兄弟能替他跑腿办事。

    手里有了钱,侯三不满足北方来的苏联货,南方的东西他也参与了,一南一北,交汇到他手上,水路和铁路都能搭上桥,也确实有几分能耐。

    自从老水跑了,那三十箱货被收押在案,侯三就有些崩了,里头的巧克力和大香肠这些东西已经很少了,几乎都是烟酒和一些做工精细的工艺品,是值钱的好东西,市面上少,销路很好,好几个人凑钱给老水进的货,大家都指着这三十箱货分一笔钱的。

    谁知道货说被扣就被扣,老水却始终不见踪影。

    好多人都想把气出在了老水家里人的身上,侯三一开始也想揪着老水年轻的妻子问,你丈夫究竟去了哪里,好歹出来给我们交代一声,当时火车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端端的货会被查?

    可看着被人威胁后连门都不敢出,怯生生的嫂子,搂着年幼的儿子一声不响,抬眼看人的勇气都没有,要他一个男人去打一个女人,他又做不出来这么王八蛋的事儿,最后只好往地上吐了口痰,骂道,晦气!

    北方的路线断了,凑了钱的人想弄笔钱的心气也被打压了,这个事情又不能嚷出来去报公安,真正的打落牙齿和血往肚里吞,自己人一聚在一起就咒骂老水。

    侯三手上好歹还有南方那边的来货渠道,北方的被掐了,他手上还有十几个跟着他的兄弟,都要吃饭,等着他发钱,侯三就干脆找人借了钱,又增加了南方那头的货。

    和他一起做这个生意的,是一个叫阿九的男人,阿九此人,听说祖上就是新庆的头目,解放后打靶了好几个,他家里消停了一会儿,可近两年又有抬头的迹象了。

    阿九的正经名字,大家都忘了,就知道他在家里排行第九,长得凶神恶煞,有些土匪气性,没有工作,不论多热的天,出门都穿长袖的衣服,衣袖口藏着一把刀,又莽又猛,江上兄弟都得称他一声九哥。

    人是危险的,可侯三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跟这人合作,让阿九看着南方来的货。

    当初老水让他合伙做生意,他把几个要好的兄弟给拉了进来,现在个个都朝他诉苦,说那是家里所有的积蓄,现在真是连口饭都吃不起,指着他想想办法。

    赚钱的时候又不见他们嫌这钱不够正路,反正亏了都找上了侯三。

    侯三和老水带着这几人赚了几个月的钱,也有点当大哥的威风了,自觉要对他们负责,就对南方那头的货更上心了,不论是吃的喝的,还是消费品、工艺品,只要新庆和省城少的,他来者不拒。

    阿九手上有人,让他跑跑运输、逞凶斗狠可以,可让他去散货去算价格,那就是草包一个,所以侯三每天忙得跟个乱飞的苍蝇似的,谁有事都能来找他,请他帮忙拿主意,就是这种每日帮人解决问题,决定货来货往的事情,让他滋生了一种可以指点江山膨胀的心理,以为自己已经是个人物了。

    自从江淮和侯三决裂后,大狗就处着他们俩人中间,侯三叫他跑跑腿他就赚点小钱,江淮找他喝点啤酒,二人也能说得上话。

    江淮侯三二人吵过架,谁都拉不下脸来找对方说话,只能从大狗口中了解对方的信息,可偏偏谁也不会对大狗说再多的话。

    侯三认为江淮这人是个老古板,写了两年冠冕堂皇的材料,去省城培训两回,怕不是被条条框框给钉死了,往后还能做得成什么大事?

    而江淮则是不认同侯三这种大张声势的做法,要说他在公安局这两年来学会了什么,就一句话:稳打稳扎,风物长宜放眼量。侯三太过激进,不是好事。

    这一年的时间里,两人如同两条平行线,各过各的,没有交集。

    直到今年列车公安寻求新庆公安配合,到老水家里去查走私商品的事爆出来,整个新庆小城都沸腾了,这是难得的大案,省里和市里的报纸都派了记者出来,写文章报导了这件事。

    公安跑了好几趟老水家,可他家里人也不知道人去了哪儿,找不到人,总不能抓他家里人去顶罪,在火车站刮出两三个小喽啰,供了几个人名出来,证据又对不上,最后把那几个人关了一个月,又把人给放出来,立了案,重点仍放在搜寻老水身上。

    侯三完全是走了狗屎运,抓的那几个小喽啰都是老水安排搬货的人,也没见过背后散货人侯三,这才没有把他给供出来。

    因为这件事,新庆公安的石局长到省城去开会,省城领导点名批评了这件事,新庆是个小地方,竟然出了这么大一个毒瘤,可见新庆公安严重失职,没有察觉到罪恶就在身边!

    这个会把石大智的脸都批绿了,他回来就召集了干部们开会,让大家上半年专门打击此类投机倒把、发展资本主义尾巴的事情,平日加强火车站和码头的巡逻,最后连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话都说出来了!

    加上首都传来一波接一波的震动,似乎每日都有不同的思想在拉扯,文件一张张往下发,人心惶惶,本来就保守的工作,现在更是如履薄冰,生怕犯错误。

    侯三和阿九的生意,其实也不是那么隐蔽,真要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尤其是在他们近来招摇过市的情况下,更容易被人抓到把柄,新庆市里的公安把乡镇来的面生队友放到大街小巷去买货,逐渐收集证据,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摸出了不少人,以及他们运作的方式。

    石大智很重视这个案子,他也想破大案,下回去省城开会才能抬得起头来,召集了局里几个重要的领导开会,让他们去布局抓大鱼这件事,任务一层层派下来,整个公安局都忙碌起来。

    江淮也被这个专案组的负责人点进去开会,因为后头要写总结材料,江淮最好参与一下这种事前准备。

    这件事得做得周密,但还是要人去做事的,会开到一半,江淮就这样在抓捕人员的名单上,看到侯三的大名,他擦擦眼睛看着眼前的纸张,“侯信德”三个字,赫然在列,他眼皮一阵急跳,深吸一口气才稳住自己。

    散会前,负责人很严肃,说:“这个事情大家必须保密,大家伙儿辛苦几日,今天下午回家一趟,把衣服拿过来,住在局里的招待所里,出任务前不要和其他人联络了,随时待命。”

    江淮本来就住招待所的那个小房间了,他更不能乱走动,一动就有嫌疑。

    可偏偏那阵子公安局每个人都忙得晕头转向,连后勤都被派了出去,好几个非专案组的人都有意见,他们的工作也得照常展开,偌大一个公安局,总不能为了一个案子就把所有人力都占了。

    跟市政府那边打交道的一个科长想点个人去送个文件,找半天,只看到就江淮这个临时编没被派出去,还伏在办公桌上写东西,就拿着一叠材料过来,让他骑自行车跑一趟,说是让在市政三楼办公的齐主任帮忙签字盖章,还叮嘱他每一页都要盖章,盖好章再拿回来,明天就要用了。

    江淮刚刚才参加一个抓捕会议,有的同事已经回家拿洗漱衣服去了,他是因为就住招待所,所以不能乱动,听了这科长的话,下意识去请示那个专案组的负责人,负责人不高兴,但也不想和这个科长红脸,就对江淮说:“早去早回。昨天你写的那个材料没改好,我还等着给石局交上去。”

    江淮点头,沉声应是,这种小领导们之间的小官司,每天都在上演,他只是一个临时编,后头又没有人,虽说是陈钢锋推举进来的,又不够硬气,点起来最好使,好多细碎的活儿都会派给他去做。

    出了门,江淮骑上自己的自行车,一路往市政那头去,刚刚那科长说,齐主任是在三楼,他的车把拐了个弯儿,去找了趟大狗,让他帮忙去趟筒子楼,告诉家里这几天不回家吃饭。

    侯信德有个二哥,叫侯仁德,在那拐角的楼里办公,江淮以前和侯三一起玩儿的时候,见到大哥二哥都会跟着喊,在路上见着,侯家二哥还会让他上家里吃饭。

    这天侯二哥在办公室里看着新发的文件,楼下保安递上来一封封得严严实实的信,说是有人放在保安亭的,他打开一看,里头写了一行字,力透纸背:“很快就要下大雨了,让侯三回家避雨。”

    侯仁德站起来,又收敛起脸上惊讶的神情,把信揣在兜里,到前头的去找他大哥侯文德,兄弟一合计,就找老爹去了。

    侯三的爹一看到这张字条,吹胡子瞪眼:“这个孽子!让他老实点,非要惹是生非!”又对两个儿子说,“把老三找回来,关回你们奶奶家去,轮流看着他,这几天别让他出门!他敢闹就给我打断他的腿!”

    侯大侯二是在一个商店门口找到的弟弟,大哥二哥当过兵,力气大,两下就把他扭住,说他不孝,把奶奶气病了,要抓人回去认错。

    侯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死命挣扎,不肯回家,门口好几个认识的人,两个哥哥在外边也不给他面子,气得七窍生烟,何况他有一批大货今天夜里就要到了,绝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跟兄长们回家,扭动得很厉害,把桌子上的茶壶都撞掉在地上了。

    侯大哥没有客气,利落地给了他一个手刀,把侯三敲得说不出话来:“奶奶都气得起不来床了,你还敢在这儿顶嘴!”

    这是人家里的事儿,侯三外头的兄弟再讲义气再劝阻,也不能阻止人家的大哥二哥教训亲弟弟,劝和是劝和,就是说不动人家。

    侯老爹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大儿子二儿子还算听话,但小儿子自小就调皮捣蛋,因此侯三小时候没少挨打,导致侯三有记忆开始,一直到现在都不和他爸亲,倒是奶奶疼小孙子,宠得他有些上了天,侯三就是把他爹气死了,也不会对奶奶不孝。

    反正大庭广众之下,侯三就这样被两个大哥给“押”了回去,关在他奶奶家里四五天都不能出门,两个哥哥轮流看着他,他一动,就真给一棍子,打得他肌肉紧绷,眼冒金星。

    侯三都二十五岁了,还在挨老爹和大哥二哥的棍子,气得他要大叫大吼出来,又怕吓着眼前年迈的奶奶,这才压着火气,问大哥二哥,究竟是为什么要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

    侯仁德把那封信拿出来,递给侯三,侯三看一眼,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有些白。

    这已经是他被关起来的第三天夜里了,衣服没换,一身馊味,满脸胡茬。

    入夜,侯老爹这才一身疲惫进来,踹了侯三一脚:“你是要气死你老子才甘心!”

    侯三梗着脖子,不服气,雄赳赳的样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打死我不成?”

    侯老爹这才坐下,抹了一把脸,让人把窗帘拉上,这才开口:“公安今天破了一起大案,有个叫阿九的,和他两个兄弟,都被打死在江上,抓了二十来个人,缴获了四十箱南货。”

    “你是想死在江边,还是想在家陪你奶奶多吃几顿饭?”

    第135章

    关于侯三的这件事, 江淮的信写得很详细,厚厚一叠。

    侯三被关在他奶奶家,关了有十来天, 到最后大哥二哥不看着他了, 他也没敢出去。

    外头关于这个案子的风声慢慢散了些, 当场被抓住的二十多个人, 招供了这次的走货,石大智本来就重视这个案件,一心想着把上回在省里开会丢的面子给捞回来,行动开始后,亲自坐镇, 夜里都不回家了, 在办公室指挥工作。

    有领导的加持,新庆公安速战速决,雷厉风行,抓了人后, 连夜审理,整理资料, 汇报上级,五天后得了省里的回复,就在公安局门口贴出了告示, 宣判这些人劳改的年限和地方, 而侯三这回没有在此次名单上。

    可侯三本来就是领头人, 这帮人又是在新庆大本营被抓的,他活动得这样频繁, 招揽了那么多的兄弟, 怎么会没人把他供出来?

    因为这次案子抓的人多, 审讯的时候,江淮和其他几个同事轮流做笔录,手都写酸了,光是听到“侯三”这个诨号就不下五次,他写字的时候,眼皮都不跳了,只是快速记录,低着头,一直不曾说过话。

    侯家父母和侯大侯二为了这个弟弟,把腿都跑细了,托朋友,托长辈,又做了一些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承诺,这才把这个件事给摁下去。

    就连退休后深居简出的奶奶,都拄着拐到从前几个老朋友家里去,让人帮忙说说话,抬抬手,她最疼就是这个小孙子,若是侯三有个什么事,她估计能提早去见老头子。

    侯三被关了十多天,在家的时候,不声不响,那张让他“回家躲雨”的字条,已经让侯老爹烧了,这件事不能再有其他的牵扯,也好在有人提前给他通了风,至少没有在抓捕现场把人给抓住,不然就是侯三的爷爷再生,恐怕也没办法把他全须全尾地保出来。

    “知道是谁的写的字条吗?”侯文德问侯三。

    侯三看了那张被烧尽的字条一眼,眼睛里都是晦暗的光,这次的事情明显把他给打击到了。

    阿九那样的人,凶悍无比,侯三平日就是带着几个兄弟都要让他三分,本以为阿九是条过江猛龙,可现在说死就死了,死的时候,身上至少有五个弹孔,因为反抗得太过激烈,脸都碎了一半,死状极度惨烈,而其他的二十来个人,有不少他认识的,五天内分散到天南海北各个劳改场所,最低年限是三年。

    三年后,等他们出来,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境遇?无人知晓。

    侯三知道是谁写的字条,那个字体,他见江淮写过不下百次,自从淮子进了公安局,得了这个临时编,每日每日都要了对着报纸写字练习两小时,早已经写得有些模样了。

    “你心里最好有数,什么人是能接近,什么事是不能做的。”侯文德是大哥,天然有种要保护弟弟的责任心,因此除了侯家爹妈,最关心小弟前程的就是这个大哥。

    二哥侯仁德倒是想到一个人,问弟弟:“是淮子吗?”小弟的朋友中,也就这个正经一点了。

    侯三的眼睛动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侯家人就了然了,这是又欠了个人情。

    不过事情过了十来天,江淮也没上门找过侯三,侯三被关在家里,几乎半个月没踏出门过,每日都躺在床上愣愣地盯着屋顶看,奶奶叫他起来吃饭洗漱,他也跟行尸走肉般。

    他看重的兄弟,他借来的钱,他往年的积累,全都在这次的货里,如今,侯三一无所有了。

    后来侯老爹让人牵线,和石大智喝了顿酒,见公安那头似乎放松了,才让他出门去,出去之前又照常威胁加叮嘱了半天,谁也不能天天盯着他,现在家里是能把保他一回,第二回 就难说了。

    出去之前,侯三还有些拘谨,好像是在奶奶家住了十几天,再踏出去,外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侯三出去后,发现除了临近夏天,天气热了点,街上的一切人和事情都没有改变,二十天前他还觉得自己好歹是条龙,每个知道他走货的人,都想和他攀上点关系,也算得上是新庆街面上能叫得出名字的人了,可他消失的这阵子,世界并没有停止运转,往常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有他没他,人家照样过日子。

    走在路上时,有些知道他事情的人,反应不一,有人“呸”了一句,说他会投胎,也有人觉得他家实在底子厚,都闹成这样了,还没把他拉下马,上前和他搭话,让他再有机会的话,帮忙带入门做生意。

    而那些被抓了家人的人,则想来和他拼命,他被打了几个拳头,有些狼狈地逃了。

    太阳底下,侯三只觉得冷汗涔涔。

    江淮今天没有上班,回了筒子楼,和父母大哥大嫂吃饭,顺便看看家里的侄子侄女。

    大狗上楼找他,说侯三在以前他们常去的街心公园后面的一个小土坡上,想见见他,江淮把手上养漂亮的小侄女交给江母,和她说:“妈,我等会就回来,记得做我的饭。”

    “行,去吧,今天有你爱吃的猪头肉,别太晚了。”江母接过小孙女,脸上的皱纹露出慈爱,叮嘱儿子早点回家吃饭。

    江淮跟着大狗去了,大狗知道自己和他们交情不一样,就在另一边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剔牙,拍拍一个破台阶,坐着,看看太阳,又看看手上的指甲,人啊,心还是别太大,淮子说得对,还是要稳扎稳打。

    江淮走过去,看到一个刮干净胡子的侯三,有几分泄气落魄坐在半坡上,见这个昔日老友过来,侯三一向有些年轻气盛的脸上竟有两分委屈的神色,那个鹰钩鼻看着都黯然失色了不少。

    两人坐了会儿,看看天,看看眼前,都没说话,最后,江淮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淮的心情既平静又不平静,不平静的,他选择了写信和小妹说。

    江淮在信里写道:小妹,这件事,我在中间给他传递信息有没有做错,至今不敢去认真想,但我知道,是经不起推敲的。可侯三毕竟是我多年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被扭着手抓进来,能做的就是提醒他,至少不要出现在现场。

    另,他又提起去年周强被捕的事情,周强原本是革委会王副主任底下一个能用的“打手”,但利用手上一点职权敲诈勒索被批判之人,被侯三带头做局抓起来,又被人联合举报,最后被判三年,至今没有回过家,听说他在劳改场也和人逞凶斗狠,加上不服管教,又加重了刑罚。

    周强的父母在新庆中专烧锅炉,儿子出事前也是不可一世的,可儿子出事时,周强父母求救无门,王副主任也将其拒之门外,更别说被周强辱骂过的的公安们,最后周强和其父母在分别前都没见过面。

    “小妹,我不禁想,如果今日侯三的父母和周强的父母一样,都是没有任何门路的锅炉工人,侯三是否能如此顺利脱身?”

    毕竟以侯三的程度,跟周强比,只会更严重,周强是被判三年,侯三若是在现场,至少是五年起步,甚至十几年都有可能,不论是劳改三年还是十年的光阴,对一个年轻人的人生来说,都是惨烈的。

    可是侯三,就这样躲过了。

    同样可参考的还有失踪几个月的老水,他和侯三本是同个家属院里长大的孩子,父母退休,自己和妻子工作看着也体面,可老水就打死都不敢回家,因为他也知道,一旦回家,等待他的就是牢笼,绝不可能像侯三这样轻松过关。

    江淮承认其中自己有缓冲的作用,但他总在想,若是没有家里的关系给侯三垫着,侯三会走到哪种地步?

    “小妹,你总时不时提醒我要谨言慎行,我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做的不错,甚至觉得你太过小心。可侯三此事,又给了我另外一个警醒,我们都是十分具体的普通人,我们若是做错了事,是没有父母可以兜底,甚至是连累家人的,一切选择和言行都需要靠自己慎重思虑过再决定。”

    信本来到这里是结束了,后头江淮似乎又发现了新的事情,另外撕了一张纸,里头的字有些潦草,写的是侯老爹主要负责邮政工作,他们有个后勤保障小组,前阵子进去一个人,是石局老家的亲戚。

    而侯文德所在的单位,有一个专门在招待所负责接待工作的岗位,落在本次冲在陈钢锋队长乡下的小姨子身上,决议上报劳改名单时,正是陈钢锋提议,不针对不出现的人。

    这两个都是市里在编的稳定工作,有粮油本子,比他这个编外的要强。

    代价是有的,不过没有出在侯三身上。

    江淮的信到这里就彻底结束了,江心把信件看了几遍,觉得小哥仿佛给自己写了一篇作文,遣词造句,文思流畅,最后还带了升华和后记。

    事情就这样,如同一条看不见的线,又或是每个人都起了一念之差,引起了这个多米诺骨牌效应,参与走货的每个人都得到了现阶段的结果。

    江心叹口气,每个人都在变,小哥也在变,可看他如此平静的叙述,也不难想象他在其中的微妙成长。

    霍一忠也看了这封信,没想到这件事还有这样的曲折迂回,看到最后,他把鲁师长提过的石局说了一下,说这人会有些势利眼儿,爱攀附。

    只是提到陈钢锋,还有他那个只读了小学小姨子得到这个工作,霍一忠也不说话了,每个人都有私心,他当时带着江淮去找陈钢锋,也是私心。

    “江淮要是觉得气闷了,发电报让他来一趟这里也行。”霍一忠邀请这个二舅哥来住一阵子,“我比他大几岁,这些年走过的地方也不少,家属村虽然偏远,但比新庆大许多,来看看平原和田地,他心里能开阔些。”

    江心就给小哥发了个邀请的电报,让他可以适当请假,如果想来就说一声。

    江淮接到这个电报,一家人都很高兴,因为和霍一忠的驻地太远了,他们娘家人都没去过,现在江淮能过去,就当是娘家人去看出嫁的姑娘了。

    但是去北方的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二十天,中间住几天,时间都花在路上了,他还有工作要做。

    陈钢锋倒是没意见,他是当兵出来的,对军营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退伍多年,现在梦里还会梦到军营,就让他去请假,自己也帮着说了情,最近办公室事情不多,破了大案,石局去省里开会被表扬,发了红旗,心情好,听说他要去东北,很爽快地签了字,还让他给霍一忠带个好。

    江淮收拾好行李,只告诉了家里人和几个同事,还有大狗,就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第136章

    江心收到小哥出发的电报, 已经过去两天了,她告诉孩子们,小舅舅要来家属村看他们, 霍明霍岩跳起来, 还说要把自己的房间给小舅舅睡。

    江淮对孩子极好, 两个孩子去新庆的时候, 他这个当舅舅的,每天出门回家,都要带点东西回来哄哄他们,空了就带着他们和平平一起出去玩。

    孩子们爱玩,但是这个夏天, 妈和爸都说不会回外公外婆家, 也不会去申城吃奶油面包,一听说小舅舅要来,就在院子里乱跑,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江淮, 让小舅舅骑自行车带他们出去。

    村小六月份就放了暑假,可把这帮孩子们给乐疯了, 放下书包,冲出教室,不是自己玩, 就是跟在大孩子的屁股后头瞎转悠, 还不到半个月, 倒是把冬天悟白的皮肤给晒黑了。

    尤其是小霍岩,那黑皮的模样和霍一忠像极了。

    江心不许他们去河边, 家属村除了野鸭渡, 还有另外一条河, 每年都有玩水的孩子在里头淹死,骇人听闻,所以江心就把他们看得尤其严格,有忆苦思甜带着也不给去,太阳太大就四个人全在客厅里读书练字,开了风扇给他们吹,江心自己也跟着孩子们过了个悠哉的暑假。

    只是这个暑假中,她脑子里一闪而过某件事,又抓不到那个事情是什么,只隐约记得影响很大,可又不确定,实在想不起,就放了下来。

    何知云和鲁有根从老家回来后,夫妻二人合体应付了一波前来慰问的下属和家属,没几天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去了,这一回,她没有带着任何气性,只觉得该走了。

    霍一忠和江心带着两个孩子也去了,孩子们和孩子们玩在一块儿,江心和嫂子们坐在一起,这回见何知云,感觉她又变了些,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变化,江心察觉到了,却很难形容。

    何知云没有再找江心的麻烦,头先的两次,她自己想起来也是莫名其妙的,去嫉妒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二婚女人过得顺畅,这又是何苦?但何知云已经当了太久的师长嫂子,位置就摆在这里,自然不会和人示好,大家平日不见面,不说话就好。

    江心这回倒是顺了心,回去和霍一忠还说,何嫂子的脸色终于没那么端着了,她好像打碎了什么镜像,放下了心事。

    霍一忠的心思不在这些小节上,姚聪那头有了新消息传来,老首长和承宗已经见上面,看管的人也撤了,形势看着很乐观,估计接下来就有新的动作传到他们这里,如果没有,那他就很危险,毕竟老王哥当初说的是让他在鲁有根边缘化的过程中加把劲,霍一忠至今不为所动,皆因他不认为鲁有根做错了什么。

    姚聪和他一样,保持了沉默,他们都在等一个未知。

    没几天,首都又有震动传来,一位巨人逝世,部队上下默哀,广播里和报纸上都是这个消息,家属村有几个年轻人和屯里的知青们自发组成了追悼会,许多人都参与了。

    霍一忠每日早出晚归,姚聪也去了省里开会,特意来见了江心一趟,让她帮忙照顾忆苦思甜两个,这回他出去会比较久。

    江心自然点头,忆苦思甜两个都习惯在霍叔叔和江婶婶家里吃饭了,自然也没有问题。

    江淮到风林镇的时候,一下车就被这夏季的大太阳和一整片看不到头连绵的青纱帐给震撼了,在站台上久久回不过神来,那坐了十来天火车的疲累一扫而空,这个地方正如小妹在信里说的“天地辽远,心胸开阔”,他还是去的地方太少了,一直窝在新庆那个小城市,眼界就只有这么大,去了省城和申城只是见识了城市的繁荣,外头还有更大的世面,他总有一天,要去见识见识。

    风林镇火车站本来就是小站台,平常没几个人到,在江淮来之前,江心就说让他到了之后,若是没见着人,就等一会儿她,她会去接站。

    霍一忠特意请了一天假,陪江心去接二舅子,现在没有特训和大训,都是常规训练,再带一茬儿新兵,他的任务就轻一些,因此走得开。

    夫妻二人到火车站的时候,江淮站在一片阴影下出神地望着眼前这片看不到边际的土地,偶尔有风吹过,地里的高粱和小麦发出“沙沙”的声音,令人心旷神怡,放下一切防备,仿佛要融入这里。

    “小哥!”江心头上戴着顶斗笠当太阳,额头出了汗,再惹她也不想再晒黑了。

    江心和霍一忠从镇上走过来的,远远见着那根瘦高的竹竿儿,立在火车站前头,兴奋地朝他招手。

    “欣欣!”江淮收回自己的眼神,疲累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在新庆积累的郁闷之气散去,抬手朝着他们打招呼。

    霍一忠看着这兄妹俩儿抱在一起,又叫又笑,自己也跟着笑出来,上前去帮江淮拎行李。

    霍一忠比江淮江心大五岁,江淮向来叫他霍营长,没叫他妹夫过,思来想去,这关头竟然叫了一声“霍大哥”,江心差点没把牙给笑掉。

    “调皮!”霍一忠轻轻拉她辫子,又对江淮说,“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江淮自己挠挠脑袋,也觉得怪怪的,可没办法,谁让霍一忠虽是他妹夫,却又看着就比他大,比他老成呢。

    这回来看小妹,家里给准备了两袋子好吃的,塞得满满鼓鼓的,江淮看爸妈的意思,恨不得再给小妹挑四担嫁妆,还是大哥江河说小弟转车的时候不好拿,他们才停下收东西的手。

    江父若不是不能走开,江母若不是要在自家带孙女,他们俩儿都要一起去看看幺女生活的地方了。

    三人在风林镇吃了顿午饭,给江淮找了个地方躺着睡了会儿,在街上找到炊事班的车,一起挤着回了家属村。

    才刚打开那扇老竹门,霍明霍岩就跑出来,一把扑到江淮身上,跟两只小鸟一样,“舅舅,舅舅”叫个不停,又问他为什么平平表弟不一起来,对着这两个热情粘人的孩子,江淮身上的酸痛都散了一大半。

    忆苦思甜在一楼睡,江淮睡在了二楼原本留给霍岩的房间,霍明现在有了小少女的心事,占了自己的房间,放着属于她自己的零碎东西和珍惜的衣服裙子,就舍不得拿出来给小舅舅睡了。

    霍一忠看天色早,到屯里和老乡换了只鸡,杀鸡备酒,准备晚上招待二舅子。

    江淮洗过澡,睡了一下午,坐车的劳累总算缓过来了,他看着江心的这崭新的屋子,宽敞的院子,还有面前被打理得整整有条的小菜地,啧啧称叹:“小妹,你这儿比我们筒子楼好多了。”疏阔又干净,独成一户,跟邻居界限分明,连纷争都少了好多。

    “那当然。”江心对这栋房子可是很自豪的,尽管中间有许多不开心的曲折,总归是他们一家住得舒服,已经过去两年,现在也终于没有人再指着他们房子说些不好听的了。

    晚上霍一忠和江淮吃鸡肉炖蘑菇,在厅堂喝啤酒,霍一忠明天要训练,没空陪他,干脆给他借了自行车,让他自己骑车去转转,这里虽然没有新庆的汽车和繁华,但好玩的地方也不少,江淮喝得脸色微红,点头说谢谢“霍大哥”,江心则在一旁偷笑。

    这是他们第二回 喝酒,江淮已经有些酒桌上的劲儿了,霍一忠都感慨,陈钢锋可太会带人了,果然和他不是一个系统的。

    江淮隔天骑着自行车载着两个小不点把家属村逛了个遍,忆苦思甜也跟着去了,江心就在家做饭等着他们回来,有几个嫂子过来问这个年轻人是谁,长得不错,个子也高,有正式工作吗?看样子想给他介绍对象。

    黄嫂子撇嘴:“这小伙儿一看就是小江的双胞胎哥哥,俩人长得是一模一样。”

    苗嫂子也笑:“你这亲戚要真和小江的哥哥成了,那就得从北方嫁到南方去了。”

    那嫂子却说:“你看小江不就从南方嫁到我们北方来了吗?人好就成,不用在乎地方。”

    这话说的有欠妥当,但都是闲聊,大家也没反驳。

    江心却摇头,替江淮挡了回去:“我哥有对象了。”

    她看江淮现在可不像想找对象的样子,还年轻,再过两年吧。

    那个要给江淮介绍对象的嫂子歇了气儿,不成就不成了。

    到了傍晚,江淮和四个孩子才回来,把自行车停好,进去洗手洗脸,转头一看,霍一忠和江心正在厨房做饭,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平静而温馨,霍一忠偶尔还会帮江心把头发丝儿给弄整齐,趁着没人注意,偷香一口,男高女巧,很和谐。

    霍明把凉鞋脱掉在洗脚,顺着小舅舅的眼神儿往里头看了一眼,喊了声:“爸妈,我们回来啦!”

    “知道了!”江心回应她,五个人这么大的动静,她能听不到吗?“先洗个澡,等会儿就吃饭。”

    “我爸和我妈老凑在一起说悄悄话。”霍明和江淮小声说,也不知道是不是背着她和弟弟吃好吃的了。

    江淮看着小妹幸福的小脸,摸摸头,是不是自己也该结婚了?妈明里暗里都催几趟了。

    兄妹二人坐下聊天的时候,江淮神秘兮兮地和她说:“小妹,赵洪波结婚了,不是和之前那个孙红梅,换了个人,是省宣传部委某个领导的侄女。”

    赵洪波?天啊,江淮不提这人,江心都要忘了!果然日子过得太自在了,就容易放下过往恩怨。

    “我在省城培训,遇到过他一回,我俩儿都当做不认识对方。”江淮提起赵洪波还有点牙痒痒的,就是这人,害得小妹大病了一场,如果赵洪波能靠谱一点儿,小妹也不至于嫁到这儿,跟家里人离得这么远。

    江心嗤笑一声,想起供销社原来的同事王慧珠对其人的评价——钻营。

    刻薄而准确。

    “看着吧,这人往后,说不定还会攀上更大领导的女儿,踩着前妻和前岳丈的肩膀上去。”这样的人,江心见过几个,可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真也算开了眼,好在已经过去,各不侵犯了。

    兄妹二人想起一起用报纸装在信封里,在江城威胁赵洪波的事情,相视一笑,又默契不再提起。

    在家属村待了两日,除了感叹这里天地广阔,但又被这无聊的日子给磨痒了心,江淮真不知道霍营长和小妹是怎么待下来的,除了广播就是报纸,家里的书都被翻折页了,日常见来见去都是那几个人,凡事亲力亲为,要看电影得坐车两小时去镇上,自行车还是借部队的。

    小妹当初为了给他找工作,还是太吃苦了,才和霍一忠打证,跑到这地方来的。

    江淮倒是想去看看真正的军营长什么样子,可他是无关人员,不能进入训练场地,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霍一忠也不能为他破例,最后江淮让霍一忠给他个形容,里头到底是啥样儿的,是个男人都对军营感兴趣。

    憋了半天,霍一忠才说了两个字:“平常。”

    江心笑出来,和江淮说:“小哥,别好奇了,我和家属村那么多嫂子来这么久了,都还没准进去过呢。”

    江淮就打消念头了,规矩还是不能破坏的。

    这回来到家属村,江淮又放下了这两年的成长,天天和孩子们玩得没头没脑的,后头自行车还了,跟霍一忠到山上去砍柴,给孩子们摘了好多野果子回来,孩子们那张嘴一天到晚,吃得就没停下来过。

    江心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刚穿越过来时认识的江淮了,骨子里还是个大男孩儿。

    等周五的时候,霍一忠去找后勤开了介绍信,三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去了趟永源市。

    江心和江淮说起自己和永源市的渊源,但不敢让丈夫听到,怕霍一忠念叨自己。

    风林镇离永源近,去的时间短,霍明霍岩最兴奋,虽说不去申城,但去一趟市里也是开心的,霍明甚至想把去年买的公主裙给拿出来穿,江心也由着她,后面发现裙子小了穿不进去,霍家姑娘长高了。

    除了霍明有些抱怨穿不上去年的裙子,大家都在笑。

    去了永源,看了一些西洋景儿,江淮买了一袋东西邮寄会新庆给父母家人。

    江心四周留意了一下永源火车站,小常哥已经不在这里了,但还有不少人在悄悄卖货,生活在继续,没有因为少了谁就停止了运转。

    那栋被烧的革委会的办公楼,江心也去看了,还有几间屋子没有完全被烧毁,仍有人在里头办公,贴了满墙的标语。江心把这栋楼的来历和小哥讲了,江淮听完只是不作声。

    周末玩了两天,买了好玩的,吃了烤串儿,一伙人又坐火车回家属村了。

    江淮原本想再住两天就回家了,结果广播里传来河北大地震的消息,师部接到省军部通知,要他们派人去支援震后救援工作,就连姚政委都从省里回来了,急匆匆的,家也没回,脸都没洗,直接去了师部,大家召集起来开会,点兵点将,和铁道联系,明日一大早就坐火车出发,到了当地该做什么,都听上级安排。

    广播里也在播报,召集全国有志青年,可以联络当地的机构,到震区当志愿者,为人民服务。

    霍一忠回家收拾行李,江淮一听这么大的事,收起这几日的轻快,那份成熟和稳重也拿了出来,说和他们一起去,让江心给新庆发电报请假,国家都在号召,石局会同意的。

    江心前阵子一直在想自己忘了什么事情,没想到就是这件事,她的心也揪起来,迅速把给霍一忠准备吃食的袋子拿出来,有什么都装进去,又拿了钱和票缝在他衣服里头。

    家属村好多个军官都要带队出发,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吃的喝的,江心要准备两份,尤其是水壶,她把家里的水壶都让霍一忠和江淮带上:“震后饮用水会短缺,自己看着点儿。”

    “如果有余震,一定要避开塌方的地方,千万注意安全。”

    事情来得急,大家都忙忙乱乱的,江心把江淮带来的那两袋吃的抬出来,又让他们拿走了。

    清晨,大部队在村口集合,大家都去送他们,江心快步跟着,霍一忠回头紧紧抱了她一下,让她回去,别送了,他跟着部队,不会有事的。

    江淮瞪大眼睛,妹夫和妹妹也太大胆了,还有邻居看着呢,就抱上了。

    其他人倒是见怪不该,小霍和小江感情好,每次小霍出去,两人都是黏黏糊糊的。

    两个孩子不知道这么发生什么大事,但也看得出来紧张的气氛,和霍一忠告别,看着他们爸爸的战友们几乎都出动了,还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阵仗。

    人太多,没有足够的车,就变成小康载着师长政委,其他人都走路去火车站,坐中午的火车去震区。

    江心和一帮家属站在一起,朝着他们挥手,希望他们早日回家。

    作者有话说:

    开了本预收文《亲密的爱人》(暂定此文名)

    是都市文,熟男熟女的故事。

    有兴趣的姐妹可以收藏一下,等本文完结,两周后就会开文。

    谢谢支持哦~

    第137章

    霍一忠和江淮走了之后, 江心带着霍明霍岩回家,这回好多人都出去了,家属村又成了女人和孩子的天下, 等邮递员来的时候, 好几家嫂子都委托他帮忙发电报出去, 江心也发了两封电报给新庆, 一封给爸妈,一封按江淮的意思,发给了陈刚锋。

    一旦有这样集体行动的时候,家属村的嫂子和军属们都异常团结,一时间就连口角纷争都少了许多, 大家互相鼓励, 互相安慰地过着,等着自己家里的男人回来。

    这个夏天算是江心过得惬意的夏天,没有满身是汗地赶路,也没有在火车车厢上提心吊胆地带着两个孩子, 怕和他们走散,每日过得悠闲, 就是偶尔会担心霍一忠在外头是否劳累吃苦,现在不比21世纪,要是车不够, 路不好, 当兵行军, 靠的还是两条腿,得给他做双新鞋子才行, 又去找郑婶子帮着做布鞋。

    后勤的人组织了大家捐款捐物, 江心比对了嫂子们的捐款多少, 也拿了五块钱出来,不过她还捐了好几身霍明霍岩前两年穿的衣服出来,没有补丁,就是旧了点儿,孩子们现在都穿不上了,干脆捐出去,其他嫂子见她这样,也回家找了一些不再穿的衣服出来,凑凑整整,竟也装了五个麻袋。

    后勤的小兵们装好了这些捐献出来的东西,拿到邮局统一寄给灾区。

    家属村的嫂子们大多来自平原地区,不少人都不知道地震是怎么回事,扫盲班的工作开展,倒是没有什么人说地龙翻身,老天发怒的话,聚到小江家里,问起她,于是小江老师家的小院儿又成了临时的科普教室,头几日都有人上门问她,江老师又开始讲课,又提到万一遇到了,要如何避开危险,不一而足。

    天气热,大家最近听的都是不太好的消息,自己家的男人在外头支援,说不记挂是假的,就是在没良心的老婆也担心丈夫的安危,因此整个家属村都有些闷闷的,唯有白花花的太阳不要钱一样洒在大地上,叶子都被晒蔫儿了,就盼着来一场雨。

    林秀的信又来了,这回是邀请江心带着霍明霍岩去她老家玩,还说能找亲戚空个房间出来给她住,让她不用担心吃住,江心本来就记挂着霍一忠,看完信便有些不耐烦,略粗鲁地把信纸塞进信封,放在抽屉里,没给霍明霍岩念,也没给她回信。

    忆苦思甜两人在九月份的时候要去首都上学,这回姚聪没有太担心,老首长和夫人,还有承宗都在那儿,忆苦思甜过去可以和他们住一起,该上学就上学,也有人约束管教,有夫人在,他很安心。

    八月中的时候,兄弟二人就出发了,江心带着霍明霍岩去村口送他们。

    两个小豆丁还不知道什么是离别,一听忆苦思甜哥哥要去首都,想的都是滑冰爬长城的事儿,恨不得要跟着去,江心这回可不敢带着孩子们乱跑了,和他们挥手告别。

    想了半天,江心还是忍不住提醒兄弟俩儿:“你们都是大孩子了,不要去凑热闹,人多的地方避着点儿走,尤其是一些让你感觉热血沸腾的事情,上头之前,要冷静一些。”

    这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姚思甜还是孩子脾气,他或半懂半不懂,但姚忆苦明白,这两三年,姚聪不停拉着他们了解自己的身份和环境,他趋利避害的本能可以说是训练出来了。

    “知道了,江婶婶。”姚忆苦冲着他们母子仨儿说再见,又摸摸霍明霍岩的头说,“以后谁敢欺负你们,就告诉哥哥,哥哥回来替你们打他!”

    “好!”霍明霍岩两个小豆丁和他们再见,妈说了,还会再见面的。

    现在正是非常时期,姚聪和鲁有根一天到晚都在忙,没有送他们去首都,而是让小曹陪着去了。

    回去的路上,江心心血来潮,教孩子们唱歌,两个孩子稚嫩的声音传出去很远:“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把人送走,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回家,仔细想想今年后头的大事,明年就要恢复高考了,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霍一忠说过的老首长也会恢复职位,他总念叨着自己肯定会有变化,到底是怎么变,往前还是往后,是好还是坏,谁都不知道。

    江心刚来的时候,还有一腔热血,觉得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怎么着也得利用先知先觉的信息,把北方的东西卖到南方去,想把南方的玩意儿运到北方来,甚至浑水摸鱼,打擦边球,做个静静发财的人。

    可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螳臂当车,时代洪流,人还是要顺势而为,所有的行动都需要再观望观望。

    部队在震区支援了整整一多月的时间,快到九月份,师部那头有消息传出来,全国各地的军队会逐一往回撤,他们的士兵也会分批坐火车回来。

    家属村的人知道这个消息,每个人聚在一起说起来,脸上都是发自内心的笑,心里的那块石头要放下,又有心思买了吃的,囤在家等着他们回来。

    江心去买菜,经过篮球场,停下来唠嗑了一阵,听到这个消息,和大家一样,嘴角有了笑,这才有心思给林秀回信,拒绝了她的邀请,又说霍明霍岩要上小学了,得优先顾着孩子读书,抽不出空来。

    其实就算是平日里没事做,她也不会特意带着孩子上门,不必非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霍一忠没赶得上回来送两个孩子去读一年级,江心倒是给他们都换了新书包和新文具,还用报纸给他们包了书皮,上面写上科目和他们的名字。

    原本江心和霍一忠还想让霍岩再读一年学前班,霍岩不乐意,闹着和江心撒娇,他和姐姐在一起习惯了,如果不是老师说他俩儿上课会讲话搞小动作,让他们分开坐,霍岩估计还要粘着霍明坐在一起。

    “小坏蛋,平常不是很爱和姐姐打架吗?”江心捏捏他的小耳朵。

    霍明摇头晃脑:“因为弟弟是猪八戒是笨蛋,他不和我在一起就迷路了。”

    “你才是猪八戒!霍明才是笨蛋!”刚说要和姐姐在一起,不到十秒钟就掐来了。

    江心从杂物间里倒出一杯黄酒,看着他们俩儿闹,头疼,还是把自己灌醉吧。

    江心把一年级的课本都看完,带着他们先粗浅学了一遍,鼓励他们早上起来早读,夜里在家给他们开小灶,更是规定只有做好作业才能出去玩,好习惯要从小就养成,后面大人孩子都不必太辛苦。

    部队的人分了三批次回来,霍一忠是中间一批回来的,到家时,江淮的电报也到了,说他回新庆去了,等到家了再给小妹写信。

    家属村的男人们陆续回来,嫂子们的心又安定了下来,日子恢复到了从前的平和。

    江心看霍一忠又黑又瘦,这个月仿佛一下子把冬天养的肉都掉光了,手上和脚上都有些不大不小的擦伤,嘴皮泛起,眼窝深陷,江心又开始了给丈夫养身体的工作,刚好过阵子就是秋天了,也是时候要贴秋膘了。

    霍一忠脚上都是泡,他带出去的那两双解放鞋已经破烂得不能再穿,就丢在了门口,这回去震区支援,确实是全身上下都苦,他回到家,洗过澡,吃过饭,躺在床上,闭着眼还能看见被掩埋在废墟里的人,哭声喊声,废墟一片的城市,还有压断的肢体,这个月里见到的种种惨状,都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因此就是在自己家里的船上也睡得不踏实,频频皱眉。

    江心看着有些心疼,坐在一旁陪他,给他擦额头的汗,拿了扇子给他扇风,等霍一忠醒来,点了蜡烛,把针头在烛火上烧一下,给他把脚上的水泡挑破,再把大小伤口涂上碘酒。

    霍一忠这才坐直,喝了两口江心递过来的糖水,出了震区,听不见哭声,他久久没有缓过来,不只是他,还有许多第一奔赴现场的人,都没有缓过来,现场实在太惨烈了。

    霍一忠说:“人实在渺小,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看着自己被江心包扎好的双手,瘦削的脸上略带几分脆弱。

    江心把他搂在自己怀里,让他慢慢呼吸,想想秋天来了,家里要准备囤点儿什么菜,不能过分沉浸在里头,要让他分分心,霍一忠数了几个菜,又慢慢睡下去了,太疲惫了。

    江心看着他嘴唇发白,开了风扇,下楼接两个孩子回家,让他们到家别太吵,就在楼下写作业。

    郑婶子门口有几个嫂子在门口说话,手上拿着捆草药,见江心在门口洗菜,把她叫来,给了她一把。

    苗嫂子说:“这是灯芯草和酸枣仁儿,你也拿一些,回去烧水给小霍喝三天。”

    江心谢过嫂子们,黄嫂子平常和他们家老丁三天两头吵架,这回都没了脾气,老老实实拿着这几味安神助眠的中药回去,看来这回去支援的人都够呛的,也不单是霍一忠,其他人家里都有这样的情况。

    有嫂子说要委托炊事班的人帮忙,明天在镇上带猪肉回来,江心也凑了一份钱,准备给霍一忠煲排骨汤喝。

    也不知道小哥回到新庆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江心又花了几块钱给新庆的爸妈发了个详细的电报,让他们这阵子多看看江淮,别让他心理上出现了一些消沉的意志。

    霍一忠在家休息了一日,喝过江心煲的灯芯草排骨汤,隔日就回去报道了,家属村的男人们和他一样,受了伤,心理有阴影,但没有任何怨言,听从指挥,还是继续回部队报道。

    有士兵还没回来,师部的工作和训练还未完全恢复,大家的状态不好,今年的中秋节,所有人都马马虎虎就滑了过去。

    江心算着日子,心里也略带着紧张,可家属村的人还是很平静,就是在这样平静的时间里,9月9日来了。

    广播里沉重宣布了一代伟人溘然长逝的消息,举国哀恸,下半旗致敬,不论是部队,还是镇上屯里,包括小小的家属村里,到处都有朝着首都方向哀悼的活动,花圈和伟人的画像摆在一起,学校停课,大家自发地在学校讲台上讲述他的事迹,朗诵他的诗歌,纪念斯人。

    有的年轻人甚至还凑钱去首都,和全国的年轻人团结在一起,悼念这个开天辟地的伟大人物。

    江心那几日看着孩子,也看着霍一忠,孩子们向来乖巧,按部就班就行,她不操心,倒是霍一忠的状态很差,自从震区回来,头两日他刚养好一些,又遇上这样举国震动的大事。

    部队里不止霍一忠惶然,好几个团长营长都明显感受到了巨变前夕的平静,第三批士兵回到部队,修整一日,追悼会过后,又开始了训练,鲁师长和姚政委像两根定海神针,让大家安心训练,定住了惶惶人心。

    快十月的时候,天气渐渐凉了一下,这是真的要开始囤菜了,江心拉着霍一忠清理地窖,让他忙起来,才不会胡思乱想。

    姚聪那日下了班,顶着秋风,到霍一忠家里吃饭,说起在首都的忆苦思甜。

    他对江心说:“有件事,我要谢谢弟妹,提醒两个孩子,不要一时发热上头就跑到人多的地方去,承宗给我发电报,说忆苦拉着思甜一直在家,无论外头怎么样,都没有出门去。”

    姚聪的头发已经全部发白,他现在憔悴得连长胡子都是白的。

    霍一忠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不是江心天天督促他要记得剃胡子,他估计也会就这样偷懒出门去。

    江心洗碗的时候,姚聪和霍一忠在低声说话。

    姚聪看着里头在写作业的两个孩子,活泼地拿着手指算数,闭上干涩的眼睛,他好几日没睡好了:“你做好准备,将军的命令随时来。”

    霍一忠的声音很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办法做到。”

    姚聪看了他一眼,抿住嘴,冷冽,沉默,有些佝偻,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当夜,鲁师长心绞痛发作,何知云不在家,但幸好他的警卫员刚好给他送文件,及时给他吃了药,连夜让小康送到火车站,坐了夜里的火车去了市区,等稳定下来,就转到省军总院。

    霍一忠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的时候,顺带说了,现在师部师长的工作,由一团团长高奇功暂代,姚政委还是政委,一切等鲁师长缓过来再说。

    江心感受到了那一阵暴风雨前的宁静,她握紧霍一忠的手,霍一忠却拍拍她的手背:“别怕,一切有我。”

    遇强则强,是他从此要谨记的话。

    第138章

    鲁有根生病的事情在师部引起了一阵喧嚣, 但大家很快镇静下来,姚聪和高奇功带着大家执行原来的训练计划,日常工作并没有大的变化, 就连高奇功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的妻子李红嫂子原先爱和邻居交际, 这时也低调了不少。

    江心问霍一忠, 这件事后头会怎么演变到哪一步?

    霍一忠也不知道,不过,他总感觉,鲁师哥这次生病,不会是简单的生病, 老首长有自己的张良计, 鲁有根未必就没有过墙梯。

    “我们不要随意乱动,就当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霍一忠和江心这样说。

    江心那日在广播里听到十年运动的结束,随之而来的是大大小小的翻案和平凡,心里的束缚总算解开了一部分, 提笔给江淮写信,让他保持读书写作的习惯。

    江淮从震区回新庆后, 果然过了一阵做噩梦的日子,和霍一忠一样,闭上眼就能看到震区的惨况, 江母每日把他叫回家去吃饭, 看着小儿子硕大的黑眼圈, 担心得不行,还是大嫂万晓娥说, 听小妹的话, 每日给他煲安神的汤药喝, 让他常回家和家里人在一起,这才看他慢慢走出来。

    江淮给小妹的回信,说起回来之后的日子,从新庆出发到震区去当志愿者其实还有好几十个人,侯三也报名去了,两人是一起回家的,自侯三差点被抓之后,两人又开始交往,侯三因为进货欠了一屁股债,要债的人找到他学校去,侯三的工资条都被压了,专门用来还债,他还不敢告诉家里人。

    江淮就给他借了五百块钱,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二人又恢复了“邦交”。

    江心收到江淮的来信,秋菜已经囤得差不多了,家属村开始下雪,绵绵秘密的雪花落在这片土地上,北风呼呼,太阳极少出来,人的心情也有些郁闷。

    霍明霍岩二人上了一年级,因为基础打得牢,考试能拿第一,但江心还是有些患得患失的,总担心他们将来万一读书不好,总得给他们留点其他的出路,于是把自己手里的钱又扒拉了一遍,霍一忠说她杞人忧天,江心却发愁,你是不知道未来竞争又多激烈。

    日子就是这样零零碎碎往年关走,尽管夫妻二人说起霍一忠未来的调动还会患得患失,但江心知道,这已经是未来黄金时代的开端了,总得先把过去十年混乱的日子做个了结,才能开启后头的新时代。

    话说鲁有根这头,姚聪趁着去省城开会,到省军总院探了他一趟,将军的指令没有来,恐怕也是因为老鲁这回病了,让将军下棋的手改了道。

    现在医院陪着鲁有根的,只有他身边的警卫员小傅,家人都不在身边。

    鲁有根这回生病,吃了药,还在医院检测各项身体指标,脸有些浮肿,但精神头儿不错,姚聪去的时候,他正和隔壁病房的人在楼下下象棋,脱下军装,穿着普通的棉衣棉裤,今天早上太阳好,在楼下连挡风的帽子都没戴上,头发半白,秋天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似乎就成街边上普通的老头儿,有两分病容,但没有颓丧的意思。

    果然是铁血军人,心气怎么都不会倒,姚聪内心赞道。

    鲁有根见姚聪来了,棋都不下了,自己扶着膝盖站起来,不要人扶,和姚聪一同在医院里走了一圈,停在一面绿色爬山虎的墙面前,冬天了,园子里的叶子慢慢掉落,但这面墙上的爬山虎还是青绿一片,有不少枯枝黄叶隐藏其中,初冬的风一吹,细小的果实微微颤动。

    姚聪给他带了烟,没曾想,鲁有根这个几十年的老烟枪摆手,拒绝了:“几十年戒不掉,来这儿没几天就决定戒掉,往后都不抽了。”

    姚聪:“哦?”人要改掉这样的根深蒂固的习惯可不容易。

    鲁有根让警卫员去外头的国营饭店打两个肉菜,和他说不着急,让他先吃饱,午饭前给他们把饭菜回来就行,警卫员敬礼,拿上两个铝制饭盒出门去了。

    人走了,鲁有根松散下来,不站着了,和姚聪坐在一旁的石凳子上,昔日的伙伴终要面对这一遭。

    “老姚,我生病了,往后都不能再回去主持工作了。主治医师和我说,让我少伏案,少操劳。”鲁有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和,他抽烟几十年,乍一戒烟,手有些无措,似乎不知道要放到哪儿去,但他最终还是放在了椅子扶手上,整个人看起来,姿态是很舒服很随意的。

    “请将军放心,我鲁有根是个知道进退的人。”见姚聪不讲话,鲁有根也不怕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

    姚聪这才抬头看他一眼,苦笑,老鲁果然知道将军的打算,这个“病”来的很及时。

    “你和一忠,两家人走得太近了,就算扯着忆苦思甜做幌子,也不够高明的。”鲁有根的语气很淡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姚聪和霍一忠各有渠道,他鲁有根这一辈子又岂是令人摆布的无能之辈,“将军不是怀疑我的忠心,他只是要我给别人腾位子。哪日你见到将军,告诉他,我没有怨言。”

    姚聪不作声,说什么都不对,老鲁说是没有怨气,其实还是有的,可换做是谁,都该有。

    “但是不能用作风问题来打击我!”鲁有根的话语严肃起来,有几分当师长的威严了,“于国家,于部队,于将军,我都问心无愧!”

    姚聪知道将军会让人去做这件事,但没想到是以“作风问题”为出发点,不由紧皱眉头:“老鲁”他想说句什么,又被鲁有根打断。

    “我总得要病一场,不过是要挑个时机罢了,现在就是个恰当的时机。”鲁有根是懂得审时度势之人,他也知道将军定要动一动原先的几个老部下,他自动退出,不造成威胁,后头的事让将军自己去折腾,若因为作风问题被揪出来,那难堪的不单只他,还有何知云,甚至还有在岭南改姓的建信。

    小云十八岁就跟了他,不能让她到这时候再受那些苦,建信还年轻,也是风头正盛的时候,他当老子的不能拖累儿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他自己选择急流勇退,给自己和家里所有人都留条不难堪的后路。

    “老鲁,我能为你做什么?”姚聪不做无谓的挣扎了,不如帮他做点事情。

    鲁有根看着这个跟自己一起并肩了多年的老伙计,笑笑:“替我看着点建信和小傅。”小傅正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警卫员,“建信心气高,我总担心他走得太顺,骨头硬的人,后头跌得跟头就越大。小傅跟了我这么多年,总得给人一条新的路走,年纪这么小,前途还很长,不能陪我老死在疗养院了,想办法调他到建信那里去,我会让建信看着他。”

    姚聪点点头:“我会尽力。”

    鲁有根到这里,话就说完了,他打了很多场仗,见过尸山血海,经历过排外和内斗,和人真刀真枪地拼过,身体受过伤,但从没有这样力不从心的时候,他的精忠报国,他的忠肝义胆,从此就要折戟沉沙了。

    “嫂子来看过你了?”姚聪问的是阿贤嫂子,阿贤嫂子是出了名的传统贤淑人物,若是她知道鲁有根住院,必定是要来的。

    一听阿贤嫂子,鲁有根的声音就低了下去:“来过了。汇信春信和她一起来的。”

    魏淑贤决定要到岭南去投奔长子,和她一同的还有次子和幺女,就在昨天来的。

    阿贤也老了,发丝半白,自从婆婆去后,她的行动似乎也迟缓了一些,看着半躺在是穿上的鲁有根,她照例叮嘱两句,让他顾着自己,保重身体,不过这回,她像是在叮嘱一个熟人,说的话过口不过心,过去的春秋已经过去,她没有回首的心思,电话里的小孙子叫她奶奶,把她的心都叫得发软。

    汇信和春信二人还认他这个父亲,但也不熟悉,其实不单只阿贤生的孩子和鲁有根不亲近,鲁鸣图和他也很陌生,鲁有根此生儿女缘确实淡薄。

    母子三人来看了看鲁有根,不过说了一会儿话,汇信就说火车的时间差不多,得走了,没有人提出要留下来陪几天还在住院的鲁有根,一家人就这样互相告别,也不知道下回再见是什么时候。

    鲁有根看着他们走了之后,坐在病床上,一直没挪动过位置,警卫员站在门口,也久久没有打扰他。

    姚聪和鲁有根说话没有说太久,只让他好好休养,部队的事情一切有他。

    回到部队,姚聪叫了高奇功来办公室:“鲁师长的病比较麻烦,要你暂代这个职位。”却没说后头会怎么安排,是往上升职,还是“一直”暂代。

    霍一忠见姚聪一个人回来,也猜到了几分,首都的战友给他写信,语句斟酌隐晦,意思是老首长回京,已经开始出席一些公开的会议,不过还没有见报,后头可能会把霍一忠调回原来的临京师部,但话也没说死,因为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现在他们那边也是乱糟糟的。

    霍一忠没给那个战友回信,而是把信件给江心看,待她看完就烧掉了。

    江心和他靠在一起,两人时常商量,若是后头他的工作调动,一家四口人的生活要怎么安排,现在不比以后,通信和交通都是极为不便的,若是去了一些偏远的地方,火车和公路都不通,进出极度不便,不像在风林镇,火车站再小,每天也还有火车路过,和外头也没有完全失去联系。

    霍一忠倒是想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可没见鲁师哥也退让了吗?

    姚聪来找他,把鲁有根生病,要申请提前退休的事情告诉霍一忠,不过省里没同意,他继续在医院住着,修心养性,说部队现在还离不开他,总之,一切等上头批复。

    当日从鲁有根的医院出门后,姚聪让人去邮局,给何知云拍了封电报,老鲁住院,迟迟没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何知云,也不知是否老鲁自己决定不说的。

    这两口子,也是冤家!

    何知云收到姚聪的电报,当日就收拾行李,买了夜里的火车票,直奔东北。

    走之前,儿子鲁鸣图不满:“妈,你都陪了我爸一辈子了,和我多住一阵儿不行吗?”

    “你爸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不是病得起不来,不会丢下工作和他的兵,我不放心,得去看着他。”何知云从原先生气,灰心,回了娘家,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慢慢缓过来,一收到姚聪电报,大冬天的,手心就开始冒汗了,她恨他,却也习惯他,舍不得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好在到省里的火车不远,何知云的行李也不多,这儿她来过几回,很快就到了省总军医院,打探到鲁有根的病房,是他的警卫员小傅跑出来接的她。

    病房里鲁有根光着上身,有个护工在给他往背上涂一种黄兮兮的药,听到后头有声音,以为是警卫员,就说让他去拿瓶烧酒来:“他娘的,太痛了,中午非得喝一杯!”

    “不许给他拿酒!”何知云把行李给警卫员,上前去接过护工手上的药。

    老鲁回头,脸色痛得有几分狰狞,见何知云来了,狰狞被有依恋和脆弱替代,喃喃了一句:“小云。”

    何知云洗干净手,才往他背上涂药,他受过的伤,哪里会痛,她最清楚不过,老鲁原来就说过,将军估计有些行动要针对他,何知云还以为不会走到那一步,他提早“生病”,看来也是察觉到危险了,可现在看着鲁有根身上大小的伤痛,心又软了下来,哄孩子似的:“听医生的话,这回不能喝酒抽烟了。”

    鲁有根挥挥手,护工和警卫员都出去了,单人病房里除了有不好闻的消毒水,只剩他们两个。

    “小云,你回来了。”鲁有根以为她不会再回头了。

    “嗯。”何知云把他背上的经络顺了一遍,给他套上衣服,把洋炉子移近了点,外头起风了,总不能让老鲁再着凉了,“鸣图还有一个月就放寒假了,说要来这儿,跟我们一起过年。你还回去食堂过除夕吗?”他每年都要在食堂和士兵们过年,没有一年落下的。

    鲁有根看着眼前带有期盼的何知云,这才说:“不回了。今年就在医院待了。”

    何知云眼角和脸颊上有几根细纹,遮也遮不住的笑:“好,我得先去找个招待所,让鸣图来到有地方住。”

    鲁有根:“咱们估计不会再回家属村了。”

    何知云:“知道了。”

    鲁有根:“往后我退休,就是个老头子了。”

    何知云拍他肩:“你现在不也是吗?”

    鲁有根也笑,带着点儿藏不住的落寞:“家属村的东西,你去收回来吧。咱们往后就住省里的疗养院了。”

    何知云把他的衣服叠好,应一声:“好,我去办。还有吗?”

    鲁有根想想,也没什么要说的,两人穿了棉大衣,一同到医院饭堂去吃饭,跟鲁有根同级别,甚至级别比鲁有根更大的都有,见到何知云,都笑着问候一声,来了。

    第139章

    随着深冬临近, 雪越下越多,荒野外的雪积了一层又一层,家属村的嫂子们躲在屋里准备过年的吃食, 外头时不时传来孩子们玩雪的打闹声, 这个冬天, 过得和往年一样, 却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广播里不时就报导说谁谁谁平反了,谁又翻案了,虽然少,但偶尔总会有一两件被广播出来,身处其中的人都知道, 风向大概要变了。

    家属村有些嫂子们听到哪个亲戚恢复了城里的职位, 从乡下调动回去,纷纷写信告知,聚在一起都会说起这些事,有的人也担忧, 从此贫农和工人还有翻身的机会吗?会不会又恢复地主老爷那一套了?可这些并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事情,眼前给家里人做新衣裳新鞋子, 准备过新年,这才是眼前事。

    这个冬天是一个希望的开端,江心的心情也明朗起来, 往后无论跟霍一忠在哪里, 只要人是靠谱的, 大环境是蓬勃的,其实都不会过得太差。

    就在年关的这个时候, 霍一忠和江心夫妻却闹了起来。

    起因是, 霍一忠一个战友退伍了, 回了长水县老家工作,长水县不大,家家户户几乎都认识,有个谁当兵的回了家,没几天人都知道了,大家烤火的时候,说起霍家老三也在军营,好像还是个连长。

    那人一听霍一忠的名号,就说霍一忠哪儿是连长,他现在出息了,是个营长,而且很年轻,不转业不退伍的话,往后估计还得往上升,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霍家的人说他记错了,他们家老三明明是连长,怕不是他不认识吧?

    那人还赤急白脸起来:“人早三四年就升营长了,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霍家人一听这话,三四年前,不就是他娶了新媳妇,回来带霍明霍岩走的那一年吗?

    好啊,感情还防着他们老霍家的人?

    霍家人义愤填膺起来,觉得受了霍一忠的欺骗,老三升职级了竟然还瞒着他们家里人,上回让他给霍真弄进军营去,他百般推卸不肯伸手,是不是他第二个老婆拦着,还不让他给家里寄钱,把他的工资捏得死死的,老三才不敢告诉家里自己升职了,而且他自从二婚之后,也不像之前,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这个反骨老三,白养他十几年了!

    这么一联想起来,于是霍家所有人都开始动手写信给霍一忠,他们老霍家还没分家,定要霍一忠每个月把工资寄回老家给父母养老,还要拉扯家中的侄子侄女,总不能把钱都花在他第二个老婆的身上!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信,霍一忠只是皱眉,信里说了许多江心不好听的话,他看完信,收起来,藏在抽屉深处,没让江心知道,但见着临近年关了,还是给老家寄了钱和票,完全够两老和老大一家过个丰足的年。

    江心年底算钱的时候,看他随机用钱的那个信封瘪了下去,猜着应该是给哪个困难的战友或是家里人寄去了,他的工资,他有权处理,就没有多想。

    没想到过年前霍老爹和霍老大又来信了,说他娘生病了,让霍一忠最好过年前回家看看老娘,信里一改咄咄逼人要他给钱的语气,而是卖起了可怜,说霍老娘在病中如何思念他和霍明霍岩两个孙子,想让霍一忠带孩子回家看看她,一家人一起过年,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这回就连霍大姐都在里头夹了两张纸,不过她没有说让老三带着媳妇孩子回来,就说明年开春想送孩子去上学,需要学杂费二十元,家里实在手头紧,想找老三借点钱,三年后等手里松快一点就还给他,另外一张纸是借条,借款人上歪歪扭扭写了霍大妹三个字,还摁了红色的手印,这已经算是一张正式的借条了。

    霍一忠这么多年都没被爹娘惦记过,从前的事,心里再失望,对爹娘始终抱着一种近乎赤城的期待,何况他也有几年没回老家了,只是年前肯定来不及,如果明年有假期,他还真想回去看看,于是霍一忠就把这封信给江心看了。

    江心白天和几个嫂子去屯里换些腌羊腿和腌牛肉,准备一家人过年吃的,走了一整日,雪天路滑,身上还背着东西,走起来就特别辛苦,晚上回到家,吃过饭,早早关上大门,烧了热水泡脚,舒服得长叹一声。

    她接过霍一忠递过来的信,五分钟就看完了,先把霍大姐的两页纸拿出来,说:“过几天邮递员来了,就给大姐寄二十五块钱,多的就当是给她几个孩子的过年红包了。”

    江心对霍大姐的印象还不错,当初她跟着霍一忠去长水县老家,也就霍大姐一人诚心认为,无论如何,得给第一次进门的弟媳吃顿饭再走,还偷偷把被关着的霍明霍岩放出来,江心记她的好。

    至于另外的信,江心多看一眼都觉得碍眼:“你想回去就回去,但不能把霍明霍岩带走。”她泡完脚,拿毛巾擦脚上的水,眼睛没有看霍一忠。

    霍一忠就知道她定然是不高兴的,可他也有点虚荣心,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光宗耀祖的意思了,往日里爹娘和大哥大姐抛下的那个十二岁男孩儿已经长大,现在还当了军官,锦衣不能夜行,否则在外头拼命有什么意思呢?他就想找时间回去一趟,最好把水灵老婆和两个养得胖团团的孩子也带回去。

    江心和他生活在一起三年,又岂能不知道他想什么,霍一忠成熟起来的时候很成熟,天真起来又过分天真,总之她拒绝:“我不去,你自己去问问,霍明霍岩要不要和你一起回去?”

    大人决定就行,问孩子做什么,霍一忠认为没必要,只要说服江心,孩子们就是一声令下的事。

    “心心,你想想,我们一家现在过得这么好,总得回去让他们瞧瞧。”霍一忠一个人回去有什么意思,当然得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回去,让人看看,军功娇妻幼子,他霍老三确实是有出息,有本事了。

    江心还是摇头,穿好鞋子,指挥霍一忠把她的洗脚水拿下楼倒掉,霍一忠倒了洗脚水回来,江心已经窝在沙发上看起小说来,那封信散在桌上,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想继续刚刚的话题。

    对于江心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行为,霍一忠有些气恼:“那毕竟是我娘,她病了,我总要回去看看她。”

    江心看着书的眼神都没抬起来,冷哼一声:“遗弃未成年子女的父母,我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看望的。”

    何况他们只是让霍一忠带着孩子们回去,又没叫上她,她江心可是拿着刀和他们对峙过的,霍老爹霍老娘那两张贪得无厌的嘴脸,霍明霍岩两个这样小的孩子被饿成排骨,江心一旦想起就作呕,这个坎儿她过不去。

    这话把霍一忠说得喉头一梗,他原先是带着几分对回忆的迷离,对江心倾诉了他爹娘从前逃荒时对他干过的事,但没想到现在她竟把这件事这么轻飘飘地拿出来说,无视了他在其中的痛苦,霍一忠心里拉起了防备线。

    江心始终没有抬头,她以前对离异父母就是有许多期待,以至于后头不断失望,失望积累到一定程度,所以才冷下心,让自己去面对自己不被重视、不被爱的现实,如今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霍一忠也必须要做到如此坚强,去面对自己血淋淋的童年和过往,所以她要求自己,不论前路多艰辛,都不能回头。

    霍一忠一夜都没说话,江心那夜累得厉害,也没顾及到他的情绪。

    邮递员来家属村的时候,江心把二十五块钱交给了邮递员,让他帮忙寄回给长水县的霍大姐。

    霍一忠回到家,江心把这件事和他说,把邮递员手写的回单也一并交给他,霍一忠接过来,当时没说话,半晌才开口:“过了年,如果没有训练,我想带着孩子们回去一趟。”

    爹和大哥在信里说娘病重,他当儿子的,总得回去看看。

    江心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也不唱反调了,就说:“那你问问霍明霍岩什么意思吧。”

    现在这两个小鬼头很有主意,江心日常陪着他们过招,有时候有趣,有时候心累,有时候也会不耐烦,霍一忠若是真愿意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一趟,她独自一人在家,说不定还能过两天安生日子,让他也知道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在外是个什么感受。

    可惜霍一忠一提出这件事,霍明就马上摇头:“爷奶家吗?我不去!”委屈先不说,只要说起爷奶家,霍明就记得和弟弟抢饭吃的事情,说着又贴近江心,生怕她妈也让她去,狗腿兮兮地给江心夹菜,“妈,我不去。”

    霍岩倒是问了一句:“爷奶家有弟弟妹妹吗?”他年纪最小,到哪里都是当弟弟的,听说外公外婆家里有个比他小的妹妹,恨不得马上就到人家面前当哥哥。

    霍一忠摇头,他的大哥大姐结婚早,生的孩子比霍明霍岩都大。

    霍岩就没了兴趣:“那不去了。”

    霍一忠脸色有些阴沉,这些话自然不是江心教的,毕竟霍明古灵精怪,她记得吃也记打,谁对她好对她不好,霍明心里门儿清。

    霍岩怕霍一忠,见他爸板着脸,黑眼珠子转一圈,声音小下去,问:“妈去吗?”他依赖江心,遇到什么事都和江心说,每日都要妈抱着,亲亲面孔才肯起床,离开他妈就不行。

    江心也摇头:“我不去。”

    一家四口,三比一,霍一忠本来就黑的脸更是沉得跟锅底一样。

    江心也不理他,长水县那头要是要钱,一个月十几块钱加一些票,她倒是可以松松手,霍一忠想怎么给就怎给,可让她去面对霍家的人,她实在没有这个心思。

    霍明是最旗帜鲜明和她站在一起的,母女倒是挺同心。

    要过年了,林秀寄了两条裤子来给两个孩子,江心让他们试一试,把裤腿改一下,上身就合适了,给林秀回了信,寄了两个孩子新拍的照片给她。

    也真是没想到,两人的的信件往来就这么维持下来了,不是因为霍一忠,而是因为两个孩子,林秀甚至还在信里和江心讲,她要去相亲的事情,只是江心觉得这事儿不归她管,回信的时候就忽略过去了,后头想想,怕林秀是让她来探探霍明霍岩的意思,可这两个孩子对这件事丝毫没有兴趣,他们一心只念着过年,等忆苦思甜哥哥回来,要一起去放鞭炮。

    那次对话后,霍一忠和江心二人就有些冷淡了下来,他觉得江心是在逃避和他家里人相处,也没和他站在一起,一家人就是个集体,本就是要齐齐出席这些人情交往场合的。

    江心觉得霍老娘是否真的生病都不知道,如果真病得这么急,早就该发电报来,而不是寄一封慢吞吞的信,何况霍大姐在信里可一个字都没提到让他们回老家去看病母的事儿。

    过年之前,孩子们可以放开了撒野过寒假,可大人们就得准备许多事情,本来就忙,这件事就没拆开来讲,两人含含糊糊地过着,霍一忠在脑子里过了一下明年假期的安排,而江心却完全没有这个打算,她已经借了芳芳用过的书,给霍明霍岩提前预习下学期的课程。

    除夕那日,鲁有根何知云一家三口在省城过年,姚聪和高奇功到食堂陪着留下来的士兵吃饭,忆苦思甜回来了,还在霍叔叔和江婶婶家吃年夜饭,贴春联包饺子,拿着几个红彤彤的小灯笼串门,带着两个长高的小土豆在门口拍手放鞭炮。

    1976年要过去,江心比以往两年都要兴奋,仿佛过了年就有一番新天地。

    霍一忠和姚聪已经谈过话,看样子,老鲁不会再回来,他们目前等安排,在没有命令的日子里,先把手头的日子给过好,其他有的没的,多想无益。

    趁着孩子们在外头玩,江心挽着霍一忠的手臂,亲密依偎,让他说明年的打算。

    霍一忠说:“希望来年能更有主动权。”等待实在太磨人了。

    江心说:“希望明年更顺利,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

    可霍一忠又说:“希望你和孩子能跟我一起回趟老家。”

    江心把手放开,眼神有些冷:“你爹娘前面给你写的信,我看到了,他们质疑你瞒着他们升职级的事,在信里还说若是你不给钱,就要捅到部队来,说你不孝顺父母。”是前两日她收拾装信抽屉时看到的。

    “他们要的是钱和面子,还是想跟你这个儿子重新联络感情?你心里没有数吗?”

    “霍一忠,放下往事,往前走,不要回头。”

    这些话,从江心嘴里说出来,如同冬天的冰棱子,一句比一句要冷酷,她或许没有那个意思,但听起来就像是在挑拨霍一忠和他家里人的关系,其实分寸是很难掌控的。

    果不然其,霍一忠就黯然下去,他又开始觉得江心不理解他。

    “那毕竟是我娘,她好歹生了我一场。”霍一忠没有退让,“我得回去看看。”

    “你决定就好。”

    江心对霍一忠的心情是有些怒其不争的,觉得他经历了那么些事情,还不能做到爱恨分明,依旧拉扯不清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思摆在脸上,连上门来拜年的嫂子们都没多少力气去应付了。

    夫妻二人就这样互相带着一股气,迎来了新的一年。

    第140章

    1977年的春天, 来的不早不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化雪, 春雨, 种地, 下青菜籽, 野花野草冒出头,孩子们长高,掉了牙齿往屋顶扔,男人女人们成熟,吃过元宵, 脱下棉衣, 旧年结束,新的一年来临,外头或许有不平和的地方,但家属村还是个世外桃源, 大家过小日子,村小照常开学, 似乎受到影响的人不多。

    霍一忠和江心二人因为回不回长水县老家看他娘的事情,闹得微微僵硬,日常也说话, 吃饭喝水, 就是堵着气, 外人看不出来,盖同一床被子的夫妻又怎么会没感觉, 简直是变相的冷战。

    但是江心这回不想退让, 霍一忠也有自己的坚持, 那人怎么说也是他娘呢,江心怎么能说那样冷酷的话呢?

    而且霍一忠还自己打包起行李,想着等哪个日子得空了,就回去一趟,趁着江心和霍明不在,还想“策反”霍岩一起走,叮嘱他别告诉他妈和他姐姐,就说是他自己想和爸爸一起走的。

    有一回被江心给听见了,她都忍不住笑了出来:“霍一忠,你这人怎么这样。”幼不幼稚!

    霍一忠脸黑,看不出他窘迫得发红的脸,他不能和江心吵,总怕吵架伤感情,江心其实也克制着,两人还顾着对方,何况那些事本就不该让他们夫妻争吵。

    “你和霍明娘俩儿不回,我和霍岩爷俩儿回去看看他们奶奶。”霍一忠把脖子一梗,还分了“你我”。

    “行了,知道你的决心了。定好什么时候回去了吗?”江心也懒得劝,再拦着就是她这个当老婆的不对了,但是说完又拉着他把钱和票都规定好,给谁,怎么给,给多少,都先说好了,亲亲戚戚之间,尤其是穷亲戚,最计较的就是零头碎布,一个不小心就得落埋怨,“你要是愿意,就把霍岩带走,但带着孩子,你一路上就不能眯眼睛睡觉,他要是少了一两肉,回来我都得收拾你!”

    老夫老妻,再有顾虑,口头间说话也有越来越不客气的趋向了。

    听了江心退让的话,霍一忠这才悻悻点头:“钱和票的事情,你看着点给我就好。”江心不会让他亏着家里人和战友们的,这点外头的面子,她会给他做足。

    可惜的是,这年的春天化雪后,部队大情小事忙个不停,两个孩子上学去了,霍一忠申请休假,还没到姚政委那儿,张伟达团长就给驳回了,说现在他们团稳定性不强,训练成果也没出来,指标极少优秀,现在正是要下功夫训练的时候,几个长官谁都不能缺席,要休假,等夏天再说。

    霍一忠没办法,这才发电报回老家,说要延迟回去,他的电报发了,长水县那头又没了下文,也就霍大姐寄来两袋玉米干过来,谢谢他们借钱给孩子上学,还承诺定会还的。

    江心就特别不看好他回老家去,霍家爹娘能把十二岁的霍一忠撇下自己跑了,还把霍明霍岩两个这么小的孩子饿成排骨,能是什么好人?霍老大家里也是,简直是个无底洞,投进去的东西连个响声都听不见,还成日写信来抱怨他这个当弟弟的不顾着老家的亲朋,恨不得把他们三个孩子的未来拴在霍一忠裤腰带上。

    霍明知道霍岩要跟她爸回长水县老家后,每天夜里都吓唬霍岩,说爷奶是头大黑熊,大伯和大伯母是掏心虎,三个堂兄姐是黄鼠狼,他们专门吃小孩儿,霍岩一进门就会被他们一家人给吞下去,骨头都吐不出来,到时候他就见不着妈和姐姐了。

    这些话都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来的,后来江心才听到家属村里有老人家骂孙子不听话,张口就说让熊瞎子把人抓到山上去,让老虎叼走,再也见不到爸妈,霍明这才有样学样的。

    “不能这样吓唬弟弟。”江心搂着捂着耳朵的霍岩,好笑地亲亲他的小平头,小伙子长高了,却还和小时候一样粘着她,一天喊三百遍妈妈,听得人耳朵都长茧,毕竟比霍明小两岁,胆儿也不大,把他的小手拿下来,再次亲亲他额头,“没有熊瞎子抓你,放心吧。真来了,你爸一拳头就把它打跑了。”

    “弟弟就是个胆小鬼!”霍明穿着柔软的衣服站在床上,蹦了两下,笑嘻嘻地羞羞霍岩,小姑娘前面门牙还掉了一个,说话都漏风,到换牙的时候了。

    “我才不是胆小鬼!”霍岩也踩到床上,和姐姐互敲起来,“你是没牙齿的老虎!我要把你打趴下!”

    “睡觉!”江心让他俩儿躺下,不然等会玩得太兴奋睡不着,明天又起不来去上学,赖在床上拖拖拉拉不肯出门,“谁不躺下睡觉,就自己去姐姐房间一个人睡!”

    两个孩子夜里都不愿意离开江心,一个五岁,一个七岁,还跟爸妈一起睡,被江心这么一吓,这才躺下,躺着也不老实,你碰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江心把灯关上,屋里黑下来,这才嘻嘻哈哈地闭上了眼。

    霍一忠的休假刚被驳回没两天,姚聪和高奇功就来找他,让他去一趟首都,如果能见到老首长和夫人最好,要是不能,见一见他原来的战友也可以,顺便帮姚聪送忆苦思甜去上学。

    姚聪心里有些没底,老首长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前阵子弄出那样的动静,现在又没了声息,就是定力再好如他,也有些坐不住了。

    距离出发还有几日,霍一忠突然想着给上回联络他的老王哥发个电报,如果他回复了,就顺道去见见,这人和葛大亮肯定有某种联系,只不过装傻充愣过去了,他问不出个什么结果。

    可到出发前,霍一忠也没收到任何回音,老王哥再次失联了,霍一忠也不算失望,本来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回到家,还是让江心替他收拾行李,带着忆苦思甜踏上了火车。

    到了首都,要见老首长和夫人已经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偷溜进去,要走正门,登记姓名,让秘书通报,安排时间,老首长和夫人有空了才能见面。

    霍一忠没有去工作的场所,而是和忆苦思甜一起去了他们新搬的家属小院儿,老首长不在家,夫人也有外出的活动,没见着他们,倒是见到了承宗。

    承宗已经完全长成青年小伙子的模样了,拉着霍一忠的手,激动地喊他:“一忠哥!”在川西的时候,幸好是霍一忠去看了他,还给他偷来药,这才熬到能进京治病的日子。

    风尘仆仆的霍一忠打量承宗的脸色,病应该是完全好了,只是人有些瘦弱,不过和父母在一起,后头慢慢养着,日子顺畅的话,总能养回来的,他大力拍着承宗的肩,脸上很是欣慰,好歹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人。

    “一忠哥,我请你去吃饭!”承宗把自行车推出来,他个子不高,还是高大的霍一忠载的他。

    忆苦思甜则是放下行李,自己拿着钱和票去报名了,他们平时住在学校,到了周末才回来和承宗小叔住一起,这也是姚聪的意思。

    四人就挥手告别,姚忆苦和霍一忠说:“霍叔叔,麻烦您和我爸说一声,我和思甜会照顾好自己的。”

    “行,乖乖听老师和你们承宗小叔的话。”霍一忠坐在车头上,向两个孩子招手。

    承宗指路,让霍一忠找了个国营饭店,他让霍一忠坐好,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笑,自己去点了两个菜两碗面,招呼一忠哥吃饭,和他说自己这两年的经历跟变化。

    霍一忠和他叙旧了一阵,又说起老首长和夫人,姚政委的意思,是让他来看看,鲁有根的事情该怎么处理,现在似乎有两股力量,一个是想让人退出,一个是想人留下,鲁有根不是平常下属,他不算外人,他们要听到老首长的意见才放心,鲁有根自己也才好决定,这个“病”是该好,还是不该好。

    承宗先是没回答,倒了两杯茶水,见没人看着他们,用手指沾水,快速写了两个字,看得霍一忠眼皮一跳,看来,不单只鲁师哥,恐怕整个师部都要受到影响了。

    两人吃了饭,承宗想留他住两天,说带他到公园儿去看花,现在春天,公园里花儿开得好看极了,有点像西南的山间,姹紫嫣红的,还能去写生。

    霍一忠摆手拒绝了,他早上火车到的,老首长这回怕是不方便再见了,于是决定下午就回去,承宗送他去坐车,霍一忠还是没忍住,问他:“承宗,你认识一个叫葛大亮的人吗?”

    承宗摇头,脸色不似作伪:“不认识。”

    霍一忠略失望,也不知道大亮哥去了哪儿,昔年那些伙伴都分散了,再难见面了。

    承宗一直都不是个复杂的年轻人,他说不知道,霍一忠就信他,毕竟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于是就不再多问,坐当日的火车回家属村去了。

    这个出差时间很短,也没有遇上令人为难的事情,霍一忠回到师部,先去报道,姚聪正在和后勤开月度会议,警卫员小曹来说霍营长回来了,在办公室等他,姚聪让大家先开着,自己去见霍一忠。

    姚聪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又让警卫员在外头站岗,霍一忠站起来,朝姚聪敬个礼,姚聪压手,让他坐下,问他见到老首长和夫人没有。

    霍一忠摇头,说今时不同往日,见面不是太容易,但是见到了承宗:“承宗说,上头想裁军。”

    这话听得姚聪倒吸一口冷气,他的表情凝固了一下,随即又苦笑两声,难怪迟迟不对老鲁做出行动,原来是这么回事,裁军,裁谁,留谁,留在什么位置,谁必须走,谁必须留下,都要讲究。

    这事儿他不能做主,得和老鲁也说一声。

    霍一忠也是忐忑的,见姚聪脸色明显差下来,怕是这件事有几分确定了,只是不知道这个“裁”会落到谁的头上。他们是个小师部,现在鲁师哥“生病”,高奇功暂代职位,说是群龙无首也不为过,这一群兵,究竟是让他们退伍返乡,还是让他们打散,再归到其他的队伍里去,全都是问题,姚政委的工作不好做。

    他霍一忠何去何从,也是个问题。

    姚聪见他脸上有坐车的疲惫,说:“这件事恐怕刚提出不久,真正落实下来,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咱们也不必太过惊慌。”又让站外头的警卫员过两日替他买到省城的票,他得去见见老鲁。

    霍一忠这才拎了行李回家,江心不知道他回来得这样快,正和几个嫂子一起学裁衣服,都来不及给他烧热水洗澡,在厨房忙乱了一通,这才让他过来提水,顺手把早上吃剩下的馒头装了几个出来。

    见霍一忠兴致不高,江心送走屋里几个邻居,坐下来和他说话。

    霍一忠牵着江心,另外一只手吃馒头,吃得很慢,这才说:“暂时没有机会回老家了。”语气里听不出遗憾可惜,还是其他的情绪。

    江心眉头一跳:“怎么了?”这回出差似乎又让他的选择有了拐点。

    “上面估计要裁军。”霍一忠拿馒头沾了辣椒酱往嘴里送,心心做的辣椒酱很符合他的胃口,可他现在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姚政委说没有那么快,但我看他的意思,可能性极大。”他虽然曾经是老首长的警卫员,可今非昔比,已经过去许多年,谁也不知道老首长会做什么样的安排,君不见,鲁有根这个忠臣猛将也退让了吗?

    霍一忠自当兵起,经过特殊训练,身手敏捷,善用枪,精近战,擅隐蔽,侦查出身,是个优秀出色的军人,这一路上他回来都在想,不做一名军人,他能做什么?跟陈刚锋一样,转业回到自己的老家,当公安?还是去民兵队,巡防队?似乎都不想他想做的。

    江心现在没有工作,两个孩子还小,如果他的收入不高,那整个家庭的生计要怎么办?

    霍一忠把自己的担忧,一字一句和江心说了。

    江心这才明白,原来他在担心自己失业的事情,要真裁到他头上,确实不好办,好在他们还有点积蓄,如果真发生了,还能顶一阵子,不过很快就到开放的年份了,她并不那么害怕,玩着霍一忠粗大的手掌,笑意吟吟:“你没工资了,我养你呗。”

    霍一忠夹紧双眉:“胡说!怎么能让媳妇养我?”他有手有脚的,怎么能让心心辛苦养家。

    “现在是你养我,后头换我养养你,我们是夫妻,夫妻一体,不是挺正常的吗?”江心下巴靠在他肩上,朝他眨眼睛,一副不把他“失业”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样子,让霍一忠心情也莫名轻松了下来。

    “放心吧,会越来越好的。”江心反而很有信心。

    霍一忠吃完馒头,喝口水,摸摸她的头发,跟第一回 见面一样,又黑又长的辫子,点她鼻子:“还是个小姑娘。”

    关于前头回长水县探亲闹得不愉快的事,仿佛因为今天的谈话和亲近,又消弭掉了一些摩擦和不快。

    不过,霍一忠还是说:“你以后别说我娘。”他其实是想说,以后别再提他爹娘抛下他一个人离开的事情,他想起来会难受,可表达出来,又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江心撇嘴,不说就不说,将心比心,若是霍一忠敢说江父江母一个字不好,她也得跟人翻脸:“知道了,那是你爹娘,我不说。”

    “不是”霍一忠这才发现自己嘴拙起来有多麻烦,又解释说道,“我不想再提那件事。”

    江心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张开手把他又宽又厚的身子连着胳膊一起抱住:“知道了,往后我说话也会注意。”不是每个人都和她一样,能放下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亲情的。

    看来夫妻相处之道,真是要不断磨合,着手于细微处,才能长久相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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