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剥洋葱
第二天一早,四人兵分两路。
殷天和侯琢去了威山监狱,调取了邱辉的生活录像和送医记录。
郭锡枰和小周去了威山长青殡仪馆和威山松化墓园。
最后两组人马在威山二所医院会合,查验邱辉的死亡证明。
殷天和侯琢交出身上所有装备,安检了两次,被狱警安置在档案室。
她盯着邱辉的狱中录像,他的状态跟逮捕审讯期间有了天壤之别,活得像个虔诚的教徒,安分守己,沉默寡言,喜欢阅读和绘画。
良村第二监狱斗殴的经历让他胸膛有了个碗大的疤痕,又红又痒。
他常常在熟睡后无意识地抓挠,划出一道道血痕。邱辉仿佛从溢血的沟壑里看到了平庸与如常的意义,从此便不再焦躁,整个人沉寂下来。
“他呀没得人气,没得活力,”狱警说,“闹也闹得凶,静也静得吓人,好歹不犯事,可我们也没法子松懈,毕竟在这里的,骨里都好斗,他不惹别人,别人还惹他哩。”
“殷天!”侯琢叫她,指着屏幕,“过来看,2014食堂。”
这是一段邱辉的死亡纪实。
他打了饭落座在桌前,吃着红烧肉和卤青椒,嚼着嚼着,整个人迟笨起来。他用右掌攥住心脏的位置,绞痛让他身子歪斜,前后打晃,摆荡了几个来回,一头栽进了肉汤里。身子还在倾倒,连带着餐盘,一起滚落到地,脸上扣着淋淋洒洒的菜叶肉羹。
狱医急救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狱警带他们到邱辉生前所在的牢房里查看。
殷天饶有兴致,摸摸床,敲敲墙,像个翩翩而至,游玩打卡的旅客。
走访了威山监狱的全部材料和人员,没有可疑之处。
郭锡枰这组亦然,没有特别收获。
邱辉这人死了,彻彻底底死在2014年。
回淮江的路上三人罕言寡语,各自都在脑中复盘着整个凶杀过程,他们对这结果依旧懵然。
只能回去先从死者的关系网入手。
殷天的手机还在频频响动,郭锡枰已经熟悉这韵律了,也不再觉得瘆人。
他甚至有些羡慕殷天的来电频率,孙苏祺这两天没联系他,虽然知道她要现场勘验、尸体检验、物证检验和文证审查,定是忙得脚不沾地,但他还是委屈,好歹短信问候一声。
郭锡枰气恼且无奈,知道自己催紧了,不该提结婚领证。
他跟着曲调哼起来,觉得这毛骨悚然的悲戚风格正是他此时心情写照。他一唱,侯琢也哼起来,殷天也找准机会加入,硬生生来了个三重唱,一车子飘着鬼音鬼调。
老殷一脸阴霾地立在惠爱医院8层楼梯间。
楼上楼下都有哭声,楼上男人嚎啕,楼下女人嘤嘤。
他充耳不闻,举着手机,寂寂然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喧闹老城,阴云低压的天空又有水墨画似的静美,两者相得益彰。
殷天还是没接电话。
他谈不上心焦,知道这是风水轮流转,他当初有多轻慢她,她现在就有多冰炭不容。
米和搬进来的第一天老殷就起疑了,他的敏感从不逊色于殷天。
他当年提防庄郁,如今提防米和,像个胆怯的家长,后怕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再次对他女儿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米和遭遇车祸后,他和张乙安进了41号联排拿换洗衣物。
家具几次挪移,变化翻天覆地,再也寻觅不到一丝桑家的存活印迹。
张乙安老实本分地翻箱倒柜,而他私心作祟,用毒辣的目光里外侦查,机敏地搜寻着一切可疑物品。
没有结果,他不死心,他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
老殷是在米和亲吻殷天时证实了自己的猜忌。
他女儿不招人喜欢,他无比清晰这一点,但若是长久跟随她心历路程的逐步生长,则会被她的执拗、无常、表演性|人格的张力所打动。
米和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在刻意接近。
昨儿他接到张乙安电话,重新进入41号拿生活用品。
他在二层卧室的储物柜里看到了大量英文材料,一扫而过后并未上心,直到拿好衣物和家用后,才猛地伫足,脑中风行电照,双目兀的瞠圆。
他全身上下都战栗起来。
只觉得魂惊魄惕,从头凉到脚!
那文件里密密麻麻遍布着几个重复的字母,他刚刚才反应过来。
sangguoiao、sangjue、yerong、ytian……
“桑国巍、桑淼淼、桑珏、叶绒、殷天……”
老殷立在走廊中喃喃自语,丢魂丧胆地扑回抽屉,将文件的每一页都拍照记录。
他一夜未睡,发动了身边所有的警界战友兄弟。
几十个不惑之年的谢顶男人点灯熬油,像发奋图强的小学生,在孤灯下笨拙的翻着中英词典,一个词汇一个词汇地翻译誊写。
当所有页码拼凑起来,当所有句子的主谓宾重新排列。
一份详细得令人乍舌的灭门案调查报告显现出来。
当中涉及了桑家每个成员事无巨细的生活作息习惯、待人接物之法和深度性格剖析。
这比他们当年的卷宗详细百倍,千倍。
老殷双目熬得赤红,有些不知所措,想跟张乙安说,却担心她藏不住事露出马脚。
他急切想告知殷天,因为他知晓只要有这份报告存在,她便会如蛇捕鼠,死咬住米和,那便有可能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他被张乙安说动了,殷天只有出外勤才会有得当的情绪泄口,才能归正她的所学所得。
老殷期盼她减少戾气,只要向阳而活,他愿意奉献所有。
这是他翻查词汇时所感悟的,他夜里的笨拙恰似殷天八岁时执念于灭门案的笨拙。
他只笨拙了一夜,可殷天笨拙了19年。
他突然心疼起自己的女儿。
殷天回到分局,将报告整理好交到了郭锡枰办工作上。
又去找了趟孙苏祺,可人不在,说是去了淮江市法医鉴定中心。
她完成手头工作,便请假提前离岗两小时。
可又弄不清如今自己所属的部门是行政还是外勤,索性两边都打了报告。
顾大姐瞪着她,甩甩手让她赶紧滚蛋。
郭锡枰更省事,话都不说,直接把办公室门关了,扇她一脸风。
殷天去了安城家园,笑着跟门卫招呼,熟门熟路上了六单元8层。
屋内一片狼藉,桌上、地上堆放着各色各异的外卖餐盒。
老莫穿着长袖睡裙,蓬头垢面地打着游戏,嘴里叼两片川府腊肠。
门铃响了。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挠了挠屁|股,侧身让殷天进来,“别踩着我东西啊。”
殷天托着两份毛血旺套餐和两瓶威士忌。
老莫从堆满东西的沙发上扒出一个洞给殷天。
殷天也不嫌弃。
老莫的主业是淮江市数一数二的游戏测评玩家,副业是个黑客,偶尔提供些有偿情报。
殷天前几天让她去查米和,她有了新料。
殷天心绪不佳,又烦躁老殷的穷追不舍,直接把手机关了。
她吃得快,灌得猛,一会儿便不省人事,这招式老莫没见过,有些措手不及。
再睁眼,已经凌晨4点。
殷天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瞪着前方,披头散发,神色迷茫。揉搓着脑袋,辨认自己身处何地。
她觉得有些硌,从裤兜里掏出个芒果,愣了半天,才终于想起来。
自己纯灌了1瓶半的威士忌,醉醺醺豪迈地脱包脱衣,再隔衫脱出了bra,放飞自我的一扔,埋头扎进沙发。
老莫看她迷醉的模样,忙去厨房接水。
殷天醺醺然地从果盘里拿起个手机大小的金黄芒,抵在耳边,“你他妈有完没完……别以为你是个老子你就都对,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殷田民,我迟早把你拍死在沙滩上……喂,喂说话……怎么没声啊!……”
老莫握着水杯抵着墙,看得哭笑不得。
殷天神色不善地把芒果拿下看了看,按了按,“没电了?……你把手机借我……给我!”
说完顺手把芒果揣裤兜里。
老莫摸索着沙发掏手机,思索片刻后放弃,从桌上拿起另一个芒果递给她。
殷天接过,看了看,把芒果往她面前一摊,“莫羽彦,你是不是当我傻?”
老莫扬眉。
殷天大怒,“你不把指纹锁按开,我怎么用?”
殷天乍舌,想起这荒唐事,臊得呵呵傻笑。
继而又安静下来,抓耳挠腮思索着自己为什么要来这。
终于,“米和……你说米和,”殷天用脚踹着昏睡的老莫,“你跟我说他啥来着,我前半夜没听清。”
老莫被烦了一宿,继续躺尸。
殷天契而不舍,周而复始地拿脚扽她,老莫生无可恋,暴躁地盘腿坐起,“他!你听好了!他查你,查你祖宗十八代,查你有没有男朋友,查你双亲是谁,查你的梦想是什么,欲望是什么!查你是全天思考,还是在特定时间,查你的身高,鞋子穿多少码,平时住哪儿,早餐吃什么,烤面包上涂不涂果酱,是涂草莓酱,还是涂菠萝酱,还是蓝莓酱!还有,查你对桑国巍是好玩伴的友谊之情,还是真正男女情的萌芽。”
殷天惊愕地打了个酒嗝,差点把老莫重新熏醉。
“因为事儿有点大,所以我反向查了他,他是个处女座天蝎座集合体,谨慎小心,从不露马脚,他还有专门的人为他做扫尾工作。”
“什么意思。”殷天迟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能查到这些,是因为他故意放水,他想让我查到。他在逼你,跟他对话,跟他交涉。”
她从睡裙里掏出个芒果,用拇指“开锁”递给殷天,哄傻子般,“真诚最可贵,你俩好好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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