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是谁撞死了庄郁的父亲
米和一晚上都跟陀螺一样,视频连线、文书报告、案情交流、拟定探监时间。
以前游刃有余,今儿却如坐针毡,整整一天都惶惶心焦。
处理完所有事宜,他去泡了个澡,在热水氤氲中剖释着烦躁的原因。
总觉得有一股冥冥力量,将他拖拽到失控的边缘,脚下万丈之渊,摔下去九死一生,或者更惨,曝骨履肠。
他披着一层水雾去佛龛上香,把最近的起心动念好好跟赤松黄大仙聊了聊。
回卧室一抬眼,殷天的房间亮了,楼下的黑森林钟,杜鹃鸟踩着花团“布谷布谷”。
22点了。
殷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灯光只亮了15分钟,便黑漆漆的沉寂下去,米和裹上羽绒服下楼,继续当罗密欧。
攀爬到房间里才知道没人,他开启了她的定位,红点一显现,米和的鸡皮疙瘩簌簌而起。
他瞠目结舌——殷天在鹤台嘉园!
那是庄郁的住宅!
呼吸滞了半秒,米和猛然想起昨晚她和老莫的夜奔。
因为突发的工作情况,他没有在意两人的目的地,米和两掌寒凉,攥了几遍才回暖,哆嗦着确定她俩的途径位置,显示在鑫源大厦里,有过长久的逗留。
米和没听过那地儿,当即给阿成报了地址,要求彻查。
卷土重来的忧惧再一次弥漫他全身,像是得了红疹,又痒又疼,眼睁睁看着它遮头盖脚。
她什么时候开始跟踪庄郁的,她明明就在她眼皮底下,他竟毫无察觉,
殷天回屋时已经23点11分,端着一盘热乎乎地咖喱烩饭。
开了灯,没注意床上的鼓包,端到书桌上开始大口咀嚼。
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她也没回头,两条胳膊从后搂住她,米和眼底掩着怯生,“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
这语音语调太像一个充满怨怼的妻子,常理下,丈夫的应答大概率会是一连串叠加的谎言。
“去学姐家送东西,咱不是在澳门给他们买了水晶杯,我给送过去,还有量了他们家的尺寸,得订婴儿床。”
“喜欢杯子吗?”
“喜欢,夸你眼光好。”
米和抚弄着她的长发,不动声色地将苦笑包藏,“那你得奖赏我。”
“我今儿好累。殷天神色倦倦,“没心情。”她甚至不吃了,躲开他的拥抱,直径去卫生间锁门洗澡。
愈是这样,米和愈手足无措。
他低微地揉掐着脖颈,在门口踌躇良久,“小天……”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最后敲了敲门,“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别熬夜,也别吃太多,积食了不好消化。”
这一夜,他岑寂地坐在桌前,看殷天的房间亮着豆孤灯,在风雪的追逐中光影摇曳。
美得似一轮水中月。
殷天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上,眯眼看着吊灯,亮得她橙黄橘绿都分不清了,干竭的眼睛哗哗直流。
她就这么睡过去了,连被子都没盖,
凌晨3点21分。
鹤台嘉园3栋502室。
乌漆漆。
庄郁仰躺在床上,睁眼复盘着给她发信息的人选。
陈念阳也睡不安稳,惊醒了几次后,索性钻到了庄郁的被窝。
地下诊所救治的那些人出生入死,不会玩这种劣质的把戏。
【我知道你做过什么】,若纯粹从字面解读,更有可能是殷天,她究竟发现了什么,要这么诈她。
二十年,四平八稳的生活,荡起了致命的涟漪,到底哪儿出错了。
手机“嗡嗡”一震,庄郁条件反射地激灵。
她抓向自己手机,不是,再看向无名手机,无声无息,都不是。她起身看向另一侧床头柜,是陈念阳的。
谁会在凌晨3点给一个11岁的孩子发信息,庄郁忧惧起来。
探身输入密码,陈念阳不喜欢秘密,热衷原始密码:000000。
随着短信的上移,庄郁不自控地觳觫起来,震得席梦思此起彼伏。
她像是狂风骇浪里的一截枯木,被拱上浪顶,又被拍至底渊,这大起伏的可怖让她死死摁住心脏,疼,摧心挖骨的疼。
她大口“嗬嗬”,似呼吸不畅。
青筋乍现,脖颈寒凉。
庄郁震恐地抬头,觉得床中间立着个吃人的妖怪,正狰狞着鬼脸,大张着咧至耳后的红唇,温腥的血一股股向外冒,它牙齿丰硕且尖锐,冲着她女儿嘿嘿疯笑。
【你好可爱】
【你喜欢什么】
【你扎马尾不好看】
【海洋公园的海豚馆开了,你想不想去】
【四中附小的校服真难看】
【蓝裙子显白】
【注意视力啊小四眼】
刚刚收到的那条是:【生蚝好不好吃】
庄郁压着哆嗦,手脚并用地爬下床,给向花希打电话,“你接珍珍和阳阳的时候,有被人跟着吗?”
向花希原本愣愣瞌瞌,一听这话瞬间清醒,语调都变了,“怎么了?”
“你下来一趟。”
庄郁住5层,向花希住12层,3分钟不到,她就裹着呢子大衣出现在门口。
一进玄关就看见餐桌上的尖刀,“到底怎么了?”
庄郁把陈念阳的手机递给她。
随着指尖的滑动,她脸色一寸寸浆白,“这谁啊,这是在跟踪念念,跟踪了,”她低头看日期,“三周啊。”
“有见到什么可疑的车辆吗?”
“没有啊,吃生蚝是今天的事儿,是偶发性的,他怎么知道?”
“你复盘一下。”
“临走时公司有点事情,就耽搁了10分钟,我到校门口的时候,珍珍和念念已经出来了,我就把车停下,他们上车,珍珍开始吃橡皮糖,念念……”
“念念怎么了?”
向花希回忆着自己不经意地看了眼后视镜,陈念阳正回头巴望着玻璃。
“她怎么了?”
“她在往后看,珍珍问她看什么,她说没什么,”向花希打一寒颤,“她是不是在看那辆车,在看跟踪她的人,她知道有人在跟踪她。”
“然后呢?”庄郁手脚冰冷。
“然后我们去了普罗旺斯,她想吃烤鸡披萨,没有,最后点了炙烤牛肉披萨。念念坐在靠窗的位置,说了很多陈谦在纽约的事儿,吃完就上楼学琴,我在客厅坐着等,加上小秋老师,就我们四个人,接她回来后,先上我家拿的生蚝,然后她就下楼了。”
庄郁从手机调出殷天的照片,放在向花希面前,“有印象吗?”
向花希思虑着,缓缓摇头,突然大骇地拍腿,“有有,是这女的!在普罗旺斯外面,我想起来了,念念看她拿着肉夹馍,说肉夹馍就是咱们的披萨,我就跟着看了一眼,就是这女的。”
庄郁面色灰败,徐徐阖眼。
她有着难以言说的愤怒、忧虑、害怕、忌惮……她自诩自己刚强,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情绪,可刚刚她怕得惊魂丧魄,近乎失去理智。
她知道殷天的手段,她被恶鬼缠上了。
客厅细碎声吵醒了陈念阳,“花姨,”她揉着眼混混沌沌地进客厅,“您怎么来了?”
庄郁把手机还给她,“为什么不跟妈妈说你收到这些信息。
“啊?”陈念阳傻了,“我当是谁暗恋我呢。”
“陈念阳!”庄郁气急败坏,“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我……我是这么觉得呀,让我别近视,吐槽校服难看,校服真的很难看嘛,最后一排的陆魔王就跟我说过让我别扎马尾,丑,但我知道他喜欢我,他就是没事找事想跟我说话。”
这是全然不同的逻辑。
向花希眨眼斟酌,“有道理啊,会不会,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庄郁压着火,“凌晨三点发信息,我就应该想多,这个阿姨你见过没有?说实话。”
陈念阳鼻子都快贴照片上了,一琢磨,“啊,她在车里老看我,在校门口的时候,她还对我笑呢,普罗旺斯她也在,在车上吃肉夹馍。”
“她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就看着,跟着花姨的车,我以为是她是马安华的妈妈,她俩长得好像,马安华也在上钢琴课啊。”
“去睡吧。”庄郁将手机递给她,“以后再收到这样的信息要跟妈妈说。”
向花希在陈念阳进屋后,悄声,“这女的谁啊,你反应这么大,病患家属啊?”
“算是吧。”
“有矛盾?”
“因为我的缘故,她没了亲人。”
“可救治本来就有风险!这是常识啊!”
“今天放学我接她俩,看看什么情况。”
庄郁目光落在手机上,那张照片寒风低走,殷天裹着羽绒服,冷冽的眸子对着镜头,似看非看。
她一直觉得这女孩身上共存着一种奇妙的平衡,就好像既能杀人,亦能修佛。
若是有一日她得知真相,庄郁知道,她即便粉身碎骨也会拉着自己下阿鼻地狱。
她看着卧室里的陈念阳,流露着浓浓的畏怯,原来人随着年龄增长,真的会弱点累累。
“郁,郁……郁,”向花希拍她,“没事的,我跟你一起,人多好办事。”
凌晨5点40分。
灯晕漫漫,市井徐徐喧嚣。
安城家园6单元8层。
殷天敲开老莫家的门,“有病吧,非得拽到你家,电话不能说啊。”
她提着两杯拿铁,“便利店的凑活喝。”她把自己投射到懒人椅里,“什么事儿?”
老莫脸色斑驳,眼神飞上飞下,打着转地乱瞟,她抓耳挠腮,憋了片刻终于开口,“庄郁在哥大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没有钱,拼命打工,打工的种类里面,有一种来钱来得很快。”
“就这事儿啊,”殷天面色平平,“特殊服务呗。”
“不一样,是sado,施虐和受虐。她有一份急诊记录,1998年圣诞节,她被两个老板预定,摁在浴缸里挑战屏息极限,差点就死在那一夜,是被楼里的保安救了,送到医院的时候手里还捏着挣来的300美金。”
殷天听得憾然,脸色威正起来,有些唏嘘。
老莫欲言又止,“她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这么一点点攒下来的,因为她家里的情况不好。”
“我知道她爸出车祸去世了,他妈应该就是个家庭主妇。”
“对,就是这不好,怎么出的车祸,为什么出车祸,是谁撞死了他。”
老莫双唇跟黏了浆糊似的,支支吾吾,“我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对不对,但我知道你迟早会查出来,我看了她的经历,就好奇她的家庭,所以……”
老莫把一张打印纸轻轻放在桌上,那是法院的执行单。
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虹场路41号的女主人叶绒,酒后逆行,撞死了她的父亲庄书阳。”
殷天听见了,可又像是没听见,耳边吹起的嗡鸣让她晃神,“谁,谁撞死了谁?”
“你已经听见了。”
“我没听见。”
“你听见了。”
“我没听见!”
“你听见了!”
“叶绒!”
“撞死了庄书阳。”
殷天遽然起立,腿是绵软的,直接跌坐在地上。
她胃里产生了强烈地翻腾感,像匹藏羚羊高高跃蹄,重重蹬落,横冲直撞。她爬在地上,闭眼喘息着,可疼痛没有减轻,手臂一脱力,下巴直接磕在瓷砖上。
“天儿!”老莫吓得跪滑了两步,抱住她。
“叶妈妈,是叶妈妈,是报复杀人,她从美国带回了帽针,是她,真的是她,”殷天身子扭曲地呻|吟,死死攥住胃,“真的是她……是她,我知道,我有这种感觉,”她一头冷汗,嘴唇也煞白,这是肠易激综合征,“我有这种感觉……”
殷天抓拳捶地,一下,两下。
她流泪嘶竭着,一声,两声。
老莫豁力抱着她,“本来已经商定了赔偿数额,结果庄郁要走量刑,律师团颠倒黑白,最后庄家什么都没有得到。”
殷天蜷在地上,抱着脑袋喃喃,“南瓜……南瓜!trickortreat,不给糖就捣蛋!”
老莫听不懂。
2004年,原来庄郁那么早就对自己和盘托出了。
那是2004年的万圣节,庄郁坐在虹场路等她,给了她马克笔,南瓜和细刀,邀请她一起做南瓜灯。
庄郁说了什么,她说,“我爸被车撞死了,我妈积郁成疾,前几天走了,就我一个人。”她指了指喉咙,“这也是车撞坏的,我妈想走赔偿,50万一条命。可我想走量刑,一命抵一命,哪怕抵不了,受受罪也好。结果,因为我什么都没了,50万没了,我爸没了,我奶奶没了,我妈没了,只有我了。”
殷天流着泪大喘,“当年姚队曾经说过一句话,那么多年,不知凶手站在谁的身后,老莫,”她呢喃细语,两掌捂上眼睛,“她站在了我的身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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