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其来的质问让明砚的表情微妙地沉了下去。
她挑眉,什么都懂了。
最后又看向两个人,其实对明央来说,和谁生活都是一样的,她不需要亲情和所谓的家人,只需要一个监护人生活到十八岁,到了那天,她就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明央表现平静:“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不远的话,她可以考虑今天就走。
估计是没想到明央这么冷静,两人对视一眼,笑着和明央说:“我们来自斯塔拉斯堡,那是个美丽的地方。”
没听过的地方。
明央歪了歪头:“那是哪里?”
小姑妈笑着说:“法国。”
法国……
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瞬间睁开了。
她愿意去江城的任何一个地方生活,哪怕是很小的村落,很安静的镇子,但是唯独没想过会脱离脚下的这片土壤,甚至翻越到了大洋彼岸。
内心油然生出抗拒,明央没想到明砚讨厌她到竟然直接送她出国!
眼看两人间的气氛开始凝固,顾姑妈急忙笑着出来打哈哈,“央央不要误会,我是得知了你的事情,所以才从法国回来,为的是见你一面。”
明央狐疑地看向明砚。
他没有说话。
她继续说:“因为姑妈刚来这里还不熟悉,央央愿不愿意和姑妈待几天呢?”
明央心里觉得有鬼,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
小姑妈笑眯眯地,“不要怕,就住在江城,许姨也会和你一起来的。”
不带她走?
明央双手背后,没有应话,过了会儿才说:“真的?”
明砚眸光闪了闪,没有明着回答,只是说道:“我马上要去出差,可能要走十天,正好有姑妈陪着你。”
“是啊。”小姑妈跟着点头,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委屈,“难道央央嫌弃我老,所以不想陪我?”
明央向来吃软不吃硬,哪能受得了这番软磨硬泡,当下点头答应了。
许姨带着明央去楼上收拾东西,等小孩离开后,明砚才发问:“你不是准备带她走?”
小姑妈摇摇头:“你要是贸然开口,她肯定会不愿意,我时间多得是,不如先相处一段时间。”
小姑妈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建设,没打算明央一开始就和他们回去,于是提前做好了打长久战的准备。
与其一开始就让小孩子排斥讨厌她,不如先留下来和她慢慢接触,产生情感。
小姑妈有一套上了年纪的古宅。
宅子是她死去爱人的财产,几十年来她鲜少回来,顾家姑妈将人把房屋里里外外打扫整洁,然后把最大的房间留给了明央。
培养感情这种事急不得一时。
小姑妈深知这个道理,于是日常相处表现得极为耐心。
她天性善良,亲和力又强,平日里就很讨人还有小孩子的喜欢,就连明央也渐渐对她放下防备。
小姑妈会给她讲故事,各种各样明央没有听过的故事;也会亲手给她裁剪衣裙和做各种手工,极大程度满足了明央对各种玩具的喜好。
除此外,她也会教她学业,陪她聊一些天南地北奇奇怪怪的内容,常常逗得她捧腹大笑,就连幼儿园的日常亲子活动,小姑妈都没有缺席过。
在明央的世界里,从未接触过“母爱”,也不知道被母亲呵护是什么感觉,可以说和小姑妈相处的这几天,弥补了她十几年来的所有缺失。
十天时间转瞬即逝,明央恋恋不舍地和姑妈分开。
姑妈亲自把她送到家门口,没有进门,透过车窗,给她递过来手工编织的“扫晴娘”,“一个朋友交给我的手艺,送你。”
娃娃小小一只,上面还挂着笑脸。
明央玩了会儿,冲她露出笑脸,奶声奶气地道谢:“谢谢小姑妈。”
“不客气,回家吧,替我向明砚问好。”
明央点头,乐颠颠地跑回到了屋里。
明砚今天没有回来,她也不在乎,依旧开开心心地度过了一天。
第二天清早,明央被活生生饿醒。
想到今天是周日,她也懒得收拾洗漱,叫了两声许姨没人应,便胡乱换下睡衣,赤脚下楼找人。
结果未到客厅,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交谈声,是许姨是明砚,明央顿时止步。
“央央在我姑妈那儿过得如何?”
估计是一夜没睡,明砚的嗓音是明显的倦惫。
许姨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沉重:“挺好的,但是……”
“挺好就行。”明砚没有多问,“那我姑妈没说什么时候带她回法国?”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磅,重重砸在了明央心头。
她脚下不稳,一个踉跄,竟直从台阶上栽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闷响顿时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
“央央?”
明央也顾不上疼,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明砚的鼻子控诉:“你个骗子!”
叫骂完,她折身跑回楼上。
许姨情急之下想要追过去,却被一双手挡住,“我去吧。”
许姨止步,忧心忡忡地朝明砚离去背影看了眼。
明砚端了一份早点。
进门前先礼貌敲响三声,也没盘算明央能同意他进门,就自顾自地推门而入。
卧室里小姑娘背对他,正在往她的小行李箱里塞衣物用品。
此情形让他满腹劝解都如数打消。
他放下托盘,上前扯开明央,“做什么?离家出走?”
明央不予理会,继续往里面放东西,可是她放一样,明砚就往出拿一样。明央也懒得和他重复下去,直接背过老虎包包准备出门。
明砚大步拦住:“站着!”
他厉声河池,迎来的是女孩冰冷固执的眼神。
“我知道你不想走,但是比起我,小姑妈更适合照顾你。在她那里,你生活得更好,这些天的相处你也应该看清了小姑妈的为人,她和晁雅晴他们不一样,会给你提供更多的所需。”
抛去优渥的环境,小姑妈可以补充那一份缺失的母爱,明央现在还小,跟着她是最好的选择。
他能给她带来什么?
——什么都不能。
“我不要这些!”明央恼怒地推开他,“你就是个骗子!你答应过我,你和我拉过勾,你说过会照顾好我的!”
她愤怒明砚的失信,更愤怒地再次将她丢开。
小姑妈是很好,她也清楚地明白她是个好人,但她从未想过和她一起生活。
要是离开再也回不来怎么办?
隔着大半个地球,她会不会再也见不到顾言秋,还有其余人??
明砚闭了闭眼,保持着一丝冷静:“我是承诺过你,正因为承诺过,所以我才同意小姑妈的要求。你们一起生活的这段时间,难道就……”
“住口!”明央忽然尖锐地打断他,“你不用找一些道貌岸然的借口!你直接承认你无能,你不想负担这份责任,我还能高看你一眼,你越是找一些好听的话打发我,哄骗我,我越瞧不起你!”
明砚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道貌岸然?
哄骗?
他想不到一个五岁的小孩能找到这么多措辞,刹那间愣在原地。
她已经不想和他交谈了,舍弃了那些行李,只背着小老虎包包就要离开。
明砚条件反射去拉她,却只拽住她的肩带:“你回来!”
明央以自身那微弱的力气与之抗衡,两方焦灼之中,只听“刺啦”一声,挂在上面的章鱼娃娃破碎,白嫩的棉絮飘飘洒洒地从内部脱离。
明砚一愣,手跟着松开。
骤然抽去的力度让她踉跄后退两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章鱼娃娃已经坏掉了,一分为二的笑脸变得扭曲,看起来如同在哭。
她死死抓着那个娃娃,唇瓣毫无血色。
明央抬头望着他依旧呆滞的神情,什么也没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十几秒之后,明砚才反应过来追了出去。
院子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小姑娘早已不知踪迹。
明央将这具身体的潜能发挥到了极限,她跑得飞快,风在耳边呼啸,胸腔嗡嗡的震动着,直到彻底跑不动,她才坐在路边大口大口喘息着。
她也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应该是跑出了别墅区,护栏外是一片大海,偶偶才经过几辆车。
明央隐约在前面看到公交站台,她艰难地站起来,拖着两条早就跑得酸软的腿站了起来。
很幸运,没等多久公交车就到了。
明央身上刚好有五块的零钱,她搜搜捡捡,丢了个硬币进去。
这辆公交车坐的人很少,司机见她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难免多看了两眼,没着急发车,问:“小朋友你一个人?”
明央从容不迫:“我来奶奶家过周末,奶奶腿脚不好,不方便送我。叔叔你放心,妈妈就在车站接我。”
司机问:“那你在哪里下车?”
明央刚才已经看过公交站牌了,说:“华盛街。”
司机没多问什么,缓缓发动了车辆。
她环视一圈,坐到了一个正在睡觉的阿姨旁边。
刚坐下,电话手表就吵叫起来,明央摘下手表,毫不犹豫地把它从车窗丢了出去,然后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休息。
公交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一直行驶了整整四十分钟才进入市区。
上车的人也逐渐变多,她生得漂亮,又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见旁边的阿姨还睡着,便都以为她是对方的孩子。
又多了小半个小时,华盛街到了。
明央独自挤下车。
这显然是一条最为繁华的街区。
高楼林立,马路交叠,盛景让人眼花缭乱。
明央抱着破旧的章鱼娃娃,随便找了个看起来和善的路人问:“阿姨,你知道上科院怎么走吗?”
上科院是施老目前任职的地方,一个月前,顾言秋也随施老加入到了上科院的某个项目中。
年长的阿姨贴心地给她指了位置。
明央看了一下站牌,不远,41路车直达,坐十站就能到。
她道过谢,安静等车。
一路奔波后,在中午之前成功抵达上科院大门。
这是一栋极具学术氛围的建筑。
未进入其中,肃穆感就扑面而来。
她朝门口的安保说明了情况,随之就蹲在大门口等候。
天上的太阳很大,明央一上午没吃一点东西,如今又累又饿,她摆弄着老虎包包上的那只破娃娃,思绪难平。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紧闭的大门打开,许久没出现在身边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明央?”
明央刷的下扭头看了过去。
明明只是一个多月没见,但是顾言秋明显长高了一点,他变了,具体也说不上哪里变了,好像更成熟,也更贴近前世的零一。
明明有很多话想和他说,然而在真正相见的这一刻,她却踌躇地不敢靠近。
顾言秋目光打量,没有多问,朝她伸出手:“过来吧。”
明央缓缓上前,又缓缓递出手。
她的小手脏兮兮的,有汗水,也有不知从哪里沾染的泥污,想到顾言秋的洁癖,她用力地在衣服上来回蹭了蹭。
注意到这个动作,顾言秋扯了扯嘴唇,一把揪过她的手握住。
他的手温热,身上还有干净的香皂的味道。
一直强忍的委屈在此刻决堤,她拎着破娃娃,垂着头抽抽搭搭地落起眼泪。
保安都在看,刚下班过来的工作人员也在朝这边打量。
顾言秋向来不会哄人,他转身在她面前蹲下,拍拍肩膀:“我背你。”
明央抽噎着爬了上去。
他背着她向里面走,走得很慢,一路上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上科院有设立宿舍,顾言秋作为施老的门生,自然也有自己的一间房。
他带着她回到宿舍,从柜子里翻找出师兄师姐送给他的零食,因为不知道明央喜欢吃哪个,就全堆在了她面前。
明央此时也哭累了,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洗手间在哪里?”
“那里。”
顾言秋指了一下。
明央去洗手间洗干净自己,这才好好打量眼前的这座屋子。
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空荡简朴,很符合顾言秋的风格。
“你先吃这些垫垫肚子,我去食堂给你打点饭。”
“不用。”明央摇头,“我不饿。”
她低落,语调有气无力。
顾言秋睫毛闪了闪:“我饿。”
明央不说话了。
他去食堂打饭,明央一个人坐在他的椅子上,书桌上摆满了书,全部都是她看不懂的内容。其中还有几个厚厚的笔记本,明央翻看,发现里面都写满了内容。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地成长着。
明央忽然生出些许落败。
她自以为是地认为顾言秋一个没有感情的仿生人,离开她之后肯定会活得比较艰难,可是他有自己的目标,有自己的动力,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未来怎么活,哪怕没有情感,也能成为最优秀的那一类人。
反观她。
这辈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心愿,只想吃饱喝好,过完一生就足矣。
“今天是排骨焖饭,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顾言秋挑出一块最大的排骨放在她面前,又打开一瓶草莓奶昔,“饮料只有这个了。”
她拿过筷子,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等她吃完,顾言秋看了眼时间:“许姨刚才给我打了电话,他们待会儿过来接你。”
明央手一顿,固执地说了四个字:“我不回去。”
“嗯?”顾言秋撩了眼皮。
她咬着下唇,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又是要哭,“明砚要……”
“要你跟着小姑妈。”
他平静地接话。
明央瞪大圆溜溜的眼睛,愕然之意甚为明显。
他的语气没有波澜:“许姨在电话里也和我简单地讲了。”
明央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声音也变得干涩起来,“那、那你觉得我应该……应该……”
去吗。
她想让顾言秋和她意见相合,这样她就有了一个后盾,能更加强硬的拒绝明砚。
结果,他只是淡淡说了一个字——
“去。”
明央瞳孔收紧,双手又逐渐松开。
整个人仿若泄力一般,只余空洞的躯壳。
他还在理性地分析:“我简单地查了一下你的小姑妈,她是个知名的慈善家,贵族,在法国拥有自己的庄园还有工作,除此之外她还以爱人的名义创办了一家孤儿院,资助了几十名学生,所以首先不用担心她的人品。”
顾言秋特意搜了学生对顾家姑妈的评价,无一例外都是夸赞,就连那些贫嘴薄舌的外国媒体都舍得分她些许赞扬。
其二她很低调,以上那些新闻都是出自他人之舌,本人并未借此宣扬过什么,说明她并不喜欢张扬,也不像顾华晔和晁雅晴那样做派虚伪。
“明砚虽然可以为你提供吃穿用住,但是其余并不能保证。加上他的身份,以后难免会给彼此带来麻烦,所以比起明砚,你的姑妈更适合成为你的抚养人。”
他有条理地分析,“许姨说你和她相处的几天你们很愉快,说明你潜意识也不讨厌她,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拒绝?”
明央忍无可忍:“够了……”
“嗯?”
她抬起头,几欲无法忍受,“我说……够了……”
顾言秋不语。
明央想擦拭眼泪,却注意到背包上的章鱼娃娃,她粗暴地将它揪下来递过去,“你还记得它吗?”
顾言秋扫了眼:“游乐场买来的。”
明央摇头,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是你……拼了命给我找来的,不过你不记得了,零一,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我记得……”
“可是为什么啊零一……”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哭过,“为什么只有我记得。”
他说要带她去游乐场,说要带她去看摩天轮。
然而他们看到了末日后的灰烬,她失魂落魄地回去,零一告诉她“不要哭”。
基地被攻陷那天,零一并不在。
基地的其他成员说零一出去了,去的是游乐场,他们告诉明央——零一想送给她一份生日礼物。
1月1日,那是新元历,是世界的破灭之日,也是她的诞生之日。
后来再回基地,明央找到了这只用礼盒精致包裹着的娃娃。
上面有血迹,还有零一给她的信——
[虽然游乐场没有了,我们也可能永远没有办法回到原本的生日,但是没关系,我又在里面找到了一只完好的布偶,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礼物。
现在,我把它送给最好的明央。
愿你日后所愿皆成真,生日快乐。]
明央许愿零一能回来。
可是他回不来了。
此时此刻明央才真正的明白过来,零一死掉了,永远死在了为她找寻生日礼物的那条荆棘路。
——他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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