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的马蹄声穿过深秋的宫门,马蹄溅起水花,眨眼消散在雨水中。
殷离一骑绝尘,冰冷的雨水冲刷在他的脸上,将他浇得浑身透湿,然而他视若无睹,朝着鼓声方向一刻不停地疾驰而去。
快点,再快点,他马上就能见到萧沐了,这回一定要把人拉回来!
咚——咚——咚——
瓢泼雨声与登闻鼓声交织着,响彻皇极门上空。
殷离在马背上遥遥望见登闻鼓下站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人为击鼓者举着伞,然而风雨太大,一柄伞纵然全遮在那人身上亦挡不住被风吹进的雨水。
“世子爷。”茗瑞带着哭腔,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急声道:“别敲了,您都敲了一整日了,陛下是不会见您的,雨这么大这么冷,您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咱们还是回去吧。”
萧沐面容苍白,浑身透湿,无力地举起鼓槌,再一次重重落下,这一下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脚步亦踉跄了一下,被茗瑞及时撑住才没有倒下去。
他喘了口气,手却死死地握着鼓槌不肯松手,有气无力地道:“我不走,父亲不能白死,镇北军的冤不能不伸。”他说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茗瑞心惊肉跳,连忙给他抚背顺气,哭喊着道:“世子爷!我求您了!再不回去,您的身子......”
萧沐强压下胸腔纷乱的气息,压住咳嗽,用力推了一把茗瑞,摇摇头道:“萧家只剩我了。”
“我若放弃,谁来伸冤?”
话落,他再次提起鼓槌重重落下。
茗瑞被他推得踉跄后退,伞亦掉落了,见他唇瓣一丝血色都无,雪白的面色亦透着青紫,人又劝不走,只急得大哭起来,缓缓跪下,“世子爷......茗瑞求您了......”
萧沐没有理会茗瑞的哭喊,仍一下一下,用尽全力敲击偌大的登闻鼓。
然而紧闭的宫门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秋雨瓢泼浇在身上,无孔不入地钻入肌理,冻彻骨髓,他浑身脱力,鼓槌终于哐当一声落地,脚下一软便背靠鼓架瘫坐在地。
茗瑞哭喊着:“世子爷!”
雨水浇透了萧沐的身体,冻得他浑身颤抖,却在此时,耳边遥遥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至他面前时骤然一停,一道身影从尚未完全止步的马匹上一跃而下,并一刻不停地走来,一把从茗瑞手中夺了伞,挡在他头顶遮风挡雨。
他仰头去看,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长发高束的红衫身影。
他已经有些虚脱了,视力不清,但看见这道模糊的人影时,他还是无力地笑了一下,笃定道:“你来了,五殿下。”
整个盛京,只有你来了。
殷离躬身要来搀扶他,又对茗瑞斥责道:“你家世子爷身子弱,怎么能让他在这受冻,还不送他回去!”
茗瑞一脸的委屈,“实在是世子爷不肯走,我劝不动他......”
殷离忍着心疼道:“世子,回吧,父皇不会见你的。”
萧沐勉力将视线聚焦,看清来人后拉着对方伸来的手直起身,随后他一把按住对方的双臂,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道:“萧家没有通敌,我要伸冤,恳请五殿下替我通传。”
殷离看着萧沐苍白的脸,眸底闪过一抹痛苦之色,犹豫了一下,才狠下心道:“镇北军通敌证据确凿,这是父皇钦定的案子,留你一命......已是手下留情。”
“这个案子,你翻不了。”
“那些证据是伪造的!”萧沐双手紧紧攥着殷离的胳臂,喘了一口气,一字一顿,泣血般道:“云氏陷害父亲,诬陷镇北军通敌,实则通敌者是他们!云阳明透露永宁城城防图于辰国,敌军潜入城中里应外合,致使我父亲受内外夹击。”
“镇北军连续血战一月有余才剿灭辰国主力,而云氏......”他说时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脚下一软,被殷离眼疾手快搀扶住,他竭力喘匀了气,眼眶亦红得几欲滴血,“云氏以支援的名义率军前来,实则行围剿之事,我父亲刚刚经历血战已是疲惫不堪,损失惨重,转而又遭云氏绞杀。”
他说到这里,终于抑制不住,一直强忍着的滚烫热泪滑落下来,大颗砸落在地,消失于茫茫雨水中。
“三十万镇北军......”
萧沐说不下去了,强烈的悲痛令他笔挺的脊梁都弯下去,是殷离双臂托着他,他才没有瘫倒,他有气无力道:“云氏不仅戕害镇北军,更是夺了击退辰国大军的军功。”
“云氏.....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殷离心头剧痛,想拥抱面前的人给予对方一点温暖,但最终他却只能虚托着萧沐,不敢有任何逾矩,只能咬着牙,狠下心道:“当时辰国兵临城下,父皇连发七道急诏,萧王爷为何始终避而不战,你说镇北军没有通敌,你叫父皇如何信你?”
萧沐闭上眼,长长地深吸口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永宁城易守难攻,父亲意图以逸待劳,待敌军疲惫不堪时再一举歼敌。”
“陛下受奸人挑拨,才以为我父亲避而不战。”
殷离长叹口气,“这些都是你的一家之言......”
“我有证据!”萧沐急声道:“你让我见到陛下,我就能为镇北军洗刷冤屈。”
殷离看见对方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头星火不灭,他鼻尖一酸,闭眼长叹:“我……”
他没有多做解释,只看着萧沐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尽力了。”
能保下你的命,已经是我的极限。
殷离此生头一次感到无力,亦感到愤恨,如若高位者是他,他一定不会让萧沐......
虽然殷离没有说下去,但萧沐听明白了言外之意,他眸中的星火霎时黯淡下去,终于露出一抹绝望来。
只见殷离面露愧疚与痛苦,不忍心地提醒道:“世子,人都说你多智近妖,如今这局面你怎会看不明白?”
萧沐一怔,却见殷离一双薄唇吐出令人绝望的话语来:“大渝最强铁骑掌握于萧氏之手,北境国防全仰赖萧氏鼻息,萧王爷功高震主,只需一个念头挥师南下,大渝将顷刻改朝换代。”
“这些,便是你无法伸冤的缘由。”
此言如当头棒喝,比深秋的冰雨更冷,瓢泼浇在萧沐心头,无法抵抗的寒意席卷全身,冻得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皇帝要萧氏死,云氏不过是个推手罢了。
萧沐惨然一笑:“……原来如此。”
他眸底最后一点星火彻底熄灭,面色颓然,喃喃自语般道:“如今镇北军都没了,已无力威胁皇权,难道萧氏连忠名也留不下吗。”
殷离忍下痛心,终于鼓起勇气道:“世子,你信我吗?”
雨水将殷离浑身淋得透湿,沿着他的额发鼻梁至下颚流淌下来,纤长的睫毛都被彻底打湿,滴滴水珠大颗往下淌,“你把证据给我,我来搬倒云家。”
他说出这句话时无比忐忑,萧沐会信他吗?会把这么重要的证据交到他手上吗?可以想见,当萧府被查封之后,萧沐孤身一人,是废了多大的心血,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收集到这些证据。
说一句这些便是萧沐的身家性命也不为过。
而眼下的他对外不过是一介公主罢了,萧沐如何会信他能替萧氏伸冤?
见萧沐沉默不言,他心头一沉,是了,在萧沐眼里,他不过是那个去年才在马场相识的五公主罢了。
他的心意......对方也还不知道。
云家还没有倒台,他还没有恢复皇子的身份,他什么都不能对萧沐说。
正当他的一颗心渐渐往下沉时,却见萧沐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金属盒子,递到殷离手中时才残留着体温。
萧沐垂眸看着那盒子,郑重其事道:“殿下,这里有云氏通敌的铁证,镇北军三十万冤魂,等你替他们伸冤。”
殷离心神激荡,哑着声音:“你......信我?”
萧沐面容苍白无比,看着殷离点了点,道:“殿下,我等你。”
殷离五内杂陈,哽咽嗯了一声,旋即收好木匣,对茗瑞道:“快把你家世子爷送回去,这样冷的风雨,他受不住的。”
茗瑞连忙扶着萧沐往马车走,萧沐一步三回头,深深地看了殷离一眼,隐藏在深海般的眸底下,是无法言喻的情愫。
殷离冲他挥挥手,“好生养着,等我的好消息。”
他站在雨中,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看着萧沐的马车消失在街巷深处,才微微攥紧了拳,暗道:等着我。
......
......
初雪落在冬季萧条的石板路上。
策马声由远及近,一道玄衫身影策马疾驰向石板路尽头的小院,侍从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一马当先疾驰着。
殷离的脸上扬着笑,目光里是掩饰不去的兴奋,他身着一袭皇子服饰,他的腰间缠着玉带,乌黑的长发高束在金冠中。
行至院外时,马蹄在一声嘶鸣声高高抬起,急急地止步。
殷离迫不及待翻身下马,想着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个告诉萧沐。
却在看着眼前一幕时,他脸上的笑意霎时收敛。
府门前,白色丧幡挂在凛冬的风中扬起,依稀有哭声从破败的院落中隐隐传出。
殷离心头一沉,强烈的不详预感袭来,但他还是安抚着自己,也许是给老王爷补的丧事,又或是为了其他什么人。
总之......殷离心神不宁地攥紧拳头,总之不会是他。
然而即便如此,他迈开步子时还是脚下一软。
他强打精神,急急冲进院门内。
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丧纸迎风而动,廊下落叶被风卷起,打着转儿掠过地面,扬起星点尘土。
灵堂前一口黑棺,只有几名老仆默默垂泪,并无其他吊唁者。
殷离死死盯着那棺椁,每走一步,心口便剧痛一份,他的心脏越跳越快,像是濒死的野兽,凭借仅剩的意志支撑着自己一步步上前。
棺盖半掩着,他几乎不敢去看,却又强迫着自己去确认棺中人的身份。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口黑棺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甚至没有听见旁人唤他。
殷离屏着呼吸走近,视线落在棺中人上睡着一般的面庞,他便立时如遭雷击,猛然闭眼不敢再看。
他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脚下脱力,全靠一臂撑着棺盖才没有跪倒下去。
良久后,他才鼓起勇气睁开眼。
萧沐一身洁白素衣,双目紧闭静静躺在棺椁中,眉目如画,肤白如玉。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如同睡着了一般。
殷离双目赤红,强忍下涌上眼眶的热液,哽咽着嗓音道:“何时?”
一旁茗瑞擦拭泪水,抽噎着道:“上回敲登闻鼓回来就一病不起,没多久就......”他越说,啜泣声越重。
殷离手掌按着棺盖,力度大到几乎要将其捏碎,他死死盯着棺中人,哑着嗓音,声声泣血:“为什么不等我?”
茗瑞闻言,不再压抑哭声,“殿下,世子爷一直在等您,他每天坐在院门外看着路口,他说等您来了,他要第一个看见您。”
茗瑞泣不成声,“他的身子那么弱,还要......殿下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他一定能等到殿下为萧家昭雪。”
殷离终于支撑不住,俯首在棺沿上,压抑着发出泣音,“萧沐......我做到了,你听见了没有?我做到了,云家倒台了,萧氏沉冤得雪,你听见了吗!”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顿,颤抖着道:“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对不起......”他俯在棺沿啜泣,直到有侍从来拉他,“殿下,时辰到了。”
见殷离不动,茗瑞擦了擦泪水,忙道:“殿下,世子爷怕冷,风这么大,咱们给他盖上吧。”
殷离这才动了一下,被侍从拉开后退半步,红着眼睛看着仆从们推动棺盖,缓缓合上。
殷离不舍地看着棺众人,仿佛要最后把这个人看进心里去,却在目光落在萧沐被袍袖遮掩的腕间时,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眸子一动,一把按住棺盖,“等等。”
不等侍从阻拦,他忽地伸手撩开萧沐的袖沿,洁白衣袍被掀开,露出一串殷红手串。
那是他儿时在破庙里,亲手给救他的哥哥做的手串。
他的瞳仁剧烈震颤了一下,视线死死盯在那串手串上,心脏猛地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揪紧了。他呼吸渐促,不由踉跄后退了两步,仿佛遭到了晴天霹雳一般,浑身都僵了。
他盯了半晌,随后又像是猛然回神似地,冲上前去拉过萧沐的手腕,仔仔细细地看了那手串好一会,才终于像是确信了什么,声音颤抖地道:“是你......竟然是你。”
“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找我?”
萧沐没有回应,依然静静地躺在棺椁中。
“你明明认得我的。”
殷离紧紧按住萧沐的肩头,凝视对方的脸庞,片刻后,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从眼角滚落,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萧沐苍白的脸上。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是你?”殷离埋首在萧沐肩头啜泣,他浑身颤抖,声音暗哑无比,透着声声绝望。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浸湿了萧沐的额发,然而对方依然静静地沉默着,不发一言。
殷离看着萧沐的脸,失魂落魄一般,喃喃自言自语:“我明白了,你在怪我没认出你来,所以不肯认我,对不对?”
茗瑞闻言面露怔忡,哑着声音道:“这手串,难道是殿下......”
殷离扭头看向茗瑞,沉声:“你知道些什么?”
却见茗瑞唇瓣颤抖了一下,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世子爷!”
茗瑞一边哭一边擦拭泪水,抽噎着道:“这手串他常年戴着,就连临死前也......嘱咐我一定要让他戴着下葬。”
从前我还问过世子爷这是谁送他的,若是喜欢,就去向人家表明心迹......可是......世子爷只说......他身体不好,活不了几年,不要平白耽误了人家......”
“殿下。”茗瑞看着殷离,“世子爷......他一直......对您......”
殷离已经听不清茗瑞的声音了,只觉大脑在嗡嗡作响,看着眼前人紧闭的双眸,终于埋首在萧沐肩头,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
......
殷离猛然睁眼,浑身冷汗涔涔。
他惊恐地扭头,见萧沐好好睡在身侧,倏然起身将人搂进怀里,像是生怕丢了宝贝似地搂得死紧。
搂得怀中人似乎是被搂得疼了,皱了一下眉,发出一声轻哼。
殷离才发觉自己太用力,不由手臂一松,动作轻柔地,像是抱小孩一般把人抱在怀中。
他满眼写着后怕,呼吸渐渐急促,缓缓抚摸着萧沐的额发,唇角蠕动了一下,哑着声音惶恐道:“我把你找回来了。”
萧沐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老婆......”
殷离听见这一声,顿了顿,应道:“嗯,我在。”
感觉到萧沐似乎手脚冰凉,他连忙将人的手掌放在怀里捂着,被窝里不知何时被塞了几个汤婆子,已经凉了,他把人轻柔抱进怀里,用体温暖着萧沐微凉的身体。
似乎是因他的怀抱温暖舒适,萧沐很快安静下来,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很快再次陷入沉睡。
殷离轻柔抚摸萧沐的额发,唇角颤抖着,终于俯身而下,在萧沐唇瓣上落下一个轻吻。
片刻后他自嘲般轻笑了一下,“老婆就老婆吧,只要不再弄丢你就好。”
哪怕你还是只把我当成追光剑灵,也没关系。
他这么想着,注视着萧沐的目光里头带着深深的眷恋,温柔无比。
“小呆子......我回来了。”
一颗泪珠滴落在萧沐额间。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