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照亮了辰营的大门,瞭望塔上的守备士兵打了个哈欠,正准备伸个懒腰,忽然瞥见晨光下的地平线上,缓缓涌现出许多黑漆漆的小点,并且越来越近。
他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后忽然紧张起来,“敌袭?”
他正欲敲响警钟,却遥遥看见混乱人群之中的己方旗帜,正当他迟疑之际,那些人影越来越近,他这才看清那些人都身着辰装,正步履蹒跚地往大营跑来。
人们丢盔卸甲,慌不择路,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还有人一边跑一边失魂落魄地喊着:“跑不掉了.....咱们跑不掉了......”
有骑兵一马当先,逃也似冲向营帐,高喊:“快开门!有追兵!”
营门大开,逃回的士兵疯狂涌入,整座大营霎时进入戒备状态。
可是举着刀枪剑戟的士兵们戒备地望着营外的方向,半晌,却并未见到半个人影,地平线上,只有春风卷起沙尘几许。
大营内,大将军疾步而出,一脚踹在逃回的一名先锋肩头,怒斥:“你们跑什么!追兵在哪?!”
那先锋被踹翻在地,哆哆嗦嗦,指着大营外道:“鬼......有鬼在追我们......”
“胡言乱语!”大将军一巴掌将那先锋扇了个头晕目眩,随后目光扫向狼狈不堪的众人,“你们将军呢?”
士兵们垂头丧气,畏畏缩缩,“死......死了......”
“被鬼......杀了......”说话之人一幅精神崩溃的模样,甚至胡乱嘶喊着,拖着其他士兵警告般大喊道:“这仗打不得!快跑吧!”
“放你娘的屁!”大将军怒斥:“来啊,把这扰乱军心的拖下去砍了!”
那疯疯癫癫的士兵不顾自己还被拖行着,口中依然大喊:“这仗打不得!我们一个都跑不掉!撤兵吧!”
大将军听见这一声,怒火中烧疾步上前,指着被拖远的士兵冲监军道:“还不快把他的嘴堵上!”
众人见状,纷纷面露慌乱之色,还有人见此忍不住噗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道:“大将军,是真的!我们昨夜才跑出三十里,就被一个鬼影拦住,还什么都没看清,先锋官就被他杀了,我等死里逃生跑出峡谷,大半同袍在半路上又被鬼雾迷了路,全都跑散了,我们这些人好不容易才逃回来......”
“你说的鬼长什么样?”辰国皇帝不知何时走出了大帐,站在帐前居高临下地道。
士兵们噗通跪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连面都没见到?”辰国皇帝皱着眉森冷问道。
有士兵抽噎了一下,战战兢兢道:“那影子飘忽不定,根本看不清啊。”
又有人附和:“那根本就不可能是人能做到的,只能是......是鬼......”
大将军闻言,不耐烦地怒斥:“胡说!这世上哪里有鬼!”他说时转头抱拳对皇帝道:“陛下,这定是某种障眼法。”
辰国皇帝想了想,又问:“那鬼有多少人?”
士兵干咽了一下,怯怯道:“一......一个人......”
话落,围观士兵发出阵阵哗然之声。
有军官已经大致统计了回来的人数,听见这句不由冒出一身冷汗,出去两万,回来不足一万,这是.......一个人干的?
大将军一万个不信,“这怎么可能!你们怕不是被吓破了胆,连敌人是谁都没看见!”
有士兵壮着胆子回忆了一下,补充道:“他说......他姓萧。”
辰国皇帝闻言,狐疑地眯了眯眼,表情亦有些凝重,“萧?”
萧衍?
还是……萧沐?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又被他否定了,这不可能啊,难不成渝国的太医,云阳明,还有他们的暗探全都出错?连活人还是死人都分不清?
可如果不是萧沐,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也太过诡异了,只能用神鬼来解释。
看见皇帝狐疑的表情,大将军忙道:“陛下,属下与萧衍交手多年,深知他惯爱用些奇兵诡道,这定是那萧衍设的障眼法。兵者,攻心为上,他这是要瓦解我方军心!咱们切不可让他得逞啊!”
皇帝看一眼大将军,思忖片刻后目光一厉,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说时又向全军下令:“军中早有严令,不得语怪力乱神,尔等今日屡犯军规,统统斩杀。”
话落,场面顿时响起了一片求饶声,但无人在意这些声音,他们依然全都被拖走行刑。
一时间惨叫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待所有人行刑完毕,大营校场前的一大片地面已经被血色完全浸透,令观刑者全都噤若寒蝉。
可即便无人再敢提起一个鬼字,整座辰国大营还是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的氛围中。
翌日,第二支被派去定边城回防的军队,特意绕过了前人所说的峡谷,却仍遭到了伏击。
众人连对方的正脸都没有看见,只看见一个鬼魅般的影子在人群中穿行,将领纷纷倒地,马背被血染红,士兵们陷入一片混乱。
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前路忽地被一道气盾拦截,那道气盾看不见摸不着,只有一层一层的波浪状的透明涟漪自下而上地涌动着,形成一道无形的墙。
那气墙将地面辟开一道绵延十数里的沟壑,通天彻地,并发出“嗡——嗡——”的耳鸣一般的低频震响。
有人试探性地伸出手指,指尖却在刚刚触碰到那涟漪时忽地炸裂开,整只手顷刻间爆出阵阵血雾,染红了涟漪后很快又消散殆尽。
那人握着仅剩半截的手臂惨叫着后退,众人看着这幅惨状纷纷望而却步。
偏偏这时,在气墙的后面,隐隐浮现出一个人影,森寒的气场如凛冬飓风一般席卷而来。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士兵僵滞了一瞬,随即发出惨烈的哭喊声:“鬼......真的有鬼!”
“快跑啊!”
惊恐万状的士兵们纷纷调头逃窜。
一路跑出老远,才终于有人回过神来拦住他们,“不能回去!回去也是死!”
“军规不得扰乱军心,咱们若说有鬼作祟一定会死,可说不清逃回去的缘由,也会被当成逃兵军法处置!”
士兵闻言崩溃大吼:“那我们能怎么办?这也是死那也是死,难道咱们要回去和那东西拼命吗?”
众人闻言,扭头看向那道遥遥横亘在山路上的气墙,还有在那气墙之后,若影若现,被气波模糊了的人影,又纷纷打了个哆嗦。
那人影一动不动,只是提着剑,像是警告一般矗立在那,犹如拦路的死神。
士兵打了个冷颤,“要去你去,我还想活!”他说时,张望了一下,寻了个与大营相反的方向,兀自逃命去了。
他这么一跑,其他被吓破了胆的士兵也跟着跑没影了。
尚存一息理智的没敢跑远,他们寻了块巨石躲着,胆战心惊地议论:“这仗打不得,他们有鬼神庇佑,咱们横竖是打不赢的,就算回去后侥幸活下来,回头还要被推去攻城,就是个垫背的!”
“就是,攻城时你们都见到了!那火石自己炸开,火墙蹿得比城墙还高,这肯定不是凡人能干出来的事!”军中关于鬼神的传言早就越传越玄乎了,今日见到这诡异的情形,士兵们的心理防线早已一溃千里。
“我听说......听说他们渝国有个神仙......”说话之人忽地想起了什么,声音都哆嗦了,“会不会是......是他出手了?”
“可是不都说他死了吗?”
“死了......”那人干咽了一下,“变成了......鬼?”
无人回答他,一股冷风打着旋儿呼啸而过,将他们吹了个透心凉,半晌后,有士兵把心一横,扯下军旗丢在地上踩了一脚,“逃吧!这仗咱们不打了!”
月余后,天气暖和了许多,虽然北境的风还是有些冷,萧沐披了大氅,提了剑打算去营中拉千把个兵陪练。
刚入大营,就见大量车马停在大帐外,上头堆满了物资,士兵正在忙碌着清点东西,见了他来,都笑嘻嘻地冲他打招呼,“世子爷!”
萧沐点点头,“这些是什么?”
“朝廷的犒赏,王爷让我们先照着单子清点了。”
萧沐挑眉哦了一声,又往大帐内去。
老王爷正端坐上首,客位上坐着一名身着红袍的官员,其官员身后站着两名侍卫。
见了他来,萧衍扬起笑,冲他招手,“沐儿,来。”
“见过这位军需官,曹大人。”
听见这一声“沐儿”,军需官呆愣了一下,忽地浑身一抖,手中茶碗砰地一声掉落案几,茶水洒了满桌。
萧衍似笑非笑看着那官员,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只见军需官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萧沐,忍不住仔仔细细反复打量了好几遍,良久后才结结巴巴地道:“萧......萧沐?”
萧沐淡定“嗯”了一声,一脸坦然走到王爷身旁坐下,“大人认得我?”
军需官面露惊恐,“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他看着萧沐,欲言又止,又望向萧衍道:“萧王爷,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萧沐面不改色,“待时机到了,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军需官看着上首淡定如常的萧氏父子,心头一紧,不愧是萧氏,竟然如此坦然地承认欺君,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追究这个,他必须得把萧沐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才行!
他扭头向身后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人接到指令,正欲退出大帐,却在刚刚走到帐门口时,被两名将士拦住了去路。
军需官见状,心头一跳,故作疑惑看向萧衍,“萧王爷,您这是何意?我的属下还有清点军需等琐事要办,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吧?”
却见萧衍扬起一点笑来,直截了当道:“曹大人这是急着给云阳明报信呢?”
军需官心头一咯噔,强堆起一脸笑来:“萧王爷这是什么话?阁老执掌兵部,下官就算有军务要报,也属分内之事吧?”
只见萧衍抬手一挥,霎时从帐外涌入数名士兵,三两下把军需官与其侍卫拿下,按跪在地上。
军需官一惊,挣扎着的同时高声道:“萧王爷!您这是做什么?我可是奉旨犒军的钦差!”
却见萧衍悠悠然从高座上走下来,至军需官面前时,提了提衣摆蹲下来,叹了口气:“曹大人,辰国人都都说我喜兵行诡道,定是个诡计多端之人。可是只有云阳明知道,我萧衍若要玩心眼子,一向是玩不过他。”
“只因我的心眼都放在对付敌军上了。”萧衍说时面色忽地一沉,“而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算计自己人,把主意打到我镇北军头上。”
他最后一声说得又重又沉,还带着怒火,听得那军需官瞳孔都颤了颤,一时竟不敢开口。
却见萧衍冷笑一声,“我懒得跟你兜圈子,你最好跟我说实话,否则......这里可是北境。”
萧衍睥睨地看着军需官,表情写满了说不出的倨傲与威慑,一股寒意直冲军需官颅顶,面前的人可姓萧啊。
那个传闻中,连皇室都不放在眼里的萧家。
落在这种人手里,他真的还有活路吗?
军需官冷不丁打了个寒战,眼珠子提溜转了一下,故作疑惑,“下官......真的不知老王爷想要下官说什么,我只是奉旨办差,这些军需可都是陛下的赏赐啊。”
萧衍冷冷扫一眼军需官,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道:“犒军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云阳明的意思,那个老家伙安排你到北境来还有什么目的?说!”
话落,军需官听见身后传来利刃出鞘的声音。
他吓得猛一哆嗦。
“我......”他张了张口,干咽了一下,犹豫纠结半晌,仍是没敢说出口。
现在若是交代了固然能活命,可回到盛京,被云阳明逮到还是逃不过个死字。
却在此时,一道白光忽低在眼前闪过,随后便听噌地一声金属声在耳侧响起。
军需官瞪大了眼,只觉脖颈上后知后觉地传来刺痛感,他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一手的血迹,再垂眼一看,竟是一柄利剑,削铁如泥一般刺入他双膝之间的石板里,剑锋再靠近一寸,他的命根子可就......
军需官吓得浑身颤抖,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去,正看见高阶上,萧沐一双冷眼带着警告看着自己,那目光冷得刺骨,他忽然感觉自己似被一道如凛冬般森寒的冷意锁定了,强烈的恐惧感袭来,他竟浑身都抑制不住地打颤,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只剩求生本能。
“我......我说......”
“阁老......让我在大营的水井里......下药......”
萧衍闻言,面上怒气横生。
萧沐也对此一声冷哼:“真是歹毒至极。”
待军需官一五一十交代完毕,士兵又按着他,在抄写的证词上按了手印。
萧沐的威压撤去,他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心知大势已去,他颤颤巍巍地扯了扯萧衍的衣摆,哭丧着脸道:“老王爷,我说了实话,阁老定不会放过我,求老王爷救救我一家老小!”
萧衍瞥他一眼,“你只需照常表现,到时候了就给辰国大营送信,说你已经把事办成了,然后照样回盛京交差,只要你自己不说,云阳明就不会知道你泄了密。”
军需官一愣,“这......”
萧衍看出了他的顾虑,“从今日起,北境的真实军情不会及时上报兵部,这里发生了什么,云阳明都不会知道。就算届时他反应过来,得知了战况后追问你,你只消一问三不知,说不知萧衍使了什么手段逃过一劫便是了。”
“不过......”萧衍说时一顿,犀利的目光扫过军需官,“你可别打旁的主意,我的人会一路跟着你回盛京,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一旦你敢耍小聪明,今日泄密之事,就会摆在云阳明的桌案上。”
军需官打了个激灵,连连磕头称是。
待众人退去后,萧衍回头看一眼自家儿子,方才脸上的冷厉一扫而空,转而扬起慈蔼的笑,“沐儿,你方才是怎么做到的?好家伙,居然一下就把他吓傻了,你快教教爹爹。”
萧沐召剑入鞘,扬起头来,对萧衍道:“那叫威压。”
萧衍挑眉,“威压我懂!可是为什么你的威压不一样?”他说时嘿嘿地笑,凑到萧沐身旁问这问那。
片刻后,大帐中老王爷爽朗的笑声越出帐帘,飘得越来越远。
宁川城主将营房内灯火通明。
殷离在沙盘上划拉了几下:“我们人少,目前只能拨出五百人守城,坚持到镇北军派来的支援接手。”
将领们纷纷颔首。
有人发出一声疑惑,“我们都沿途打下好几座重要关隘了,辰国的支援竟然还没到?反应太慢了吧?”
“难不成老王爷真把他们的四十万大军全拖住了?”
“也不无可能,毕竟咱们一路打过来,除了他们守城的军队,可是一个驰援的敌军都没看见。”
“可昨日从永宁传来的军报说辰国尚未发动总攻,除非老王爷把他们包饺子了,否则不可能一支军队都漏不出来。”
众人议论着,都觉得蹊跷。
殷离拧眉思索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个力量在帮他,让他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一路打下去。
他想了想,有些恍然地低低轻笑了一声:“小神仙?”
是啊,他的小神仙能一剑斩黄龙,自然也能庇佑他。
众将没听清这句,“殿下方才说什么?”
殷离摇摇头,“没什么。”
他没有看见,萧沐正托腮坐在他身侧,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模仿他的动作在沙盘上划拉着,却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听见这句“小神仙”,萧沐抬起头来看向殷离,唇角上扬,“这个称呼好,以后不准叫我小呆子了。”
殷离与众将商议到后半夜,才回到自己的营房。
他没有点灯,甚至连衣裳都没脱,便疲累地直接往床榻上一躺。
萧沐亦跟着在他身侧躺下。
未久,萧沐听见殷离忽然自语:“小神仙,为什么你上回的来信,会问我营房的窗子是不是漏风,问我冷不冷?”
“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还知道我需要你的帕子。”
殷离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一骨碌坐起来,四下张望道:“你可没这么多心眼,是不是用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仙术了?”
萧沐看着殷离,眼角含笑,“嗯。”
但他心底又莫名生出一丝惆怅,可惜你听不见。
殷离思索了一会,忽地闭上眼睛,试探道:“小呆子,你在吗?”
室内依然沉默着。
“没关系,如果你能听见,下回让海东青捎信来,告诉我。”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殷离的心脏就抑制不住地砰砰跳,他压抑着激动的声音,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我觉得,你应该在。”
萧沐此刻正站在榻边,垂首看着殷离紧闭着的眼睑。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洒在殷离乌黑纤长的睫毛上,那睫羽像是停在水面上的蝶翼,正十分微弱地颤抖着。
萧沐怔怔看着那漂亮至极的眉眼,以及眼尾那一颗被月光照亮了的,妖冶异常的美人痣。
他忽然莫名地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分明灵体状态下是不需要喝水的。
他这是怎么了呢?
片刻后,他突然想起来,好像阿离每次说自己口渴的时候,都会趁机亲他,想到这里,他俯首下去,在殷离的唇上落下一吻。
砰砰——
殷离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猛然睁眼,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唇畔上传来隐约的柔软触感。
“小呆子。”殷离扯了一下唇角,望着空无一物的屋子,忽然笑出声:“我就知道。”
萧沐见状亦瞳仁一颤,“阿离......”
是了,阿离是与他结了契的剑灵,即便失忆了,依然能与他灵魂共鸣。
萧沐心头雀跃,那种干渴的感觉却更重了。
殷离坐在床沿,情不自禁地伸手,虚虚地绕过空无一物的前方,仿佛搂着个人似的,仰着头,凭借直觉迎上萧沐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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