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房间里的灯盏都被吹灭,云缓从睡梦中苏醒,终于按捺不住胸口的沉闷剧烈咳嗽了起来。
手指拉着雪白的里衣挡在唇边,云缓失神片刻,瞳孔略有些涣散。
袖口处染了一片鲜血。
连锋点一盏灯起来,等看到云缓后,他的脸色一变。
云缓擦了擦唇角,他没有想到连锋睡得这么浅,赶紧把自己的手往被子里藏,镇定自若的胡说八道:“今天枇杷吃多了。母妃叮嘱我说,这东西不能吃太多,吃多了容易咳嗽,南方的大夫从不准小孩和老人吃枇杷。它看起来金黄色,吃进肚子里却会变成红色,所以刚刚咳出来的是枇杷的汁液。你从前没有吃过枇杷,大概不知道这些事情。”
连锋声音有些冷,云缓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
云缓很累,这只是夜里短暂的一次清醒,不一会儿他又埋在被子里睡熟了。
连锋垂眸看着云缓精致苍白的病容。
是他太大意了。
他居然忘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云缓前世咳血并非因为王妃去世,王妃去世之前,他便有征兆,只是他从不让别人出来。
短暂的春夏,他看起来精神不错,像是因为天暖而好转,是因为尚有体力伪装。
等秋冬来临,云缓是连伪装的力气都没有了。
......
陌那持一箭射中靶心,得意的抬了抬下巴:“二公子,怎么样?”
云永泰脸色不太好看。
陌那持骑射绝佳,这些天夺了不少风头。云永泰是王府公子,陌那持是远方贵客,即便内心嫉恨不已,云永泰也不得不装作一副大度的样子夸奖:“百发百中,真不愧是伯山族最出众的王子!”
陌那持哈哈一笑,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一旁的陌那鸢抱着手臂一言不发。
陌那持狐疑的看了陌那鸢一眼——陌那鸢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喜欢争强好胜,每每人多的场合,她总要展示一下高超的骑术和精湛的箭法。
但是,这几天陌那鸢似乎藏着一些心事。
陌那持道:“陌那鸢,你不和二公子比试一番么?”
云永泰的目光开始在陌那鸢纤细的麦色腰肢上流连。
伯山族这个小公主,比他们想象得更有味道,她成天露着一截腰,王府许多男人都忍不住盯着她看。
陌那鸢道:“今天我没有兴趣,不想碰弓箭。”
陌那持往前走去:“除了跟着我,这几天你没有别的事情做了么?”
“你以为我想跟着你?”陌那鸢咬牙切齿的道,“还不是因为——”
因为那个可怕的男人。
回想起对方讲话时的语气和神情,陌那鸢不寒而栗,身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周围的人称呼那个人为“陛下”,陌那鸢打听了一下,“陛下”在麒朝便是皇帝的尊称之一。
据说麒朝的皇帝还未过世,而且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陌那鸢看到的这个男人分明还很年轻。
可是,连尊贵的麒朝遣使靖侯世子都跪在对方的脚下,陌那鸢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身份非同寻常。
他让陌那鸢俯首称臣为他效劳,并提出了陌那鸢心动不已的条件。
陌那鸢不能拒绝,她也不敢拒绝。
在当时的情境下,她清楚的知道,一旦她拒绝了对方,只有死路一条。
这场交易不得不做。
那个男人无疑是陌那鸢见过最强势的人,双眸比鹰和蛇的瞳孔都要冰冷,眼神里只有冷酷的利益,没有丝毫情感。她违背不了对方的命令。
对方让她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阻碍陌那持接近云缓。
所以陌那鸢不得不跟在陌那持的身边,亲自监督他的每一个行动,阻止他和云缓见面、说话。
陌那持不耐烦的道:“啧,因为什么?”
“因为本公主美艳无双,府上的臭男人都用他们肮脏的眼神注视我,”陌那鸢道,“如果我不跟在你身边,恐怕会被他们冒犯。”
陌那持觉得可笑:“他们打得过你?陌那鸢,你如果再跟在我的身后,我就告诉凛王,说你喜欢他们世子,要给他们世子当小妾。”
云广陵早就娶了正妃,正妃是凛族贵族人家的女儿。
假如陌那持这样说,会给陌那鸢带来不小的麻烦。
陌那鸢脸色难看了许多。
陌那持甩掉陌那鸢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前方走来了一名身着墨蓝衣袍的年轻男子,男子风度翩翩,看起来颇为文雅。
陌那持认得对方——云煜,凛王府的五公子。
云煜笑得温文尔雅:“王子。”
陌那持点了点头。
大概是多年来敏锐的直觉,陌那持一直都觉得云煜似乎在算计着自己什么。
王府里其他几个公子都不是什么善茬,他们多多少少会把某些情绪流露出来,云煜并不会。
云煜道:“王子在王府住得可还习惯?几个兄长招待得可周到?”
陌那持点了点头。
这边的风俗习惯与伯山族不同,他入乡随俗,适应得很快,完全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
云煜一笑:“那就好。我最近得了一斤好茶,王子远来是客,去我院中一同品茶?”
陌那持思索了片刻。
他与云煜这种人打过不少交道,比起云永泰那种表面上就残忍不好惹的人,陌那持更不愿意得罪云煜这种表面大度实际上斤斤计较的人。
一同过去看看云煜打什么算盘也不错。
陌那持点点头:“好啊。”
云煜带着陌那持一同往前走去,期间路过一处地方,云煜道:“对了,突然想起来,王子还没有见过我七弟吧?他体弱多病,王妃不舍得他见生人,刚刚看到七弟在这边喂鸟儿,不知道他有没有离开,要是没有离开,正好引你们见一见。”
陌那持如今对府上的公子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他看出凛王很在意朝廷派来的这个什么世子。
麒朝一直以来都很庞大,伯山族得罪不起麒朝,凛州得罪不起朝廷。
靖侯世子苏康年聪明且机警,一直探查伯山族与凛州的来往状况。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凛王有意和伯山族联姻,也不能联姻。
陌那鸢看不上王府的小姐,陌那持看不上王府的公子,双方都没有这个意愿,想来联姻的事情只能作废。
以后两族想要勾结往来,恐怕要换其他方式。
陌那持笑道:“日后说不定有机会见到七公子,不是要去五公子的住处喝茶?我们赶紧去吧,晚些时候我要和王世子他们喝酒。”
这个时候,云煜脚步一停,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陌那持心中不悦,他才懒得看什么七公子八公子的,这个五公子磨磨蹭蹭,别是算计着什么东西。
他顺着云煜的目光往不远处看去。
只看到一个背影。
少年穿着一身雪青色的衣袍,手中抚摸着一只活泼的小鹿。
春日衣衫轻薄如云,这片浅淡颜色瞬间迷乱了陌那持的眼睛。
云煜道:“小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云缓回过身来:“五哥?今日天气不错,我出来走走散心。”
陌那持碧绿的双眸直视着云缓,他迫不及待的将云缓打量了一遍。
云煜心中忍不住冷笑。如他料想的一般,鱼儿上钩了。
云煜道:“这是伯山族的王子陌那持,你这些天一直都在院子里,还没有和王子见过面吧?”
这段时间云缓并没有太过在意伯山族这对兄妹。对云缓来说,他们两人只是府上的客人,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返回他们自己的部落。
认不认识没有太大必要。
云缓看向陌那持:“王子,我是云缓。”
陌那持口干舌燥。
这位年少的公子容颜明净俊秀,和凛王府其他野心勃勃的公子完全不像同类。
凛州这样曾充斥战乱布满鲜血的土地上,居然能有这么矜雅娇贵的少年。
但是,云缓眼中的疏离和冷淡显而易见,陌那持能够看出来,他并没有和自己认识来往的意愿。
云缓和云煜这个兄长的关系也不好吧。陌那持忍不住想。
因为陌那持能够感觉到,云煜对云缓有着些许的敌意,云缓对云煜更无亲近的感觉。
也可能是云缓天生就对人疏离。
陌那持听着云缓清泉般的嗓音,心想陌那鸢那天说得果然不错,整个凛州的财宝聚集到凛王府,都不及这个七公子容色耀眼。
自古美人当配英雄,陌那持认为自己便是能配得上美人的英雄。
他摘下自己脖颈上这串兽牙项链:“初次遇见七公子,没什么好相赠的,赠您一串兽牙项链。”
凛州贵族里年轻的一辈从小便学说麒朝官话,陌那持在伯山族是王子,因为伯山族要与麒朝来往,王子公主都要学习麒朝的语言。
“你”和“您”的区别,陌那持自然知晓。
尊贵之人当称“您”。
云缓若有所思。
那天陌那鸢说她手链上的兽牙来自她捕中的所有猎物。
今天陌那持脖子上这串兽牙项链,应该也是他从猎物口中拔下来的。
对牙制品,云缓并没有特殊的爱好。
只是他觉着,这种东西时时戴在身上未免有些残忍。
还未反应过来,陌那持便将这串项链挂在了云缓的手上。
狰狞坚硬的狼齿、熊齿、上面甚至还有将近两寸长的虎齿。
云缓偏了偏头。
这都是国家保护动物——好吧,在这个朝代,这些还不是保护动物。
他正想着怎么拒绝掉,陌那持的碧绿的眼睛里闪烁着光:“七公子,我们改日再会。”
云煜带着陌那持离开了这里,离开之前,云煜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伯山族确实有将兽牙串成首饰挂在身上的习俗,越强大的人狩得越凶猛的猎物,拥有越珍奇的首饰。
年轻男子会将这串兽牙首饰赠给心上人。
自然,云缓不知道这是给心上人的,要是他知道这个浑身肌肉的男人把自己视为心上人,一定惊讶到将这串项链扔到树上去。
无论如何,云煜都带着陌那持见到了云缓,如他料想的那般,没见过世面的陌那持被云缓出众的容颜和气质惊艳到了。
只要稍微蛊惑陌那持,让陌那持将云缓带走,那么,按照原本的剧情,连锋在凛王府会再度孤立无援。
只能等自己伸出援手。
......
云缓将这串兽牙缠了几下随便缠在自己手腕上。
中午的阳光着实晒得人不舒服,他把小鹿送回棚中,自己很快回了住处。
云缓用冷水洗了洗脸,进了房间之后,看到连锋坐在窗边看一些信件。
连锋有些朋友在外地,他们时常给连锋写信问候。云缓尊重连锋的隐私,不会询问这些信上写了什么东西。
自然,云缓也看不懂,因为这些信上用的不是麒朝官用的文字,而是召族的文字。
麒朝立国之后,召族的公主被立为贵妃,最终她诞下的皇子继承皇位。召族早已融入麒朝,大多与汉人通婚,数百年过去,纯粹的召族人几乎没有了,但其复杂的语言和文字都流传了下来,极少数的贵族还会学习这些。
王妃并非皇室出身,她不学这些语言文字,所以云缓也不学。
召族文字看起来很像汉字,却又不是,它的笔画繁多稠密,长时间盯着这些文字去看,云缓会觉得很诡异。他不理解为什么连锋能懂那么多,连锋甚至能看懂凛州周边几十个部落图画一样的文字。
云缓坐下时,连锋嗅到了他衣物上淡淡的香气:“今天熏的什么香?”
“他们新换了灵犀香,是丁香、藿香、零陵香和甘松、蜂蜜调和的。”云缓道,“母妃说,心有灵犀一点通,用这个香容易寻得良缘。”
“是么?”连锋似笑非笑,“你觉得谁像你的良缘?”
云缓半开玩笑道:“可能是红豆酥吧,我很喜欢红豆酥。”
连锋眸中多了些许暖意。
他目光在云缓身上扫了一下,很快便发现云缓手腕上戴着串不合时宜的东西。
陌那持的项链,前世也曾强势的戴在云缓身上。
这些狰狞的兽牙与云缓并不相配。
连锋会给云缓华丽的宫殿,璀璨的宝石,灿灿的金银,在连锋看来,只有雪白的美玉和珍珠才配点缀在云缓纤细的手腕上。
像陌那持那样的男人,恐怕只能提供一个大雪一来就倒塌的草窝。
他把云缓手上这串兽牙取了下来:“尖锐的东西容易划伤手腕,我替你保管。”
云缓点点头:“这是陌那持的东西,不要让我母妃看到。”
凛王妃很信赖慧明大师的话。
为了不让凛王妃生气,云缓会按照她的意思远离伯山族的王子和公主。
王府中的局势晦暗不明,云缓不想插手其中做什么事情,完全置身事外又不可能。
为了和王妃好好生存下去,云缓在不参与争斗的同时,要主动和麻烦的事物撇清关系。连锋在他的院中,他和王妃的安危也关系着连锋在王府的处境。
云缓的手腕没有被兽牙项链碰伤,倒是连锋握住的时候,带着薄茧的指腹将细嫩的手腕内侧皮肤磨得一片绯红。连锋明知道云缓皮肤有多薄,像是故意在云缓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云缓饿了,很快就去外面翻找一些好吃的东西。
他离开后,连锋的目光瞬间变得暴戾阴郁。
坚硬的兽牙被他一颗一颗捏成了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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