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缓次日起得较晚一些,他有气无力的搅拌着面前的红糖小米粥。
淡竹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新换的珠帘一经碰撞,发出十分清脆的声响。
云缓头也不抬,懒洋洋的道:“淡竹,你一大早上急匆匆的做什么?”
淡竹道:“小公子,好消息——”
说“好消息”似乎不像样,淡竹斟酌了一下,突然改口道:“不好了,府上出事了!”
云缓惊讶的抬眸。
又是好消息,又是不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云缓道:“发生了什么?你坐下来慢慢说。”
淡竹知道云缓在他们这些下人之间没什么架子,甚至会纵容一些嘴馋的粗使小丫头吃他的零食。
正常情况下坐下来说话也没什么,但是——
淡竹忍不住看了眼连锋。
连锋仍旧平淡的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卷什么书。
不知道为什么,云缓院子里所有人都畏惧连锋,就连淡竹这个贴身伺候的小厮也被迫让了位置。
淡竹知道连锋在府上的地位不比自己高,可他就是害怕对方,害怕到不敢直视对方淡漠的眸子。
坐下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不敢当着连锋的面坐的。
淡竹咳嗽一声:“小公子,是堂公子出事了,他落水了!”
云缓愣了一下:“把他救出来了没有?他情况如何?”
淡竹点点头:“所有人都听到了消息,全去了王爷的院子里,您也过去吧。”
云缓就要站起来,淡竹突然想起来什么:“小公子,您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云缓几口把小米粥喝了,他拿了两个红枣糕吃掉,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连锋,我们一起过去。”
连锋点点头,跟在了云缓的身后。
云缓道:“这次云尧落水,父王又要请许多大夫过来。母妃知道后一定生气,两个人之间会产生冲突……”
在凛王府一众公子的眼中,凛王妃是名心胸狭隘高高在上的女子,云缓亦知晓凛王妃气量狭小,只是很多时候,王妃斤斤计较全是为了云缓和云广陵。
因此,云缓觉着府上其他人可以埋怨王妃刻薄,唯独自己和云广陵不可以这样做。
凛王的院子前面果然聚集了不少人,云缓扫了一眼,这些人多半是公子们随行的小厮。
李康安上前道:“七公子,您过来了?王妃和世子都在里面。”
云缓蹙眉:“母妃已经到了?”
李康安道:“王妃一早上便过来了,唉,居然发生这种事情。王爷打算好好调查一番,恐怕府上又要闹得鸡犬不宁。”
云缓点点头,带着连锋直接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便听到云永泰的声音:“父王,这件事情儿臣并未过问,是让手下的人办的……儿臣并不知晓,回去后定会彻查一番……”
云缓听出云永泰声音里的惶恐与不安,他眉头始终锁着,进门只见云永泰跪在地上,他的衣衫略有些凌乱,身上显然挨了很多鞭子,鲜血都从衣服上渗了出来。
一旁云永泰的生母陶侧妃跪在地上,满脸泪痕的向凛王求情:“王爷,泰儿他昨天一天都陪伯山族王子,怎么可能害堂公子呢?”
云缓悄悄的站在了一边,他抽出腰间扇子捅了一下旁边的老四:“四哥,二哥这是怎么回事?云尧呢?”
老四云当歌压低了声音:“云尧掉进了水里淹死了,清露湖里不知怎的居然有鰦焰鱼,这种鱼不到一尺长,却满嘴尖齿,它是吃人的!云尧捞上来的时候,浑身被啃得剩下半个身子了。”
云缓脸色微变。鰦焰鱼是什么鱼,云缓并不了解,因为麒朝这种未知的朝代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动物和植物。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危险的东西居然出现在自己家中。
“清露湖里养的原本都是金银鱼,你知道,采办的事情要么是大哥来做,要么是二哥来做……”
云缓明白了。
家里一草一木的来历都能追溯,譬如花园里的假山,每一块石头都来自于江南,是世子云广陵手下的人弄来的。花园里的每一棵树要么原本就长在那里,要么是花了大价钱从别处移栽,假如追查,甚至能追查到栽树的人是谁。
采购这种事情油水较多,府上每个人都眼馋这些差事。老二云永泰一直觊觎云广陵手中的权力,每每有什么好的差事,他都抢着去做。
清露湖里的每条金银鱼价值不菲,一直是云永泰在做这个差事。他自然不会亲自做,往往交给陶侧妃娘家那边的人去做,油水层层分下去,每个人都能沾点光。
无论云永泰是不是存着害云尧的心,清露湖里出现了鰦焰鱼,且这些鰦焰鱼把云尧吃掉了一半,凛王怒极之下都要问罪云永泰。
况且,云永泰平时就爱玩儿些吃人的犬啊鹰啊豹子老虎什么的,弄来一些吃人的鱼并不奇怪。
云缓道:“四哥,云尧现在在哪里?”
“他的尸体现在还在湖边放着,抬到父王这里怕不吉利,”云当歌低声道,“你别去看,看了晚上准做噩梦,尸体被鱼吃得瞧不清人形,老五看了一眼把刚吃的早饭都吐出来了……”
陶侧妃呜呜的哭声在房间响起,屋子里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各自窃窃私语,云缓和老四云当歌这点小动静没有被其他人注意。
凛王大概哭过一回,他的眼眶看起来微微又点红,整个人暴怒无比,云永泰平时很受凛王喜爱,若非如此,他肯定一脚上去把人踹死。
旁边的李康安道:“王爷,如今慧明大师就在府上,何不请慧明大师来算一算呢?正好让大师给堂公子超度。”
凛王平时不愿意和慧明大师有太多来往,他前半生为了王位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知道慧明大师本事不小,不想被对方抓住什么把柄。
眼下,恐怕只有慧明大师能看出一些苗头了。
王妃常给灵云寺奉献香火,但是,慧明大师这个人绝对不可能被王妃这样的角色驱使。
如果花点银子用点美色就能驱使慧明大师做事,凛州贵族那么多有权有势的贵族早就得手了。
凛王道:“派人请慧明大师过来。”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慧明大师终于过来了。
他一进房间,先偷偷的瞄了连锋一眼。
发觉这位有病的太子殿下心情似乎不错,他松了一口气,再看凛王妃一眼。
凛王妃穿着一身颇为鲜艳的胭脂色衣裙,头上戴着金灿灿的步摇首饰,这么明丽的颜色适合少女,因为她容颜倾城,穿在她身上更显娇艳欲滴。
凛王妃高贵端庄的坐在凛王的身侧,她对慧明大师点了点头。
凛王站了起来:“慧明大师,您是否能看出来,尧儿是不是被人害死的?凶手究竟是谁?”
慧明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这么简单的事情,根本就不用看。作为凶手之一,慧明大师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参与其中。
他自有一番高人风范,淡淡的道:“方才过来之前,老衲看了一下堂公子的尸体。至死不得全尸,堂公子下场着实太惨。老衲认为,清露湖对王府的风水不利,应当早日把它填上。”
“本王会让人把湖填上,”凛王道,“大师,尧儿是否冤死?”
慧明大师瞥了凛王一眼。
云尧倒不是冤死,顶多是害人不成把他自己给害死了。
自以为下雨天湖边没有人,便可以把在这里散步的王妃给推下去,哪里想到王妃身上一直佩戴着慧明大师给她新做的护身符。
做这种护身符耗费心血颇多,凛州权贵花五千两银子都不一定能买到慧明大师亲手做的护身符,因为连锋威胁的缘故,他免费送给王妃了。
结果不难想出来,王妃福大命大没有被推下去,云尧脚下一滑落了下去。
云尧这些年频频针对云缓,总是抢夺云缓的东西,而且总是阴阳怪气的挑衅王妃,王妃对云尧恨之入骨,当然不可能喊人救他。
她只当成什么都没有看见,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里睡觉去了。
“公子落水的时刻大概在昨日酉时,这个时间花园里会有下人路过,王爷可以盘查一下。”
李康安突然道:“王爷,昨天这个时候锦绣阁的人过来,奴才带着她们去王妃的住处送丝绸,当时下过小雨地上湿滑,奴才依稀看到一个身影很像堂公子的人在湖边散步,因为离得远,又要带人去见王妃,一时给忘记了。现在想来,湖边那么滑,堂公子莫非不小心掉进去了?”
李康安在凛王面前伺候那么多年,他说的话,凛王还是相信的。
凛王听罢双眼赤红:“你这个狗杂种!为什么不上前提醒堂公子不要在湖边走?”
李康安赶紧跪了下来:“王爷饶命!奴才只想着堂公子平日里福大命大,哪里想过会出这种事情?”
王妃重重咳嗽了一声:“这件事情存疑。木柔,你把府上管事的几个人叫来再问问,还有没有什么人这个时间见过堂公子?”
很快又有两名厨房里做事的下人出来了,他们说昨天傍晚送饭的时候看到堂公子一个人在湖边散步,因为堂公子脾气一贯不好,他俩不敢上前问候。
凛王不得不承认了,这次是云尧运气不好,自己落到了水中。
不过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云永泰。
因为湖里吃人的鱼和云永泰息息相关。
再加上云尧一向喜欢在凛王面前讲云永泰的坏话。上次云永泰挨那么多板子,便有云尧挑唆的缘故。
云尧得罪的人虽多,因为凛王宠他,云广陵犯不着为了这个不挡路的人置气,其他兄弟和云尧的恩怨太小,王妃和云缓柔柔弱弱没这个胆子。
唯一的可能只有云永泰。
比起云永泰害死了云尧,凛王更愿意是云尧自己不小心落下去的。
云永泰行事作风和凛王年轻时很像,陶侧妃是凛族贵族出身。
云广陵纵然尊贵能干,看起来就是彻彻底底的凛族人,但他终究有一半汉人血统,凛王嘴巴里严严实实的从不说出来,心里多少介怀。
凛王再次重重踹了云永泰一脚:“纵然你没有害你堂弟,也是作恶多端!本王怎么生了你这畜生!”
陶侧妃哭着道:“王爷,泰儿只是贪玩罢了!这次全是堂公子不小心!纵然湖里没有鱼,那么深的水,他掉下去依旧不能存活……”
凛王气得面孔变形:“都是你□□出来的好儿子!本王兄弟唯一的血脉没了,日后别人将怎么看待本王?”
陶侧妃抱着遍体鳞伤的云永泰啼哭不已。
王妃蹙眉:“王爷,二公子虽然害死了堂公子,他毕竟是您的儿子,妾身希望您不要处死二公子。”
凛王从没说过他要处死云永泰,云永泰身强体壮,打一顿养个十天半月就养过来了,这种情形,他如果不打云永泰,恐怕难以维持一州之主的威严。
王妃显然误会了,凛王正在气头上,不好说出他没有这么气。他咬牙切齿道:“这没用的东西,便是打死他,也换不回尧儿的性命!”
王妃叹了口气:“二公子是您的骨肉,虎毒尚不食子,眼下朝廷的人和伯山族的人都在王府,要是打打杀杀,传出去多不好听。妾身认为,您还是把二公子发落到乌布,让他好好悔过一番,以此作为惩戒。”
凛王愣住了。
乌布是凛州最北的一个小城,环境特别艰险,时常与更北方的一些部落产生冲突。
重要的不是这些,云永泰一身蛮力,在乌布也能安然存活。重要的是,一旦云永泰去了乌布,凛州便是世子云广陵一人独大!
眼下这么多人都在,凛王才失去了云尧,不能对云永泰表现得太偏爱。
他道:“老二,你和你母妃收拾一下东西,你俩同去乌布悔过。”
陶侧妃见云永泰捡回了一条命,欣喜的擦了擦眼泪。
云永泰比陶侧妃看得明白。他知道,云尧死了,就算真是自己杀的,凛王也不可能杀掉自己赔偿,眼下这番只是给其他兄弟下人做做样子罢了。
没想到王妃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鰦焰鱼不是云永泰放的,云广陵不可能为了云尧大动周章,云尧死了,最爽快的应该是王妃吧?
云永泰深深的看了王妃一眼。
王妃又道:“因为客人都在府上,堂公子丧葬一事,不能大操大办。王爷需要陪同客人,丧事交给妾身去办吧,妾身这些天没有太多事情,一定好好将堂公子下葬。”
靖侯世子在府上,麒朝的人都忌讳丧葬,凛王确实不可能给云尧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只是云尧和王妃仇怨太大,王妃对云尧恨之入骨,用脚去想也能想明白她会给云尧准备什么样的葬礼。陪葬品这些不说,反正好的棺材啦寿衣啦不用想了,不让云尧尸体臭着下葬就是她仁慈了。
现在王妃的地位非同以往,凛王没有时间和精力监管,不得不答应她:“这件事情就劳烦王妃去做。”
今天发生的一切过于失常,以至于云煜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正常情况下,清露湖里是没有什么鰦焰鱼的。
鰦焰鱼往往出现于凛州一些深不可测又危险的咸水湖中,这些咸水湖中能生存的鱼类不多,鰦焰鱼是其中最危险的一种。
冰冷的被湖水泡了一晚上的人也该是王妃才对。
为什么王妃安然无恙,死去的人会是云尧?
一想起云尧被啃噬得血肉模糊的尸体,云煜又泛起了恶心。
他想他这几天恐怕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这种做事的手法……这种做事的手段……云煜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连锋。
在原书中,连锋便是城府深不可测,极度冷血阴暗的一个人。
登基之后,为了收拾他看不惯的门阀士族,连锋兵不血刃,用各种手段挑起他们之间的冲突,让他们互相残杀互相吞噬。每一家都觉得是另一家在害自己,每一家都觉得皇帝的势力并没有渗透到自己内部。最后,这些家族奄奄一息,朝廷不得不收拾最后的烂摊子。
除了极少数为连锋做事的人,天下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连锋才是幕后操控者。
事实上,连锋兄弟众多,皇宫里的争端比凛王府更多,他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与云广陵不同,连锋并非依靠他的母亲才成为太子,他的母亲是因为他少年时战功赫赫才被皇帝封了皇后。
连锋大多数有能力继承皇位的兄弟,基本上都被他接二连三的除去了。
可是,连锋这个时候遭遇人生最重的打击,他正休养生息中,完全没有能力借着云尧的死报复欺凌他的云永泰。
云煜百思不得其解。
他远远看着连锋。
连锋的目光则落在云缓的身上,云缓一身月白衣袍,天生带着很无辜温软的气息,与心怀叵测想瓜分云永泰势力的其他兄弟不同,甚至与表面柔弱实际果断狠辣的王妃不同。
在场所有人中,唯一没有沾过血杀过人的恐怕只有云缓。
就连慧明这个出家人都为了独掌灵云寺造过许多同门杀孽。
连锋目光幽暗,是那种带着浓重占有欲,天然带着无情又冷血的薄凉之感,他的瞳色是浅淡的,内里却是深不可测。
像什么呢?就像冷血的蛇瞳,又像老虎狮子苍狼这些猛兽的瞳孔。冷且有欲。
云煜一惊。
原来这么快——居然这么快,连锋便对云缓产生某些感情了么?
云缓回身看向连锋,在连锋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云煜发现,在云缓回身的瞬间,连锋的气场和眼神慢慢变了,他的目光和神色虽然冷淡,却有很温柔的意味,至少不会让人不寒而栗。
现实的一切与书中的一切差别不算太大,云煜安慰着自己,只是一点小小的区别。
王妃不死也没有关系。
云缓早晚会死的。
他收回视线之后,没有发现连锋冰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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