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关/初稿
作者:也稚
第一章
五月,雾散了。黄昏浓稠,像一缸染料倾洒在房顶青瓦上,映得江水亦是,一艘艘船停泊江岸,吊脚楼就浸在闪光的水中,挨家挨户往山上绵延。人们摩肩接踵,热闹如一年赶集的时候。
重庆城依山傍水,码头众多。十七道城门九开八闭,东水门便是其一。东水门码头始建于明,坐老城正东,是出渡长江到南岸的要道。
从东水门到最繁华的大马路,中间有数不清的茶馆,商贾之外,赶场的农民、小贩,文人雅士走进同一间茶馆,济济一堂。
茶馆是袍哥的茶馆,过东水门的人,无人不知这是袍哥大爷陆老爷的码头。
今日东水门船只停摆,而人头攒动,只因陆老爷的小女儿要出嫁。
*
“哎呀,好了没有?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
穿倒大袖旗袍的女人们在门槛门帘间撞上,焦急脸庞互看一眼,笑了。
“让我看看幺妹儿。”浑身穿戴白玉的夫人道。
“莫进去了,我马上把她接出来。”门里的媒婆道。
夫人身旁的年轻女人掸了下手帕,掩嘴笑道:“你怎么能‘接’,别个新郎官才能接幺妹儿。”
“对,对,”媒婆连声点头,笑开了,“大少奶奶说得对。我这就把幺小姐‘请’出来!”
霞帔喜服,大红盖头,一双大脚探出门槛。
陆家幺小姐搭着女用的手,跟在媒婆身后,身姿娉婷。
夫人没忍住抹眼泪,大少奶奶脸上也没了方才的戏谑,依偎着婆婆,轻声劝慰。
“好了好了,这是干啥。”陆老爷从旁走来,皱眉看这一群女人。可目光触及新娘子的身影,也有些哽咽了。
“老爷,时间紧。”媒婆说。
陆老爷跨出宅门,向女眷们点头。侍官便朗声道:“起轿!”
八位皮肤黝黑、身材健壮的汉子合力抬起轿子,接着唢呐声起,敲锣打鼓,人、车、马走起来。一列华丽长队穿过石板铺就的窄巷,步入大马路。
沿路挤满人,青砖大楼林立,匾额上书闻名的公司、商号、银行及国府机关。孩子们兴高采烈追赶,“来了!新娘子来了!”
颠簸的大红玲珑轿子里,陆诏年一把扯下红盖头,道:“重死了!”
轿旁的女用听闻动静,低呼:“小姐,吉日兴不得打诳语。”
“怎么你也婆婆妈妈的。清早收拾到现在,饭都不让人吃一口,我这会儿还不能歇口气?”
语气轻狂,透过帘子一角,却见她生了一张圆润小脸,一双眼恰若小鹿。
*
幺小姐打一出世,那脸蛋好似难得一见的南洋珍珠,光生,粉彩。起初没有动静,一屋子人不敢说话,陆老爷在门外候着,难掩焦躁。只听婴孩脆生生一哭,陆老爷如闻御诏,欢喜得直闯进屋。
陆诏年哭声嘹亮,很快地出了名。她见了会馆那黑脸的二爷吓得哭,捅了鸟窝摔碎鸟蛋委屈哭,不愿上学堂同母亲闹着哭……
陆家只得这么一位幺小姐,做老子的、做兄嫂的,一整个家门的亲眷都惯养。亲事说定的时候,陆诏年哭了三天三夜,嗓子喊哑了。于是晓得,哭不顶用了。
一没裹足,二不斯文,你袍哥人家的女儿,还想嫁哪个大门大户呀。婆娘们背地里都笑话陆诏年。
陆夫人把那些个婆娘叫到挂灯笼的堂口茶馆,烟杆上吊紫绸香囊,夫人一口一口抽着,也不说话。婆娘们照规矩摆茶碗,喝过茶,踅回家去了。
陆诏年是陆家大小姐,想嫁哪户人家,嫁哪户人家。可这么闹,让街坊邻居看足笑话。
陆老爷把婆娘们的丈夫,会馆行二、三、五的爷请来吃茶。四是死,七是劫,袍哥不作四七,如洪门不兴二五。
别人家点油灯,陆公馆电灯通明。陆诏年趴在窗户边沿,听见陆老爷说:“十六了,该嫁人了。”
冬过了,年来了,春去了,逃婚的陆诏年被一帮汉子逮回公馆,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脚夫和邮差常往陆家送信,陆诏年每回都让女用去接信,可从来没有寄给她的。她渐渐地不盼了,就等着嫁人。
陆诏年没见过新郎,新郎是乡下人。南岸沿江是有些商社、使馆,算不得乡下,可亲家在比南岸更远的巴南,纵使坐拥千亩田产,对这位城里的娇小姐来说,不过荒蛮之地。
可是嫁了人,从此就没有牵挂了。
*
陆诏年连轿子外的光景都懒得看,拿红盖头扇了扇风,说:“又绿,唱两句曲儿吧。”
女用又绿比陆诏年长些,自小来到陆家做工。陆诏年学什么、逛什么,又绿也一样。大哥每回去外地谈生意,会给陆诏年带唱片回来,陆诏年天生找不着调,又绿却有一副好嗓子。
听着又绿唱曲儿,陆诏年把心头那口气叹出了声。
又绿止了声,担忧道:“小姐,平日里老人都说叹不得气,今天是你大喜日子,这可千万……”
陆诏年掐住又绿的话头,“你真是我祖宗,我嫁都嫁了还要听你唠叨。”
“我、我怎么能是小姐的祖宗……幺小姐,你才是我祖宗咧!”又绿又恼又好笑。
陆诏年叹息,“过了今晚,你就不能再叫我小姐啦。”
瞧又绿快哭了,陆诏年反而笑起来,“快多叫我两声。”
两个女孩子在轿子里玩闹,忽然却见轿子停下来了。
又绿小心翼翼拨开窗帘,问送亲的汉子,“还没到码头呢,怎么回事?”
前头有人谈话,片刻后,媒婆踉踉跄跄跑过来,呼天抢地:“不好啦,不好啦,出事了!”
那坐在巴南千亩佃田大宅里等着迎亲的跛脚少爷死了。
过东水门,送亲队伍骤然停下,却不敢将喜轿落地。
石板路如瀑布般倾泻在峭壁上,行人熙熙攘攘。穿马褂的脚夫抬滑竿要把那无船可乘的洋夫人送回那红瓦的公馆里去。
喜轿是去是留,男人们拿不准主意。夫人遣人来话,立即把幺小姐送回家。
外边敲锣打鼓的声音没了,轿子里寂寂然。这回绕路去大马路了,静悄悄回白象街,陆诏年掀开窗帘角,看见方才欢喜的面孔变得讳莫如深,窃窃私语。
报上早有登告,陆家千金与董少爷大婚将开筵三天三夜,先办中式,再回城里办西式,邀各界名流权贵。请柬、捧花甚至烛台等琐屑一应乃大少奶奶亲自操办,可见陆家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眼下这桩婚不能再结了,即使是城里有头脸的人背地里也说,总商会会长陆霄逸嫁女,大婚当日陆小姐克死新郎官。
陆家不认这回事,还没过江,怎么能叫“克”,可坊间闲话拦也拦不住。家族颜面尽失,陆老爷大怒。两家差人来回奔走,一度交恶。媒婆一时也不敢露面,到乡下躲风头。
夫人同陆老爷大吵,那跛脚少爷久病缠身,他家舅舅是黔东南大军阀,能助推陆家在云黔的军火生意,这桩婚根本就是为了生意,本就不该结!
陆诏年不觉得自己可怜,虽然人们都这么说。那跛脚少爷才可怜,还不到二十岁就死了。
*
后来,董家给少爷找到乡下一户人家的女儿,结了冥婚。
陆诏年委屈过,迷惘过,还有对家人莫名的愧疚,都教炎热天气捂化了。
公馆里的日子一切照旧,人们唤陆诏年小姐,备专门的下午茶,呛口的、甜口的、冰镇的悉数奉上。怕陆诏年乏闷,大少奶奶请戏班子到家里来唱曲儿。可无论如何,陆诏年为婚事休学在家已有一年半载,心底早就厌倦了。
安静的午后,陆诏年无所事事,踅至偏厅。阳光透进窗玻璃,细微粉尘飞舞,落在钢琴上。
自打这架钢琴的主人离开后,家里再没出现琴音。
鬼使神差的,陆诏年打开琴盖,弹出来音节断续,并不用心。又绿站在后边,给她摇蒲扇。
陆诏年负气道:“母亲这不许那不许,就是怕我上街给人看笑话,可我又不怕别人笑话。什么八字硬,阴煞,笑死人了,要真是这样,陆家的男人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又绿露出忌讳的神色,提醒道:“少爷可都在外边。”
陆诏年捂了捂嘴巴,忙作揖道:“关二爷在天有灵——”
忽闻一声笑,陆诏年回头看见大嫂走来。
“大少奶奶。”又绿颔首道。
冯清如描眉抹唇,发髻高盘,着一袭阴丹士林布长旗袍,窄领衬得脖颈纤细。长旗袍底下藏一双小脚,冯清如走路缓而轻,说话亦然。她把洋伞交给用人,招呼又绿去请姨太太。
陆诏年看见她手中的信件,问:“可是大哥来信了?”
冯清如笑道:“你小哥哥来家书了。”
陆诏年瞪大眼睛,又蹙眉道:“我已经不这么叫陆闻恺了!”
冯清如浅笑,“是,我们幺妹儿长大了。可他总归是你小哥,不能没规矩。”
陆诏年走到沙发旁,瞧着冯清如手上的信,咕哝说:“那……他说了什么?”
“等小嬢来了,一起看吧。”
没一会儿,姨太太从后院小洋楼来到偏厅。
一袭裹身旗袍,不见得多时髦,可眼角眉梢的风情让人忍不住感叹。“眸若秋水”形容的大抵便是这样一双眼睛,陆诏年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
家里几位晚辈照规矩该唤姨太太“小嬢”。冯清如颔首问候,陆诏年抿唇不语,多年来如此,姨太太习以为常,从无计较。
姨太太不识字,冯清如把信拿给她,她展平抚摸,仿佛见到写的人似的,心绪万千。片刻,她把信递还冯清如说:“你念吧。”
“契爷、夫人尊鉴:自惜朝别家求学,荏苒数年,拳拳盛意,奉违提训。今至函,谅达雅鉴……”冯清如轻声读信。陆闻恺关切父母身体,兄长近况,而有关他的大学生活不过寥寥数语。
陆诏年觉着他做了中央大学的大学生,就快把这个家忘了。寄回的家书只几封,都是些问候椿萱的陈词滥调,连他自己的母亲都无意多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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