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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战斗机加满燃油, 上了天,归期、归处不大有定数。

    有时候在璧山,有时候飞过成都, 越过川西直抵青海,有时候在巫山上空盘旋,最后在湖北边界迫降。

    战友接二连三离开,被炸毁,坠机, 跳伞后失去踪迹, 陆闻恺仍守着他的2077,一架残破不堪的苏产伊十五。

    陆闻恺觉得老天眷顾他,肯让他飞这么久。

    *

    从前云南家里有个糖果罐,父亲每次来, 会给他带一些进口的糖果、巧克力和饼干, 他不吃, 攒起来。后来攒了许多, 他和母亲就被父亲接回了重庆,一家人终于生活在了一起。

    幸福就是这样的东西, 有一点他就恨不得存起来。

    后来见到陆诏年,他才知道一个人拥有的幸福竟然可以无边无际, 挥霍不完。

    而他心甘情愿,把仅有的一点给她挥霍。

    第一次飞行时, 陆闻恺好似遨游在无边的幸福感之中。他不禁想, 这感觉会接近陆诏年吗?

    透过上百、上千小时的飞行里程,陆闻恺发现了他骨子里的反叛与冒险精神, 冒险反而让他能够抛却一切凡尘俗世, 感到安定。

    这独属于他的自由与安定, 他不愿吝啬。

    陆闻恺把在空中的视野与感受装进信封里,却又一次次烧掉。

    *

    「三妹玉鉴:

    五三五四轰炸之难,伤亡达五千人,兄难咎其责。

    不敢奢求原谅,但愿家中安好。务必照顾好自己。

    兄惜朝」

    *

    「三妹玉鉴:

    今晨天气晴朗,能见度达千尺,西北微风吹拂,抵不住机舱里的闷热,引擎与螺旋桨的巨大轰鸣声时常让我以为快要失聪,很遗憾,我还没飞到会得职业病的时候。我们训练,经常变成战斗,很奇怪,我对战斗细节记得总不那么清晰,然祖国山川历历在目,甚于能在脑海里描摹出山峰河谷。中午十二时三刻,廿二队追击敌机,于云南空域丢失目标,我独自迫降巫家坝机场。云南是我生长的地方,这里的云很美,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我想你会喜欢,希望有天能和你一起来此地游览。2077有轻微磨损,还好有老朋友帮我紧急维修。我即将返航,望顺利。

    兄惜朝」

    *

    「三妹亲鉴:

    大哥来电,告知我家中一切都好,契爷亦应允你上学校念书。赵队长家妹与你年纪相仿,在南开中学念书,听闻学校屡屡遭遇盗窃,报警也没有效用,还请保管好财务,万事小心。

    今早飞成都,试飞从美国订购的鹰式单翼轻型轰炸机。早期的德式、意式轰炸机,美国马丁公司的老式轰炸机、波音P-26和霍克III,苏产伊-15战斗机,没有我没飞过的机型,没有我飞不好的。连老美上校都承认,中国战斗员的飞行实力远在日本之上,然技术再好,寡不敌众,何况目前仍没有研发飞机的实力,花百万美金从美国购买,美国公司欺瞒我们不懂机械工程,拿老旧零件搪塞。敌机来袭频繁,飞行员白天飞,机械师晚上维修,不出十天,崭新座驾即变成废铜烂铁,兄怎能不扼腕?

    兄惜朝」

    *

    「三妹玉鉴:

    骤闻噩耗,关季庆殉国。太太进村收拾遗物,发现他竟然只有几件制服。其夫妇青梅竹马,情深甚笃,因季庆兄常将“胖妹”挂在嘴边,我们调侃他作“胖哥”。这位川哥豪情万丈,时常请弟兄到镇上下馆子,帮衬家中经济困难的战友。我没想到,他节俭如斯,把其余的钱都往家中寄,只为妻儿能过得好些。虽出身富户,但兄弟姊妹众多,成家分户,每户人家分得的粮食时常只够饱腹。而今世道,何谓家国?小家之痛,何以慰藉?

    今晚原是陶副分队大喜之日,没能举办仪式,弟兄们在他们屋里贴喜字、点红烛,聊表心意。女方是下江来渝的女学生,刚做空军太太便遇到这等事……。我陪杜恒多喝两杯,思虑良多,望谅解。

    兄惜朝」

    *

    「三妹亲启:

    欣闻三妹考试取得佳绩,兄……」

    *

    大雾笼罩,重庆进入了一年中晦暗而漫长的冬季,而今人们却为这鬼天气感到高兴——敌机不会贸然来袭,他们可以安生一段时日了。

    陆诏年把厚厚一沓《中国的空军》刊物放到床底,接着把其他行李装进皮箱。

    像陆诏年这样花钱进南开的学生不在少数,最后取得成绩的却不多。与陆诏年同宿舍的是军长、委员和银行家的女儿,她们一放假就被轿车接走了,帮忙收拾的是她们女用或临时请的帮工,她们平日里的起居也有人照顾,还雇了洗衣工。

    尽管学子们非富即贵,校园里盗窃之事仍层出不穷,老师与学生组成夜间巡逻队,反而让学生受了伤。可自打“舵把子的女儿在南开念书”的消息传开后,学校竟没再遭过贼。

    那些原本嫌弃川东草莽的下江时髦名媛,无不崇拜起陆诏年。陆诏年本来待人亲和,乐于分享,很快捕获同学芳心。

    陆诏年上图书馆,女孩们在图书馆喝下午茶;陆诏年打网球,女孩们来递水的递水,擦汗的擦汗;就连陆诏年跑空袭,女孩们也跟着她,好似专门的后援团。至于男孩们,暗自属意陆诏年,却碍于这帮凶神恶煞的后援团而不得接近,陆诏年无从得知他们的存在。

    放寒假,陆诏年总算能落个清静了。

    南开中学在沙磁区,占地比西南联大还广阔,被誉为中学里的大学。南开距离陈意映的师范学院不远,陆诏年每个周末都去找陈意映补课。学校放寒假,陆诏年也先去找陈意映,小陈老师会根据她目前的情况,帮她规划寒假的功课。

    陈意映偶尔还是会斥责陆诏年愚笨,却无法不承认,陆诏年同她兄长一样,有股狠劲儿在身上。她要钻研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

    她要考大学,目标便是最好的大学——西南联大。

    “意映意映,你说我是考医学部呢……”陆诏年冥思苦想。

    陈意映轻轻弹陆诏年额头:“你先够到联考的门槛再说罢。”

    “你为什么选择ᴶˢᴳᴮᴮ社会学部?”

    “想要改变现状。”

    “只是这么简单?”

    “若是简单的事,也不会有人弃医从文,或弃文投戎了。你慢慢考虑吧。”

    又绿拿来一袋干净的米和香皂等日常用品,随补课费用一起给陈意映。

    陈意映难为情道:“真不好意思,问你要这些……我们实在不容易买到。”

    “你们别去黑市,危险,下次再管我要就是了。”

    陆诏年背起重重一袋书,和又绿一同离开。

    回南岸乡下的路上,又绿说:“我上次回公馆,听到大少爷同几位老爷谈论说,重庆人口激增百万,物资供应根本不够,何况长官们用的那些东西……全都是用道格拉斯运输机从昆明运来的。他们真可恨,让百姓凭票买粮食,一斗米,一半都是砂砾,甚至还有老鼠屎。上次我碰到石森,连他一个记者都领这种‘八宝饭’呢!”

    陆诏年叹息:“上回我请陈意映他们几个下馆子,他们竟然把油汤打包回去,还有胡辣壳,说能佐两顿饭吃。我回到家里怎能不难受?那些个太太小姐,没完没了的打麻将,抹进口香水,穿昂贵的丝绸洋裙,好多黑市花钱都难买到的东西。”

    “像大少奶奶那么勤俭持家的,确是不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些黑市背后没有几个舵把子撑腰,哪里敢做起来?我目前能做的,也就是得了好处,别得意,别声张。”

    “又绿明白了,一定把嘴巴管紧了。”

    陆诏年笑了,“且希望少来几个爱做媒的太太,她们介绍的公子哥儿,不说油头粉面那样貌了,开口文化闭口艺术,装得满肚子墨水儿——呵!”

    “依我看,还是施少爷同小姐谈得来。”

    “芥生真真儿有趣,他们网球队一帮朋友都好,可惜我念书,都没什么时间一起玩儿了。”

    “眼下放长假,小姐可以请他们到宅子里来,省得宅子里天天乌烟瘴气。”

    “你说得对!我还可以向芥生请教功课呢。”

    “那更好啦。”

    *

    二人到码头等候渡轮,碰到了勇娃子。又绿原本不想招呼他,可见他神色匆忙,不得不拦下问询。

    果然是家中出了事——陆闻恺受伤了。

    陆诏年手里的书哗啦啦悉数掉落在地,又绿也吓着了,慢半拍才去捡。

    “这几日重修电路,陆公馆和办公室的电话打不通,司令部的电话打到大宅,大少奶奶瞒着姨太太,让我进城——”

    又绿责备道:“管你!二少爷哪里受伤?严不严重?”

    “说是做了手术,空运回来……在医院。”

    顷刻,陆诏年脸色煞白。

    又绿忙唤“小姐”,让陆诏年回神。

    “哪家医院?你去通知老爷他们,我先去医院。”

    陆诏年管也不管又绿和那一袋笨重的书,使出全身气力往前跑。靛蓝色百褶裙飞扬,惊诧路人。

    一缕午后阳光穿过蟹壳青的积云,将石板长巷角落的青苔映得闪闪发光。从孩提时代起的一幕幕,好似朦胧皮影戏,伴着稚童腔调,在她脑海里不断浮现。

    陆诏年闯入医院——

    她不怪他了。

    她不该怪他。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腔,陆诏年只见人们从眼见走过,她还没站定,胡乱逮住一个穿制服的人,近乎质问:

    “陆闻恺,我找陆闻恺——”

    “空军飞行员!”

    “我……我是他妹妹!”

    陆诏年惹出的动静引来护士长,护士长了解了情况,柔声道:“陆小姐,请不要激动,病人已脱离生命危险,正在静养。”

    陆诏年平缓呼吸,跟着护士长来到病房。

    说是病房,实际是专门收治战争伤患的一层楼。光一眼看过去,陆诏年就感到了那种生理痛。

    陆诏年尽量用客气的语气,同护士长表明身份,要求将陆闻恺转移到单独的病房。

    护长道:“医院床位紧张,送过来的负伤士兵都在这个房间。”

    “我哥哥是中尉!立过功勋的!”

    “抱歉,陆小姐……”

    “你信不信我——”

    “陆诏年。”陆闻恺睁开眼睛,咳嗽起来。

    陆诏年连忙俯身,拍抚他背脊。

    “陆小姐,他背上……”

    不用护士长说下去,陆诏年也感觉到了,陆闻恺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轻微烧伤。”陆闻恺勉强转过身来,却用一幅毫不吃力的神情面对陆诏年。

    陆诏年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对不起……”可她一说话就忍不住了,她不得不蒙住眼睛,“都怪我,都怪我,你不要丢下我……”

    陆闻恺忍痛,伸手拉起陆诏年的手:“怪你什么?”

    “你分明答应给我写信,可就一封——那通电话过后,你再也不理我了。”

    “怎么这么傻。”

    陆诏年抹去眼泪,看着陆闻恺,又泪眼婆娑了。

    “坐下来,让我看看你。”

    陆诏年坐到床沿,陆闻恺凝视她,好似用目光抚摸她。

    陆诏年慢慢静下心来,垂眸道:“对不起,我只是……”

    陆闻恺浅笑:“不用说。”

    “小哥哥我,你有收到我的成绩单吗?我很努力了,可我还是这么没用。”

    “谁讲的。”陆闻恺不小心扯到后辈,微微蹙眉。

    陆诏年立即察觉,关切道:“怎么了?”

    “口渴。”

    “我去倒水!”

    陆诏年不喜欢医院,好像空气里飘荡着病菌,她飞快出去,到茶铺买了碗开水。

    回到医院时,护士通知她,陆闻恺已经转到单人病房了。

    陆霄逸和陆闻泽来了。

    陆诏年端着盖碗走进病房,听到父兄正在询问事情原委。

    日军进攻湖北,廿二队支援驻防成都的第五大队,陆闻恺驾驶老伊十五,遭遇敌机机枪扫射,油箱自燃,陆闻恺不得已弃机跳伞。

    陆闻恺不肯讲太详细,可这三言两语还是令陆诏年气从中来。

    “差点没命,你还可惜那破飞机!”陆诏年两步走过去,横眉道,“从头至尾,陆家没少给钱,他们搞什么航空供应公司,连姨父一个英国人都帮美国人做事,运回来的却都是破飞机,害得——”

    “那是苏联产的飞机。”陆闻恺道。

    陆霄逸道:“小年,你不懂其中门道,国际上的事情……”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陆诏年攥紧拳头。

    陆闻泽皱眉道:“好了,你闹什么脾气!闻恺没事已是万幸,飞机的事宜,我会跟司令部谈的。”

    陆霄逸道:“你怎么谈?不说苏联交付的战斗机,但是国府向美国订购战斗机、轰炸机,经香港进入过境,运往衡阳的工厂组装,一来就遭遇轰炸。我们做不了这门买卖,只能烧钞票。”

    陆诏年不服气:“我们怎么就造不了飞机了?缺造飞机的人而已!”

    “那么你给我把人变出来!”

    父女俩横眉冷对,陆闻泽扶额道:“闻恺需要静养,你们俩都小点声。”

    “你闭嘴!”

    父女俩异口同声。

    陆霄逸摇摇头,揣着烟斗走出病房。陆闻泽无言,只得跟上去劝慰。

    房间里只剩下二人。

    陆闻恺笑盈盈地瞧着陆诏年。

    “笑什么……”陆诏年咕哝道,“不是口渴么?”

    陆闻恺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陆诏年会意过来,耳朵一下红了。

    “你是病人,伺候你便伺候你。”

    陆诏年用茶盖拂了拂水面,送到陆闻恺嘴边。她注视他被水润湿的唇,道:“别呛着了。”

    陆闻恺喝了口水,抿唇。

    陆诏年立起茶碗,只见那唇翕张:“这也叫伺候?”

    陆诏年对上他视线,慌张不已。

    “从前我怎么伺候你的,忘了?”他笑,略带邪气。

    第三十二章

    陆诏年脸颊发烫, 觉得陆闻恺好生无耻,竟拿小时候的事来笑话她。可他负伤,不知道有多难受, 却还逗她,又让人感到难过。

    陆诏年敛下心绪,道:“少胡说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陆闻恺道:“才换过药,你捣什么乱,不想我好了?”

    陆诏年憋了口气, 不语。

    “不伺候, 安慰总可以吧。”陆闻恺今日似乎打定主意要戏弄她。

    陆诏年拿不定主意,手就被陆闻恺拽了过去,蓦然落入他怀抱。

    门边传来动静,陆诏年睁大眼睛, 丢开陆闻恺的手——

    看起来她只是坐在床沿与小哥哥说话。

    父亲和大哥走进来, 陆诏年透过他们的神情不断审视自己。

    “小年, 你今晚留在这里照顾闻恺, 如何?”陆霄逸道。

    陆诏年心下一惊,旋即窃喜, 面上却还作出苦恼的样子。

    陆闻泽道:“闻恺的伤势还需留院观察,外人恐怕照顾不周, 你就待今晚,明早我让你大嫂过来。”

    “没关系!”陆诏年道, “就让我和又绿照顾就好, 反正放寒假了。”

    男人们离开,又绿也去公馆拿干净被褥和换洗衣裳。天色暗了, 又绿才回来。

    “碰到石森了。”又绿解释, 紧接着问陆诏年晚上吃什么。

    “打两碗菜稀饭吧, 小哥哥也可以吃。”

    “好。”又绿一阵风似的又走了。

    陆诏年理了理陪护ᴶˢᴳᴮᴮ床上的被褥,点燃灯,坐下来看书。

    陆闻恺小睡了一会儿,醒来看见陆诏年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在写笔记。

    她剪短了头发,仍有到肩膀那么长,系着学生气的发带,鬓边几缕碎发垂下来。灯光映着她月盘似的脸庞。

    她抬眼,眸光跃动。

    陆闻恺心口跟着跳了一下。

    “肯用功了。”他道。

    “当然!”陆诏年笑起来,“你可好些了?”

    “嗯。”

    “一会儿吃菜稀饭?”

    “我不饿。”

    “你不吃饭怎么行。”

    “给我讲讲学校里的事吧。”

    “噢,那可多了!”

    “还有一整晚。”

    “你要听一整晚?”

    陆闻恺从被子里伸出手,点了下床沿。陆诏年踌躇着,坐了过去。

    几乎刚沾到病床,他的手就覆了上来,吓得她的书掉到地上。

    书页哗啦翻页,合上了。

    陆闻恺摩挲陆诏年手背指节,“这么凉。”

    “但我不冷。”陆诏年小声道。

    陆闻恺并不听她说,将她的手捂到被子里。

    陆诏年轻轻挣脱,可陆闻恺握得更紧。

    “你还有力气……”她抱怨似娇嗔。

    “够握你的手了。”

    他看着她,面容平静,眸眼里却有着一簇火光。

    “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他克制着。

    陆诏年心跳漏了一拍,颇轰然。

    “不会的。”她垂眸。

    “小年,我是说如果……”

    陆诏年皱眉:“不许说!”

    陆闻恺就笑:“你又知道我要说什么?”

    “不吉利的话,不许说。”

    “我想说别的,你听吗?”

    睫毛颤动,陆诏年不可思议地看着病床被褥。

    底下有他们绞在一起的手。

    “我不要听……”陆诏年记得在母亲跟前发的誓。

    陆闻恺无声叹息,手松开了。

    “小哥哥……”她又急切地去寻他的手。

    指尖勾在一起,摩挲。

    “陆诏年,只要我人还在,你愿意听的时候,我随时可以讲给你听。”

    陆诏年怔然:“一直……?”

    “永远。”

    他从不曾背弃他的誓言。

    又绿端来晚饭,他们稍稍分开来。

    夜晚寒噤,又绿像从前一样,守着他们入了梦。

    翌日清晨,半梦半醒间听到人声,陆诏年还以为在学校宿舍,睁开眼睛看到医院帷帘,接着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儿,她猛地坐了起来。

    又绿听到动静,从帘子那边绕过来,看到陆诏年的样子不禁低呼:“小姐!”

    陆诏年摸了摸唇角,竟然发梦流口水了。

    陆诏年一边任又绿整理衣装,一边问:“在做什么?”

    “护士在给二少爷换药。”

    陆诏年急欲起身去看,又绿拉住她,使劲摇头。

    陆诏年更要去看了,旗袍领口还有两颗盘扣没系上,两步冲到病床前,掀开帷帘。

    护士正在给陆闻恺缠纱布,大半背都被缠了起来,余下腹背,只见烈火烧灼过的溃烂伤痕。

    陆诏年捂住嘴,倒抽一口气。

    陆闻恺余光瞥见她,一下牵起衣衫挡住。

    “要么趴着,要么坐着,千万不能乱动了。”护士叮嘱。

    陆诏年上前,小心翼翼道:“疼么?”

    陆闻恺单手系扣子,转身道:“不疼。”

    “你骗人。”

    “你可能会疼,可我是你小哥哥,不怕疼。”

    陆诏年鼻尖泛酸:“上药的时候一定疼死了……我磕破膝盖擦药酒都那么疼。”

    “可你还是要骑马啊。”

    陆诏年默了默,道:“你还是要回去……”

    八点多钟,冯清如和姨太太赶来了医院。冯清如一定要陆诏年回家去,陆诏年瞧着,觉得这是姨太太的意思。

    “我明天再来看你。”陆诏年道。

    “我恐怕已经回基地了。”陆闻恺道。

    陆闻恺没有说大话,当晚办理了出院,回到基地。

    姨太太回到南岸宅院,好几天没有招待客人。陆诏年想安慰姨太太,可这么些年,她们没怎么说过话,也不知如何开口。

    陆诏年心下懊恼,该勒令小哥哥回信给她,忽然就收到了他的来信。

    信很短,祝贺她期末取得好成绩,随信的还有一个红豆杉做的战机模型,巴掌大,机身刻印英文——Lady L。

    “是什么意思?”又绿问。

    陆诏年没答,她用白玉镇纸抚平信笺,提笔回信。

    *

    民国二十九年,香港封锁港口。

    报纸刊登章亦梦来渝的消息,却没有多少人关心。这几年她的电影不温不火,渐渐成了留在30年代的一个罗曼蒂克符号。

    人们追捧起丰腴女星,穿低领旗袍,垫肩大衣,烫蓬松鬈发,口红涂出饱满唇弓,无一处不彰显力量感。

    不过,章亦梦的到来仍惊动了名流圈子——

    舞会上,陆老爷对章亦梦一见倾心,欲强纳其为二姨太。

    陆诏年补课后回城,碰到宿舍同学,从她们口中得知此事,惊诧得说不出话。

    当天傍晚,陆诏年就在饭桌上见到了章亦梦。

    章亦梦握着一杆烟,青烟袅绕中,她容貌与当年无二。

    她抬头大笑,快活自在,不像是被强行带来的。

    陆霄逸向陆诏年介绍,这位是章小姐,南京人。

    陆诏年道:“我认得。”

    章亦梦对她笑:“陆小姐竟认得我?好荣幸。”

    陆诏年语气冷淡:“过气明星也是明星嘛。”

    章亦梦一点不懊恼,笑着吐出烟雾,“听老爷说,陆小姐在南开念书?这般年纪,许是该嫁人了。”

    “念书什么时候都不晚。章小姐不是演过摩登女性,难道不知何谓摩登?”

    “我虚心请教。”

    陆诏年一顿,蹙眉道:“总归不会去做别人的姨太太!”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章亦梦瞧了眼另一端的姨太太,轻笑:“我么做不了姨太太。”

    “不要脸——”

    陆诏年话没说完,陆霄逸猛然拍桌。

    陆诏年恨恨盯着父亲,忽然撇了筷子离席。

    晚上,楼下传来欢闹之声。因为章亦梦在,气氛比往日更热烈。

    章亦梦住进了陆宅,陆霄逸进城应酬,章亦梦更陪伴在侧,俨然比姨太太更风光。

    街头巷尾都是关于这位过气女明星的流言蜚语,可她不在乎,纵情玩乐,纸醉金迷。

    这天,陆诏年再也忍不了了,下楼关掉留声机,呵斥道:“吵死了!”

    人们惊诧地看向她。

    姨太太上前劝慰,陆诏年低声道:“你就坐视不管么?”

    姨太太笑了下,颇有些畏怯。

    “我们继续。”章亦梦全然无视陆诏年,打开留声机,招呼客人继续饮酒跳舞。

    陆诏年攥紧拳头,咬咬牙,道:“她是大哥的外室!”

    “章亦梦原本是大哥在南京养的妾!”

    满堂哗然。

    唱机里传出昔日流行的《何日君再来》。

    章亦梦回眸,笑道:“就你干净?”

    她举起香槟杯,似遥敬她,而后一口饮尽。

    陆诏年对上姨太太惊疑的眼神,转身看见门厅边脸色煞白的冯清如,她逃离似的跑了出去。

    *

    “小姐!”

    “幺小姐!”

    用人们漫山遍野找陆诏年,就连又绿也没辙。

    姨太太忧虑道:“这可怎么好……小如,不然你给老大打通电话……”

    “小如?”

    冯清如回过神来,道:“是,我现在就打。”她往宅子里走,忽又止住脚步,“不,小嬢,还是你打吧。我出去找找。”

    “天这么黑,你怎么——”

    冯清如头也不回地往山林走去。

    *

    陆诏年把鸟窝放回树桠,跳下来,看到不远处一道身影。

    “谁?”私下漆黑,冯清如的手电只能照亮一隅。

    “大嫂?”

    冯清如略略放心,走上前,将光打在陆诏年身上。她身上沾了尘土,有点窘迫。

    “瞎胡闹。”冯清如柔声责备。

    “大嫂,我是胡说的……”

    “我知道,先回去吧。”

    “真是胡说的,我造谣!”

    “好了。”

    她们一前一后走在林中蜿蜒小径上,寂静令人生出妄念。

    忽然,陆诏年听到冯清如问:“什么时候的事?”

    陆诏年抿了抿唇,道:“我去南京那年。”

    “这个女人不能留在家里。”

    陆诏年转身:“大嫂……”

    “辱没家门之事,就是老爷我也得阻止。”

    陆诏年一下慌了神,低头不再说话。

    宅子里宾客散了,章亦梦独自坐在藤编圈椅里喝酒。

    冯清如看也不看她,回了房间。

    翌日一早,陆诏年便听说章亦梦离开了。

    并非冯清如劝住了老爷,而是老爷让章亦梦搬进了陆公馆。

    “荒唐!”冯清如攥着手绢,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冯清如向来端庄自持,不将心绪写在脸上。陆诏年看着她此刻的模样,不禁想起母亲。

    当初阻拦父亲纳姨太太,母亲也是这样子。

    她们的自尊不许她们哭,不许恳求,她们忍了一辈子。

    担心冯清如郁积,却红时常熬汤药给冯清如祛火。陆诏年提点却红,是药三分毒,却红还埋怨陆诏年不关心大少奶奶。

    *

    礼拜天,施芥生来电,陆诏年不便邀请他来老宅,约在了城里的咖啡馆见面。

    陆诏年带了一本数学习题,到了地方却是没心思请教。

    施芥生瞧出她状态不佳,提议去看电影。

    陆诏年应了好,途经剧院ᴶˢᴳᴮᴮ,看到章亦梦的巨幅海报,惊诧道:“她改演戏剧了?”

    施芥生更诧异:“陆老爷捧章小姐,我在北碚都听说了,你不知?”

    陆诏年闷闷不乐往前走,施芥生方才察觉说错了话,连连道歉。

    “看电影!”陆诏年摆手让施芥生勿再讲了,蹙着眉走进戏院。

    陆诏年把手放到售票窗口上,施芥生连忙来付钱买票。

    “下次我请你。”陆诏年道。

    “不必了。我有薪水,你还学生。”

    影片已经开映了,二人找位置坐下,还遭到呵斥。

    “Gone with the Wind?”陆诏年小声道。

    “你看过?”施芥生道。

    陆诏年摇摇头,“上学期听同学说起过。”

    “哦,好像是去年秋天在美国上映的。”

    “那就是费雯丽?”

    “对,饰演斯嘉丽。”

    “你看过吗?”

    “我看过小说。”

    “好看吗?”

    二人窃窃私语引起旁边观众不满,瓜子花生壳飞来,施芥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陆诏年捂住嘴巴,忍不住偷笑。

    银幕光线明灭,陆诏年一双眼弯成月牙,施芥生连费雯丽都不愿看了。

    当费雯丽穿着一袭绿裙子走在满是泥泞的路上,施芥生轻轻覆住了陆诏年放在座椅边的手。

    她没有拒绝,可也没有反应。

    施芥生抬眼一看,失笑,原来她睡着了。

    散场时,施芥生叫醒陆诏年,陆诏年打着哈欠随人们离场。

    “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电影?”

    旁人侧目,陆诏年瞧见一位女士脸上还有泪痕,若无其事地挤到施芥生前面。

    “你觉得好看吗,芥生?”

    施芥生想了想道:“我就记得费雯丽很美。”

    “美是美矣……”陆诏年不经意抬头,瞧见巴洛克式大楼塔尖悬着一轮月亮。

    施芥生顺视线看过去:“冬季晚上看到如此皎洁的月亮,真是难得。”

    “就要开春了。”

    陆诏年垂眸叹息,“又过了这么些时日了啊。”

    “什么?”

    车灯照过来,汽笛鸣响。施芥生揽起陆诏年往马路边让,那车却猛然刹住了。

    “陆幺妹!”杜恒抬手道。

    陆诏年定睛一瞧,小跑到车前:“小哥哥。”

    驾驶座上的男人挑眉,越过她,瞧见了后边的青年。

    “喂,看不见我?”杜恒伸手在陆诏年眼前晃了晃。

    陆诏年便笑着同车里的人一一问好,“你们上哪儿?”

    “休假,当然去喝酒了,喝个痛快!”

    陆诏年闻到酒气,想来他们在路上已经喝了些了。

    “那是你男朋友?”杜恒比出食指。

    “胡说什么呢!”

    陆诏年也不恼,示意施芥生上前,向众人介绍道,“中央研究院的工学专家,施芥生!”

    施芥生摘下帽子,微微颔首。

    “我们可以和你们一道吗?”陆诏年问。

    不等对方回答,施芥生道:“抱歉,我不能喝酒,你可以和他们一起。”

    “哦……那么,下次见?”陆诏年道。

    施芥生笑意温柔:“嗯,下次别忘了你的数学题。”

    陆诏年笑出声,“知道啦。”说着就挤着杜恒上了车。

    车开了出去,后视镜里的人影渐远,陆闻恺道:“怎么晚上还一个人在外边?”

    “我哪里一个人?”陆诏年小声让杜恒再坐过去一点。

    杜恒把手搭上座椅背:“挤着司机了。”

    “陆诏年,你再不规矩坐着就下车。”

    陆诏年抬头看陆闻恺,委屈道:“凶什么呀……”

    “你哥哥升分队长了,神气着呢。”

    “升了?”陆诏年惊喜,很快想到空军编制,不敢再多言。

    杜恒瞧出来,解释道:“赵分队犯了事,被撤职调离。”

    “犯了事?”

    “赵元驹利用关系帮耗子的兄弟安排了工作,其实是小事,但有人要整赵元驹舅父,连带他一起整了。”

    陆诏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来到长安寺小洞天火锅,围满一张桌子,陆诏年只得紧紧挨着陆闻恺坐着。

    小洞天开业十余年,遭遇战火,房屋损毁,从后祠坡搬来长安寺租房继续营业。小时候陆诏年和家人一起来吃火锅,也是这样挨着陆闻恺坐。

    陆闻恺会要一碗开水,帮陆诏年把菜的辣味滤一遍。而今陆诏年很能吃辣了,就着清油碗吃涮毛肚,甚至同飞行员们把酒言欢。

    “你说什么?”

    火锅沸腾,热气缭绕,陆诏年把耳朵贴过去听陆闻恺说话。

    陆闻恺谈起章亦梦的事情,陆诏年笑道:“竟连你也听说了?看来父亲可够痴狂!”

    “家中之事,我自然关心。”

    “是么?那么有什么是我没有‘关心’的?”陆诏年着重强调,把一个丸子送进嘴里,烫了舌头。

    陆闻恺递来凉茶,陆诏年连喝一大口,才发现是他的杯子。

    杯子落回桌,陆闻恺不经意用指腹抹去杯沿唇膏。

    “下次给你带支唇膏回来。”

    “我这怎么了?”陆诏年仰头,意在让陆闻恺仔细瞧,“不好看么。”

    杜恒听见,道:“从云南来的有许多法国货,空军太太们都抢着要呢。”

    陆诏年抿了抿唇:“我又不是太太。”

    “你是军属啊!这点福利,该享的吧。否则我们上天入地是为了什么?”杜恒朝其他人道。

    “自然是为了——”

    陆闻恺把放凉的丸子塞进了陆诏年嘴里。

    “少说点话,喝多了?”

    陆诏年睇他一眼,轻哼:“我要是酒品不好,那也是遗传的错。”

    陆闻恺哂笑。

    陆诏年意识到什么,亦默然。

    陆闻恺忽然说:“家里的事情,恐怕还真有你不知晓的。”

    “什么?”

    “夫人离世前,想把又绿许给勇娃子,又绿无论如何也不肯。”

    陆诏年惊讶地张了张嘴,“我就说……他们俩怎么架都不吵了,就是不对付。”

    思忖片刻,陆诏年又问:“又绿为什么不肯?”

    “我如何得知。”陆闻恺道。

    “你们兄妹俩,怎么只顾着讲悄悄话。”杜恒把酒递过来。

    旁边的客人来了又走,陆诏年同飞行员们喝酒,渐渐地忘却了家中的事,一切的事。

    他们大多喝醉了,陆诏年悄悄让老板娘把帐记在陆大少账上,还美其名曰,是陆闻恺请的。

    他们成群结队去撒尿,陆闻恺陪陆诏年在灯下吹冷风。

    他摸出烟盒,衔起一支烟,未引燃火,忽然被人夺走。

    她用吻换了一支烟。

    陆闻恺箍住了她的手,鼻尖相触,呼吸交缠。

    “陆诏年。”听起来他很愤怒。

    陆诏年嘻笑。

    “I’m your Lady  L.”

    话音刚落,陆诏年就被抵在了石壁上。

    他用呼吸描摹她脸颊,她的眉眼和唇缘晕开的口红。

    第三十三章

    今晚没有饮酒, 他清醒地目睹他苦行僧般修习的定力,被妖精点化成烟。

    在这灯盏忽明忽灭期的长巷,陆闻恺短促地呼吸着, 含住了她下唇。

    他们比想象中熟稔,唇齿契合好似天生。她张嘴唤气,他辗转着深入,掠过贝齿,舌尖轻划上颚, 而后包覆她舌头。

    他的吻是贪恋, 抑或贪婪,他宁愿只此一生,只此片刻。

    警察的手电筒光打过来,陆闻恺将陆诏年完全挡在怀中, 他手臂抵墙, 放缓呼吸。

    “你们做什么?”

    飞行员吹着口哨过来了, 他们把夜巡的警察轰走, 歪七扭八地抱在一起。

    陆闻恺抹了抹陆诏年唇角,转过身来。

    杜恒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两兄妹, 轻快道:“喂!你送幺妹回去吧,我们走了!”

    他们把车丢给了陆闻恺, 兄妹二人上了车。

    “你呢?”

    湿冷的空气驱散面颊潮热,陆诏年试图说些什么来掩饰心底的意犹未尽。

    “一起回公馆。”陆闻恺简短作答, 将车驶出去。

    公馆四下清幽, 他们走进屋里,正巧遇上勇娃子在公馆里巡视。

    老爷他们不在, 章小姐还未回来。勇娃子道:“新来的女用叫阿荣, 住原来又绿那间房, 小姐和二少爷有需要,揿铃便是。”

    陆诏年吩咐勇娃子去歇息,拿了烛台上楼。

    陆闻恺送她到房间门口,替她掩上门。

    陆诏年只希望今晚能安然入睡,可以一晚上反复梦魇,揿铃后见到不熟悉的女用,好像忽然失去依靠似的,她把人赶出去,闷在被子里哭。

    她无法解释所梦见的幻想,只懂得其中一个场景——奸夫淫-妇被钉在木板上沿着江流,往地狱漂流。

    小时候目击此事,留给她深刻印象,是否预示着,罪恶早已埋藏在她内心?

    不伦——

    纵使发下毁家灭门的毒誓,她也想握住这瞬间。

    是因为动荡乱世,家门不堪,还是出于她的自私?

    陆诏年觉得她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纯粹的喜欢小哥哥了,此刻的喜欢夹杂了欲念与渴望。

    陆诏年睡到晌午,用人阿荣昨天遭到她训斥,不敢进屋,小心翼翼地在门口唤她。

    陆诏年慢腾腾起床,叫阿荣进来。

    “二少爷叫我来为小姐梳妆……”

    “嗯。”陆诏年见阿荣怯生生的,歉疚道,“抱歉,昨晚我发梦,昏了头。”

    “没有……”阿荣ᴶˢᴳᴮᴮ忙说。

    “家里都晓得,我自小梦魇缠身。”

    阿荣感觉陆诏年是真心的,便道:“我老家流传治梦魇的民房,小姐若是不介意,一会儿我为小姐煲汤吧。”

    “听口音,你是南方人?”

    “广东来的。”阿荣一边为陆诏年梳头一边道,“多亏遇上赵小姐,我才能顺利逃到大后方。”

    陆诏年一怔,“哦,你是赵小姐介绍来的?”

    “嗯,原本赵小姐把我介绍给章小姐,可章小姐并不需要帮用,是陆老爷让我照顾她……”

    当初从南京回来,他们派赵小小照顾她,赵小小认识章亦梦也不奇怪。

    陆诏年道:“我有些时日没见到赵小姐了,她可好?”

    “赵小姐就住在隔壁,有时来家中吃饭,陪章小姐打牌。”阿荣往镜子里瞧了一眼,“章小姐总输牌。”

    “她又不怕输。”

    从陆诏年话语中听出讥讽,阿荣不再往下说了。

    陆诏年来到楼下,听到饭厅传来章亦梦的笑声,陆诏年便说没胃口,不想吃饭。

    阿荣去饭厅禀告,回来道:“二少爷请小姐过去。”

    “我就不。”

    “闹什么脾气?”陆闻恺猜到陆诏年发倔,走了过来。

    陆诏年睇他一眼,接着瞧见跟着他而来的章亦梦。她握烟杆,妆容精致,可那眼神似梦非醒,颇迷惑人。

    陆诏年冷笑。

    章亦梦似乎懂得她的想法,轻描淡写道:“我倒是想,可我做不了王昭君。”

    陆诏年道:“那也是当世杨玉环。”

    章亦梦微笑:“幺小姐过誉,亦梦担不起。”

    “我出门了。”陆诏年拂袖。

    陆闻恺同章亦梦颔首,跟了上去。

    章亦梦远远道:“齐襄公可是昏君!”

    陆闻恺身形一顿,没有回头。

    午后街市冷清,陆诏年走在前,陆闻恺慢慢跟在后边。

    走过长街,还不见他上前搭话,陆诏年忍不住转身。

    陆闻恺若无其事地指着旁边的铺子道:“吃苏州小笼?”

    “你讨厌!”

    “还跟小孩似的。”陆闻恺来到陆诏年面前,陆诏年抬眼瞪他。

    “好了,你在哥哥这儿,就是小孩。”

    “我不是。”陆诏年气鼓鼓道。

    “那你生什么气?”

    “那章亦梦——”

    “我问你,别提旁的人。”

    “我就是生她的气,生你们的气!”

    “章小姐住陆公馆,同父亲关系匪浅,我只得以礼相待。”

    陆诏年甩手:“想到南京那会儿,我就生气!”

    陆闻恺笑起来:“这都过多少年了?”

    “多少年我都不会忘!”

    陆闻恺稍稍俯身:“你再这么闹,我可就堵你话了。”

    陆诏年霎时脸红,侧过身去,咕哝:“净胡说。”

    他们来到一家西餐厅,陆闻恺吃得快,一边抿咖啡一边看陆诏年吃。

    听到邻桌约会的男女讨论起近来热映的《乱世佳人》,陆闻恺道:“你昨晚就看的这个?”

    “啊,是的,可是我睡着了。”陆诏年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啊,看电影有什么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吃过饭,陆闻恺带陆诏年到姨父那里,借了一部机器。尽管可以手持,对于陆诏年来说还是有些笨重,陆闻恺说,他飞机都能拖动,这算什么。

    陆诏年吃惊:“真的?”

    “你怎么什么话都信?”

    陆诏年发现被捉弄了,抬手就朝陆闻恺打去。

    陆闻恺轻易躲闪,把她生气的模样印在不断滚动的胶片里。

    他们胡乱拍了许多影像,胶片像毛线一样卷不完。

    最终还是卷完了,陆闻恺离开时带走了这几盘胶片。

    陆诏年蹲在地上,给陆闻恺系了鞋带。

    “下次,不知何时再能相见。”陆诏年道。

    “珍重。”陆闻恺道。

    *

    炎炎夏日,日军攻破湖北,占领宜昌,将当地机场作为日军轰炸陪都的前进基地。

    只见修长似雪茄的银白色战斗机轻盈跃于云间,降下黑雨。

    陆诏年听防空司令部的人说,日本人把它叫作零式战斗机,同九六式舰载战斗机一样灵活,速度更快,且航程更远,除了标配小口径航空机枪,还装备两挺20mm口径的机炮。

    陆诏年听不懂,可城中景象让她害怕起零式战斗机的威力。

    人们与她一样,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种战斗机不再是他们的武装力量可以抗衡的。

    零式战斗机无休止轰炸下,重庆城化为废墟。

    八月,宋夫人作为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宣布将三年前“八一四”大捷这天立为空军节。

    人们在烟尘与泥泞中挣扎求生,大骂空军无能,国府无能。

    学生们联合起来,发起运动要求国府控调物价,整肃黑市,以民生为重。

    陆诏年心底难过,佯作两耳不闻窗外事,皆不参与。

    节日当天,飞行员低空表演飞行特技,人们涌上街头,都去看新奇。

    愤世妒俗的学生也不例外,拿起传单,举起横幅,要好好“敲打”无力迎战,只知取悦要员的空军。

    同学们希望有陆家小姐坐镇,给高台上的长官们一点颜色瞧瞧。

    陆诏年不愿公然同父亲作对,奈何怎么拒绝都没用,同学们拉起她,连同她正在写的作业本,来到街头。

    阴影遮蔽日光,战斗机越过青瓦房舍,卷起传单,漫天纷飞。

    陆诏年抬头,看到机身上的漆印编号——2207。

    2207在空中半翻滚、螺旋翻滚、殷麦曼式回旋——将飞机急剧拉起,在爬升时改变航向,并回滚,最后以一个转向和半旋压轴,高速飞离。

    人群爆发欢呼。

    “是小哥哥!……”陆诏年雀跃之声淹没于人群。

    *

    螺旋桨轰鸣声透过耳罩槌击耳膜,护目镜紧紧箍住眉骨,抵住鼻梁山根。

    背上汗溻了,高温闷得人喘不过气,陆闻恺迫使自己丢掉所有的身体感觉,只留下眼前视野——

    战机越过苍翠山峦,飞入云层。

    “分队长!分队长收到请回答!Over!”

    听到通讯里传来队员的声音,陆闻恺略松了口气:“2205,报坐标!Over!”

    “璧山——”

    对方话未说完,一阵尖刻的电流声传来,然后断线。

    陆闻恺咽了咽喉咙,干涩得紧,他调通讯频道,接通大队长:“日机已进入璧山空域,廿二队遇袭,请求大队支援!”

    大队长指挥陆闻恺率领第二十二分队伏击,杜恒率第二十三分队支援,将敌机引到低空,大队长与第二十一分队再从高空入敌机阵营。

    以寡敌众,他们只能取巧,尽管在双方战机条件悬殊之下,这一策略显得那么笨拙。

    他们必须坚守,这是他们的使命。

    成群的零式战斗机以坚不可摧的姿态袭来,机枪炮火震响大地。

    “挡不住了!”副分队报告。

    陆闻恺来不及回话,杜恒的频道插进来:“谁他妈敢说挡不住!收住!”

    只见杜恒的座驾率几副残机从侧方朝敌机攻去。

    陆闻恺猛然道:“回来!杜恒你给我回来!”

    “惜朝兄,人贵有志,看来到了我杜某大展拳脚之时了!”

    一架敌机俯冲而来,陆闻恺侧翻回旋,操纵杆拉到底,战斗机霎时如断线的风筝往下坠。看着摇摆不停的仪表指针,陆闻恺用力将操纵杆往回拉。

    只感觉到绑在座椅上的身体往下坠,链接绑带的合金挂扣颤抖着。

    陆闻恺松了手,战斗机抖动了一下,仍在坠落。

    他闭上眼睛,提起操纵杆。使出全身力气翻转挤压,好似要用人力扭转物理定力——

    战斗机倒转回来,油箱负载,不知烧到哪根线,黑烟从机翼下冒出来。

    整个机舱都是刺鼻的焦灼气味。

    陆闻恺不管不顾地升空,追上杜恒。

    杜恒没有拿队员的生命冒险,早已下令分队撤退,他只身挡在后方,试图以卵击石。

    陆闻恺一路扫射过去,可处于低空劣势,很快就有三两架敌机俯攻而来。

    像是大人与孩童嬉戏,他们轻松得甚至能在飞机上享用点缀梅子、海苔的鳟鱼盒饭。

    得益陆闻恺的助攻,杜恒找到间隙摆脱敌机。

    “撤!”杜恒提醒陆闻恺。

    陆闻恺随即提速升空。

    离得有些近了,杜恒才发现陆闻恺飞机的异常:“怎么回事?”

    “没问题。”陆闻恺掀开机舱获取氧气。

    敌机追上来了,杜恒一面躲避子弹,一面朝梁山方向飞行,听到轰炸声,他破口大骂:“妈的!鬼子还有增援!”

    日机从不同方向奔袭梁山,要将准备撤离的第四大队一网打尽。

    陆闻恺欲再次提速,却发现操作盘渐渐失控,掉落下去。

    杜恒回头一瞧,大喊:“惜朝!”

    轰、轰隆——

    伊十五连机带人撞向日机,化作浓云。

    火光染红天空。

    第三十四章

    “第四大队听我命令!撤, 别回头!”

    斜坠之际,陆闻恺瞥见伊十五里大队长的脸庞,阳光在他的护目镜上闪烁光泽。

    大队长的伊十五冲撞零式战斗机的一瞬, 气波将飞机撕成碎片,一块铁皮飞溅而来,撞上他碎裂的防风罩——

    碎片在他手臂ᴶˢᴳᴮᴮ上划出血丝,他毫无感觉般紧紧握着操纵杆,迫使快失去控制的飞机朝田野滑翔。

    一阵颠簸, 陆闻恺同飞机一起翻倒在田野里。

    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血从他头上与耳朵流出来,淌过他眼皮。皲裂的嘴唇微张着,承接他微弱的喘息。

    他睁开一道眼缝,看见天空瑰丽, 如盛开的晚霞。

    日机朝田野投下炸-弹, 庆贺他们辉煌的胜利。

    爆炸声中, 躲在水田里的孩子匍匐着靠近坠毁的战斗机。低空的日机发现了他, 尾部的射击手操纵机关箱射了过去。

    嘡嘡嘡嘡嘡,子弹在几近全毁的战斗机上留下一串窟窿。

    陆闻恺单手解开上半身的锁扣, 侧身挤出机舱,把小孩拽到怀里, 一起滚进水田污泥中。

    浓烟滚滚,战斗机的油箱骤然炸裂。

    犹如炮竹声, 为轻盈的零式战斗机送行。

    *

    “九月十三日, 于璧山上空发现敌机踪影,驻防重庆的第X大队即刻迎战。我以寡敌众, 然誓死报国不生还, 郑大队长驾驶座机撞向敌机, 与敌机同归于尽……”

    陆诏年读到这则新闻时,第四大队已撤离重庆。

    同学们分成两派,一派认为空军战士英勇无畏,一派坚持国府建立空军只为敛财,甚至神神秘秘地散播传闻,据日方报道,苏联援华,不止交付战斗机,还有飞行员与机械师,他们是重庆空战的主要力量。

    陆诏年没有闲心与同学争辩,稍信给又绿,询问陆闻恺的安危。

    此战役损失惨重,司令部不肯公布人员伤亡与损失,陆家也无从得知具体情况。又绿想办法向外界打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石森。

    又绿坐船进城,直接找上石森住处。

    石森正用昨晚吃剩的辣汤就稀饭吃,见又绿惊讶,他苦笑道:“现在凭票都用抢的,我跑新闻回礼来,米已经卖光了。吃不起‘八宝饭’,勉强喝点‘玻璃稀饭’。”

    战前一石米十几元,如今要上百元,这还是政府专门开通的供粮渠道,质量差一些,也就比黑市价格低廉。本埠人民苦中作乐,将这种混杂石头、砂砾,甚至老鼠屎米叫作“八宝饭”,清得看可以照出人影的米汤则是“玻璃稀饭”。

    石森是报社记者,偶尔抢不到,但还买得起,工人、贫农根本吃不起大米,靠豆渣、包谷维生。

    又绿来找他办事,少不了“送礼”。这次给他拿来一大袋白净的米,还有一块猪肉。猪肉比大米涨势还惊人,石森平常和老师一起应酬,才有一餐肉吃,此刻见到红彤彤的猪肉,口水直淌。

    “可我是跑社会新闻的,前线的事情,知道的不多,更不要说陆家都打听不到的事了……”石森为难道。

    “就知道你没用!”

    “我有个同学是前线军医,或许可以帮你问问?”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又绿感到失望,却还是为石森炒了一盘姜丝盐煎肉。

    石森大快朵颐,感激道:“下次你要有什么事,尽快找我!”

    又绿白了他一眼,无奈而笑。

    又绿回到陆公馆,给陆诏年收拾些换洗衣裳送去学校。出门时遇上邻居赵小小,又绿问候了一声。

    “章小姐在吗?”赵小小问。

    “章小姐去司令府打牌去了。”又绿道。

    “没有给我留话?”

    又绿摇摇头,“阿荣只说章小姐去打牌,没说……你们有约?这阿荣妹子是新来的,不大懂规矩,还请赵小姐勿见怪。”

    “无妨。”赵小小道,“我进去等可以吧?”

    “自然。”

    又绿看着赵小小跨进公馆大门,总觉得有点古怪。正巧赵小小回过头来,又绿倒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我听大使馆的人说,国防供应公司调了一拨款项到昆明,似乎是给第四大队的。”赵小小道。

    又绿欣喜道:“这么说,二少爷去昆明了?”

    “我只是听来这么一说,不过,眼下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是,是这样!我这就告诉小姐去!”

    赵小小笑了下,往公馆里走去。

    *

    傍晚,又绿来到南开中学,将赵小小所言转告陆诏年,陆诏年将信将疑,仍没能放心下。

    “不过,我先告诉意映好了。”

    又绿打趣:“小姐晓得关心别人了。”

    “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们了?”陆诏年默了默,叹息道,“意映给我补课,总要提起小哥哥。她真心喜欢小哥哥,我不想让她伤心……”

    察觉陆诏年心有歉疚,又绿宽慰道:“二少爷风流藴藉,自少了爱慕者。陈意映虽为小姐补习功课,可我们也不是没待她好,酬劳丰厚不说,还——”

    “都是应该的。”陆诏年打断又绿。

    “陆家的人啊,都宅心仁厚……”见陆诏年无意再说下去,又绿岔开话题道,“说起来,大少奶奶在乡下老宅,这公馆里的事都没人打理了,那新来的阿荣也不记事,笨手笨脚。”

    “阿荣过去干粗活儿,是不大懂城里的规矩。”陆诏年想起来道,“你这嘴,你可别去说人家,人家现在伺候章小姐,万一告你御状……”

    “我哪有,又不是却红,她要是见到阿荣,保不准把人骂哭。我么,十天半个月才回趟公馆,哪有这闲心……”

    “住乡下,委屈你了?”

    “没有。”又绿瘪嘴,“就是小姐不在家,我一个人寂寞。”

    “哎唷!”陆诏年却是受用,甜蜜地笑起来。

    *

    转眼中秋,陆老爷把一家人叫回公馆,设宴同庆佳节。

    陆闻泽琢磨着,把董医生一家也请了过来。冯清如见了,私下问陆闻泽是为何意,陆闻泽道:“陆诏年始终要找一个人托付终生,施家虽不是世家大族,可施芥生待小年……”

    城中兴起“抗战夫妻”热潮,不管从前有无婚配,人们孤身来到重庆,都急欲找另一半把这日子捱过去。

    陆诏年克死未婚夫,名声不好,仍不乏高门欲与陆家结成亲家。依陆诏年性子,想必不肯答应,可她这个年纪了,总要嫁人。陆闻泽觉得施芥生与陆诏年有感情基础,他也颇欣赏施芥生,属意让施芥生入赘陆家,两全其美。

    “老爷都不能定小年的婚事,你还想……”冯清如暗暗生气,“你外边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可家里的事,得问过我的意思。”

    “父亲也着急啊。”陆闻泽道。

    “老爷是着急,急着纳姨太太们!”

    自打冯清如过门,第一次讲这般忤逆的话,陆闻泽愣怔不已。

    他不悦道:“我都同你解释多少遍了,我和章亦梦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根本就不喜欢那样的,你还不了解吗?以前是为了公司的事情。”

    “你们父子俩够荒唐了,且给这个家的女人留些颜面吧……”

    这时,前厅传来骚动。

    冯清如未来得及传却红,勇娃子几步走来说,中央的熟人来给老爷道贺。

    “老爷怎么说?”陆闻泽来不及避开冯清如,低声问。

    勇娃子耳语道:“先前司令部不肯知会陆家飞行大队消息,老爷就怀疑……”

    陆家与党委员及司令部皆有密切往来,可谓在CC与黄埔系之间都吃得开。今次,两党纷争波及陆家,代表CC系的中统以陆家窝藏日伪特务为由,借道贺之故,封锁并搜查陆公馆。

    “亦梦小姐怎么说?”陆闻泽道。

    勇娃子道:“还未出面,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难道陆公馆真有特务不成?可他们直接进来抓人,动静也太大了……”

    冯清如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两个男人走出去,她也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饭厅里推杯换盏,陆诏年同施芥生乐呵呵地说话,对暗藏的杀机毫无知觉。陆闻泽招呼陆诏年:“大嫂有事叫你们。”

    “哦……”陆诏年笑着朝冯清如走去。

    “你也去。”陆闻泽拍了拍施芥生肩膀。

    施芥生起身,不经意瞥见来客别在腰后的枪,回头看陆闻泽,在对方眼神示意下,把两个侄女和麦麦也哄去了偏厅。

    “什么事呀?”

    陆诏年以为大嫂给孩子们包了礼物,蓦然听到枪响。

    众人俱惊。

    “那边!”

    枪声来自后院,几位穿制服的青年立马举起枪,冲了过去。

    一群人来到后院,只见女用阿荣倒在血泊之中。

    两人循着小路,翻出院墙,另一人护住委员。

    勇娃子欲迈步过去,青年打响枪声:“谁都不准动!”

    “去看下怎么回事。”委员道。

    青年小心翼翼地靠近阿荣,探查颈部脉搏,回禀:“断气了。”

    他娴熟地搜查阿荣的衣物,一无所获。

    守在公馆外的一群警察冲进来,开始搜查陆公馆。

    他们没找到枪杀阿荣的人,反而在用人房搜出一台无线电与《孽海花》伪装而成的密码本。

    一群人被控制在偏厅里,陆诏年抱紧双臂,有些害怕。

    章亦梦讥讽道:“有什么好怕的?”

    陆诏年惊诧地看了章亦梦一眼,小声道:ᴶˢᴳᴮᴮ“难不成家里真的有……”

    “谁知道呢,中统净爱搞这些神神鬼鬼的把戏。”

    不消说中统、军统,陆诏年以为特务只是一种传闻。

    须臾,中统的破译专家传回消息,证实阿荣是汪伪政府的特务。

    他们要带走与阿荣联系紧密的章亦梦,陆霄逸权衡之下,没有阻拦。

    章亦梦泫泪欲泣:“老爷……”

    “我明天就去接你。”陆霄逸道。

    章亦梦挥开两旁的人,冷笑道:“我自己走。”

    人皆散去,他们还留了人在陆公馆外监视。

    陆霄逸方才显露情绪,怒道:“陈家弟兄太不给我颜面了!闻泽,你一定想办法,明早把亦梦接回来!”

    陆闻泽思忖片刻,委婉道:“父亲,当初章亦梦来,我就说这个人不简单,时局动荡,她从香港回来,不见得还衷心军统……”

    “明面上她还是军统的人!军统里出了个叛徒,那也该由军统处置……军统的人在我家被中统捉了去,往后还怎么跟戴局长打交道?”

    *

    翌日,陆诏年来到和陈意映约定的图书馆补习功课,她还未定下心神,忍不住把昨天的风波告诉陈意映,陈意映叮嘱道:“千万别在外面说这些,这世道乱得很,我听说啊,我们学校都有这些人。”

    “啊?”

    “还有那些记者,说不准的。”

    陆诏年惊骇,“石森?……”

    “他?傻里傻气的。”

    “我看啊,还是让又绿少同他来往微妙。那阿荣说被杀就被杀了,我害怕……”

    陈意映往陆诏年头上敲了一记:“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别再想了。”

    “陆家发生血案,我总觉得……”陆诏年想起阿荣的死状,想起这个家,一切一切。

    “什么?”

    陆诏年摇了摇头,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试卷上。

    *

    那一年,陆诏年完全无心课业。

    盛夏阳光挥洒,少年少女骑马翻山越岭,纵情驰骋。他们渴了,掬一捧清泉,热了,直接跳进溪水里。

    衣衫裹了汗水与山泉,裹住他们纤细的身躯。他们大笑着,滚进桑树堆。

    陆闻恺撑起身来,注视着陆诏年。蝉鸣声催得陆诏年面颊潮红,陆闻恺拨开她贴着面颊的发丝。

    “小哥哥,你不走好吗?”

    “为什么?”

    “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年年,我们,不可以。”

    “谁说的?你一定要走,那么你带我走,带我走吧!”

    “陆诏年,你想清楚了,这不是好玩的游戏。”

    陆诏年攥住陆闻恺敞开的衣襟,汗水淌湿他脖颈胸膛。

    没等到陆诏年回答,陆闻恺却有些急切了:“陆诏年……”

    “小哥哥,我是喜欢你的。”陆诏年垂眸。

    话音刚落,嘴唇就被封住了。她睁大眼睛,可什么也不清楚。

    “陆诏年,我的喜欢,是这样的喜欢——你害怕了吗?”

    像是吃到糖果,发热的、苦涩的糖果,陆诏年手掌抵到陆闻恺胸膛上,混乱而含糊地回应:“我不害怕。”

    “答应我,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永远也不会。”

    “小年——”

    艾维姨母沿着马蹄找了过来,透过翠绿的桑叶缝隙,看到了衣衫不整,依偎着的兄妹。

    两个孩子惊慌地站起来,陆诏年膝盖发软,又跌倒了。

    陆闻恺把陆诏年拉起来,艾维即刻上前分开了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

    “我……”陆诏年失去了言语。

    当晚,艾维将二人送回陆公馆。

    陆夫人震怒,陆诏年从此被禁足。除了她们和姨太太之外,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没多久,陆诏年的亲事定下了。

    陆闻恺制定了周密的计划,通过又绿稍信给陆诏年,约定星夜逃离。

    陆诏年没有赴约——

    母亲说,这是为世人所不容的不伦。

    是小女孩懵懂的错爱,是幻影。

    作者有话说:

    章小姐的身份开篇就有伏笔,但无论是什么身份,对于陆老爷来说都是轻易掌控的女人。如果说章小姐同大哥是逢场作戏,那么与陆老爷则是各取所需。

    以小年的视角来看这场风波,关键人物赵小小完全隐身了。谍战是时代背景下的一角,好奇赵小小或谍战故事请移步《海上无花也怜侬》XD

    第三十五章

    风波过后, 章亦梦消失了,好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陆家一切照旧。

    陆闻泽与冯清如之间的龃龉渐渐化解, 陆闻泽经常回乡下老宅,有时他们还一起散步去姨母家。

    冯清如喜欢小孩,可这么些年,一直没能怀上孩子。

    事关陆家香火,夫人在世时就惦记得紧, 而今冯清如年纪渐长, 艾维姨母也着急起来,让麦修打听专治生育的医生。

    民国三十年的春天,冯清如怀孕了。

    陆家沉浸在喜悦之中,唯独陆诏年, 与同学们一样, 牵挂《苏日中立条约》。

    德国进攻西欧之势如火如荼, 日本欲意借助德国势力向苏联施压, 促使苏联停止对华援助,以早日攻下中国。德国的威胁迫在眉睫, 苏联与日方开启了漫长的谈判。

    于四月十三日,苏联与日本正式缔结条约。苏联陆续停止对华援助, 更撤走了志愿航空队。

    数年以来,国府空军奄奄一息, 无论是飞行员还是战斗机都亟待补充, 外交部以国防供应公司的名义在美谋求解决方案,一切方兴未艾。

    陪都重庆及四川湖北一带的空域暴露在敌人炮火之下。

    陆诏年不知道陆闻恺在哪里, 做什么, 父兄似乎是知道的, 可讳莫如深。

    “知道他还安好,就够了。”

    从前不太主张求佛问道的陈意映,带着陆诏年上寺庙求了护身符。

    她说,不是为了陆哥哥,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但求陆诏年一举中第。这样一来,她这个家庭教师的身价水涨船高,以后不愁没学生。

    抗战爆发后,教育部成立了全国统一招生委员会,设置全国统一考试,分别在十二个考区招生。在陈意映鼓励下,陆诏年今年就打算报考。

    陆诏年一改好动心性,天没亮就开始温书,一直学到深夜。

    轰炸机隆隆地来,城市上空刮起飓风,地动山摇,陆诏年和同学们一起跑空袭,心里还默背着物理公式。

    总有一天,中国会造出自己的战斗机。它们比零式,比从大西洋的巨型战舰上起飞的战斗机都无可战胜。

    陆诏年笃信,只能笃信。

    在想象中把侵略者赶出国土,她以此获得片刻安宁。

    *

    炎夏,山城少雾。不怕晒的人们会惊叹于这里金黄色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江流、不断在废墟上重建的房舍,还有那如福音般庇护这座城的苍翠之色。

    纤夫们喝着川江号子,码头上飘来阵阵油辣子的气味,多么蓬勃啊。

    纵使敌人的黑烟一次次笼罩上空,也没有人认为这座城将倾覆。

    活着的信念从山上来,水中来,从巴人远古的石鼓之声而来。

    那天,却红陪冯清如前往歌乐山的战时儿童保育院,失去母亲与家园的孩子们欢呼着“冯妈妈”;陆诏年在南岸老宅解一道物理难题;又绿进城帮陆诏年取书店的包裹。

    傍晚,人们在茶馆歇凉,又绿正准备与石森道别,前往码头乘船回南岸。

    空袭警报轰鸣——

    人们不敢质疑只在日间活动的日机为何此时来袭,他们纷纷卷起包裹,逃往防空洞。

    十八梯老街长约四百米,中段有一处防空洞洞口,从洞口进入洞底后,平伸约两千米,中间分叉形成两个出口,一个出口通较场口磁器街,另一个出口在石灰市。防空洞隧道高宽约两米,每隔三四十米有一盏油灯,预估能容纳五千人。

    城中心的人几乎都躲进了这条大隧道,人挤人,直往底部涌。

    石森推着又绿赶在最后一秒挤了进来,没有持证的、来晚的,被栅栏隔绝在洞口外。

    顷刻间,轰炸声此起彼伏,硝烟席卷一座城。

    书籍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又绿瑟缩着,同石森倚靠在一起。

    石森一开始还有余力安慰又绿,他的腕表分针转动,然后时针移动半格,一格,他渐渐不再说话。

    洞口紧闭,通风系统不起作用,大隧道容纳的人已超出负荷,人们全身是汗,头昏脑涨。

    婴孩哭闹不止,喂奶的母亲瘫软在地。灯油沿着石壁留下来,火光微弱,最后完全熄灭了。

    窒息感令人忍不住挠头发,挠皮肤,甚至旁边的人,惊叫声四起。

    洞口边的又绿感觉到那黑暗中的异常,攥紧了石森的手。

    “多久了……”就连又绿也感到不适。

    “已经过了四个多小时了。”

    轰炸声仍不绝于耳,焚毁城市的熊熊大伙仿佛烧到了防空洞来。天崩地裂的震动致使洞内灰尘四起。

    有人高喊着不知是“疯了”还是“死了”的话,很快又没了声。人群如潮水般回涌洞口。

    石森咬住牛皮包袋,将又绿护在怀里,独自承受人群挤压,那力道让人仿佛置身于海底。

    “小姐,不知小姐……ᴶˢᴳᴮᴮ”

    石森摇头,示意又绿别再想其他的了。

    石森的包袋断裂,他挫牙以忍耐。又绿想也没想,就把手臂递了过去。

    “咬我吧!若能让你好受些……”

    石森闭紧嘴巴,可后来也忍受不住了,咬住又绿的衣衫。

    撕扯之声不绝于耳,隧道深处的人推搡着,踩踏着,为了夺一口氧气。

    “放我们出去!”洞口的人痛哭流涕,拍打闸口。

    镇守的士兵说,空袭警报解除,不能放行。

    “死人了!”

    “你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蓦然,如洪水决堤,人群冲破闸口,冲上台阶。

    石森被撞到了,又绿伸手去拉他,也倒了下去。无数的脚步从他们身上踩过去,又绿拽着石森的衣衫,拼命往外爬。

    石森恢复了一些力气,趁一个空袭将又绿捞起来就往前方跑。

    不太能看得清,石森手脚并用,纵使石阶磨破了皮,仍奋力往前跑。

    忽然,他感觉手松了。回头一看,又绿不慎跌下台阶。

    他几步下去逮住她的衣服,踩到了别人的手也不顾。

    他们终于稳稳站在了台阶上,待呼吸缓过来,才看见眼前的景象。

    重庆城璀璨而明亮。

    残垣断壁之中,到处都是人的肢节,有的甚至烧焦了,焦糊味道裹着血腥气。没能从隧道爬出来的人伸长手,仰长脖颈,血从眼睛流下来。

    平凡一生中最后一刻,是恨。

    又绿感受到绵延不绝的恨意,呜咽,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

    重庆城一片死寂。

    墙缝间的野雏菊凝结露水,凌晨微亮的天空静默地望着地上成堆的尸体。

    皮卡车走了又来,尸堆旁的木箱塞满了搜刮下来的家当与细软。石森举着镁光灯损毁的相机,与警察队长争辩:“你们准备把这些搬到哪里去?清点工作还没结束,你们还有良心吗,抢死人的钱!”

    “大隧道工程是否存在问题?通风系统——”

    几个警察把石森铐起来架走。

    又绿追了两步,上气不接下气,决定先去找老爷他们。

    *

    一家人齐聚南岸大宅。

    沉默令人难捱,陆诏年起身道:“我要去找勇娃子!”

    “小年……”冯清如劝慰道。

    “你们怀疑章亦梦之事与赵小姐有关,为什么不让中央的人去调查?如果勇娃子出了什么事,你们……!”陆诏年说着攥紧心口衣衫,大口喘气。

    又绿忙拍抚陆诏年背脊,低头悄悄抹泪。

    陆闻泽解释道:“勇娃子一直在做这些……”

    陆霄逸道:“不必说了,小年小孩脾气。又绿,你扶小姐回房。”

    回到房间,陆诏年见又绿眼眶红红的,一下没忍住,落下泪了。

    她蒙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

    *

    勇娃子的入殓仪式上,陆诏年看见父亲偷偷背过身去,抹了下眼睛。

    国府一开始瞒报死亡人数,在各界压力下,将数字一改再改。在那些虚拟的数字中,有勇娃子,赵小小,成千上万的中国人。

    纷扰之中,陆诏年收到了她的录取通知书——

    国立西南大学工学院航空工程学系。

    没有人再帮陆诏年办升学宴了,陆诏年请小陈老师和施芥生一众朋友到酒楼吃了顿晚餐。

    “我就要去昆明了。”临行前的一夜,陆诏年平静道。

    又绿收拾起最后一个行李箱,开朗道:“听说那里气候宜人,不知二少爷……”

    “我一个人去。”

    “小姐?”

    陆诏年从妆奁里取出一张信笺递给又绿。

    又绿踌躇地打开,看见清秀小楷写着三个字。

    “那年元旦,我们去梁山,他们嘲笑你没有姓名,我一直没法忘记这件事。那次勇娃子看我不开心,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了他……我不知道,他后来去找你的家人了,可惜迟了一步,你弟弟已经替人充军去了。”

    “小姐,我不要找我的家人……”又绿说着,一下哭了。

    “又绿,你母亲姓尹。”

    “我……小姐,你不要又绿了?”

    “你常常去探望石森,你的心意,我知道。我给你留了一盒首饰,你自己做主吧。”

    “没有人照顾你,我不放心。”

    “又绿,我要去过我的人生了。”

    又绿哭着摇头,“我想跟着小姐,我的命就是小姐的。”

    “别说傻话了,经受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这样下去,没有往后的,我有我的出路,你一定也能找到你的。”

    “我和石森,根本……”

    “恋爱也是一种追求啊,又绿。从现在起,我们都不要胆怯了。”

    *

    陆诏年把印有缅甸邮戳的明信片放进行李箱,带上道格拉斯运输机,从重庆启航,飞往昆明。

    刚下飞机,陆诏年就感到一阵热浪。她不禁咕哝:“说好的春城呢……”

    陆家安排的司机来接陆诏年,车驶出巫家坝机场,尘土飞扬。窗玻璃外,高大的乔木与灌木丛好似森林。

    车往城里开,路上渐渐出现了背竹篓的行人,还有别着簪花的当地姑娘。路愈宽阔,景象愈摩登,西方面孔的人自在地走在路上,不远处是一片法式建筑群。

    酒店喷泉前站着好几位官员模样的人,发觉他们是来接她的,陆诏年急忙让司机调头。

    “幺小姐,大少爷吩咐一定要把您送到……”

    “哎呀你听我说的,我在南开已经受够了,可不想再做学校里的celebrity。”陆诏年嘀咕,“多让人耻笑。”

    陆诏年让司机把她送到北门街,直接到新生报到处报到。

    司机下车帮陆诏年提行李,陆诏年也道不用了。她没带又绿收拾的那些家当,只带了一个皮箱。

    距离还有好几天,老师们不在学校里,办公室里只有助教和干部学生们,都忙碌着。

    陆诏年敲了敲门,一位短鬈发的年轻女人看了过来。

    “您好,我来报到……”陆诏年讲起不那么标准的国语。

    许是难得见到穿丝绸衣裳的学生,且没有一点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模样,女人有些讶异:“哪个学院?”

    “工学院。”

    办公室里的人都看了过来,陆诏年不解其意,心下窘迫。

    “工学院不在这儿报道。”女人搁笔起身,“我带你过去吧。”

    “小施助教,我也去!我正好送材料。”一位男孩道。

    几位同学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陆诏年微微蹙眉,提起行李同他们一道走出办公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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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说是办公楼, 其实就是泥胚与砖块搭建的房舍,几个学生服务机构和理学院在南区这片。穿过一块被叫作“草坪”的空地就到了北区,师生说联大校园, 通常指的北区新校舍,这里更为宽阔,有食堂和图书馆——唯一一幢两层建筑。联大校本部占据了环城北路,边上就是有名的翠湖。

    穿城而过到拓东路,是工学院所在地。小施助教说, 联大唯一真正明亮的地方是工学院, 因为那里有学生搭建变压器增加电力。

    助教一口南方话,语调轻快而活泼,陆诏年听来抿笑。

    助教与她的学生是文学院历史系的,他们说工学院没有女同学, 才在见到陆诏年时感到讶异。

    “你一个女孩子, 怎么报考工学院?”男同学问。

    陆诏年打趣道:“我喜欢明亮的地方。”

    “哦!你喜欢发电。”男同学笑道, “不过等你到了工学院, 可不要失望。”

    “那里怎么了?”

    陆家派来的司机候在马路边,陆诏年请两位师生上车, 男同学露出一幅果不其然的神色。

    “你姓陆,又是重庆来的……”

    陆诏年粲然一笑:“我今日刚到, 且准许我先适应下环境吧。”

    男同学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听说省政府组织了学生为一位新生举办欢迎会, 连‘大辣小辣’都去了——她们是四川军阀杨将军的女儿。”

    “家父只是普通生意人,至多帮我借一部车, 不会有那么大的排场。”

    “那就不知道了……”男同学挠了挠头。

    陆诏年面上不显, 心底却是松了口气。

    不似直奉系军阀那么声名远扬, 川滇军身在西南偏隅,然民初军阀混战时期,西南亦可谓风起云涌。四川军阀之众,一双手也数不完,不巧的是,陆家同他们多少有点牵连。就说云南最大军阀,他们的省主席,也是陆闻泽名簿上的甲方之一。

    何以不入军账,甚至不拥握兵力,就能从小小佃农变成一方富贾?自然是做军方的生意。

    陆诏年对于这家世没有什么可埋怨的,亦非不敢承认。只是男同学说的那位川将军,就是陆诏年那不幸过世的未ᴶˢᴳᴮᴮ婚夫的表舅。

    那位川将军妻妾成群,子女众多,谁知道“大辣小辣”是哪对姊妹,可无论是谁,陆诏年不愿赴这迎新会。

    小时候,她喜欢热闹,而今变了,她习惯去思考一样事物的意义,开始用思考充盈内心。

    她不再是那个吵着要迈出门户的小小姐了,她的门在更广阔的世界里。

    *

    拓东路的会馆建筑群组成了联大的工学院,中心的迤西会馆用作教室、办公室和图书馆;东侧是全蜀会馆,用作教师和学生宿舍及大教室;西边的江西会主要用作实验室。会馆是木造结构的瓦顶房,环境比北区校舍好上许多。但宿舍仍然拥挤、简陋,对陆诏年来说,像货舱。

    尽管工学院的同学提前听说大一新生里有个女孩,当他们见到陆诏年,以与想象中的女同学完全不同的形象出现在眼前,他们失去了原本的质疑、傲慢或别的什么情绪。

    陆诏年同他们笑了下,有个正在搬运设备的男同学差点摔跤。

    “我们宿舍没有女同学。”擅长物理公式的男孩忽然变得笨拙。

    “我不住宿舍。”陆诏年维持着浅淡的微笑,“请问在哪里报到?”

    “你来晚了。”

    陆诏年微微偏头,不愿多言的同学不得不多吐露两个字:“恪守时间是工学院的基本规矩,新生报道结束,学长带他们出去了。”

    陆诏年抬腕看表,确是迟到了一刻钟。

    “我以为要先到本部报道,不太熟悉环境……”

    “你以为就是你以为的?”

    西南联大是由清华、北大与南开合办而成的,联大正式成立后,学籍编号上则不再区别T、P、N,但学院之间的风格差异仍显现了各自的背景。工学院来自清华,严谨守时是不二教条。

    在来之前陆诏年便有所耳闻,她初来乍到,得表现好些,旋即诚恳道:“抱歉,下次我一定提前了解清楚,规划好时间。”

    另一位男同学劝道:“跟女孩计较什么。”

    “他们去工厂了,苦力活儿,你也干不来。”

    陆诏年不住宿舍,入学手续只是一纸文书的事情。下午,陆诏年等到暂时代理行政事务的学长回来,办好学生证件,去家里为她安排的住所。

    位于工学院与校本部折中的花山南路,附近是些咖啡馆、西餐厅,路上随处可见当地名流子弟、富裕的学生和外国人。

    陆诏年来到街角,见到一幢被西班牙式斜顶建筑,随着外国人的到来,这种建筑风格曾在东亚风靡一时。砖墙上有些爬山虎,二楼阳台种了月季,简直不像宿舍。

    这幢房子原是一个犹太商人的,后来陆霄逸买下来,放在陆闻恺名下。西南联大从长沙迁往昆明,急需解决师生住宿问题,向陆家借了房子,其中这幢专门租给学生。租金是象征性收取,但对于一部分学生来说,顶一个月生活费了。

    陆诏年揣起钥匙,双手拖拽行李箱,走上长而陡的楼梯。

    房子的格局与姨母家南山上的家很像,陆诏年不小心恍了神,一步踏空,摔到地板上,而皮箱沿着台阶滚落,里面的衣服与信件都散落出来。

    陆诏年甚至没反应过来,看见飞机模型也摔出来了,才匆忙跑下去捡。

    动静惊醒了正在楼梯下房间休息的人,男人钻出来,倒把陆诏年吓一跳。

    周耕顺捡起飞机模型,递给跌跪在台阶上的女孩,瞥见了机身上的刻字。

    “木模型,很别致……红豆杉刻的?”

    陆诏年点了点头,接过模型:“谢谢。”她起身去捡别的东西。

    周耕顺感到好奇:“联大新生?”

    “你是照看这屋子的管事?“

    “差不多吧。”

    “哦,我叫陆诏年。”

    周耕顺想了想,忽然拖长音“啊”了声,“你是二哥的妹妹?”

    “二哥?”这个称呼让陆诏年感到陌生,“你认识我二哥?”

    “陆惜朝啊。”周耕顺颇有点骄傲似的。

    陆诏年也不禁“啊”了声:“你是顺儿?”

    “你知道我?”

    “我听他们提起过你,在昆明做机械师。”

    二人拾起散落的东西,塞进行李箱,陆诏年请他进了房间。

    陆诏年的房间在三楼靠楼梯的里侧,窗户朝南,采光不错。房间已经收拾好了,陆诏年放好行李,把飞机模型放在了书桌上。

    “我就说早上怎么就有人来打扫,原来是你要来。”周耕顺道。

    “你不就是管事?”陆诏年道。

    周耕顺腼腆地笑了下:“前几年我来昆明,二哥就把这房子借我住了。我一个人哪儿住得了,休息日过来歇会儿罢了。哦,我叫他二哥,是因为我们拜了把子……去年他和杜恒来昆明,见着我,喝多了。”

    “他在昆明?”陆诏年别的什么也听不见。

    “他们调到昆明,有不同的任务。”周耕顺想了想,同陆诏年讲实话,“委员会组建了一支美国志愿队,二哥被选中,跟着去缅甸训练了。”

    陆诏年急忙找出那张来自缅甸的明信片,“我回信,都不知他能不能收到……”

    德国进攻波兰,随即英、法对德国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去年,英法联军于敦刻尔克大撤退,英国岌岌可危,急欲保卫输出资源的远东殖民地。英国希望能够借住东亚力量支援其在东南亚的军事战局。而美国考虑到全球战略,需要中国牵制日本陆军主力,以避免这股力量涌入东南亚和太平洋 。

    中国同样需要大后方的物资来支撑前线抗战,与中国接壤的缅甸与印度则是重要的物资运输通道。中美秘密签署协定,中国用钨矿、桐油等资源换取美国航空援助,共同阻止日本占领缅甸,控制连通云南与缅甸的滇缅公路。

    显然,缅甸是战场,而非训练学校。

    “他很好,我保证。”周耕顺宽慰陆诏年。

    陆诏年意识到自己蓦然陷入忧虑,有点尴尬,佯作轻松道:“你叫他二哥,你是老幺?”

    “嗯,杜恒老三,我老幺。”

    陆诏年愣了下:“那么老大呢?”

    “走了。”周耕顺平静道,“第五大队的大队长阎孟双,民国二十八年轰炸汉口,走了。”

    “埋在昆明郊外空军坟,那晚上我们去看他,拜了大哥。反正他再没法跳出来骂我们孙子,杜老三做了主。”

    周耕顺说着又笑了,陆诏年竟从他神情中瞧出一点陆闻恺的影子。

    “然后他们就去缅甸了?”

    “二哥带廿二队去了,老三驻防昆明,到处跑。他今天从成都回来,我们约了晚上喝酒,你也来?”

    陆诏年顿了顿,抬手掩笑:“那我当你们给我办迎新会了?”

    约定了时间,周耕顺离开房间。陆诏年撑着桌面转过身去,落泪。

    *

    石火电光之间,陆诏年的大学生活开启了。

    或许说工学院的学生比别的同学幸运,因为学科的实用性,他们容易找到工作,几乎从三年级开始就到各个公司、工厂与机场做事了。陆诏年凭借周耕顺的关系,大一就进入军事基地与垒允的中央制造厂观摩学习,本来由于工学院唯一女同学的身份备受关注,这下更是引起了同学的议论。

    那些悠闲的富家子弟听说陆诏年的兄长是飞行员,都很好奇。他们笼络陆诏年加入“大辣小辣”的咖啡社,以学术探讨为由,带上陆诏年去和美国大兵联谊。

    头先几次,陆诏年还觉得新奇,多几次便忍不了了。她藏起来的小姐脾气,甫一发作便遭到讥诮,他们说她假清高。出身门第不过尔尔,装出一副有学问的样子,就知道闷头读书。

    在过去,陆诏年有的是办法收服人心,可如今陆诏年不想耗费时间做这些。她宁愿和学长约会——起码他们能够就升力原理讨论一下午。

    有时候陆诏年隐隐觉得,她变成了她以前讨厌的模样。

    她渴望为这变化正名,每当这时,她就凝视着她的“Lady L”。

    陆诏年觉得昆明像热带,地质系的同学纠正她,昆明属于北纬低纬度亚热带,由于受印度洋西南暖湿气流影响,日照长,霜期短。

    陆诏年自然知道,可是在梦境里,她希望这是热带。或者说,希望她在缅甸。

    陆诏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可是听到空袭警报,看见美国的P-40战斗机起降,甚至是工厂里螺旋桨刮起的一阵风,陆诏年不能不想起他。

    “你好吗?缅甸的天气怎么样?”陆诏年把信寄去缅甸仰光,有一次甚至拜托美国飞行员捎去信件。

    至少这一次,陆诏年确信陆闻恺收到了信,可他没有回信。

    陆诏年恨恨地想,等见了面,一定要质问他,说的那些话是否都是骗人的,做的那些事……长巷街灯下他们的吻,是真的,还是梦境?

    独自度过春城的日与夜,陆诏年渐渐分不清了。

    到底有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呢?

    *

    十一月这天,陆诏年从校ᴶˢᴳᴮᴮ本部赶去工学院听客座教授的讲座,路上下起雨,陆诏年担心书包里的图纸被打湿,不敢用书包挡雨,反而紧紧抱在怀里。

    道路坑坑洼洼,陆诏年大步往前跑,踩到水凼,鞋袜全湿了。

    “陆诏年,来躲雨呀。”屋檐下的女同学唤道。

    陆诏年回头,看到女同学和一个美国大兵在一起,举止亲密。

    陆诏年无意理会,正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一抹身影。

    她转头看去,透过酒馆不大的茶色窗玻璃,看见花枝招展的妓-女和休假的美国飞行员。这场景不难见到,让人意外的是,其中有张中国男人的面孔。

    他举手投足很有些美国范儿,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听身边男女讲话,偶尔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意。

    对座的女人从美国飞行员身上摸出一个铁盒,打开来,里面的烟丝与纸都散开了。

    陆闻恺抽出纸,抚平,把烟丝放到纸上,手分别捏着纸两端,卷成烟卷。

    他低头,轻而快地舔过纸卷缝隙,将烟完全卷起来。

    陆闻恺把烟卷一端塞到嘴里,准备好火柴的女人便擦亮火花。他偏头,吐出浅浅烟雾。

    抬眸,撞上了陆诏年讳莫如深的目光。

    第三十七章

    昆明往西南方向飞行七百二十英里, 抵达英属印度下辖的缅甸仰光。

    空军机械师们以工人身份入境,来到中美合作的飞机制造厂,他们曾在杭州、汉口和云南垒允组装鹰式老战斗机及各式轰炸机。

    五月, 西南季风强劲得能刮掉机翼尖端的油漆。

    为了掩去痕迹,制造厂雇佣当地印度人承担码头的搬运活儿。

    将几吨重的箱子送到装配区,几十名印度人合力将箱子撬开,给地板铺上铁板,好让机身随箱子底板滚动到U型起重机处, 便于机械师们组装。

    此外还修了一条碎石滑行道, 以连接制造厂和机场的跑道,避免飞机陷人泥沿。每当机械师组装好一辆飞机,便用液压系统将飞机的轮子放下来,通过滑行道移走。

    这些极度保密的艰苦工作, 是为了美国志愿航空队, THE AMERICAN VOLUNTEER GROUP, 简称AVG。

    早在中美正式签署《租借法案》之前, 招募志愿飞行员的工作就开始进行了。国府开出丰厚条件,却也没能为上校招募到的飞行员到预期中的飞行员, 目前召集的一批人大多来自海军或陆军航空队,飞过的战斗机不多。

    战争前期, 上校就为国府效力,是中国空军的高级顾问。苏联航空队援华期间, 上校仍在昆明带他的飞行学员。

    飞行员称他为老头子, 美国来华的飞行员同样叫他“old man”,中美飞行员还未正式打交道, 便展现了默契, 尽管这很可能是唯一的默契。

    和志愿队一起来的, 还有别名“战斧”的P-40战斗机。

    不过,战斗还未开始,志愿队便遭受了损失。第一箱开箱的飞机,就因缺失太多零部件,无法升空作战而搁置。

    另一架在运输途中掉进了仰光海港里,打捞回来后,人们发现机翼上的铝制蒙皮已经被海水严重腐蚀。

    八月,缅甸进入了雨季,气温下降到三十五度,湿度攀升,飞行员们甫一来到棕榈树与龟背竹遮蔽的竹屋住所,便想调头折返美国。

    中国飞行员似乎韧性得多,带来的鞋子、皮带甚至皮卡车的轮胎都沤烂了,他们却一声不响。

    或者照陶申所说,他们没有高达六七百美金的月薪,和击落一架日机五百奖金的承诺,他们只有一条命。

    陆闻恺没有指摘陶申的言辞,他多少也有认同,他们有的,只是这一条命。

    *

    雨停之后,阳光普照,空气闷热而潮湿。早晨的起床号准时吹响,地勤人员开始干活儿,接着飞行员们走进机场控制台的一间柚木教室上课。

    上校用粉笔画出日本零式战斗机的轮廓,讲述起他的理论:“俯冲压向日本飞机,先用机首的大口径机枪攻击,一旦距离靠近了就用上机翼的机枪火力,随之俯冲飞走,再重复这一过程。这是苏联援华时,在重庆领空才去的战术,核心点在于取得制高点……”

    “老头子,怎么好像你和日本战斗机正面交战过?”

    “噢,我的确亲眼见过。”上校放下粉笔,招呼陆闻恺上前,“陆上尉所在的编队与日本‘零式’有过交火,作为击落过‘零式’的飞行员,不如请他来为大家讲一讲‘零式’的特点吧?”

    懒散的美国飞行员各说各的,并不在意这位上校“钦点”的中方人员。

    “那么,就从编号开始吧,日机编号复杂,了解基本编号方式有利于帮我们辨认他们的作战部队,从而……”

    陆闻恺一腔流畅口语吸引了飞行员们的目光,他咬字动听,略带一点英式吞音。

    有人吹口哨,陆闻恺并未受影响,接着道:“以A6M飞机的编号为例:“A〞代表作战机,“3〞代表日本海军采用的第三款轰炸机,“M”代表三菱公司制造。A6M被命名为‘零式’,传说中日本的第一任君主神武天皇在公元前 660年登基,该年即‘神武元年’,日本人很热爱他们的传说,嗯哼所以……”

    早课之后,飞行员们来到机场跑道上进行实践训练。

    由于空气中过溢的水分,每次飞行前,必须立即排光油箱和燃油过滤器里的水。再晚些,等阳光大剌剌照晒他们的飞机,金属部件温度攀升,就会连地勤人员也无法触碰了。

    这个问题亟待解决,没过多久,工作人员便建造几座遮阳的草棚,如此一来,当人们需要在飞机上进行作业时,就把飞机挪过来。

    中国飞行员虽然同美国人一样接受上校指导,进行高级课程训练,但美方不情愿让他们驾驶“战斧”战斗机。

    这是一种液冷引擎装置的战斗机,机首装有两挺点50口径的机枪,机翼装有两挺点30口径的机枪。柯蒂斯公司将其标记为 H-81型战斗机,美军编号为P-40,在英国皇家空军中则被称为 “战斧”式。

    他们的上校不喜欢液冷引擎,因为一颗子弹就足以造成冷却液泄漏,从而导致飞机报废。但“战斧”的迎风面积和速度非常优秀,经过改良有了现在的P-40B。

    中国飞行员没有驾驶资格,只能开着破破烂烂的苏产老战机或别的教练机,配合美国志愿航空队的训练。

    但比起这些,更多不适应源于陆闻恺的身体状况。他后背的烧灼感被这里的气候唤醒了,常常难以入眠。

    伴随着隔壁房间美国人与妓-女的欢愉之声,陆闻恺通常只能整晚整晚地吸烟。

    夜晚,这个国度令人感到陌生。奇异的佛塔矗立在森林之中,泥洼地里腐烂的水果散发着异象。

    这香气无形缭绕,盘旋着,令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

    美国飞行员一批一批抵达,还有他们的骆驼牌香烟和价值十美分的吉列刀片。

    往返昆明的美国记者告诉中国飞行员,美国志愿航空队的总部设在昆明翠湖旁边,一座大学生联谊会所里……有娱乐室,兵乓球桌、手摇式留声机和喝不完的酒,后院还有棒球场与网球场,他们可以用低于吉列刀片的价格理发、刮脸,这对于旅华白人来说,是一项传统享受。

    美国人擅长讲故事,即使一件小事,也绘声绘色,妙趣横生。

    陆闻恺不大想听对方说这些,但除此之外,还有想什么的?

    陌生的女学员对于飞行员有许多想象,她们写信来,似乎指望与飞行员做笔友。然而飞行员仅有的浪漫,都给了当地女人。

    陆闻恺收到过好几封信,其中唯一一封英文来信,是陆诏年几个月前寄出的,几度辗转才来了这里。

    信里说,她在昆明的生活很充实,饮食合口味,一切都好。她去工厂参观了,期待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她竭力表现出一种没有经历过伤痕的活力。

    陆闻恺抚了抚信笺,收起来放进抽屉。他掀开竹帘走出房间,队员等着他。偶尔是美国飞行员,或记者,做文职的女人,也有妓-女。

    各色人坐在同一盏吊扇下,打桥牌、喝波旁酒。他们仿佛是缅甸最悠闲的一群人,直到警报声响起。

    硝烟在雨林中弥漫,陆闻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陆诏年。”他在梦里反复出现她的身影,像是审判他的罪。陆闻恺觉得自己变得懦怯了,他不敢再将她放在心上,甚至不敢阅读她的信。

    若他对这人世间有片刻的确定,也只能回答她:“这里很好,天气很好。”

    *

    昆明下着雨,陆闻恺从机场出来,搭上一辆航空队专用吉普车,耐尔大喇喇搂着他在昆明的相好,一个旗袍侧缝露出吊带袜环的女人。

    “情调同缅甸女人ᴶˢᴳᴮᴮ不一样,对吧?”耐尔掐了把女人大腿,夸张地笑起来。

    陆闻恺牵了下嘴角,“你知道我——”

    耐尔轻松打断他的话:“你们是军人,而我们只是援助中国的雇佣兵巴拉巴拉,拜托,老兄,别这么扫兴!”

    “我想睡一觉。”

    “你跟我们一起喝醉了,今晚当然能睡个好觉。”

    女人听不大懂,却察觉出耐尔想让这个中国男人和他们一起玩乐,她附和道:“一会儿还有几个女学生,很漂亮。”

    知道她们假扮是大学生的妓-女,陆闻恺没有拆穿,反正美国人也不在乎。

    陆闻恺和他们一起来到酒馆,看到几个熟悉的美国飞行员,还有一个当地机场的中国工人。显然,是个皮条客。

    “我一会儿还有事。”陆闻恺道。

    “刚回来能有什么事儿,难得两天假,就好好休息。”工人把一个稍显稚嫩的女孩往陆闻恺怀里塞。

    陆闻恺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靠,给女孩让出位置。

    “南屏大戏院正在映,妞妞,你不是最喜欢看电影吗,你撒个娇,一会儿啊,让长官带你去看。”

    “我……”女孩不敢直视陆闻恺。

    对座的女人和耐尔欢声笑语,瞥见女孩生涩模样,摸出烟盒,示意女孩给陆闻恺敬烟。

    女孩掰开铁制烟盒,却让烟丝散落出来。她一下涨红了脸,尴尬不已。

    陆闻恺若无其事地拿起烟,重新卷起来。女孩为他点燃烟,他噙着笑问:“最近有什么电影?”

    “《公民凯恩》……”工人神神秘秘地说,“这在重庆,可是禁映的戏呢!”

    女人笑道:“那一定是出好戏!妞妞,还不叫长官带你去看?”

    女孩暗暗掰指头数陆闻恺肩章上,嗫嚅道:“陆上尉,你看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

    陆闻恺呵出烟雾,抬眼瞥见窗外光景。

    雨下大了,陆诏年头发都淋湿了,却紧紧抱着书包。

    椅子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声音,陆闻恺起身,陆诏年忽然转身,大步跑开。

    “怎么了?”跟前的女孩慌张地退到一边。

    耐尔玩笑道:“他已经急着带你去看电影了,不过要我说,这部戏不适合这个时候去看……”

    *

    陆诏年在路上遇到骑自行车的学长,学长载她来到工学院大教室,进去之前,学长想到什么,把外套裹在陆诏年身上。

    “不然换身衣裳?”

    学长严肃而担忧的模样让陆诏年忍不住笑起来,“张教授的讲座不能不听!”

    离讲座正式开始有几分钟,教授已经到了,教室里坐满了人。陆诏年和学长挤在末尾,衣服上滴着水。

    旁人问他们怎么回事,二人对视而笑,不语。

    “你们约会了?”有人打趣。

    学长义正言辞地辩驳,转而低声对陆诏年道:“算上上次借给你的力学笔记,你欠我两次人情了。”

    陆诏年闷笑,故作正经道:“知道了,多谢学长两回‘救命之恩’,小女定当‘以身相许’。”

    “你……”学长耳朵红了。

    “我是说,飞机的身。”

    学长睇了陆诏年一眼:“轻浮!”

    “是你们太……”讲座开始了,陆诏年收住话茬。

    陆诏年分明很期待这堂讲座,可听着听着,竟走了神。

    教授注意到陆诏年穿着男孩的外套,而身旁的男孩也淋过雨,戏谑道:“我常讲,物理是一门罗曼蒂克的学科,可能有的同学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来听我的课,也能收获罗曼蒂克……”

    满堂哄笑,学长难堪地别过身去,而陆诏年仍未察觉。

    “那位同学……”

    有人提醒教授,那位是大一新生,陆诏年。教授有点惊讶,“工学院的学生?”

    学长暗暗拽陆诏年衣袖,陆诏年回过神来,也不知众人在讨论什么,抬手道:“教授,这题我会!”

    一瞬寂然过后,教室里爆发大笑。

    “哦?”教授慈祥地看着陆诏年,“我提出的这个问题,你能解答?”

    陆诏年这才看清黑板上罗列的公式与模型,是教授目前正在研究的课题,如何利用航空风洞进行空气动力学的研究,说是学界都想要攻克的难题也不为过。

    陆诏年咽了咽唾沫,道:“我再学习五年……说不定我就……”实在太丢脸,她没能把话说完。

    “好啊,期待我们工学院能出一个了不起的女工程师!”教授没有给陆诏年难堪,接着讲课了。

    讲座结束以后,师生鱼贯而出。陆诏年把捂湿的外套还给学长,一下打了个喷嚏。

    “你穿着吧,洗干净了再还我。”学长避开周围打探的目光,推起自行车就走。

    陆诏年快步跟上去,“方才教授讲的洞内气流扰乱,我没有听明白……”

    “谁让你不认真听?”话虽如此,学长却耐心讲解起来。

    工学院门口停着一辆吉普,引起了同学们好奇。陆诏年看过去,顿住了脚步。

    男人用大拇指抛出硬币,然后伸手握住。他摊开掌心,不知道看到什么,转过头来。

    “陆诏年,上车!”像是昨天才见了面,他唤道。

    陆诏年踌躇片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吉普。

    “我是她哥哥。”看男孩还杵在原地,陆闻恺笑道。他收回搭在车沿上的手,拍了下车门,霎时将车驶出,绝尘而去。

    陆闻恺瞥了陆诏年一眼,看到他的少女剪了短发,露出明朗的下颌线条,已褪去稚气。他有好多话想说,最终佯作轻松地说:“怎么穿人家的衣服?”

    陆诏年目视前方,攥紧了书包。

    一路沉默,直到吉普驶入花街南路,陆诏年再也忍不住,把书包猛地摔到驾车的人身上。

    陆闻恺避之不及,猛踩刹车。

    惯性使人倾倒,陆闻恺有所预料地逮住了陆诏年的衣裳。

    二人像是拥在了一起。

    陆诏年呼吸着,抬起头来。

    “我恨你。”她咬牙切齿。

    陆闻恺双手抹开她脸颊上湿发,抹她泛红的眼眶。

    “我刚才就琢磨着,你有没有想我。”

    陆闻恺伸出手,摊开手心,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枚美国硬币,“林肯说对了,你想得都恨起我来了。”

    陆诏年别过脸去,压抑内心波涛。

    “我不想……”

    “可是我想得要疯了。”

    第三十八章

    每一个字节都蛊惑着陆诏年, 不愿就此陷落,猛地推开车门,跑进住所。

    外面下着雨, 学生们大多待在屋子里,气氛轻快闲适,陆诏年好似闯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她快步跑上长而陡的木楼梯,与同级生擦肩而过也没有打招呼, 直接钻进房间。

    同学来不及询问发生了什么, 就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冲上楼梯,跟着进了屋。

    房门合拢,雨声倾覆。

    陆诏年刚放下书包,声如细蚊:“你出去……”

    陆闻恺从背后拥住她, 双臂将衣衫绷紧, 太用力, 令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她没忍住, 眼泪掉下来,“放开!”

    男人却是将她转了个向, 捧起她的脸——

    如雨般的吻落下来,他发了狠。

    陆诏年张开嘴, 他便往里直捣,她推他, 推不开, 紧紧抵着他胸膛。这似乎被他当做了顺服,他缓和下来, 细密地在她唇齿间辗转。

    陆诏年的外套与她那么不合称, 光是抱着, 就让感到冷。陆闻恺拽着衣领,剥落她身上的外套。

    湿漉漉的衣服落到地板上,陆诏年双手得到释放,不由自主攀住他脖颈。陆闻恺应和地托住她的腰,倾身深吻。

    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干裂的嘴唇慢慢柔软,他唇舌的温度在急促呼吸下攀升,她快在他的气息里融化掉。

    沉浸在他的柔情里,恍惚间记起一切不该是这样子。

    陆诏年一把推开陆闻恺:“你浑身都是烟味!”

    陆闻恺微愣,注视陆诏年好片刻,确定她真的生气了。他感到莫名:“我在学校门口等你到现在。”

    陆诏年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你等了我很久?”

    陆闻恺轻蹙眉,不知陆诏年在抗拒些什么。陆诏年豁出去似的道:“你……杳无音信,就是为了泡Miss?”

    陆闻恺和缓道:“没那个闲心。”

    “我都撞见了!你,还有好几个美国大兵,周围一群……妓-女。”陆诏年说出这个词都觉得难堪。

    “刚回来,无处可去,跟他们喝两杯又怎么了?”

    陆闻恺对世事总有自己的框架,他一丝不苟,有时甚至过分认真。陆诏年觉得他变了,浮浪、轻佻,令人感到陌生。

    “你一定要跟我计较,我还没管你和男同学的事儿。”陆闻恺牵起一抹笑。

    陆诏年瞧见地上的外套,反应过来:“那是我学长,若不是半路下雨,我——”

    “不用解释。”

    陆诏年无处出气,抬手将桌上的书籍、墨水盒挥到地上,不小心把“Lady L”也拂了下来。

    细小的螺旋桨禁不起摔打,一片扇叶折落下来。

    陆诏年怔住了,两个人再没话可说。

    陆诏年绕开地上的东西,脱下她身上微润的开衫,挂到衣架ᴶˢᴳᴮᴮ上,拿毛巾擦头发。

    陆闻恺看了看陆诏年刻意的背影,三两下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回桌上,就连飞机模型也只是随手一放,好像那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仿佛给彼此腾出时间来冷静。

    陆诏年只当他不存在,打开衣柜,换起衣服来。

    陆闻恺静默地看着陆诏年脱下旗袍,滑开胸衣的肩带,一只手伸到背后解开大口。她皮肤细腻,仿佛刚剥开的水煮蛋,若隐若无地散发水气。包臀裤裹得紧紧的,笔直修长的腿没有丝毫修饰。

    陆闻恺松开领口纽扣,还不够,他脱掉外套,散开后背热气。

    她在用这份朴素惩罚他,然后呢,她还能做些什么?

    只见陆诏年摘下胸衣,紧紧遮挡着,踌躇要不要转身。

    陆闻恺哂笑,低头摸烟。

    陆诏年瞥见陆闻恺无所谓的神情,心反而被蛰了一下似的。她怒斥道:“要抽烟,回你的地方去抽!”

    可她不敢再看他,换好了衣裳,转过身去,见他只是把烟捏在手里。

    “你该换盒火柴了。”他把她的火柴放回桌角。

    “那很容易得病,我不敢让自己生病。”他没由来地说。

    好一会儿,陆诏年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问题,她红着脸驳斥:”谁管你了?!”

    “你不管,还生什么气?”

    “我才懒得跟你置气。”

    “是吗?”陆闻恺看着陆诏年,似乎心底有什么就要撕破他表面的平静,他再度拿起火柴。这次陆诏年没有阻止,她捋了捋头发,在床沿坐下。

    陆闻恺划亮火柴引燃烟,侧身把右胳膊搭在椅背上,他斜着瞧了她一眼,又从正面端详。

    “好看。”他指她新剪的头发。

    陆诏年不自然地看向别处,又抬脚踢了下椅子。

    “你要真是恨我,骂我好了。”

    陆诏年转头,恨恨道:“你就这么对我!一年了,我等了一年,这才几分钟?你回来了,一点儿声也没有,你根本不知道,我……”

    陆诏年说着就想掉眼泪,她双手蒙住脸,察觉靠过来了,她索性把脸蒙到枕头里。

    陆闻恺这才有些慌张了,触碰她肩膀,试图让她缓和下来。

    “我很让你有负担?”她的声音从枕头里发出来,仿佛浸过雨的棉花。

    “我没有因为你感到负担,”他拿走嘴里的烟,搭手置于旁边,“我不敢。”

    “什么叫不敢?”陆诏年转过头来,眼角泫着泪。

    陆闻恺笑了下,手部习惯性掸了掸烟灰。

    在陆诏年看来,这又是忽视她的动作,她一下夺走他的烟,不知丢到哪里好,在木地板上戳出一个烟窟窿。

    他倾身,她往后退,撇开他想要触碰她的手。

    “不敢让老天知道,我牵挂的女人,是我的妹妹。”

    好似电流穿过身躯,陆诏年震然而不得动弹。

    陆闻恺拨开她额边的头发,触碰她脸颊,目光晦涩难懂:“也许对你来说,这是好玩的游戏——”

    “没有!我没有当作游戏……我分得清。”陆诏年攥住陆闻恺的衣襟,可是愈加无力。

    “我长大了。”

    陆诏年话语中的笃定令人心颤,陆闻恺轻声问:“你不害怕吗?”

    “我发过誓,小哥哥,我跟母亲发过誓……可那天,我还是趁着醉意犯了禁,我没办法欺骗自己,难道你能说服自己,兄妹也可以那么动情地亲吻?半夜惊醒,我总会想,是否因为我违背了誓言,陆家的人才遭遇了不幸——勇娃子死了,你知道吗?”

    陆诏年闭上眼睛,“可我仍心存侥幸,只要你安好,我怎样都行。”

    陆诏年覆住陆闻恺的手背,紧紧握住。他手大,她只能把他几根手指攥在一起,即使如此,也感觉他会随时从她手心抽开。

    曾经摔下马背也不会畏惧骑马的女孩,害怕起世上的一切。战争毁灭了每一个人,巨大的不安笼罩她,她不敢假想未来,只能确证他还安好。

    她恨不得每分每秒去确证。

    “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兄妹,我从来没怕过,可是现在我怕了,”陆闻恺道,“年年,如果有天我不在了……”

    “我不许你这样想!”

    “老天惩罚我就够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

    “不好!不好!”

    陆诏年两度打断陆闻恺的话,她拽得太用力,他没有丝毫防备地同她一起倒在了单人床上。

    被褥散发着进口肥皂与香水的气味,陆闻恺忽然有种放心的感觉。她会生活得很好,有没有他都一样。

    “你答应过的,你都答应过,你总食言……”

    “对不起,以后不再讲了。”陆闻恺换了稍微轻松地语调。他把陆诏年往里挤,单手圈住她。

    “我们有现代警报系统,听说还有很好的密码破译专家,不会输的……”

    “嘘。”

    陆诏年收了声,蜷缩在陆闻恺怀里。

    “小时候你做噩梦,我就这么诓你睡觉。”(诓:哄)

    “我常常做噩梦。”陆诏年咕哝。

    好巧,我也是。陆闻恺连这样的玩笑话也不敢说,他害怕她关心他,害怕她追问,他的梦魇是什么。

    是人烧焦的气味,金属残片刺穿皮肉的感觉,血海淹没田野……

    *

    去年九月,第四大队于璧山失势,撤离重庆。陆闻恺飞机操控系统被击毁,飞行高度不够,他没法跳伞,连同飞机一起坠地。

    他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飞机燃烧了起来,大概日本人地认为飞行员必死无疑,一阵射击后,撤离了。他们的狂妄给了陆闻恺一线生机。

    陆闻恺用最后的气力救下的小孩,跑出去求救,躲起来的村民和主任都来了。

    主任担心陆闻恺出事,他担不了这个责任,便将陆闻恺送上了最后一辆飞往昆明的运输机,几位医护人员给他止血,进行急救处理。

    美国医生给陆闻恺做了两次缝合手术,一次是颅骨,一次是被飞机压折的小腿骨。

    医生们都说,陆闻恺不能飞了。

    短短半年复健之后,陆闻恺到第四大队报道。升作大队长的杜恒一开始不愿接收陆闻恺归队,杜恒甚至放了狠话:你执意要飞的话,就去中航飞运输机,第四大队不需要死人。

    缅甸战局危及昆明,加之国府组建美国志愿航空队的消息传出,几支飞行大队猜测起,是否会有队伍被派往缅甸。

    既然是个死人了,就让我去吧。陆闻恺对杜恒说。

    陆闻恺致电身为航空委员会秘书长的夫人,夫人赏识这位拥有五星序列奖章的英雄,盛赞其魄力,命上校亲自考核。

    国府计划派一批飞行员赴美进行高级训练,人员由上校考核决定。上校问陆闻恺要不要去美国,陆闻恺笑说,以后吧,有的是机会。

    上校目睹过陆闻恺与零式战斗机缠斗的场面,认为当前战场需要这样的飞行员。最后上校与周将军决定了驻缅甸的中国飞行员名单。

    在日本情报机构发现他们之前,他们日复一日进行实战训练。包括被称作“狗斗”(dogfight)的空中进行近距离格斗——敌我都试图进入彼此的后方区域,好比互相撕咬尾巴的狗;以及由于太过危险而为美国军方禁止的“头撞头”——当两名飞行员在空中相遇时,对冲而过。

    但无论如何,都没有真正的战场野蛮。战争是经过精心谋划与驯养的野蛮行径。

    从航校毕业到服役,经历过数年空战,陆闻恺忽然意识到,他恐怕选错了路。

    然而他飞得太远,他的意志就像残余的半箱油,除了飞抵目的地,没有别的路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无法回头了。

    *

    陆诏年在他怀里睡着了。

    陆闻恺轻手轻脚地起身,把飞机模型与碎片拿走。

    夜晚,陆诏年醒来,看到书桌上亮着一盏油灯。书桌齐整,房间被人收拾过。

    “Lady L”以一根透明鱼线悬挂在窗前,微风吹拂,它的双翼微微摆动,好似飞行着。

    陆诏年来不及擦脸,拿起一件风衣外套与帽子,急匆匆跑下楼。

    陆闻恺坐在楼梯口,擦拭着他的军靴。旁边放着一双崭新的玛丽珍皮鞋。

    “睡好了?”他起身,望向她。

    “同我一道赴约罢。”

    作者有话说:

    本章别名「飞与地」

    第三十九章

    陆诏年没有讲“是给我的吗”之类的话, 她缓缓走下狭窄的楼梯,搭他手臂,换新的鞋。

    陆闻恺帮她系上风衣腰带, 戴好钟型帽。帽子将她的脑袋完全包裹,帽檐将将覆过额头。现在不太时兴这种款式了,但配她的短发,别有一番俏皮情致。

    “去哪儿?”

    吉普车被人开走了,他们走在大雨过后微润的路上。

    陆闻恺答:“去看看你三哥。”

    周耕顺既能告诉陆诏年他们结拜的事, 自然会告诉陆闻恺陆诏年在昆明的事情。陆诏年闷闷道:“原来你都知道。”

    “方才顺儿来过, 他同我讲,你们常常见面。”

    “也没有常常……”陆诏年小声嗔ᴶˢᴳᴮᴮ道,“我都市为了正经事。”

    “你才第一学年,急着进工厂做甚?”

    “你以为我什么也做不了?”见陆闻恺没答话, 陆诏年意兴阑珊, “我确实……还有些捉襟见肘。”

    *

    四人在一间粤菜馆子碰面, 杜恒和周耕顺已点了菜, 酒也盛上了。陆诏年同他们谈笑风声,俨然比陆闻恺还熟稔。

    他们离开餐馆时, 碰上美国大兵与女人们。那个叫作“妞妞”的女孩依偎在魁梧的美国人怀里,嘴唇嫣红, 与白日不大相同了。

    “几位长官!”女人们招呼陆闻恺一行人。

    美国人打算回志愿队的俱乐部打桥牌,招呼他们一块去儿, 陆闻恺原本要拒绝, 可杜恒已经答应下来了。

    盛情难却,陆诏年同他们挤上一辆吉普车。

    陆诏年被陆闻恺抱在怀里, 其他女人也都坐在男人们腿上, 陆诏年心里有些芥蒂, 可不愿显让人家觉得她麻烦,拂了陆闻恺的脸面,她僵直着背,朝车篷外看去。

    夜风微凉,不知美国人讲了什么,接着唱起歌儿来。

    “Outside the barracks, by the corner light

    I'll always stand and wait for you at night

    We will create a world for two……”

    陆诏年回头,见女人们拍打节奏,囫囵地跟唱起来:“I’ll wait for you the whole night through,for you, Lili Marlene……”

    顷刻间来到俱乐部,活动室里的伙计们放下球杆或报纸,拉手风琴、摇手鼓、打沙锤,最终陆诏年被推到了旧钢琴前。

    “When we are marching in the mud and cold

    And when my pack seems more than I can hold

    My love for you renews my might,I’m warm again, my pack is light

    It's you, Lili Marlene……”

    (我们在冰雪与泥泞中行军,行军包仿佛变得越来越沉,是你的爱情再次给我温暖,给我继续走下去的力量,是你,莉莉玛莲……)

    “It's you, Lili Marlene!”

    音符从陆诏年指尖飞跃,人们跳着摇摆舞,烈酒的气味在空气中散开,昏黄的吊盏照亮堆着花生瓜子壳的餐桌,长牌接连不断地拍上去。

    *

    将近凌晨一点钟,陆诏年才裹着陆闻恺的风衣,和他回了宿舍。

    “原来小哥哥过着这样的日子啊。”陆诏年仰躺在床上。

    陆闻恺点亮烛台,借一点星火烧炉煮水。他笑着看向她,“怎么?”

    “觉得很潇洒,”陆诏年点了点下巴,颇有点埋怨,“可一点不让我羡慕。”

    陆闻恺没接腔,在壁柜上找到两盒茶,道:“你这儿竟有好茶。”

    陆诏年翻身侧卧,抬头看陆闻恺:“有什么奇怪的,文学院的老师同学都喜欢喝茶,给他们准备的。”

    “哦,”陆闻恺了悟,“贿赂。”

    陆诏年笑了起来:“才不是,我只是……虚心求学。”

    陆闻恺轻轻摇头。

    “有的老师爱喝咖啡,以进口的豆子为宜,可我很难在市面上买到,否则,我还真想拿去贿赂老师。”

    “云南的咖啡确是不错。”陆闻恺道。

    “云南最有名是蒙自咖啡,文学院曾在那儿办学,听他们说,那儿风景宜人,住着许多少民,因为靠近边境,集市上都摆着洋货。”陆诏年说着,有几分忐忑。

    陆闻恺自然地把话接了过去:“我小时候,那儿还有些冷清。”

    “真的?”见陆闻恺并不介意谈起他生长的地方,陆诏年兴致勃勃地缠着他讲以前的事。

    陆闻恺取下火炉上的铜壶,倒出热水。陆诏年说着“这是我家”,起来给陆闻恺冲茶,然后脱掉衣裳,再倒在床上。

    方才饮了酒,她有些困倦,可又舍不得与小哥哥共处的时光。

    “给我讲讲吧……”

    陆闻恺一边喝茶,一边讲述久远的事。

    他与独身的母亲守着竹屋,等待常年在外的男人。母亲只会说,却不会写汉字,因为是男人所器重的儿子,陆闻恺三岁起便跟着乡下的老秀才识文断字了。

    那些日子里,陆闻恺的娱乐就是些家务活儿,擦地板打翻了花瓶,他能盯着溺水的蚂蚁看很久。

    隐隐从他的行为中发现小孩残酷冷漠的一面,老秀才开始教陆闻恺下围棋,可他在棋艺上的悟性着实有限,他不大沉得下心,屋外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像身上起了虱子似的,扭个不停。

    农历六月,是族人们的节日。母亲因为与外族男人私通,被驱逐出村寨。许是为了让陆闻恺不要遗忘他身上留着什么样的血脉,母亲偷偷带他上了村寨。

    盛大的火光中,人们唱歌、跳舞、赛马、摔跤,热闹极了。

    陆闻恺眼花缭乱,忽然,几个壮汉绑着一对年轻男女来到高台前。

    母亲捂着他的眼睛,带他离开了。

    许久后,陆闻恺从叔叔们那儿听说,不仅族人不能外婚,族中家支,同宗、同姓也不能通婚,违者将处以死刑。

    “因为……”

    陆闻恺没有讲完他的故事,吹熄烛火,掩门离开。

    *

    陆诏年不敢承认第二天早晨在餐桌上见到陆闻恺,有多么惊喜。

    宿舍里的同学大多第一次见到“房东”,吃着他煎的吐司,抵不住满口溢美之词。

    陆闻恺穿着薄呢西服,花领带上别了领针,头发全往后梳,露出英俊的脸庞,就像是理学院走出来的年轻教授。

    这样的人讲起战局,无形中给了学生们玫瑰色的浪漫幻想。

    “今天就到这里。”

    陆诏年迅速吃完早餐,陆闻恺也完成了他在厨房的任务,他搬出自行车,载陆诏年上学。

    天气晴好,尽管早晨的风有些凉浸,陆诏年却一点不觉得冷。

    陆闻恺让她把手当到他大衣衣兜里,她趁势环住了他的腰。

    到了校门口,陆诏年依依不舍地从后座下来,“你会来接我放学吗?”

    陆闻恺看了眼腕表:“恐怕来不及。”

    “晚上呢,你会在家吗?”

    “我应该在机场。”

    陆诏年自我安慰般耸了耸肩,转身。

    “年年。”

    陆闻恺拽住她手臂,好像有许多要说的,最后却只说,“专心上课。”

    “嗯!”

    *

    今日陆诏年不仅穿了件红色的开衫,还系着发带,抹了唇膏,来到文学院上英文课,立即吸引了众人目光。

    花枝招展的富家子弟生怕陆诏年听不到似的,刻意朗声议论:“昨天工学院的讲座,你们可知道?之罗曼蒂克,引起了轰动呢!”

    “难怪工学院的那位打扮起来了,怕是要同‘大辣小辣’争名号。”

    “得叫什么?又麻又辣,可不是小花椒!”

    “那吃进去了,怕是要吐出来!”

    一阵哄笑,陆诏年回头瞧他们几个,倏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扳手。

    “你想干什么?”

    陆诏年不说话,举着扳手冲上去,吓得女孩们花容失色,四处逃窜。

    “四川人打生下来就吃生花椒,没听说过?现在总知道了,以后别这么孤陋寡闻了!”

    生生将女孩们赶过北区轰炸留下的大坑,陆诏年才悠然地回到教室。

    不曾想那帮人状告到系主任那儿,下午,陆诏年上完当天最后一堂课,被系主任叫去了办公室。

    “跟你讲了多少次了,啊,这是学校,不是你们哥儿姐儿的格斗场,文明,什么叫文明……”

    陆诏年垂头,作出一幅思过痛悔的模样。

    系主任说渴了,陆诏年忙端上茶水。主任睇她一眼,又恼又好笑。

    这时,文学院两位同学敲门进来,系主任拂了下茶盖,道:“正好!给你们找来一个人,你们仨一起去吧。”

    陆诏年“啊”了一声,主任扬眉,“给美国人当翻译。”

    “不是,我这……有没有时薪啊?”在主任凌厉的目光下,陆诏年噤了声。

    两位学姐也听说了昨天讲座的事迹,一走出办公室便八卦起来。

    陆诏年想到学长的外套还在她那儿,她忘了拿去干洗,话一出口,再无从辩驳了。

    陆诏年悻悻地跟着两位学姐来到巫家坝机场。

    天色已晚,机场四处点了灯,人们忙碌着。女孩们在停放飞机的仓房旁边站了会儿,一个穿半裙套装的美国女人迎了过来。

    城里的美国人时常到学校来找翻译,陆诏年一不需要练习口语,二不愁生活费,从来不当一回事。这回没有推拒,是因为航空志愿队这帮美国人与小哥哥相熟的关系。

    陆诏年她们走进仓房,围在一起的飞行员立即收起了作战地图。其中一个叫耐尔的飞行员认出陆诏年,笑着欢迎:“噢,Lady L!你来给我作翻译ᴶˢᴳᴮᴮ?”

    “Lady L?”

    “这位是L的妹妹!弹得一手好曲子。”

    陆诏年也不谦虚,笑道:“看来弹一晚上还不够?”

    耐尔玩笑:“我现在就想听,可惜,今晚我们要待在这儿了。”

    不止飞行员们身负要务,等待陆诏年她们的是一大摞文书的翻译工作。

    工作间隙,文职人员给她们送来茶水和几块饼干,陆诏年趁机打听陆闻恺的去向。

    美国女人摇头:“抱歉,我不是军方的人员。”

    想来中国空军与志愿航空队在编制上有诸多区别,一个飞行员启航,极有可能是秘密事项。

    陆诏年埋首文件,忙到半夜。耐尔他们在飞机旁边支起矮桌,开始打扑克。吵闹的声音传到楼上,让两位有点无法专心。

    陆诏年本不受影响,忽然听到什么“迷航”的话,她丢了笔,忙向美国女人询问:“发生什么了?”

    “抱歉,我——”

    陆诏年打断对方敷衍的说辞:“我要知道是哪一架飞机!”

    女人打电话到监察台,回复陆诏年,“似乎是一架伊十五,中方的人。”

    “老天!拜托,第二十二中队就派出去三架,如果碰上日本人,有点不妙。”

    “问题是这个天气,在热带雨林里迷失航向,那真遭罪!”

    “他们什么时候能丢掉那破破烂烂的苏产战斗机?”

    “等他们那些雏鸟似的飞行员不再破坏P-36的时候。”

    美国飞行员还有心思说笑,令人生气。

    女人催促陆诏年回到位置上,继续她的工作。陆诏年看着桌上的迷你时钟,深感不安。

    也许小哥哥说得对,杳无音信比保持联系更好,如此一来,她就只是患得患失而已,不似此刻,具象的恐惧在内心扩大,她什么也做不了了……

    就在手感到麻痹,无法动作之际,天空传来飞机轰鸣声。

    “噢!他们回来了!”

    飞行员站起来,还未全部涌出去,穿着飞行连体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把护目镜别到额头上,紧迫地说:“加满油!”

    陶申驾驶的老伊十五在缅甸境内失去踪迹,陆闻恺与各个监察点的人员一致怀疑,他碰到了日机。

    缅甸潮湿闷热的天气,让陆闻恺小腿旧疾发作。他几步走上二楼办公室里间,忽略了几位女孩。

    陆诏年思忖着,走过去。就在门边,她看见陆闻恺娴熟地取出柜子上的药瓶,然后坐下来挽起裤腿。

    仿佛壁虎一样,一道狰狞的伤疤攀在他小腿上。

    “小哥哥……”陆诏年惊疑不定地走过去。

    “哦,你来了?”陆闻恺这才注意到她。

    “这是怎么了?”

    “我回来加油。”

    “我是说你的腿。”陆诏年在陆闻恺身旁蹲下。

    “过去一点小伤。”陆闻恺擦了药酒,放下裤腿,就要往外走。

    美国女人来敲了敲门,“耐尔他们已经出发了,你暂时不用出去。”

    “那是我的队员。”陆闻恺坚持。

    “你知道,你的飞机需要修补。”

    陆诏年跟着他们下楼,来到飞机加油的轨道上。

    陆闻恺的飞机的确破败不堪,机翼上的油漆早已擦刮殆尽,露出腐蚀的金属。

    杜恒大队长的命令传过来,第四大队必须原地待命,陆闻恺闷沉得无处可发泄。

    美国志愿队的人启航了,仓房里就只有几盏灯照应着飞机。陆闻恺忽然笑了下:“那么玩桥牌吧,我教你。”

    陆诏年想要说“没事的”“没关系的”,可对他来讲,很苍白吧。陆诏年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说:“我还有工作。”

    陆闻恺带有训诫意味地,将一张扑克轻轻拍在陆诏年脸上。

    陆诏年欲抬手去拿,却感觉到他隔着扑克牌在抚摸她。

    他轻哼《莉莉玛莲》的曲调,画过她的眉目、挺直的鼻梁,最后来到嘴唇。缱绻流连,似吻。

    陆诏年一下拂开扑克牌,拽住陆闻恺衣襟。

    矮桌翻倒,凳子歪斜。

    飞机的阴影笼罩他们,陆闻恺单手撑在陆诏年身上,另一只手护着她后脑勺。

    第四十章

    “陆诏年?”

    听到动静, 学姐到阑干边,探头往楼下望。飞机停放在宽阔的仓房里,仔细瞧上一眼, 才觉得它惊人的巨大。

    陆诏年无法再忍受隔着扑克牌的触摸,本意是想拥抱他,却不小心将人拽倒了。二人蓦然接近,就要为人所发现的感觉刺激着神经。

    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响动,几乎屏住了呼吸。

    可在这时, 陆闻恺却俯身, 贴抵陆诏年耳垂,低声道:“你觉得我不敢么。”

    敢什么?

    陆诏年睁大眼睛,咬住唇。

    脚步声响起,学姐似乎回到了工位上, 仓房里安静下来。灯盏沿着梁柱垂下来, 灯泡的光直射进眼睛里, 陆诏年感到眩晕。

    她侧过脸去, 垂下眼睑。阴影里,仿佛晚开的玉蝉, 一种生长在沼泽地与水杉林里的褶皱的淡紫色鸢尾,身姿绰约。

    陆闻恺喉结滚动, 而后站了起来。他伸手把陆诏年拉起来,装样子似的拂去她肩背的灰尘。

    “你刚刚……”

    “你去做事吧, 很快会有机械师过来检修飞机。”

    “哦。”

    *

    陆诏年她们完成了文稿, 陆闻恺顺道送她们去航空司令部。

    学姐负责把文件交上去,陆诏年在办公楼大厅等着, 蓦然听见指挥官的办公室传来争吵。声音惊动了驻守的士兵, 没一会儿, 杜恒从楼上下来,拽着陆闻恺离开办公室。

    杜恒看见陆诏年,不方便多言,只道:“出了事儿,惜朝兄今晚有得忙了,你先回家。”

    “什么事儿?”陆诏年默了默,又问,“陶申人找到了吗?他是不是……”

    “受了点伤。”

    陆诏年松了口气,“那小哥哥还有什么事要忙?”

    “写报告。”杜恒无奈地笑了下。

    虽然能稍作休息几天,可战时状态,他们照例需要巡航。今晚轮到陆闻恺,他带了两个队员飞缅甸监察,却遇上了积云。他们准备返航时,下起了雨,陶申为了保持油量,没有继续抬升高度,与陆闻恺他们失散了。

    陆闻恺用无线电联络陶申,信号不好,陶申开始报了一次,后来就断线了。

    油量不足以支撑陆闻恺立即返回寻找陶申,他与另一位队员只得先返回昆明,过程中联络几个监察点,都没有发现陶申的踪迹。

    后来耐尔几个美国飞行员在丛林里找到了飞机残骸,依据他们天气、风向与他们过往服役的经验,找到了陶申的跳伞坠落点。

    陶申发现不明飞行体,准备报给监察点,可日机快速俯冲下来,用机枪扫射他的座驾。为了躲避日机袭击,陶申临时跳伞,手脚摔折了,极可能面临截肢。

    *

    翌日中午,陆诏年把衣服送到洗衣店干洗,在旁边的咖啡馆门口听见妓-女谈论着一位飞行员重伤的事情。

    陆诏年给学长捎了口信,叫他晚上自己来取大衣,一路小跑去机场。

    陆闻恺不在,中航公司的机长吓唬陆诏年,她兄长很可能被革职,调去开运输机。

    “那倒好了,我们一家人能省心不少呢!”

    陆诏年白跑一趟,赶回学校上课。中午没吃饭,课堂上,她肚子咕噜噜叫,惹得同学们笑个不停,课堂气氛都因此活络不少。

    陆诏年的糗事不多这一件,可这种事还是教人有些难为情。下课铃一响,陆诏年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陆诏年遇到学长,又是道谢又是道歉的,不过经学长提醒,她才想起打通电话到总部,询问陆闻恺的情况。

    电话从后勤徐主任转接到杜恒驻地,杜恒未透露太多,陆诏年听出来,陆闻恺应该在受体罚。

    想到陆闻恺腿上有伤,却还要像学生一样受罚,陆诏年闷闷不乐。

    但队员出了事,小哥哥心里比她更不好受。

    陆诏年擅自做主,决定去医院探望陶申。

    印度□□,尤其在越南的法国人把昆明当做避暑度假地,在这里买到正宗的洋货,并非稀奇事。陆诏年在法国人的面包店买了些甜面包与乳酪,又去对街的冠生园称了招牌的陈皮梅。

    陆诏年偷偷吃了几块,来到医院,被告知陶申手术后还没有苏醒。

    “情况到底如何?”陆诏年追问。

    如果陶申没办法醒来,甚至失去生命迹象,陆诏年不敢想。她还是过于乐观了,竟然给陶申买这些吃的?她留下花束,把吃的带走了。

    回到宿舍已是傍晚,陆诏年头昏眼花,险些不慎从楼梯上摔下去。

    陆闻恺从背后扶住了她。

    “小哥哥!”陆诏年转身,欣喜道。

    “听说你去了医院。”陆闻恺道。

    “你消息真灵通。”陆诏年微嗔。

    陆闻恺戏谑道:“在路上碰上你的追求者。他似乎很牵挂你,一直等也不见你回来。”

    “学长?”陆诏年奇怪,“他不是早就回学校宿舍了么。”

    陆闻恺恍然大悟般:“还真是有追求者。”

    “不是……!”陆诏年红了脸,肚子咕噜一叫,更窘迫了。

    陆闻恺ᴶˢᴳᴮᴮ抿笑,把陆诏年手里的袋子拎起来:“买了这么多吃的,怎么也不吃?”

    “医院拿回来的。”

    “你要吃零食还是吃面?”

    “你要给我下面?”

    “嗯,我买了一斤挂面回来。”

    “我当然吃面了!”

    陆诏年忍住那些沉重的问题,把零食分给了宿舍的同学们,在餐桌上写功课,等着开餐。

    陆闻恺把面条丢进滚水里,开始打麻辣佐料,他拿出一封小罐装的猪油,奢侈地添了一勺猪油到碗里。

    过去他们在家里,吃的便是这么有滋有味的小面。陆诏年很久没吃到这种口味了,馋的放下笔,来到灶台前。

    面条快好了,陆闻恺丢了一把新鲜的冬寒菜进去。

    “我喜欢吃冬寒菜稀饭。”陆诏年道。

    “我晓得。”陆闻恺轻笑。

    “你什么都晓得?”陆诏年咕哝。

    “关于你的,我都晓得。”

    空气里飘散着微微的辣味,陆诏年还没从科学角度搞清楚为什么,这种气味会令人兴奋,一闻到,全身都开始叫嚣。

    面条端到陆诏年面前,她道了声谢,呼哧呼哧地吃起来。

    “斯文点儿。”陆闻恺道。

    “在家里,又有什么关系。”陆诏年满不在乎地喝了口面汤。

    “同你的学长吃饭,也这幅样子?”

    陆诏年怔了下,放下碗,瞧着陆闻恺。对视交锋中,她总败下阵来。

    “你不高兴了?”

    “我为什么不高兴?”

    陆诏年吃瘪,后知后觉吐出一句:“鬼知道。”

    陆闻恺笑了声:“小笨蛋。”

    “他们跟我都没关系,不信算了。”

    陆诏年迅速吃完面,连汤也喝了,她起身把碗丢到碗槽,“聪明的人洗碗好啦,笨蛋背书去了。”

    陆诏年深知,想要取得好成绩,从上课的第一天开始就要下功夫。她已经养成了学习习惯,每天写了功课,还会给到时间复习、预习。睡觉之前,她会把知识点罗列出来,默写一遍。锻炼脑力,形成有效的记忆网络,适用于任何学科。

    考试临近,陆诏年比之前复习得晚一点。陆闻恺过来看她,端着一碗刚煮的醪糟汤圆,怕她吃多了睡难以入睡,只丢了两个汤圆。

    吃着汤圆,陆诏年想起还有一道悬而未解的题目:“小哥哥,可以问你一道题吗?”

    “我不一定能解答你。”

    事实上,对陆闻恺而言是很简单的机械原理题目,他引佐实际,生动地给陆诏年举例讲解。陆诏年一下就明白了,一拍手,未吞咽完的糖水溢出嘴唇。

    “哪有lady的样子。”陆闻恺叹息,掏出手帕帮陆诏年揩嘴唇。

    “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咯。”陆诏年近乎撒娇,软绵语气,缠绕着陆闻恺心口。

    台灯青白光线下,气氛变得湿润而暧昧。

    陆诏年轻声道:“小哥哥,我能看看你的……伤吗?”

    “不是看过了。”陆闻恺道。

    “我就想看看。”陆诏年柔软而固执。

    陆闻恺没作答,陆诏年便当他同意了,蹲下来,卷起他裤腿。

    她手有点凉,摸到他温热的皮肤,好像取暖似的。她用指腹触碰小腿上狰狞的疤痕:“疼么?”

    “去年的了。”

    “可你还在擦药?”

    “心理作用。”

    “别骗我了。”

    陆闻恺无所谓道:“偶尔天气不好,会感觉肌肉酸痛,好比风湿症吧。”

    “没有解决的办法了?”

    “这算什么。”

    陆诏年怔了怔,犹疑地问:“还有更严重的?”

    “没有。”

    “你手臂中过弹。”陆诏年记得很清楚,那晚他瞒着伤势,同她淋雨听戏。

    陆闻恺抬腿放下裤脚,起身道:“早点歇息吧,这几天我都在。”

    “他们还会罚你?”

    陆诏年的担忧全写在脸上,陆闻恺笑了声:“杜三哥贯吓唬人,我昨晚顶撞师长,对后勤主任出言不逊,该罚。”

    陆诏年还想说什么,顾及陆闻恺心情,道了晚安。

    早晨吃陆闻恺准备的早点,夜晚有他守着写作业,日子仿佛回到从前。

    什么都没有变,如果肥皂、古龙水与烟丝的气味没有提醒陆诏年她年岁渐长的事实。

    还有杜松子酒,入口微辛,到了深夜,就化作梦魇的引子,指引陆诏年去感受。

    阳光晒过的泥土,玉米田窸窸窣窣,发出根茎弯折的声音。蚂蚁从的脚趾缝爬上来,沿着膝盖后窝,爬到她屁股上,穿过后背脊骨,从汗湿的脖颈,掉到男人的脸颊上。

    他吃掉了蚂蚁。

    *

    这天上午,有几个同学在后院打羽毛球,院子小,陆诏年在二楼露台上温书。

    楼里的电话响了,同学去接,大声叫陆诏年:“找你的!”

    医院打来的,陶申醒了。

    陆诏年时常到医院探望,还有几位爱慕飞行员的女大学生也经常来。她们似乎比陆诏年消息灵通,陆诏年来到医院,看见她们围在飞行员身边,花团锦簇,笑意盎然。

    “你怎么来了?”联大文学院的女孩提防道。

    “她是谁?”滇大女同学问。

    “陆小姐?”陶申比她们更惊讶。

    “陶副分队还记得我。”陆诏年笑了下。

    “陆小姐是我们队长的妹妹。”陶申解释后,屏退了众人。

    “还是叫我耗子吧。”陶申让陆诏年捡了张椅子,坐在病床旁边。

    他们上次见面是那年元旦,互不对付,回想起来已很久远。

    陆诏年道:“又绿……叫尹又绿。”

    陶申微怔:“当时是我胡话罢了,名字没有那么重要。”

    “不,你们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一个有名字有出身的人不计较这些,但还有这么多的人,连名字都不能做主。”

    沉默许久,陶申感到一种不可控的倾诉欲,面前的女孩似乎有着宽恕一切的力量。

    “他们说我不能飞了,以后顶多只能调后勤。也许这是老天对我惩罚,以前我同那帮公子哥儿厮混,只想着前途,上了战场,却贪生怕死。

    “他们命好,就说赵元驹,当时发配去做文职,现在一样上美国进修去了。陆闻恺坚守前线,去年我们撤离重庆,他被敌机击落,伤得比我重,努力复健……我不得不佩服他。他让我见识到什么叫人定胜天,我也不想认命。”

    陆诏年愣怔:“你是说,去年九月,小哥哥受了重伤?”

    “你不知道啊?看不出来吧?我们都以为他没命了,他做了两次大手术……”

    陶申告诉陆诏年,这几年他们经历的战场,不止一次于生死线上徘徊。陆闻恺命大,每次都能奇迹般生还,大队里叫他“玉面金刚”。

    *

    陆诏年回到宿舍,收到陆闻恺托人捎来的口信。临时有命,他们离开了,要她勿挂念。

    怎么可能不挂念啊!

    他出生入死的时候,她却在一个劲地埋怨他,现在她都没和他道一句不是,就让他离开了。

    可还能怎样?只能等待着,复一日地等待着。

    *

    远空湛蓝,“Lady L”飞机遨游于厚厚的白云间。

    陆诏年写完一页论述材料,发现外边快闹翻天了。同学们围在一起,热烈讨论着当前局势。

    美国通过断掉日本资源供给线压制日本,日本因此想法一个惊天的法子——偷袭珍珠港。

    此役震动国际。据传这个消息早就被中方情报机构破获,美方知悉,却没有引起重视。有人持不同意见,兵法讲求“出师有名”,美国看准时机加入战场,需要有一个合理的名分。

    太平洋战争爆发,全世界战况愈演愈烈,日本对中国作战被《时代》杂志的记者描述为“黄种人杀黄种人而已”。

    双方争夺滇缅公路供给线不过是世界战役的小小一角,无法引起国际关注。

    谈话正热烈,学生们忽然听见了空袭预行警报声响起。

    大家熟练地收拾起各自的东西,重要文件和仅有的一点细软,还有同学抱起桌上的点心,快步离开宿舍。

    人们摩肩接踵,同联大新校舍跑出来的师生一起,穿过北门,向城外的山丘跑去。

    大家习惯了跑警报,知道并不是每一次敌机都会真正来袭,因此到了躲避的地方,气氛还有些闲适,谈天、看书。

    第三次警报声响起,已经能听见飞机轰隆隆的声响了。还没有跑到山丘上的人,只好随便找一个坑壕跳进去。

    霎时烟尘滚滚。

    *

    驻缅甸的部队接到日机来袭的讯号,整装出动。

    据经验,日机前一天来袭,第二天很可能再来。但这次他们多等了一天,二十号早上,监察台报告说有十架日本轰炸机从越南边境进人云南领空,巫家坝机场上竖起了警备旗。

    墓地旁边潮湿而阴暗的掩体里,上校、翻译、电报员与中方指挥官聚在一起。

    准确的报告不断传来,而后是巨大的飞机引擎轰鸣。

    红色信号弹从机场发射升空,十六架“战斧”战斗机即刻从跑道升空。他们爬升到一万五千英尺的高空,沿着一列铁路潜行。

    高空十分寒冷,飞机的挡风玻璃都能结霜了。陆闻恺受命掩ᴶˢᴳᴮᴮ护,往西北方向前行。不到十分钟,他们就发现了下空呈V字阵型的敌机。

    “发现不明敌机……”

    “那是日本人?”

    “拜托!你看飞机上的太阳旗!”

    无线电通讯里的美国飞行员悠游自得,顷刻间,就见敌机收窄队形,向东方飞去。

    好似优良的母鸡下蛋,敌机轻松地投下炸弹。

    打先锋的队伍打开了机枪的保险栓,准备瞄准敌人。他们的飞行速度达到每小时两百五十英里以上,而需要命中的敌机正以一百八十英里的时速朝不同方向运动的轰炸机。

    在这个宽阔的立体空间里,为了瞄准,他们使用表面含磷的曳光弹混在子弹链中。一道道曳光弹拖着暗红色的光芒从飞行员眼前划过——

    *

    陆诏年与同学们挤在山坡一颗遮阴的树下,他们聚精会神地望着天空,好像看一出精彩的有声电影。

    爆炸声不绝于耳,只见一架零式战斗机掉落,接着又是一架零式。

    日机匆忙调整队形,仓皇逃离。

    人群爆发欢呼,胆大地人冲出去,想亲眼瞧一瞧传闻中战无不胜的零食战斗机。

    航空委员会的人抬起几架日机,穿过城门,在街头巡展。

    “飞虎队!”

    美国志愿航空队的名声传了开来,陆诏年从耐尔那里得到一枚象征队伍的徽章——一只有着翅膀的老虎。他们请华特迪士尼公司设计的,刊在了国际报纸上。

    *

    民国三十一年一月,中国陆军从边境进入缅甸。上空炮火声不见停缓,下旬偶然的一天,陆诏年收到一张明信片,登上了去往蒙自的火车。

    日军没有放过蒙自这座恬静的边境小城,火车在铁路中途停下,车上零星几位商人劝姑娘不要去了,陆诏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同一个拉板车的农民讲好“票价”,颠簸着往蒙自去了。

    空战总在眨眼间,等陆诏年到了蒙自,只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硝烟气息。

    道路两边的小贩整理他们的货物,重新铺出来。人们远没有昆明的人那样习惯战争,但一样懂得生活必须要过下去的道理。

    来到南湖东岸,陆诏年掀开了“南美咖啡馆”的彩画珠帘,这间咖啡馆名气不如“滇越铁路酒吧间”,却是联大学生最爱去的,陆诏年从前辈们那里听说过,老板是越南侨民,帮手是他的女儿。

    陆诏年要了一杯越南咖啡,等待男人赴约。

    才发生了空袭,陆诏年预料到会等一阵子,她有点饿了,就要了份一人定餐。

    店家端上来的是一份春卷,搭配蒙自出产的红米饭。他们说交通阻断,做正餐的食材还没到。陆诏年表示没关系,她在昆明就吃过这种谷米,不像同学们那么无法接受。

    天色渐晚,陆诏年不好意思一直待在咖啡店里,正要出去,店家叫住她:“再等等吧,会来的。”

    店家把陆诏年引导靠里的图书室,希望她能在这儿消磨时间。在书籍资料这么宝贵的时期,组建一个学校图书馆都要费大气力,一间小店竟有一整柜子的藏书,类型丰富,陆诏年感到惊讶。

    店家说:“大多是和联大学生买的,还有些往返于边境的走私客,他们知道我爱书。”

    陆诏年翻看了几册《良友画报》,这曾经是她最爱的杂志,后来,被军事刊物替代了。

    手指划过书脊,她注意到一本英文的佛教书籍。

    “梵语讲刹那,一念九十刹那,一刹那九百念生……”

    陆诏年逐字逐句地念出来,可实在有许多不懂的名词术语,最终只好作罢。

    *

    外边传来店家招呼客人的声音,陆诏年放下书走出去,看见了陆闻恺。

    他换下了连体制服,衬衫外边套了一件飞行员的棉夹克,似乎是为了赴约,不过仍显露了他的仓促。

    “久等了。”陆闻恺口渴,喝掉陆诏年续的第二杯咖啡,摸出皱巴巴的纸币埋单。

    “现在就走?”

    没想到他只是来见她一面,陆诏年就快感到失落。

    陆闻恺点了点她额头:“带你回去。”

    “回去?”陆诏年雀跃道,“小哥哥小时候的家么?”

    陆闻恺但笑不语。

    他们经过苍莽的田野,到了一间被芭蕉叶遮掩着的竹屋,小院里花卉艳丽又野蛮。

    “小嬢养的花儿吗?”陆诏年问。

    “嗯,母亲最爱侍弄花草。联大刚迁到云南的时候,文学院在蒙自办学,这房子借给了几个老师住,他们把屋子打理得很好。”陆闻恺道。

    “你来看过了?”

    “偶尔飞过来看一看。”

    陆诏年听了却瘪嘴:“那么怎么不飞去看我?”

    陆闻恺笑:“城中闹巷,会不会太招摇了?”

    其实陆诏年知道,他们飞行员也只能在飞行沿途往底下望一眼。

    打开门锁走进去,立即闻到了雨季过后的潮湿味道。

    “看来要做清洁了。”

    来了昆明以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学会照顾自己了,她找到鸡毛掸子和抹布,当真打扫起来,陆闻恺看她有模有样,去楼上收拾床铺。

    陆诏年出去倒了几趟污水,打了盆干净的水回屋。她做了活儿,只穿一件单衣也散发着热气,忙不迭掬水洗脸。

    竹屋里燃着两支蜡烛,光线昏暗。地板光洁极了,映出黑黢黢的影子。

    陆诏年掀开衣衫,用凉水揩抹脖颈与肩膀。她不经意回头,瞧见陆闻恺站在不远处看她。

    “吓我一跳!”陆诏年拍了拍心口,在陆闻恺的注视下,有些尴尬地拉拢了衣衫。

    “本来想带你此处走走,迟了。就歇息吧。”陆闻恺说着转身。

    陆诏年上前拉住他的手,“你去哪儿?我一个人害怕。”

    “去打点儿野兔子回来烤着吃。”

    “好哇!你让我休息,好一个人吃独食。”

    陆闻恺想了想,道:“那么明早再去罢。”

    陆诏年忽然又没了声。

    陆闻恺迈步上楼,头也不回地唤她:“快上来。”

    一张竹席,两床棉被。陆诏年躺进去,闻到略微的霉味。

    “能睡吧?”陆闻恺关切道。

    “嗯……小哥哥抱我的话。”

    回应她的是一记爆栗,陆诏年捂住额头,咕哝道:“一人盖一床被子,多冷呀。”

    四下静了会儿,另一床被褥轻轻盖在了陆诏年身上,陆闻恺带着冷冽的气息钻进了被窝。

    陆诏年咬住唇,不让笑意泛滥。可身体下意识地朝陆闻恺拥去,她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

    “睡吧。”陆闻恺平躺着,不去触碰陆诏年。

    “讲个故事嘛。”陆诏年把腿搭在陆闻恺身上。

    “陆诏年。”男人压低声。

    陆诏年讪讪地离开男人的怀抱,顿了会儿,背过身去:“凶我,你晚上会做噩梦!”

    陆闻恺没有回应。

    整完,陆诏年翻来覆去,就差把防蚊的床帐掀倒在地。她热,稀里糊涂地脱掉了棉裤,长褂侧缝亦掀开来。阳光透过窗外的芭蕉叶照进,光斑洒在她身上,像要在她乳缘烫出一块小疤。

    陆闻恺将醒未醒地翻身,睁开眼睛,将光景一览无遗。

    他一时没舍得挪开眼,感觉到阳光晒到身上,发烫发昏,他才转过身去。

    他们的衣服叠在地板上,放在最上面的腕表显示现在早晨七点一刻。这时候的太阳,不该这么耀眼。

    陆闻恺放下腕表,闭目养神。没一会儿,感觉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陆诏年和着她松垮的长褂,像熊似的,整个人抵了上来。

    烧伤疤痕遍布他的背,分明不会再有触感,却传达给神经中枢酥酥痒痒的感觉。

    “小哥哥……”她似乎还在酩甜的睡梦中,将他的背当做怀抱,想埋进来。

    陆闻恺挠了下喉结,转身面对陆诏年。

    “你再睡一会儿,我出去……钓鱼。”他不知道说什么,随口胡诌。

    “啊?”陆诏年迷蒙的睁开眼睛。

    陆闻恺的视野只剩下那双翕张的唇。

    “陆诏年。”

    她尚未知晓这是某种出笼的低鸣,含糊地“嗯”了一声。轻轻噘起的双唇,就这样被含住了。

    陆诏年本能地回应着,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感觉到有着枪茧的手四处游走,她赫然睁大了眼睛。

    男人在这一瞬间翻身在上,碎发散落,他双眸没于阴影。

    “年年。”指腹有些用力地抹过她嘴唇。

    她不确定迎接她的将是什么,但她直觉,那是一种近乎毁灭的渴求。

    阳光偏移,芭蕉叶的影投在他们身上。

    “哥哥对不起你。”

    “从今往后,我要你对得起。”

    “那么,同我下黄泉罢。”

    骤然一道惊雷,下起了雨。雨水拍打芭蕉叶,淹没了他们的呜咽。

    作者有话说:

    说话算数,本章的确,不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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