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沈鹤之便提起过此事,但这两日赶路便把此事给搁下了,同福还以为他改变了主意,没想到还是要把人送走。
这位秦逢德秦大人是翰林院大学士,本是五品小官在朝中并不打眼,但他个赫赫有名的胞弟名为秦逢仪,是本朝开国以来最为年轻的内阁辅臣。
十六岁时连中三元,二十岁便已入阁为辅臣,因兄长的关系,朝臣皆唤他小秦大人。
小秦大人师从首辅严大人,学识渊博有经世之才。可惜受严首辅贬官所牵连,早早便辞官归家,未免此事牵累父兄,更与家中断绝了关系,带着妻子离开了京城。
自那之后,没人知道秦逢仪的下落,渐渐地关于这位小秦大人的故事也都成了传奇美谈。
而当年救了太子,如今惨遭不测的便是那位秦逢仪秦大人。
秦家遭难留下遗孤,将她送去嫡亲的伯父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从方才来看秦欢明显很依赖太子,这般将人送走,真的能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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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在即,沈鹤之作为太子,定然是要赶在这之前回宫的,众人在驿馆休整了一夜,隔日清早便重新启程返京。
除了夜里休整,白天皆是马不停蹄的赶路。
也正因赶路,大多的时间都在马车上度过,沈鹤之不得不时刻看着秦欢。
起先沈鹤之还担心秦欢身娇体弱会忍不住的哭,但没想到她不仅没哭,反而还很高兴。
除了睡觉,最喜欢的事就是趴在窗子上看,明明冬日的山野四处荒凉,她却乐此不疲,偶尔看到新奇的东西还会拉他的袖子让他看。
见他板着脸,就会缩着脑袋收回手,只是小孩不长记性,安静不到两刻钟,又会再犯。
这两日来沈鹤之拧眉的次数,比过往十几年都要多。好在,他再忍几日,待回京后秦家的人来将她接走,便不会再有这么多的烦扰了。
路上顺利,又走了七八日,京城已在眼前。
“殿下,此镇离京还有不到半日的路程,天色已晚只能等明早再入城了。”
既已到此也就不急了,沈鹤之点了头,侍卫便往最近的驿馆去。
领头的侍卫出示了令牌,驿馆的小吏立刻狗腿的出门跪迎,同福搀扶着秦欢下了马车,跟着沈鹤之往驿馆内走。
进屋后同福带着婢女先一步去整理房间,秦欢就半步不离的跟着沈鹤之在堂中等待。
驿馆的小吏见此,殷勤的上前送水送点心,“大人一路上辛苦了,尝尝这茶点,晚膳您想用些什么,卑职这就让后厨去准备。”
沈鹤之不喜有人烦扰,至于桌上的东西更是一眼都没看,只盯着手中的邸报若有所思。
倒是秦欢被花花绿绿的点心吸引了目光,她之前好像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糕点,像是小小的荷花,中间还有金黄的点缀,光是看着都觉得香。
但沈鹤之没说话,她也不敢伸手,只能抿着唇偷偷的看。坐在小板凳上,摇晃着双腿,盯着糕点偷偷的流口水,直到同福收拾好了屋子,要带她回房休息。
这次的驿馆比先前的都要宽敞,分上下两层,楼下是通铺二楼才是官员所住的上房,秦欢听话的起身往楼上去,期间恋恋不舍的又多看了坐在那的人一眼。
沈鹤之还保持着同个姿势,单手执文书,一丝不苟的静坐着。
秦欢嘟着嘴有些失落,看来今日又不能和舅舅一道用晚膳了。
正当她收回目光时,就看见屈膝守在一旁的小吏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她惊奇的停下了脚步。
就在此时,大堂的门突得重重关上,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乍暗忽明间屋内出现了十几个黑衣人。
一道冷箭从暗处破风而出,直直的朝着堂中人射去。
谁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同福惊慌的要护住秦欢躲避的时候,才发现身后人不知何时不见了,而那个她宝贝极了的布偶,此刻正安静的倒在地上。
沈鹤之腰间的利剑出鞘,剑身刚要刺入那小吏的胸膛,就感觉到有人朝他扑了过来,紧紧的抱住了他。
恍惚间,他好似听见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喊他:“舅舅。”
秦欢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她可怕疼了,平日摔一跤都能捧着伤口哭许久,更别提这等锋利尖锐之物。
但她见过仆从猎鸟,就是用那样的弓箭,被射中的小鸟落下来之后便再也没睁开眼过。
她害怕极了,但她更怕舅舅也会像小鸟那样。
她只剩下舅舅了。
等秦欢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紧紧的抱住了沈鹤之,力道出奇的大,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唯一的稻草,怎么都不肯松开。
沈鹤之从踏入驿馆起便起了疑心,这小吏看着瘦弱不打眼,实际走路无声,虎口有厚茧,略微注意便知是个练家子。
有人不想让他如此顺利的回京,但他也不急着拆穿,想要看看背后之人有些什么本事。
待到他们动手的同时,他也应声拔剑而起。
一切皆在他的掌控,唯独没能算到突然冒出来的秦欢。
沈鹤之动作一顿,也正是这眨眼间,他清楚的看见了已至眼前的冷箭,一手护着身前人,一手利落的举剑挥下。
再抬眼时,只剩往下坠落的断箭,以及彻底被吓懵了的小姑娘。
小吏察觉局势已不可逆转,趁着沈鹤之无暇顾及就想要逃,却被沈鹤之一眼看穿了动向,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利落的将手中长剑往前一掷,直直的朝着他的后背刺去。
在长剑没入那人背脊的同时,鲜血倾涌而出。
而沈鹤之发凉的手掌也正好捂住了秦欢的双眼。
“捂住耳朵。”
秦欢听话的伸手捂住了耳朵,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按理来说她应该更害怕才对,但她知道舅舅就在身边,这让她感到了久违的安心,竟然渐渐的不害怕了。
一阵刀光剑影,等屋内所有的刺客都被拿下之后,沈鹤之才松开了手掌,想要厉声训诫秦欢几句。
也好让她长点记性,免得下次还直愣愣的往别人刀剑底下钻。
可谁能想到,他手掌松开低头看见的竟是小姑娘紧闭的双眼。如此危急之际,她居然就这么站着睡着了?
沈鹤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这时,同福抬头觑了眼他的脸色,又垂了头,小声道:“刚才小小姐…像是想救殿下。”
沈鹤之愣了愣,想把人叫醒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紧接着,却是摇摇头:“没看好小小姐,自去领罚。”
将人丢给同福,冷着脸朝那群被捉拿的刺客走去。
“殿下,后院柴房发现了几具面容被毁的尸体,看穿着应是驿馆的官吏。”
沈鹤之早已猜到,若是驿馆的官员与人勾结,绝不会选这个方式动手,得知此事并不意外,“审的如何。”
“有两个咬碎了齿缝的毒药自尽了,剩下的都被卸了下巴,都是不怕死的,恐怕没这么容易招。”
“不怕死的人,也该怕疼,一寸寸的断骨,继续审。”
其实是谁不想让他回京,他心中都有数,不外乎他那几个好弟弟,只是他们给他送了份大礼,他又如何能不还呢。
那一夜,整个驿馆都被狰狞的哭喊声所笼罩着,无人敢入眠,唯有秦欢睡得香甜,还做了整宿的美梦。
隔日清早,秦欢是在屋外的吵嚷声中醒来的。
驿馆背后便是镇子的市坊,入了腊月,开市的时间便提早了,从早到晚都热闹的很。
秦欢自小在桃花坞长大,一年到头也没几次机会去镇上,这几日都在赶路也没机会入城过镇,今日可算是让她瞧到新鲜了。
婢女刚为她换好衣裳,她就等不及的跳上小板凳推开了窗牖,眼睛亮闪闪的看着过往的行人和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怎么都看不够。
直到同福来喊她用早膳,才不舍的从凳子上下来,刚走到楼梯处,她一眼就看见了堂上坐着的身影。
秦欢忍不住的揉了揉眼睛,惊喜的发现真的是舅舅,舅舅好似有忙不完的事,即便两人一路同行,她也没多少机会与他用膳。
这会看到他,秦欢便像小鸟雀欢快的朝他奔去。
等到了沈鹤之的身旁,她的脚步才慢了下来,她疑惑的看着四周,昨晚危险的记忆冒了出来,可这会大堂内明亮整洁,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难道昨晚发生的都是她的梦吗?
秦欢下意识的扯了扯沈鹤之的衣袖,等他墨色的眼睛看过来,心里的那些害怕,又突然消失了。
舅舅这么厉害,只要有舅舅在,不管是不是梦,她都不怕。
沈鹤之侧头正好对上了秦欢那双亮晶晶的眼,明亮纯澈,不知怎么记起了昨夜她扑过来的模样,也是如此的纯粹。
他面不改色地将袖子从她手中解救出来,“坐下,说话,你昨晚不是会说了。”
秦欢看着空了的手掌,歪着脑袋有些不明白的眨了眨眼睛,说话?说什么话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许久后,沈鹤之才确定她的病并没好。昨晚或许只是个意外,又或许是他听错了,正好婢女将早膳摆好,便收回了目光,手指轻点了两下桌案,“没什么,吃饭。”
秦欢和所有的小孩一样,吃东西又慢又认真,偶尔尝到吃不惯的还会浑身激灵,可又不敢吐掉,只能把小脸皱成小包子,努力的咽下去。若是喜欢的,小表情则是满足又享受。
沈鹤之则不同,他做什么事都是干净利落的。
等他用完早膳开始看京中送出的消息时,秦欢还捧着她的小金碗,将腮帮子吃的鼓鼓的,连脑袋都没空抬。
“殿下,已经将此事告知了顺天府,想必很快就会有官差来接管此案。”交给了应天府也就意味着告诉了皇上,这便不再是件小事。
沈鹤之看着手中的信函,面色如常的嗯了声,既然有人不想他顺利回宫,嫌自己的日子太过安逸,那便如他们所愿,看这闹剧如何收场。
“秦家可有消息。”
“殿下放心,昨日就差人去知会秦大人了,今日便会来迎小小姐回府。”
沈鹤之连日来阴厉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和缓之色,刚要说什么,就听同福有些犹豫的道:“只是奴才听到了些不好的传言。”
“说。”
“秦家前两日出了个笑话,秦大人在外养了个外室的事被秦夫人知道了,据说那外室还生了个女儿,秦夫人知道后自是不肯让人进府,还带人上门去闹,弄得很是难看……”
同福边说便看了身旁的秦欢一眼,虽然知道她可能听不懂,但在她面前说这些,还是莫名的心虚。
许是感觉到同福的目光,秦欢倏地抬起了头。
她碗里的玉米粥还没吃完,正在吃馒头,小馒头做成了小兔子的模样,又甜又软最适合哄小孩,随行的厨子为了讨她欢心总爱做这样的小玩意。
怕她吃多了不克化,每次只准备两个,她已经吃了一个,手里还攥着最后一个。
她吃的很专注,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这会目光好奇的在他们两人身上看,看得沈鹤之连手中信函上的一个字都没看入眼。
他倒是不在意,被她听见了也无妨,反正送她走是既定的事情,早说晚说都无所谓。
沈鹤之清了清嗓子,话还未出口,就见秦欢双眼闪闪发亮的将手里的那个小兔子馒头,献宝似的递了过来。
真是一点好东西,都想给他。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炙热,沈鹤之难得的没拒绝,这也让秦欢咧着嘴笑弯了眼,心满意足的低头吃她的玉米粥。
沈鹤之愣了愣,捏着手里的小馒头沉凝了片刻,只是再抬眸时又恢复如常:“以后这等私事莫要再提,让人先行一步,通知秦逢德去太子府外等着接人。”
同福诧异的啊了声,才忙不迭的点头退下,余光看到对面满脸欢喜的秦欢,心中不免有些同情。
小小姐还不知道等会要被送走,而这秦府也是一团乱,真不知道这娇滴滴的小小姐以后会如何。
但不管如何,很快便都与他们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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