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太妃抹着眼泪,坐在太皇太后床前的椅子上,详尽地说了这两日朝堂上发生的事。
得知吃瘪的是晋阳,太皇太后毫不意外,而且颇觉痛快,“活该!先是利用我,又想让裴行昭失去军心,胃口忒大了些,她也不怕撑死。”
贵太妃小心翼翼地道:“晋阳也不算利用您吧?那件事到末了,谁也没让她担干系。”
“她还想怎么样?”太皇太后怒瞪着她,“趁着我精力不济,白日里服了药睡得多,她带这个带那个的来请安。她要是不带人进来,那些人能有戏唱?得亏裴行昭是个明白人,不然我跟谁说理去?”
“您别动怒,消消气。”贵太妃忙解释,“我只是觉得,她们那样的人,有个什么事,怕都是有着数不清的弯弯绕。那件事,说不定晋阳也是被人算计了。”
“你总向着她说话做什么!?”太皇太后火气更大,“有事就说,没事就快给我滚!”
贵太妃低泣起来,“我……我是担心两个孩子啊……安平都那样了,还被人弹劾奢靡无度。有重臣主张削减宗亲的赏赐用度,这不但关乎安平,还关乎她的哥哥。”
安平的胞兄康郡王,去年随钦差一道离京赈灾去了,正在返京途中。
“安平哪样了?”太皇太后冷冷地望着贵太妃,“你跟我提这些,不外乎是指望着我去求裴行昭,求皇上,对他们雷声大雨点小的发落,那我也跟你交个底,我日后只求太太平平地颐养天年,再不会管宫门外的事情了。裴行昭是我惹不起的人,皇上皇后有她撑腰,我就也惹不起。听清楚,记在心里。”
“可是,我的一双儿女,也是您的亲孙子亲孙女啊。”贵太妃泪水涟涟,“我帮不了他们,您再不予理会,那他们往后还有活路么?再说了,安平可是您一手带大的。”
太皇太后不是称病躲闲,是真的头疼,浑身不舒坦,人在病中,心思就分外敏感,侄女的话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我一手带大的安平?是啊,她在我宫里住了些年头,我对她的确是过于娇惯了,凡事都依着她,不准任何人给她委屈。
“只是,她在我宫里那些年,我每日礼佛,至多有一半个时辰见见晚辈、命妇,每日和她不过是一起用三餐,最多说小半个时辰的话。你那时来我宫里,哪次不是盘桓一两个时辰才走?有多少次在这里陪着安平一起睡?
“我拦着你们母女相见了?我不准你教导自己的女儿了?
“我教导无方,这种话我近来听得不少,却独独没听你说过,你是瞎还是聋?看不出自己的女儿长歪了?”
“……”安平被养歪了,究竟是谁的责任,这还重要么?重要的不是眼前的困境么?贵太妃哭得更凶了。
“我再怎么教导无方,慈宁宫的宫人再大胆,也不可能有人教她与人苟且吧?她在宫外那所宅子的仆从,是不是你给她挑选的?”
贵太妃无言以对。
太皇太后犹不解气,“一般的年岁,有人做了摄政的太后,凭谁再怎么诋毁,都不能否认人家一身傲骨,一身风骨,想破了头也别想在人家品行上找差错;有人却养男宠,与人鬼混,勾栏院里还有洁身自好打死也不卖身的清倌呢!我看她不是投错了胎,就是你生养时被人调换了亲生女儿却不晓得,不然皇室怎么会有那等肮脏下贱的东西!”
贵太妃这半生也没听过这么诛心的话,差点儿气晕过去。
“总而言之,安平的事,你别想着全推到我头上,她七岁到十七,你都是后宫独大的贵妃,不是没能力照顾管教她。这些细理别人犯不着深思,可你总该心里有数,我与你至多是半斤八两。再者,以后过来,请安、说说话也罢了,要是说门外的事,便不需再来。”太皇太后摆一摆手,“我累了,退下。”
贵太妃勉力起身,行礼告退,黯然地走出慈宁宫,踌躇半晌,转身去了寿康宫。远远地便望见,裴行昭站在宫门前,在听许彻说着什么。
凝眸细看,裴行昭笑笑的,心情应该还不错。贵太妃因此按捺下了拔腿跑开的冲动,放缓了步子。
许彻说的是与裴显之间的来往,“那十个人进锦衣卫差点儿火候,应付门第里的事情不在话下。微臣跟他们说了,既然到了裴府,日后就只听命于裴大人。”
“他们就算始终是你的人也无妨。”裴行昭笑道,“裴家那些破事儿,你总该知晓几分。”
“老夫人和大夫人一些事,听手下念叨过几回。”许彻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就挺纳闷儿的,裴将军和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那样的至亲?”
裴行昭斜他一眼,“合着你们锦衣卫是只管盯梢看热闹,不管事儿啊。”
许彻笑了,“那时候不是还不认识您么。”
先帝亲征期间,锦衣卫随侍左右,有很多与裴行昭打交道的机会。许彻观察到裴行昭的亲卫个个出色,不是一般的训练有素,私下里不耻下问,讨教训练人的章程。那时锦衣卫也经常上阵杀敌,许彻表现尤为出色,裴行昭便将心得倾囊相授。
许彻受益匪浅,后来先帝特地吩咐他,遇到训练管教人手的难题,便去请教裴行昭。一来二去的,两人就有了交情。
裴行昭笑了笑,叮嘱他:“知会你的弟兄,要是遇见我家那个孩崽子又胡闹,只管说被是我派去找她的,让她立马滚回来。”
许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哦,说的是韩琳吧,成,微臣记下了。”
他以前见过韩琳,罕见的好苗子,却有着不着调的性子,得了闲常跑去赌钱胡吃海喝,更离谱的是,不止一次跑去青楼找酒量好的清倌拼酒。
别人听了笑得打跌,裴行昭却被气得五迷三道。
顿了顿,许彻忍着笑,道:“韩琳遇见您的熟人,都是特别正经地说‘裴映惜是我师父’。”
裴行昭笑出来,“她可快滚吧。”她比那小兔崽子大三岁而已,怎么论都论不成师徒。
许彻眼中笑意更浓,说起过来的正事:“裴家二夫人还是瞧着三夫人不对劲,说这两日连三小姐的请安都免了,终日关在房里。三夫人置办的那些药材,也不知道有没有煎来服用。二夫人主要是疑心那些药不是好东西,担心人要是不声不响地怎么着了,对三小姐不好。”
“不管是什么,三夫人想用就用。”裴行昭神色转为冷漠,“要是临死之前还不知道安排自己的女儿,我只能恼她活得太久了。至于我那个妹妹,她是摊上了这么个娘,可她也是裴洛的女儿,性子到底随谁,往后看才知道。”
许彻缓缓颔首,“明白了。微臣告退。”语毕行礼,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贵太妃连忙快步赶过来,行礼问安。
裴行昭早就看到她了,抬手示意免礼,“什么事?”
贵太妃已清楚眼前人的性子,便不敢绕弯子,“嫔妾就是想问问,安平的家当被清查的事,会不会使得她受到更重的责罚?”
“不会。她只是陪着晋阳做靶子。”
“那就好。”贵太妃再次行礼,“多谢太后娘娘。没别的事了,臣妾告退。”心里的事还有一堆,却是不敢提的。如今这形势,在儿子回来之前,她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裴行昭回宫换了家常的穿戴,到书房查阅信函。
在京城的、京城附近的几名武官的回信到了,他们的表述方式和措辞大有不同,意思却一致:若朝廷收回赐田,他们绝无二话,一定能安抚好自己麾下的将士,只希望她不要动怒,慎重行事,若情势棘手,务必不要为将士强出头,顺势而为。
裴行昭看完,沉默了好半晌。
她的袍泽、挚友,是这样的。
这世间哪里有谁该为谁做到什么地步,而在战场上交付过生死荣辱的兄弟姐妹,为彼此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义无返顾。
试问她怎么可能抛得下他们,怎么受得了他们受委屈。
这种情义,晋阳不懂,很多文官不懂,她亦不会跟任何人解释。他们不配。
随后几日,皇帝亲自送来寿康宫的公文卷宗奏折逐日增加。
李江海看着太后案头渐渐堆积如小山,没好气地问冯琛:“皇上案上还有东西么?”
冯琛与李江海共事多年,算是一路人,老实巴交地回道:“所有的请安折子、琐碎事宜的折子,皇上都留下了,也不少。算总数,太后这儿也就有三四成吧。”
折子能按份数论么?李江海要无语死了,转头跑去太医院,找到老小二郑,请他们斟酌着太后的脉案,开了几道安神名目的药膳。
裴行昭不喜欢用药膳,但李江海一根儿筋,不领情的话,他不定多难过,而且药膳也不是每天都要用,便什么都没说。
也在这几日间,朝堂上的局面逐日发生着变化。
先是有官员弹劾镇国公德不配位,德行有亏:梁家祖上的从龙之功是战功,镇国公享受着老祖宗的战功换来的亲王待遇,却坐视于阁老等人图谋武官的赐田,摆明了是只因自己做文官,便连自家老祖宗都忘了。此等品行,实在不配得到皇室的恩赏。
有人开了头,就有人从别处做文章,包括但不限于细细估算镇国公的产业。世代勋贵之家的产业,别家只能望尘莫及。
落差太大,便让人生怨生妒,便开始算账了,譬如太后娘娘不是说了么,亲王赐田不过五六千亩,梁家名下的田地却有不止百顷,怎么来的?就算是花钱买下的,也不合常理,要那么多地到底是想干什么?如果只是指望着田地的进项也算情有可原,那么梁家难以数清的铺子宅子又怎么说?
再说了,镇国公做吏部尚书到底有过什么显著的功绩?内忧外患的年月,名将都是先帝一力提携出来的,调拨押运粮草的官员不止一次出错,哪一个都是镇国公为朝廷选拔的,到最终都要张阁老以雷霆手段收拾烂摊子。
再说眼前,那几个存心跟全部武官过不去的,也是镇国公为朝廷选拔的“人才”。
这样的吏部尚书,他凭什么享受亲王待遇?
这些话,都说到皇帝心坎儿上了,却也不动声色,说两句和稀泥的话,就问弹劾镇国公的官员有什么主意。
官员弹劾人,从来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即说镇国公怎么也要将赏赐之外的田产交出,每年所得的恩赏减半。
皇帝压着喜悦继续和稀泥,然后说押后再议,退朝。等到第二天,继续高高兴兴地让弹劾镇国公的人各抒己见高谈阔论。
镇国公上朝只是站在那儿听人数落自己,赶在有人在折子里刨梁家祖坟之前,称病告假,并上了一道请罪兼请辞的折子。
他祖上行伍,自己是文官,便站到了文官武官都反感忌惮的最尴尬的地位。
已是惹了一身腥,辩驳是最蠢的招数,他说什么都是招骂,亲朋党羽也一样。那么最明智的应对方式,就是别人说有五分罪,自己揽下十分的罪。
他自然是憋屈到了极点。几日之前,是门前车水马龙无数人曲意逢迎的托孤重臣,现在呢,人嫌狗不待见。
活靶子不上朝了,官员的重点就转移到了落实削减镇国公府恩赏的事情上,同时进行的还有晋阳、安平铺张奢靡的具体事项。
燕王那边的两个给事中有理有据的折子送到龙书案上之后,楚王也找到了合适的官员上奏,细数两位公主以往甚为不妥的行径,之后是宋阁老、裴显上奏。
武官这边,包括英国公在内,都是只看热闹不说话。而文官那边,晋阳的党羽是不少,可始终保持中立的也不少,这情形下,中立一派的人看到已有那么多人引路,便也没了顾忌,凭借耳闻目睹及查实的事情上奏直指两位公主的品行问题。
晋阳、安平被弹劾的情形,发展趋势与镇国公大同小异:治罪与否先搁一边儿,主要先落实削减用度,收回她们手里来路不明的产业。
到了这阶段,削减皇室宗亲用度一事便正式定下来。
然而落定是一回事,落实是另外一回事。要知道,皇室宗亲,只在京城的便人员繁多,还有几位远在封地的老王爷、郡王,和数位远嫁的公主、郡主。此外,究竟削减多少,也要因人而异,还需细细地琢磨章程。
幸好裴行昭和皇帝在这之前就达成了共识:把刺儿头收拾了,就慢悠悠地行事,隔三差五提一提,等官员忽略了收回武官赐田的事,再落力行事。
同样的几天,皇室宗亲真的如皇帝先前所言,又是上折子又是进宫求见皇上或太后。
这种折子,皇帝自己都留下了,扫两眼就扔一边儿去,至于这些人,他也没往寿康宫推——太后见他们的时间,能帮他批阅很多折子,这笔账太容易算了,便只在请安的时候问了问,跟宗亲怎么说才妥当。
裴行昭就说,晋阳不是避嫌留在别院么,横竖也是闲着,不妨继续祸水东引,给她找点儿事情。
皇帝立刻明白了,转过头跟宗亲说,削减你们的用度,真不是太后和朕的意思,这其实是晋阳的主张,她提出时,太后和朕一口否决,可她转头就拿收回武官赐田的事儿逼迫我们,比起武官抱团儿造反,太后和朕只好忍痛委屈你们,晋阳要不生事,谁会想得到这一节?
宗亲里的明白人,一听就知道皇上是在整治晋阳,可不明白的是大多数,转头就拉帮结伙地找晋阳算账去了。
晋阳没被裴行昭和皇帝气着,却被这帮宗亲气着也烦着了:不见都不行,不见他们就在她别院门前坐着小马扎哭天抢地,说晋阳断他们的活路,那他们只能来她这儿讨饭吃,而且马车上备着干粮,一闹就是一半日。
怎一个焦头烂额了得。
而这明明是晋阳想让裴行昭经历的。
自食其果,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滋味,晋阳还是头一回品尝。
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她素来最有涵养,喜怒不形于色,这些天也压不住火气,摔碎了不少茶盏和摆件儿。
最窝火的时候,许彻又来火上浇油,笑笑地交给她一份产业名录,说是有人匿名分别投放到顺天府、刑部和锦衣卫所的。
晋阳看过,手脚都发凉了。
这份明细单子,简直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还详尽。
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裴行昭那个杀千刀的干的好事!一定是上回烧她的长公主府之际,顺走了她书房账房里的账目,再结合暗中查到的她另外置办的产业,整合之后公之于众的。
摄政的长公主,奢靡无度,坐拥财产数目惊人,用先帝赏赐的理由是绝对搪塞不过去的,那就只剩下受贿敛财的嫌疑。
挂着这个名头,她日后还怎么在朝堂上挺直腰板?
正气得眼前冒金星的时候,许彻又递上明黄色卷轴,“皇上亲笔写就的圣旨,除去您应得的产业,其余一概抄没,着户部另行安置,惠及百姓。”
晋阳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接过圣旨。
许彻行礼道辞,走出去几步,又转身笑道:“刚刚复述的不全,忘了一句,这是秉承皇太后爱民之心。”
晋阳铁青着脸,恨不得把那道圣旨当做他,撕个粉碎。
要冷静,要冷静……晋阳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回到书房,独自静坐。
一定还有办法,还有转机。
她是想不出办法了,幕僚也已指望不上,但是还有良师益友。
是了,还有那个人。有他在身边出谋划策的那些年,她都过得顺风顺水,如今裴行昭的确难以应付,但他应该可以。
心境就这样沉静下来。她亲手备好笔墨纸砚,亲自磨墨,格外郑重地斟字酌句,写信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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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裴行昭花了脸的第七天,姚太傅发现自己生病了。
不,预感告诉他是中毒了。
他的手脚开始钝重或锐痛,知觉是那么明晰,举动却身不由心,只一整个白日的光景,手脚就变得僵硬迟缓。
如果预感没有错,那么他很快会变成一个浑身作痛得几欲发疯、行动不便的人,底子最好的人,能熬一年,而他……多说能熬半年。
这种毒,他曾详细了解过,因为他曾用在两个人身上。那时,他花了一万两银子,从一个江湖客手里获得。
当时怎么就不问一问,这种毒有没有解药?
眼下,是不是裴行昭查到了他曾经做过的手脚,以牙还牙?
念及此,他只想否认,然而却是越想越是那么回事。
当日裴行昭出手,情形就有些不对:她要出手,何必给他明伤?又何必在她自己的寿康宫?
她故意的。故意让他受伤,又名正言顺地派锦衣卫、暗卫日夜监视他,然后,暗卫很容易就能找到下毒的机会。
她到底是人还是修罗转世?怎么能在盛怒之际还不忘给他布下陷阱?
想这些没用,有用的是这毒到底有没有解药,如果有,要付出怎么样的代价,她才肯让他拿到。
姚太傅在床上眼睁睁地思忖到天明,对歇在美人榻上的锦衣卫说:“烦请递话到宫里,说姚太傅求见太后。”
无独有偶,裴府那边,三夫人也结结实实地病倒在床,求二夫人递话到宫里,想在死前见太后一面,说只有见了太后,才知道该给裴洛的女儿一个怎样的说法。
阿蛮有些没好气,“一大早的,就有两个该死不死的要见您,真晦气。”
裴行昭却是笑若春风,“碍眼的人一向不少,也该死几个了。”
“那您要去见他们么?”
“姚太傅么,不用理,我处置他的话兑现之前,没必要见。三夫人倒是可以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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