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昭这边,韩琳刚走,张阁老过来了。
“天色不早了,一起吃饭吧。”裴行昭引着他到宴席间,吩咐宫人传膳。
膳食不过八菜一汤一壶酒。张阁老又想到了皇帝,只要不设宴,平日食素,摆上桌的也不过六味八味。他笑了笑,“太后和皇上的膳食,要比诸多门第还要节省。”
“一两个人,能吃多少?”裴行昭遣了宫人,只留了阿妩、阿蛮和李江海,亲自给张阁老斟酒,“我是酒管够就成。”
张阁老哈哈一乐。
裴行昭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坐下来,仔细端详着对面亦师亦友的人。面容清癯,眉眼内敛沉郁,目光温和澄净,鬓边却已染了霜雪。“这几个月,着实辛苦您了。”
“这是哪儿的话,朝臣最怕的就是无事可忙。”张阁老对她端杯,喝完后起身倒酒,说话也不与她见外,“前一阵你在宫里七事八事的,倒是有些担心,你受不住那等琐碎。”
“怎么会,也挺有意思的。”裴行昭笑了笑,“再不济,我还能用身份压人欺负人。”
“能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不过,经了那些事,真理解很多朝臣治家无方了。”裴行昭坦诚地道,“有的事真是一听就觉得烦,不想管。我是必须得帮皇后立威,不然也就只是看热闹了。”
“往后就好了,皇后也是聪慧明理的人。”张阁老顿了顿,忽地问她,“宫里所有的嫔妃、公主,你都认齐了么?”
“当然没有。”裴行昭笑道,“亲信倒是给我备了所有人的生平,可我只要一看,脑子就木住了,索性扔到一边,谁跳出来收拾谁也就是了。”
“嫔妃也罢了,先帝留下的那些还在宫里的公主,还是上心些,她们以后要是走上歪路,有些人就会说是你管教无方之过。”
裴行昭回想着那些公主,一个个的倒是见过几次,都是与嫔妃一起给她请安的时候,从来是扫一眼了事,“行吧,听您的,等有空了仔细瞧瞧。这一阵您也瞧见了,鸡飞狗跳的,就没气儿顺的时候,实在懒得理会那些。”
“明白。”
裴行昭问起张进之,“他在外头可还好?”
张进之是张阁老独子,两榜进士,先帝末年考取功名,翰林院里待了两年,外放历练,哪儿的差难当他请命去哪儿,也真有两把刷子,政绩斐然。
“好着呢。”张阁老笑道,“只是他祖母、他娘总是心急,说二十多了也不娶妻,愁死个人。”
“您是不是也挺上火的?”
“没。”张阁老笑意更浓,“他正是有拼劲儿干劲儿的时候,娶妻未必能锦上添花,随他就是了。”
“那倒是,万一走了眼,挑中的以为是解语花,实则是个河东狮,也是麻烦。”
张阁老哈哈地笑。
“说是这么说,过一两年就循例让他回来,到六部做堂官,依着他的意思张罗姻缘。”裴行昭婉言道,“在令堂和尊夫人,进之的姻缘是天大的事,总不能如愿,保不齐病急乱投医。万一做出点儿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总归不好。您又不能时时留心家里的事。”
“说的是,回头我跟他们说说这意思,让她们安心等等,她们是怕进之喜欢在外地办实事儿,总不回来。”停了停,张阁老又道,“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对宅门里的人非常忌惮?”
裴行昭笑出来,“您也不想想我近来经手的这些事儿,怎么样的人物,家里要是拆台的,都难保被坑的无法翻身那一日。我怎么能不忌惮。”
“被家族所累……你如此,淳风亦如此。”张阁老神色一黯,“你还好,要么不理会,要么就能出手料理停当,淳风却是不能够的。”
“他跟我说了一些经历。”裴行昭复述了崔阁老讲的第一个故事,“多年前的事了,他要是不说,我都想不起来要探究什么,是不是那样的?”
“是。”张阁老颔首,“我与他年岁相仿,崔家又不同于别的门第,年轻时有意无意的听闻过一些事。
“他金榜题名之后,他家老爷子出手阻碍他的仕途,把他拘在了家里。
“他生母为此吞金自尽,为的是用这横死的由头,让娘家为她的儿子出头,迫使崔家不敢再轻易打压淳风。
“他为生母守孝一年后,回了翰林院做修撰。”
这件事,崔阁老只字未提。裴行昭默默地喝酒。
张阁老又道:“有些年,我总感觉崔家行事没个章法,颠三倒四的,只看崔淳风,不论主张什么,自有他的道理,可偶尔崔家又会出一两件事,就觉得像是好好儿一个人平白被驴踢坏了脑袋。
“虽然对我没有坏处,还是忍不住探究一二,才知在崔家,他是一回事,他爹和两个手足是另一回事。
“也就是他吧,要是我,估摸着早被气死了。”
“崔家老爷子还在府里等结果?”裴行昭问。
“嗯。”张阁老见她眸中有戾气,忙道,“那老匹夫不值得脏了你的手,我来,我去跟他念叨念叨。”
“……也行。”裴行昭弯了弯唇,“武夫都是这毛病,一杀人就收不住了。”
“不过是因惜才而起。”
裴行昭又说了福来客栈的事,请张阁老着人去办,之后着重说了崔阁老讲的第二个故事,末了道,“他说的这个人,您应该也知情。”
张阁老听她复述的时候,眸色便有了细微的变化,思忖一下,几乎已经确定,“他说的应该是付云桥。”
“付云桥?”裴行昭搜索着记忆,确定从没听说过此人。
“他成名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别想了。”
“也是。”裴行昭笑了笑,“那么,付云桥是不是与您同科,或是年岁相仿?”
本朝的首辅次辅,都是文人中的牛人。
崔阁老连中两元,殿试中了探花。
张阁老则是连中三元,是开国至今唯一的一位。
文人的光辉,外人想起谈起时,也不免心绪澎湃。
“与我同科。”张阁老笑容里的意味颇为复杂,“我涉及的学问,自认比较实用,领会了便学的扎实些,为人为官不会意气用事,懂得变通。包括下场考试、殿试的时候,也会针对主考官与皇帝的心思,调整答话行文的路数,投其所好。这说到底,文人得先出头,得到认可,才能去办自己想办的实事儿,是不是这个道理?”
“自然。”裴行昭深以为然,“在军中也是一样啊,只有出人头地了,才能给上峰提出作战的建议,不然,一个军士里的愣头青,谁搭理你?”
张阁老颔首,“就是如此。付云桥却是不同,许是被幼年起环绕在身边的赞誉所误,文采斐然,但又没有十足的锐气,便让考官觉得稍微差了点儿火候,也就被我这圆滑的人压了一头。”
裴行昭一乐,“您少妄自菲薄了。论学问,谁敢在您面前张狂?”
“你懒得让我下不来台而已。”张阁老笑道,“或许对付云桥那种人来说,不成为翘楚便是怀才不遇,私下里处处攀比。进了翰林院,起初就看谁踏实勤勉,遇事又能灵活一些应对,刚进去就急着钻营往上爬,同僚都难以认可。”
“有些急功近利,那他跌跟头是办了什么糊涂事儿?”
“打点上峰,过从甚密也罢了,有了些交情之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两人竟结伴去过几次青楼。有同僚得知,直接告到了先帝面前。天子门生,却有那等行径,先帝怎么忍得了?直接让两个人回家种地去,有三二年,谁提起那两个人都会发一通脾气。也是上火吧,明明有望成为国之栋梁,偏生犯那种糊涂。”
三二年间,名字成了先帝的忌讳,这也就难怪付云桥被人们遗忘的那么彻底了,尤其在京城的人,每隔三五个月就能看到什么大戏,哪里会总记着以前的人和事。
“那么,崔阁老是要提醒我什么呢?”裴行昭道,“是不是说付云桥为长公主效力,暗中搅弄风云?”
“很有可能。”张阁老若有所思,“可是这样说来,那厮也藏的太深了,若非今日被提醒,我平时是惦记什么也不会想起他。”
“情理之中。您不用放在心上,我这头慢慢地找就行了。”
“也只能你费心了,我手里的人这一阵被支使得满城跑,没得闲的。”
阿妩出去了一趟,折回来后禀道:“姚太傅又让锦衣卫递话,求见太后娘娘。”
“不用搭理他。”裴行昭道,“吩咐下去,看好那老匹夫,别给他自尽的机会。”
阿妩称是而去。
张阁老一听便知道她已在整治姚太傅,笑了笑,转而说起朝堂上别的事。
两人边吃边谈,胃口都不错,兴致也很好,分喝了一壶陈年梨花白。
用过膳,喝了一盏茶,张阁老道辞:“我到崔家走一趟。”
裴行昭说好,亲自送他到宫门外。
同一时间的裴府,二夫人正在三夫人床前说话。
两个人已经有商有量地说好了三房所有私产的事,过一两日,便将罗家的人请过来,将此事落定。
二夫人道:“我会请先生教她学学算账理事的门道,闲来也叫她帮着管管内宅的事。想来多说三二年,她便能将产业接到自己手里,至于前程,我会请示太后娘娘帮忙拿主意的。你看这样可行?”
“再妥当不过了。”三夫人感激地望着二夫人,“我便将宜家托付给二嫂了。明知多余,我还是要说一句,劳烦二嫂叮嘱下人,不论到何时说起我,都是染了疟疾,病死的。”
以往再怎么不待见,到了此时此刻,二夫人也是唏嘘不已,“你放心,我晓得。”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愚人,眼前明明有个能带着自己站稳脚跟的妯娌,却一直只求相安无事,一味把自己和宜家关在房里,我怎么都无妨,宜家却实在是被我耽搁了。幸好,还不算晚吧?”
“不晚,小孩子么,早几年晚几年学些东西都是一样的。”
“我还有个心结,问过太后娘娘,她却不告诉我。”三夫人恳切地望着二夫人,“我想知道,她那些年是怎么过的,想知道自己到底曾把她害到什么地步,真的。二嫂可知道?”
“我也不知道。”二夫人如实道,“她不是愿意谈及自己的性子,而且我觉得不是能让人高兴的话题,就从没问过她。”
“是这样啊……”三夫人揉着手里的帕子。
“我倒是听一个人说过一些,”二夫人是听以前的管家周兴礼说的,“人牙子把她送到了地方上一个富户家里,做小丫鬟。在那时,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老夫人的本意是,把她送到地方上的庵堂落发,了断尘缘,也就等于与家族再无牵连。”
“做小丫鬟?”三夫人一点一点的用力,攥紧了帕子。离家前再如何,也是锦衣玉食的娇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被卖去做了丫鬟……那种云泥之别的落差,行昭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深深地呼吸着,打定了一个主意,“二嫂,让我去佛堂,见见那三个人。”
“这……”二夫人有些为难。
“他们到如今,都以为落到这境地,是太后娘娘报私仇严惩,却不知始作俑者是谁。就他们那样子,根本不配记恨太后娘娘。”
二夫人沉思片刻,“也好,我陪你过去。”
三夫人诚挚地道谢。
二夫人安排了一番,命人用软轿抬着三夫人,陪着去了佛堂。
妯娌两个进了佛堂,随行的只有二夫人三名亲信。在佛堂一侧的椅子上落座,一名丫鬟去里间传话。
片刻后,老夫人和大夫人走出来,都是形容枯槁,看起来比以前苍老了不止十岁。
婆媳两个见到妯娌两个,俱是不屑的冷笑,老夫人更是道:“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以前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的贱人,也来落井下石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二夫人眸子亮闪闪的,哈一声冷笑,全然变成了在婆媳两个面前惯有的泼辣形象,“您还真是瞧得起自己,只怕那兽中之王只觉得平白被埋汰了。要说勉强对得上的言语,最多是痛打落水狗,只是也要分什么狗,好多狗长得讨喜又忠心护主,你们啊,最多是那性如恶犬的人豢养出的恶犬。”
“贱妇!”老夫人冷冷地逼视着她,“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让你这贱妇进门,搅和得家宅不宁!”
“您要是这么说,我还就铁了心在这裴府过一辈子了,风风光光底气十足地做当家主母,裴显要是争气,过三二年,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宗妇。信不信的,您往后瞧,慢慢儿瞧。那些脏话,我就当没听见,毕竟,人不与疯狗斗。只是,您可要当心啊,我大可以命下人估摸着时间送饭,一两日给你们俩馊馒头。您说这样可好?”
老夫人抿紧了唇,不敢搭腔了,她总不能给行浩雪上加霜。
三夫人出声道:“你们别把矛头对着二嫂,是我要过来见你们,说一些事。”语声有些气力不足,却透着冷冽。
“你要说什么?”大夫人有些意外。做了多年闷葫芦的人,在这档口,一副病得快死的样子,要对她们说什么?
“这可真是说来话长。”三夫人定定地瞧着大夫人,“我被你们欺辱,在那之后小产了,你们还记得么?从那之后,我恨你们入骨,发毒誓要报复。”
婆媳两个愕然。这个在她们眼里一向是面色不阴不阳、行事逆来顺受的人,竟也有胆子起心报复她们?那么,她是如何报复的?她们落到这步田地,有她几分功劳?
三夫人说了静一与罗家的渊源,说了她与静一合谋致使行简枉死行昭被逐,又说了近些年来行浩那些龌龊行径皆是被静一与罗家等人怂恿之故。
老夫人与大夫人一直听着,一直做不得声,过度的震惊恼怒,使得她们不知作何反应。
“我是害得长房衰败的罪魁祸首,你们却是害得裴家多年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三夫人满眼鄙夷地望着她们,“你们这等蠢货,根本不配嫁人,不配生儿育女,到了谁家,便是谁家的祸根。对了,我嫁入裴家,也是你们做主,如今看来,是不是引狼入室?这么蠢的人,怎么还有脸活着?这么该死的人,怎么还有脸怨怪太后娘娘无情?”
语声落地,那对婆媳发出很怪异的嘶吼,冲向三夫人。她们想杀了她!
二夫人带进来的下人早就防着这种情形,当下护住三夫人,毫不留情地用力推搡。
婆媳两个双双摔了个仰八叉,一时间起不得身,在那里挣扎着,不自主地哼哼唧唧。
二夫人冷眼瞧着祸害了裴家多年的三个人,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幸好一个要死了,两个生不如死,要不然,她一准儿被气得吐血三升。
瞧着三夫人有些支撑不住了,二夫人吩咐两名丫鬟送她回房,自己则慢悠悠地踱步到老夫人跟前,满带轻蔑地俯视着。
老夫人挣扎着坐起来,“贱人!毒妇!我要杀了她,杀了她……”
二夫人转到她面前,勾出一抹笑,“老夫人,挺多年了,我都想做一件事,今儿您就成全我吧。”语毕,狠力挥出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掴在对方脸上。
老夫人被打得再次倒在地上。两个她鄙弃多年的儿媳妇,轮番到她面前示威,甚至出手打她,焉能不怒火滔天。可她如今这身板儿,已经不得情绪的大起大落。
喉间涌上一股子腥甜,她想压下去,却不能如愿,下意识地一偏头,呕出一大口鲜血。
二夫人漠然以对,瞥一眼香案上的符水,“药每日都给你们备着,自己用吧。”说完转身,踩着平稳的步子走出去,命守门的把门关紧,落锁。
不是那个老妖婆不把媳妇、女孩子当人,不是她急功近利,打着信佛的幌子走捷径以图实现心愿,当年事情何至于走到那地步?也就是如今她已走至钝刀子磨心的地步,要不然,二夫人真想每日赏她一通巴掌、一顿竹笋炖肉。
至于三夫人……二夫人想,死就死了吧。
三夫人被欺凌的时候,稍稍脑子转个弯,便可以将事情暂且应承下来,去找裴洛,甚至找二房,在那个时候,谁会不帮她?
那婆媳两个那一段缺钱用,就是二房和裴洛联手促成,你罗氏难道不知道?不外乎是明知如此,当时有了几分底气,才与婆媳两个对着干,结果反倒被人家收拾了。
再往深一步想,当时三夫人不定说了怎样的话,才使得一向自诩高贵的婆媳两个恼羞成怒到了那等地步。
三个拎不清的混帐到了一处,却把两个孩子害到了那等地步,合该有今时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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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银。张阁老踏着月色,走进崔家老太爷住的院落。
崔老太爷病了,自从崔阁老及崔家男丁相继入狱,他便知大难临头,又如何能不病。也就是他已经年迈,子嗣又断不会把任何事往他身上扯,不然,也早就吃牢饭去了。
见到张阁老,崔老太爷很意外,想起身,却被张阁老摆手阻止:
“免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与您说说话。”
崔老太爷也实在没有力气,从善如流,“阁老宽和大度,老朽多谢。”
“言之过早。”床前有座椅,张阁老也没坐,只是负手望着对方,“淳风为着崔氏不至于被灭族,今日进宫面见太后。”
“有这种事?”府邸有军兵把守,崔老太爷早已与外界断了音讯,“那么,太后那边——”
“崔家的事,我知道一些。我知道多少,太后就知道多少。”
崔老太爷不知道这话指的是什么。
“淳风年少时的事,我在想,如果他与您那嫡子调换,您又当如何?”
“……”
“儿子对妾室起了色心,已经动手用强,哪怕是嫡出,也该逐出家门。被人意外失手致死,也是自找的。”张阁老说道,“怎么您会就此恨上了淳风?要是反过来,您的正室被庶子觊觎,嫡子失手致使庶子身死,您也会这样么?”
崔老太爷道:“手指尚有长短,何况膝下儿女。没有发生的事,便不需想。”
张阁老的目光转为深沉莫测,“在您心里,既然嫡庶的区别这么大,您为何要纳妾添庶子?如果有的选择,谁又会愿意做您的子嗣?”
崔老太爷转眼望着别处,眉宇间现出几分不悦。各家有各家难念的经,既然是家事,哪里有什么道理对错好讲?
“您不服气?这可糟了,这本是太后的意思。”
崔老太爷的视线立刻转回到张阁老面上,“他到底跟太后说了些什么?”
“您以为他说了什么?”张阁老笑微微的,“把一切罪责推到您头上?没有,他想收拾您,早十年就能办了,可是烂摊子已经铺好了,有没有您都一样,他犯不着动手。丁忧二十七个月,也实在耽误他办正经事。”
崔老太爷蹙眉,这才发现,首辅大人也有着一张能诛人心的利嘴。
“淳风只是想留下后辈里的好苗子罢了。至于您,其实也能推得干干净净,横竖近些年来只是躲在府里生事,也没人提及,照常来说,能得个回祖籍种地的结果。”
崔老太爷眼里有了点光彩。
张阁老却是怒意顿生,是以话锋一转,“不过,太后与我都不想留着您了。长公主势必要被落力打压,陆、杨一案不是昭雪便能了结,这等是非您都掺和了,还想活?真要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现身说法?对不住了,太后与我从不成全这种人。”
崔老太爷的眸子很快变得浑浊黯淡。
张阁老语气冷冽如冬夜里的寒风,“写份招认参与谋害忠良的遗书,自己选个死法。不然,我就亲手把你这把老骨头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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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裴行昭就听说了裴府佛堂的事,以及崔家老太爷留下遗书、服毒自尽的消息。
对崔老太爷的死,裴行昭稍微有点儿意难平,“这就死了?他倒是会找便宜。”
阿妩抿了嘴笑,想不出寻常人听到这种话,会不会吓得腿肚子转筋。
裴家内宅的事,裴行昭琢磨了一下,“给那三个请个大夫,死了就不好玩儿了,我那个好二叔刚有个样儿,被耽搁三年实在不值当。”
“是。”阿妩转身传话下去,之后问起罗家夫妇,“您到底打算把他们晾到什么时候?不会忘了吧?”
两个人进宫来,就被带到了花园,已经站了整夜。
“等皇后皇上请过安再说。”
这天,皇后皇帝相继来请安时,说起了同一件事:
之前诬告王婕妤的周美人的知府父亲已然问斩,王婕妤的生母原东家得了皇帝亲笔写就的义商二字,在同行间洗清了曾经受的质疑排斥,生意又能回归正轨了。
如今她来了京城,送了些生意上得来的一些上乘品相的物件儿,托人送进宫来,以示对皇家的感激。
皇帝皇后想再给她些恩典。皇帝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赏什么,要是给她做内务府生意的机会,保不齐引得同行妒恨,反倒是害了她,赏银钱吧,人家又不缺。
皇后是个务实的,想到的是可以安排原东家与王婕妤见上一面,只是不好找由头,大概需得私下里安排一番——原东家毕竟与王知府和离了,王婕妤已经又有了一位名义上的嫡母,这种情形的母女在宫里相见,至今还没有过前例。
裴行昭觉得皇后的想法好,决定给王婕妤立个替太后、皇后去云居寺上香供奉经书的名目,放她出宫两日,与原东家团聚——裴行昭这不信那不信,却与不少道长、住持有交情,到如今,谁都不会介意帮她圆谎。
皇后笑逐颜开,皇帝也满口赞同。
皇后回到宫里,从小库房里挑选了几样赏赐的物件儿,亲自送到王婕妤宫里,把这喜讯当面告知。
王婕妤喜不自胜,由皇后陪着,来寿康宫磕头谢恩。
裴行昭也已备了赏赐之物,让王婕妤出宫时一并带上,“是哀家对原东家的一点儿心意,记得替哀家带个好。锦衣卫送你过去,不要怕,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王婕妤再次谢恩,离开时脚步欢快,似是将要飞出笼的小鸟。
裴行昭瞧着,也觉欢喜。
书房清净下来,她又批阅了半个时辰折子,方起身去了花园。
罗家大老爷、大太太身在一片草地上,草地中央有一棵合抱粗、枝条低垂的大树,这里本是用来给年岁小的人放风筝的。
夫妻两个从进宫到此刻,水米未进,始终记着传旨的女暗卫那张紧俏得透着杀气的脸,因而心惊胆战。
看到裴行昭玄色的身影趋近,二人弯了早已僵硬的腿,跪地请安。
裴行昭没让他们起身,站在五步之外,打量一阵,道:“罗大人想升官,为何不与哀家直说呢?你当初大可以写信给哀家,说要是不能如愿,便会出下策,连累裴家。
“你没有,你甚至都没正经与哀家来往过。
“当时是不是想,横竖是个粗鄙的女屠夫,横竖是裴家老夫人、大夫人的孙女、女儿,横竖只是你们手里的棋子,根本不配你们假意应承。”
罗大老爷慌忙道:“微臣万万不敢。”
“不敢看不起哀家?”裴行昭背着手,缓缓踱步,“是否也不敢承认你们暗中做过什么事儿?”
“请太后娘娘提点一二,微臣愚钝,不知您所指何事。”罗大老爷看着她玄色的衣摆、同色的薄底靴,在眼前来来回回。
裴行昭撇下他,“罗太太怎么说?”
罗大太太磕磕巴巴地道:“臣、臣妇也请太后娘娘提点,实在、实在不知该如何回话。”
“好,哀家提醒你们。”裴行昭一字一顿道,“裴行浩,裴荣,静一,黛薇,红柳,付云桥。想到了什么?敢不敢认?”
罗大老爷的脊背已被冷汗浸透,手下意识地用力,扣入泥土之中。
罗大太太发起抖来。听这话音儿,太后什么都知道了?那么,是主动招认,还是三缄其口?太后应该不会降罪罗家吧?罗家毕竟是她三叔的岳家。
这样想着,罗大太太转头,看着身边的夫君。
罗大老爷察觉到,匆匆回视,微不可见地摇头,用眼神警告。
一丘之貉,总会有些相同的毛病,例如死鸭子嘴硬。裴行昭语带笑意,“你们为何这么看得起哀家?为何认定哀家会在意颜面,维护亲族,照拂亲戚?”
罗大老爷道:“那些人名,微臣听得云里雾里,是他们之中有人指证罗家什么罪行么?微臣愿意与他们当面对质。”
“既然听得云里雾里,刚刚怎么会怕成那个样子?怎么会与你发妻眉来眼去的?”裴行昭抬手按了按后颈,又晃了晃颈子,走向不远处的大树,信手折了一根枝条。
枝条三尺多长,刚吐绿,很是柔韧。
裴行昭折回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抚着枝条,“授业恩师曾与哀家说,习武的化境是手中无兵器,却如有兵器一样杀敌于瞬息。次一等,便是万事万物都可做伤人的兵器。哀家还没到那种火候,只能以草木树枝这些充作刀、剑、刑具。”
罗大老爷大骇。这还没说几句,怎么就要亲手动刑了?“太后娘娘,您到底要问微臣什么事?微臣……”
裴行昭一拂手,他一旁的罗大太太就落到了阿妩近前,阿妩不等人落地,稳稳接住,将人带离到远处。
裴行昭道:“哀家很是好奇,罗大老爷血管里流的,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是血还是污水。”
语声刚落,枝条挥出,抽在罗大老爷身上。
手法轻灵优美,也不见她有杀气,任谁看来,那枝条落下的力道都不会重。
该刹那,罗大太太松了一口气,想着太后只是要小惩大诫,用这种手段羞辱罗家而已。
可有时候,亲眼所见的,未必是真的。
枝条落下,罗大老爷便是一声惨呼,身形倒地,蜷缩又舒展地挣扎起来。他的感觉,就如被一把钝刀的刃硬生生地在身上割了一记,简直要将他的皮肉刮去一条似的。
裴行昭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轻盈地移步到他近前,枝条再度落下。
没挨几下,罗大老爷便痛苦地嘶号着在草地上打起滚儿来。
裴行昭亦步亦趋,手里的枝条是刑具,亦是长了眼睛的鞭子似的,控制着他不脱离自己要控制的范围。
罗大太太瞧着那情形,活似见了鬼似的。太后始终是轻灵优美的身法手法,始终令人看不出施力的样子,可自家老爷的衣袍已被割破了一道又一道,不消片刻,已浑身是血。
太后要做什么?要让他血尽而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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