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攸道:“还不就是隐晦地说些压人的话,比如我诚心诚意请廖家来京城,宫里宫外不少人都晓得,他们要是不来,外人不见得不起疑。本来么,京城名医多,对廖云奇只有好处。”
阿蛮释然一笑,“你在那边的时候就应该这么说。”
“面对面的,又是被我连累的,怎么好意思?”
“也是。”阿蛮喝完茶,“没别的事儿了,我回去复命。”
杨攸送她出门,下午照着章程训练属下骑射,一个个大小伙子被她收拾得恨不得哭一鼻子,却又无法忽略她好得出奇的骑射功夫,也只能往好处想:只要累不死,就能有被她训练出样子的一日,就可以在别的亲卫军面前耀武扬威。总之,这日子还是有奔头的。
大统领颜学开过来转了转,高兴得哈哈大笑,说别的亲卫军也要添像杨郡主这样的好手。
得到的是骁骑卫七嘴八舌地抗议,说好歹等到他们成气候了再说。
颜学开更高兴了,说那就看你们的表现,然后溜溜达达地走了。
杨攸瞧着,心里发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暮光四合时分,整队训话之后,便让属下解散,明日继续,自己到值房看了些公文,这才回了府中。
杨夫人把碍眼的下人都打发了,杨攸惯用的亲卫、下人陆续来到府里,各司其职,帮她打理内外,眼下她回到家里,便不会看哪儿都不顺眼了,心情就很不错。
到了书房院,更衣洗漱之后,她站在饭桌前,奇怪丫鬟怎么还不摆饭,杨夫人亲自拎着食盒进门来,有点儿意外:“您怎么来了?”
杨夫人顾自打开食盒,亲手给她摆饭,“做了几道菜,本想让灶上热着,不想刚做好你就回来了。”
“辛苦您了。”杨攸坐下,瞧见有自己很久没吃过的狮子头,夹了一个到碟子里,尝了尝,笑,“这个您做的特别好吃,以前经常跟太后娘娘说呢。”
杨夫人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
“人家又没亲娘照顾这些,你说这种话合适么?”杨夫人有些小心翼翼地道。
“不是一回事。”杨攸笑了,“她的管家厨艺特别好,跟着到军中做了伙头军,当然会给她开小灶,她就总显摆管家做的饭菜,我们可不就得说说自己的亲友做的比管家好的,她听了就让管家学,一我们能一块儿饱一饱口福。放心,她没那些小心思。”
杨夫人释然,逸出愉悦的笑容,“既然喜欢吃狮子头,以后隔三差五地给你做。”
“好啊。”说实话,杨攸还不能完全适应母亲转变得这么贤惠——以前被磨着的日子,实在是度日如年的那种痛苦,情形一下转好,她不免担心长久不了。
有两名丫鬟轻手轻脚走进来,放下一叠衣物。
“我和你弟弟吃过了,你慢慢吃。”杨夫人叮嘱着,转去整理衣服,“这几天跟房里的丫鬟给你做了几件衣服,在家的时候就换着穿。对了,官服要不要做一两套备用的?”知道女儿的差事不乏摔摔打打磕磕碰碰的时候,筋骨是早练出来了,衣物的损坏却是不经意间就发生的事儿。
“也行,做两套备用的吧。”杨攸道,“经常骑马,一个不注意,衣服就被树枝什么的勾破了。京城有这种铺子吧?就是做官服绣样、补子的铺子。”官服不是闹着玩儿的,绝不能出差错。
“有,问过了,做得又快又好,找不出丁点儿差错。”
“那就好。”杨攸顿了顿,“您这一阵,在家里忙什么呢?”
“就是迎来送往的。送来家里的帖子,你挑出来让我有空可以见的,我已经和几位夫人走动着了。坐在一起说说话,聊聊京城最近出的一些事。”
杨攸有点儿意外,“好事啊。”之前的两年,母亲不论在不在她任上,都不与人走动,只和家里那些三姑六婆凑在一起。
“说起来,近日那些言官,不打他们一顿,真有些不解气呢。”杨夫人道,“大伙儿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觉得。这次是英国公,要是你或是相熟的人家里做官的呢?那个姓方的也太过分了。”
“可别这么想。”杨攸笑道,“打他们就是真给他们脸了,他们就又有个能安慰自个儿的由头了:就算是错了,最该被尊重的言官这不也挨打了么?不欠谁的了。还是这样好,让士林的人钝刀子磨着。放心吧,这事儿不闹个一两年不算完,就算姓方的病死了,也只会被认为是和手足、族人掐架掐不过,把自个儿气死了。”
杨夫人轻笑出声,“真是这样?太后娘娘也是这么想?”
“真是这样,言官能不打就别打。”杨攸想了想,耐心地道,“当然,他们不识相的话,那就要往死里打了,太后娘娘原本是真要发落他们。但是英国公要说原委,锦衣卫也说了,那这事情就得缓和着办,不然英国公就不是完全占理的一方了——是受委屈受气了,但太后娘娘给他出了气,别人会这样看待。有时候,打了人不见得占便宜,不动手反而有好处。要不然,打仗怎么都喜欢兵不血刃呢?”
杨夫人认真地品味了一番,“总算明白几分了。”
“自己明白就得了。”杨攸叮嘱。
“我晓得,关乎太后娘娘的心思,怎么能跟别人提呢。”
杨攸满意地笑了笑,就着可口的菜肴,连扒了小半碗白米饭。
杨夫人整理好衣服,整整齐齐地码放起来,望了女儿片刻,噙着微笑往外走,“我该回房了。”
“那什么,”杨攸实在忍不住了,转头问道,“太后娘娘到底跟您说什么了?”
“说什么?”杨夫人在脑子挑拣着最重要的一句,结论是挑不出,就随口甩了一句,“说别人是用脑子跟她玩儿心眼儿,我是用命跟她玩儿。”
这还真是小太后的做派,说正经事不用正经词儿。杨攸想笑,又实在不好意思笑出来,用按眉心的动作掩饰。
杨夫人却走到她身边,取出帕子,给她擦去唇角的饭粒,“想笑就笑,也不怕憋坏了。不过,太后娘娘说的对,先前照着她说的办,想着权当是个差事吧,不成想,真有些用处,时日久了,益处应该会更明显。”
“她是为了我们好,是我们的福气。”杨攸绽出了笑靥,却是分外柔和的笑,透着点儿亲昵,“给弟弟请的先生,过几日就到了,您到时候见见。”幼弟习武是不可能的事儿了,母亲已经失去了两个习武的至亲,再不能允许幼子步上长子后尘的任何可能。
“好,束脩仆从什么的,你看着安排好,免得我不明就里,委屈了先生。”杨夫人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吃饭吧。尽量早点儿歇下,别又看公文看到半夜三更的。”
“嗯!”杨攸有心再跟母亲说说话,转念作罢。
她一见母亲有所转变,就变回先前的孝顺样子是应该的,但母亲要是又变成不可理喻的做派,她就又要暴躁至极,跟着变回冷脸冷眼的样子。在家是过日子,又不是带着行头变脸唱戏,还是慢慢来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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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皇后循例前来请安。
裴行昭昨晚耗到后半夜才睡,早间就起得有些晚,正在用早膳。
她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对皇后道:“再吃几口?”
皇后称是落座。
宫人给皇后摆好碗筷杯碟,又奉太后之命奉上小半碗燕窝。
皇后默默地享用着燕窝,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裴行昭仔细回想了一番。
近来她抽空去看过大皇子两回。那小子如今在学的是幼学中庸那些,翰林院随意拎出一个都能讲解得十分透彻,她需要回答的,是他私下里看一些史书、习字作画遇到的疑问;
习武方面,还需要每日蹲马步,他自己最感兴趣的是骑射,但只能骑马归骑马、射箭归射箭地分开习练,不然容易摔下马,等到蹲马步的时间昭示着体质过关了,才能让他尝试着能不能内外兼修,打坐运功,再有了些成效,骑射才能撒开手由着他的性子习练——就算摔下地,他也能护住自己不伤到筋骨。
要她看,习武方面的资质,跟小时候的自己、韩杨韩琳比较的话,差了一大截,但要是跟他爹比的话,就是强了百倍。总之是值得用心点拨的苗子,年月久了,可能就会发现他真正有天赋的武学,譬如刀法箭法枪法甚至暗器。
皇后对她前去看过、指点过还是非常高兴的,明显也是儿子的事大过天的主儿,今儿这是怎么了?心疼儿子习武太辛苦,不想让他学了?那也不至于这样,她的态度是孩子喜欢就学着,半途而废也没事,只要有个好身板儿不做病秧子就行。
裴行昭边用早膳边琢磨,吃饱了就不再做无用功,遣了宫人,问皇后:“有什么心事?”
“您看出来了。”皇后当即承认,“有件事,我实在是气不过,定要管一管。”
“说来听听。”
“是我母族黎家的事儿。”皇后道,“这一阵,言官的事闹得满城风雨,黎家门里的事才没人顾得上,要不然,也早就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黎家是先帝过的最后一个冬日奉召进京,接受先帝给予的一应封赏,住进御赐的宅子,定居京城。
说起来,黎家固然有个貌美倾城的闺秀,在这个皇室女子讲究门第越高越好的朝代,能成为皇后母族实属意外。
那年赶巧了,礼部送到先帝手里的名单,硬是没有一个他一看就合心意的门第,而且多为结亲后他就要担心儿子被外戚拿捏的。按理说,把单子打回礼部就结了,他偏不,跟谁较劲似的,选了人们都认为是凑数的黎家。
“样貌出挑,门第低一些也无妨,起码瞧着顺眼,过日子也省心。那不孝子万一开窍了长了出息,说不定能拿捏住他岳家。”先帝提及那档子事儿,是这样对裴行昭说的。
裴行昭就问他,拿捏住个不起眼的门第,欺负媳妇儿,就是有出息?
先帝瞪了她一会儿,让她滚去看折子。
黎家地位水涨船高,等同于穷人暴富,有沉不住气的生点儿事也正常。裴行昭示意皇后说下去。
皇后打开了话匣子:“是我那个哥哥。以前看他还算有模有样的,哪成想,一成婚就原形毕露了。……”
是去年秋日,皇后的哥哥黎元鑫娶了长安当地的乔氏女,一人是先帝赐婚。
乔氏之父乔景和曾任江浙布政使、两广按察使,三年前触怒先帝被革职,实际是有意磨一磨他的锋芒,这次被推荐进京替补重臣空缺的,他便在其列。
乔氏嫁进黎家的时候,刚满十四。可赐婚旨下来就得在百日内成婚,先帝想的也简单,说等到乔氏及笄之后,两个孩子再同房就是了。他的目的是给乔家一个提醒:皇室还会用乔家的人,但不是现在,别的就不是他需要慎重思虑的了。
结果,十四岁的乔氏在成婚当夜,黎元鑫用强之下,成了他名符其实的妻。
乔氏三朝回门的时候,便不想回黎家了,被至亲问起,又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新婚夫妇,她能指责夫君像个采花贼那样对待自己么?大周律法没有这一条,她也没听说过先例。
最终,她搂着母亲哭了一阵,说只是舍不得亲人,还是回了夫家。
与被男子打骂一样,有了第一次,就有很多次。
她能考虑到的最严重的问题,是身子骨还没长成,如果怀胎就是九死一生,因此用了避子的汤药、香料。
从那时起,她就起了离开黎家的心思,想着再过一年半载的,身子大抵也很难有孕了,黎家一定以子嗣为重,巴不得给她一纸休书,让她给新人腾地儿。
嫁人的差事她办过了,虽说办砸了,却对谁都有个交代了,往后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女孩子,一些险恶的世情,是她想象不到的。
她约束得住院子里的下人,对夫妻两个房里的事绝口不提,她却约束不了黎元鑫的嘴巴。
来到京城后,乔氏忙着布置新居的时候,黎元鑫和身边的小厮丫鬟通房,无所顾忌地说起与妻子床笫间的事。
主子都嘴贱到这地步了,下人要是懂得守口如瓶才奇怪。
没多久,府里流言四起,起先还能维持几分实情,大家都有些同情乔氏,慢慢的,话就传得面目全非,转变成乔氏小小年纪却狐媚放荡,致使黎元鑫把持不住,没办法等到她及笄后再同房。
末了,话传到了皇后的双亲耳里,两个人的反应出奇的一致:乔景和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其实治家无方,尤其教女无方。
现如今,黎家给乔氏安了个克夫的名声,要黎元鑫休妻;乔氏则怒到极点,要去顺天府告状。
这几日,皇后双亲几次三番进宫来,求女儿给家中做主,在事情闹起来之前对乔氏施压,让她乖乖地拿着休书滚出黎家。
裴行昭听到这儿,瞅着皇后,有点儿懵。
皇后这个人,起初相处,是畏惧于太后的坏脾气和进宫前的经历,之后相处便完全出于情分了。所以,她不可能不知道,什么事情是裴行昭的底限,她绝不可以踩线。
这事情的确是听着就气不过,是该管。但是,皇后想要管谁?总不会以为跟她说过了,狠狠数落了她哥哥,就能帮着她娘家欺负人吧?皇后又不是方诚濡那类人。
那么,这样生气只是单纯地气娘家?可也有些不对,总不能跟她裴行昭一样不在意娘家是何情形吧?
皇后不是第一次看到裴行昭像个傻兔子似的发懵了,以前看到会分析出原因,会想笑,这会儿却顾不上了,诚恳地道:“我说话一直就有个毛病,话说不到点儿上,压不住人,您教教我行不行?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他们依照乔家闺秀的意思行事?”
“原来是为乔家闺秀撑腰。”裴行昭释怀,很直白地道,“那还不容易,我来办,你看着,有用得上的招儿就学着。”
“那怎么行?”皇后摇头,“是我娘家的事情,怎么能让您担责?”
“能借用的、该借用的势力,只管用,不然那不叫有担当,叫一愣子。”
“……”皇后愣了愣,笑出来,“您啊,话可不能这么说。”
“话就得这么说,这笔账也另有算法。”裴行昭和声道,“这事儿你怎么办,黎家都不见得照你的意思行事,那就不如我来唱白脸。造孽的是先帝,是他脑子一热用赐婚安抚官员,是他害得乔家闺秀未及笄就嫁人。这个烂摊子,就得我或皇上收拾,而不是你。”
“太后娘娘。”皇后眼中尽是感激。
裴行昭微笑,“你有这样的态度,是我没想到的,亦是我庆幸的。”
“同是女子,我怎么会不记得,奉命成婚、害怕生孩子丧命是什么心情?”皇后苦笑,“我对娘家,早就心凉了。也不是没被善待过,在家过得跟一般闺秀一样,但是我早在九岁那年,看到我娘怀胎五个月小产了,那情形……”她的眼神因着回忆现出恐惧,“太可怕了,好多血,我娘痛苦得简直没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我从那之后,就怕嫁人,更怕生孩子。可我不论怎么说,他们还是争取把我送进宫,说女孩子既然生得好,就应该谋取荣华富贵,这是老天赏饭吃。恁的可笑。”
裴行昭起身,拍拍她的肩,“好了,有日子没见你哭鼻子了,再说下去一准儿哭。陪我溜达到清凉殿去。别不高兴,想想我们的大皇子,你是他娘,要照顾他很多年呢。”
“嗯!”皇后心情转好,笑容又恢复了明媚,亲昵地携了裴行昭的手臂。
裴行昭由着她,路上,问道:“乔家那边的人到了京城没有?”
“前两日赶到了京城,要不然,黎家怎么会越来越急切,恨不得住在宫里。”
“他们也不用着急了,传吧,还有乔氏。”裴行昭道。
“是。”皇后吩咐下去。
到了清凉殿,裴行昭批折子,皇后在各处看了看,盘算着把几个摆设换成了自己库房里存着的更好的。裴行昭不讲究这些,她却很喜欢布置居室。看完殿内,又到外面转了转,见殿前殿后都栽种了茉莉,不免询问宫人:“怎么只种这些?先前就是这样么?”
“不是。”宫人回道,“这是太后娘娘交待的,说省心也省事,等茉莉到季了,就改种月季。”
茉莉的味道好闻,形成的氛围很是怡人。皇后笑着点了点头。
皇后的父亲长兴侯和黎夫人、黎元鑫来了。皇后也不落座,替阿妩帮忙磨墨。
三个人行礼之后,裴行昭吩咐平身赐座,并不急着问话,而是交代道:“等乔氏来了再说话。”语毕继续批折子。
黎家三个人时不时望向皇后,用眼神示意她打圆场说点儿什么。
皇后只当没留意到,专心致志地磨墨。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乔氏进宫来。她穿着一袭淡紫色衫裙,绾了高髻,神色沉静,步调优雅从容,样貌婉约柔美。
她走到玉阶近前,屈膝行福礼,“乔氏尔凡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裴行昭停了笔,打量她一下,和声问道:“怎的这样穿戴?”说话时瞥过黎家人,长兴侯声色不动,黎夫人和黎元鑫目露不屑和幸灾乐祸。
乔尔凡恭声回道:“臣妇本该按世子夫人的规制穿戴,因现下已移居陪嫁的宅子,走时匆忙,忘了命下人带上诰命衣饰,返回夫家去穿戴,起码要耽搁一个时辰左右,斟酌之后,便径自进宫来了,请太后娘娘降罪。”
言辞间,毫无将过失推给别人的意思。
裴行昭一笑,“无妨,只是说说你们的私事,倒也不必守着繁文缛节。坐下说话。”
“谢太后娘娘。”
待宫人上了茶点,裴行昭道:“尔凡,你夫家闹着要将你休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将事情原委与哀家说一遍。”
黎夫人站起身来,接话道:“太后娘娘,是这么回事……”说到这儿,感觉到太后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小刀子似的,便住了口,望向自己的女儿。
皇后忙着帮裴行昭整理已经批阅好的折子。
乔尔凡称是,略略低了头,克制住不可能没有的羞愤憎恨,语气平静又言简意赅地将事情原委讲述一遍。
说的与皇后之前所说的大同小异。皇后本就是先派人询问她详情,又派人暗中探查黎家一众下人的说法,综合整理之后得出确凿的结论,这才转告裴行昭的。
末了,乔尔凡道:“太后娘娘,臣妇离开黎家,是和离还是被休弃,臣妇本不在意。可是黎家却加给臣妇放荡狐媚、克夫这等欲加之罪,臣妇万不可接受,如何都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她站起来,盈盈一拜,目光清明透着倔强的双眼,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打手势,示意她起身,之后瞥一眼长兴侯,“黎侯真是清闲得紧,换个一家之主,哀家便是让他听,他都没脸听,你却像是听惯了,听得麻木不仁的样子。”
长兴侯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忙起身行礼道:“回太后娘娘,断不可听信这女子的一面之词。此事关乎犬子的声誉、前程,臣再不想听,也得听。太后娘娘,众所周知,犬子与乔氏的姻缘,可是先帝赐婚,总不能闹到最后,由着这女子颠倒黑白,辱没外戚也就是辱没皇室的名声吧?”
他倒也会算说话,自开春儿起,皇帝和裴行昭没少扯着皇室声誉的旗号惩处人。可他不知道的是,这冠冕堂皇的理由,用起来能保全一些人的颜面,不至于被惩处了还连累很多人。
裴行昭睨着他,“黎侯原来还记得,乔家与黎家结亲,是先帝赐婚。那哀家就要问你们一句了,先帝赐婚,只是瞧着两家适合结亲便赐婚么?”
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先帝有时候就是那么不是东西。但她相信,黎家不敢说实话,毕竟,自会有人为先帝照章程行事,不让他显得过于率性而为。
果然,长兴侯不敢应声。她用皇室名声做由头的事情不少,但借着对先帝大不敬罪名收拾人也是有的。
裴行昭又问:“黎家是不是以为,钦天监只是摆设,先帝命他们给乔尔凡、黎元鑫合八字,只是敷衍了事?他们又是否有那个胆子,敢对劳什子的克妻克夫的事情瞒而不报?”
对啊,说到点儿上了。皇后暗暗钦佩,这一点,她可是被磨烦了好几日才回过味儿来的,但是,她娘家也有的说——
黎夫人又一次按捺不住急切,将话接过去:“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这人的命格,会随着所在地、所居住的宅邸发生变化,这些是很多得道高人都说过的。太后娘娘博学广知,应该有耳闻。”
“哀家的确听说过,甚至于,也算懂得些测字算命的门道,旁的不敢说,若是走街串巷坑蒙拐骗,寻常人轻易不能识破。”
皇后稍稍侧转身,背着娘家人笑了。
裴行昭的话还没完:“黎夫人是不是想请个人,来与哀家探讨算命甚至玄学的门道?”
“臣妇不敢,但是,进京之后,乔氏克夫确属实情啊,犬子动辄不舒坦、出意外,这些都是阖府下人皆知的。”黎夫人避重就轻,“臣妇请了好几位高僧道士到侯府,请他们看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乔氏不适宜来京城,若在长安,的确是旺夫兴家,但在京城,却因八字与帝王之气相冲,会克夫败家。”
“是真的?”裴行昭也跟她避重就轻,“那么,哀家就要问一问了,黎元鑫要是跟乔尔凡继续过下去,会是怎样的情形?”
“会被克得病痛不断,为此丧命也是可能的!”黎夫人说到这儿,跪地哀求,“太后娘娘,看在皇后娘娘的情面上,您可得为黎家做主啊。不是黎家容不下乔氏,而是她实在不适合留在侯府。黎家若是为了先帝赐婚那一节,便闹得家道中落,惹得皇后娘娘忧心忡忡,必然也不是先帝愿意看到的。先帝在位期间,也是有过赐婚之后又命臣子休妻的前例的。”
是出过臣子奉旨休妻的前例,可女方是先帝的一个女儿,她仗着自己是金枝玉叶,连公公婆婆都动辄打骂,先帝不让臣子休了她,还要留着现世么?
“请了高僧、道士,有哪些?”裴行昭忽然岔开话题,扬声唤李江海,“着锦衣卫去查,把他们全部带进宫来!”
“是!”李江海声音高昂,快步而去。
裴行昭又望着黎夫人,“若是哀家请来几位国寺的住持、皇上仰慕的道长,否了那些人给你的说法,你又当如何?”
不少僧道也是要为了寺庙道观的香火旺盛而昧着良心做一些事情的,譬如黎家这等他们自认为绝对惹不起的皇亲国戚,人家想要他们怎么说,他们也便怎么说了,只为着来日做文章传扬自己算准了什么,便会引得更多人傻钱多的高门中人前去捧场。
“太后是不该知晓你们玩儿的猫腻的,可哀家又不是一出生就是太后,这些乱七八糟的戏,哀家在民间官场见的多了。”裴行昭对黎夫人投去不屑的一瞥。
如果那些僧道说不敢笃定算得准,那么黎家也不过是受了蒙骗而已。长兴侯盘算着,道:“太后娘娘,即便测八字的结果有出入,可犬子与乔氏到了京城之后,也实在是无法举案齐眉。只说眼前,寻常女子怎么可能在人前说出那些?简直枉顾礼义廉耻,她却说了。想来她终究是个福薄的,到了京城便似变了一个人,实在享受不了天子脚下的繁华富贵,如此,不如一拍两散。不如这样,双方各退一步,犬子与乔氏和离也便罢了。”
皇后听了父亲这一番话,再没看热闹发笑的闲情了,只觉得面颊烧得厉害,深深引以为耻。
当初要不是皇帝怕死了裴行昭,打死也没娶她的胆子,那她这太子妃就得让位,就会被先帝随意给个位分——这些她都知道,但在没有人情可讲的皇室,她无能为力,不能为自己争取半分,只能认命。
可是乔尔凡何辜?父亲这个做公公的,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先帝是为了江山社稷权衡母仪天下之人的人选,你黎家又有什么好权衡的?
“黎侯的话说的可真轻巧。”裴行昭漫声道,“是哀家要尔凡讲述原委,哀家要听,谁敢不说?你要她抗旨么?平白冤枉她的话,你不妨冲着哀家来。”
“臣万万不敢!”
“你不敢?”裴行昭弯了弯唇角,“哀家瞧着,快没你黎家不敢的事儿了。先前还做着个六品官,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了先帝亲封的侯爵,便做起了富贵闲人。这无妨,毕竟黎家是皇后的母族,皇后尽心服侍皇上数年,又为皇室开枝散叶,于社稷有功,没什么好赏她的了,便恩及黎家,给她体面。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以为先帝是给你们体面?”
长兴侯忙道:“臣不敢,黎家更是不敢。”心里已经打起了鼓,腿肚子也开始转筋,太后偏袒乔尔凡之心,昭然若揭。自己那个女儿到底在想什么?!
“再说这门亲事,你们也以为是先帝给你们体面?想多了,那是给乔家给乔景和体面,安他的心。这些君臣之间的弯弯绕,如你这种官场里混日子的,不会明白。”
黎夫人听不下去了,“太、太后娘娘……”
“闭嘴!”裴行昭一记眼刀甩过去。
黎夫人垂下头去,再不敢吭声。
“恶婆婆的坯子,你儿子和一众下人的行径,连长舌妇都不如,不晓得家法伺候从重惩戒,只晓得往儿媳妇身上泼脏水,委实要不得!有什么脸说长道短?”
黎夫人肩头轻颤起来,也不知是哆嗦所至,还是在无声的抽泣。
“哀家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哀家将黎家上下人等关进诏狱,不出七日,每个人都会学会说实话,说出黎元鑫到底做了哪些好事,哀家按律处置黎家上下;第一,私下解决,乔尔凡奉懿旨休夫,带嫁妆离开黎家,日后一应用度由黎家供给,黎元鑫名为游学,实则流放西南,十年后再回来。”
黎元鑫听了,直接瘫在了地上。
“啊?”长兴侯瞠目结舌,“臣不懂,太后娘娘,犬子何以得到这样严重的惩戒?”
“因为他嘴欠,因为宫里缺太监。”裴行昭睨着他,目光酷寒,“以他的罪过,本该处以割舌和宫刑。他让哀家瞧着就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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