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雁临丝毫慌张也无,而且颇不以为然,“我倒是不知道,太后娘娘查案的本事,竟也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通过验伤便能看出是谁模仿谁的手法?也忒玄乎了点儿。”
“众所周知,康郡王是被杀害在了密室里,可究竟是怎么个死法、怎样的伤,刑部与锦衣卫对外不曾提及。”裴行昭笑笑地瞧着她,“寻常刀伤、剑伤之类,我能通过手法、伤势抽丝剥茧、层层推测,有些伤势却是做不到的。你这态度,无疑是认定我查不出。也就是说,你知道康郡王是什么死法。”
陆雁临眉心微动,“我只能说,你的疑心病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你该说的是,我不再信你了,便随时可能挖坑等你跳。”
陆雁临用手指梳了梳长发,再用一方帕子将头发束起,“这样多好啊,这样才有意思。”她望住杨攸,“现在看来,我倒是帮了你,让我们的太后娘娘完全信任于你,可你真的清白么?又或者,我该问的是,你们两个清白么?你们是不是一伙儿的?”
杨攸的脑子早就混乱了,先前裴行昭对陆雁临的一连番推测、质疑的话,她别说消化,根本没弄懂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听到陆雁临这样说,连生气都顾不上,只是惊讶地回望过去。
“不论什么事情,人哪里就需要亲自动手了?当初是不是太后娘娘在军中派人假传消息给两位兄长,使得他们那晚去了那个宅子,之后又是不是做表面功夫,派你回京斡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可曾做过一件能帮到两位兄长的事?在那时,你居然还有闲情去找徐兴南,停留了两日,忙着与他花前月下,求他做你的退路吧?可惜,适得其反,反倒被人家先一步退了亲事。活该啊。”
徐兴南无疑是杨攸的逆鳞,提到那个人,她脑海中便会浮现自己最狼狈的情形,便会怒极,不是想打人便是想杀人。她咬着牙,跨前一步,却有人先一步到了陆雁临跟前。
裴行昭给了陆雁临一记耳光。
陆雁临被抽得飞出去几步开外,重重地摔在地上。
裴行昭举步到了她近前,俯身扣住她后脑,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打人耳光,但为你破例,也不算什么。
“陆雁临,你给我听好了,埋汰我怎么都好说,可你要是无凭无据地埋汰别人,杨攸或任何一个人,就别怪我下狠手。你不配,没那资格。
“李福还活着,担着个照顾人的差事,你再不管好你这张嘴,我就把你赏了他,横竖你也不想当人了,就跟畜生一块儿过去。”
这威胁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很有效。陆雁临抿紧了嘴。
裴行昭松开手,将她的头甩回到地上,站直身形,盯了她片刻,步履如风地向外,“瑟瑟,随我去陆家。”
“是。”杨攸下意识地应声,跟着她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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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出宫的马车上,裴行昭问韩琳:“康郡王死讯报到宫里的前一天夜间,陆雁临没在宫里吧?”
仵作验尸,只能验出人断气大概的时间,做不到具体到哪个时辰。他们在闻讯当夜验尸时写出的结论是,死亡时间超过四个时辰、不足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有很大的可能是夜间遇刺。
韩琳先取出一本小册子,迅速翻看之后,答道:“没在宫里。她在宫里的时候本来就少,皇上不在宫里,金吾卫的差事清闲,几个首脑只是隔三差五地在宫里留宿。”
“那日是谁盯梢?”裴行昭又问。
“是老七和老九。”韩琳晓得她言下之意,进一步道,“您说了是死马当活马医的事儿,他们便不会时刻盯着,尤其陆老爷和陆郡主睡下之后,要是盯着,也不过是瞧着帘帐,通常不进卧房,都是去别处猫着,等人起身后再继续盯着。”
裴行昭颔首,之后斜倚着大迎枕,闭目养神。
韩琳微声问上车后一直神色困惑的杨攸,“要去陆府做什么?”
“不知道。”杨攸摇了摇头,裴行昭脑筋转动的路数,她就没看明白过。
韩琳笑了笑,“那就等着我小师父下令吧。”说完熟门熟路地开了一个暗格,取出一壶酒、两个酒杯,“我们喝点儿。”
杨攸莞尔。
夜访陆府的,还有奉懿旨前来的乔景和及捕快,许彻及得力的手下,在府门外等到太后驾临,才命人向里通传。
陆雁临的父亲陆子春匆匆迎出来,行礼拜见太后。
“免礼。”裴行昭淡然道,“乔阁老、许大人替雁临找些东西,哀家讨杯茶喝,与陆伯爷到书房说说话。叨扰了。”陆子春因儿子蒙冤之事,获封伯爵。
陆子春忙道不敢当,亲自引路到书房。杨攸跟在裴行昭身侧。
韩琳已得了裴行昭的吩咐,知会了乔景和、许彻等人,带他们去查陆家父女两个平时就寝的房间。
在书房落座,尝了一口起来,我与伯爷也算相熟了,有过几面之缘。”
“的确,这是臣的荣幸。”
“雁临好几日没回家,伯爷是不是很牵挂?”
陆子春道:“派人去宫里问过,说是太后娘娘临时指派了差事,这是她的分内事。”
“其实并没什么差事给雁临,我让她在宫里住下了。”裴行昭笑微微的,“原因么,不外乎是好端端的做起了没头没脑的蠢事,总得想法子让她清醒过来。”
陆子春慌忙起身行礼,“全怪臣教女无方,只是不知她犯了怎样的过失?能否亡羊补牢?”
“说来话长,便不说了。”
“……”
裴行昭吩咐他落座,开始扯闲篇儿,“伯爷平日在家忙些什么?可还习惯?”
“不过是看书下棋、侍弄花草。”
“伯爷自幼习武,身怀绝技,难不成已经搁下了?舍得么?”
陆子春恭声道:“臣一双儿女身手并非一流,在陆家却已是青出于蓝,臣那点儿拳脚功夫,聊胜于无而已,倒也没什么舍不舍得可说。”
“说是这么说,我要是伯爷可搁不下,总要抽出点儿工夫找些机会,试炼一下是否宝刀未老。”
这话很有听头,在一旁闲坐的杨攸若有所思。
陆子春汗颜,“实在是惭愧,臣如今所作所为,只是贪图清宁安逸,看来真是上了年岁,有了惰性。”
裴行昭微笑道:“还真有点儿那意思。这一进京,连女儿的婚事都不张罗了,莫不是已经私下里定好了亲事?”
陆子春沉了沉,道:“倒是有一门亲事,很合臣的心意,只是八字勉强算是有了一撇,要过一阵才知道能不能成。”
“原来如此。”裴行昭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伯爷想要的乘龙快婿,是不是廖云奇?”
“……”陆子春沉了沉,“太后娘娘何出此言?”
“我也纳闷儿呢,怎么会想到那个人?”
陆子春又没法儿接话了。
杨攸的心却是突地一跳。裴行昭的直觉,分明是廖云奇与陆家父女有瓜葛,否则不会先后两次提及。可他们能有怎样的瓜葛呢?她想不通,连疑似蛛丝马迹的回忆都找不出。
裴行昭这样的直觉,全没道理好讲,却往往是再准确不过。
这时候的乔景和与许彻,正站在陆子春的寝室,望着那个黑漆漆的密道入口发愣。
他们一进来,韩琳便让他们注意查找有没有密室密道的机关和入口,虽然一头雾水,还是依着她的意思行事。
这一找,便有了收获。
密道算是很隐秘了:在拔步床靠墙的一侧,与什锦架之间,入口表面是一块花梨木床踏板,空间很狭小,成年人勉强能进去。当然,对于稍稍懂得些缩骨门道的习武之人来说,便不算什么。
韩琳示意大家噤声,走过去试探一番,确定里面没有暗器埋伏,对一名锦衣卫和一名捕快招手,示意两人下去一探究竟。她是太后的人,可以给建议,不便亲力亲为,幸好这些人都是查案追踪的好手,明白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韩琳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裴行昭的怀疑属实,是陆家人对康郡王下了杀手,那么用到的弓箭一定在陆家的密道中,或丢弃在了陆家通往康郡王府的路上——陆子春在府中,除了入睡之后的行径,暗卫都知晓,没人见他动过兵器。
她与乔景和、许彻去了陆雁临平日下榻的房间,仔细寻找一番,没发现密道或密室。她交待两句,去了书房。
裴行昭一看她的表情,心里就有数了,问道:“找到了什么?跟伯爷说说。”
韩琳照实说了。
陆子春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这是御赐的宅子,以前住的是达官显宦,听说官员的府邸都少不了密室密道。太后娘娘找这些是何意?”
裴行昭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只是想知道,别人入睡的时候,伯爷都在忙些什么。”
陆子春道:“臣一向以为,太后娘娘是说话最爽利的人,如今看来,倒是拿不准了。”
“我一向以为,伯爷与雁临一向对我坦诚相待,如今却发现,我错了。”裴行昭和声道,“雁临眼中,我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包括戕害袍泽,伯爷怎么看?”
“话说到了这地步,臣怎么看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太后娘娘意欲何为。”陆子春顿了顿,问道,“雁临是不是正在受惩戒?”
“饿了几日,挨了我一巴掌,不知算不算惩戒。”裴行昭道,“接下来如何,我得等这边有了结果再说。”
陆子春闭了闭眼,面露痛苦之色。
“伯爷也不想与我说点儿什么?要等我查清一切再认头?”
“不知太后娘娘所指何事?”
“你认为我指的是什么?难道瞒着我的事情不止一件?”
“怎么叫隐瞒?陆家两三年的事,太后娘娘知道多少?”
“我要是一直知道,今日就不用问了。过日子和惹人怀疑的事能混为一谈?”裴行昭没耐心跟他说车轱辘话,“雁临说废话的本事,看起来是跟伯爷学到的。想说就捡着有用的说,不想说就闭嘴。”
陆子春真就闭上了嘴。
“横竖你喜欢闷在家里,即日起不必再出门。当然,要是你杀了康郡王,就得去诏狱住一阵,更不用出门走动。”裴行昭说着,笑意渐浓,“和你们爷儿俩多说了些话而已,我便几乎认定了一些事,真是奇怪。这案子要是这么破了,足够我笑三十年。”
陆子春嘴角翕动一下,终究还是没说话。
“不说话,便多思忖些事情,譬如你能否为了女儿,生不如死也要支撑下去,你女儿又能否做到。”裴行昭叹了口气,“露馅儿了,不论是不是你们故意的,死鸭子嘴硬都太没意思了。”
之后,她也沉默下去,只闲闲地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珠串。
过了一个时辰有余,许彻走进门来,问裴行昭:“方便说话么?”
裴行昭嗯了一声。
许彻道:“这宅子周围的人家不多,且皆是官员。府里那条密道的出口在一个小树林里,离康王府的距离,以寻常小厮的脚程算,走半个时辰。
“密道下面正在排查,目前找到了两间密室,一间放着些信件,多数是陆家寻常与亲友来往的信函,有一部分却很奇怪,信件上写的字微臣都识得,连起来却是不知所云,乔阁老亦如此。
“另一间放着兵器,微臣和乔阁老询问过府里当差年月较久的下人,确认是陆伯爷这些年惯用的,有长剑、弯刀、弓箭和一些暗器。箭支材质是否与射杀康郡王的相同相似,还需时间比对。”
他交给裴行昭一叠信件,“这是随意选的一部分信件,您瞧瞧。”
裴行昭取出一封信,见信件内容都是数字,看了看规律,应该是三个数字为一组,“这是真正的密信,第一个数字是页数,第二个是行数,第三个是那个字所在的位置。我也不懂,除非知晓他们用的是哪一本书。”
许彻想了想,“密室里面只有信件,没有书籍。”
裴行昭又仔细查看信纸、墨迹,“你把所有信件都看一遍,要是有近期来往的,就在府里找出所有书籍比对,前几个字能连成人话大抵就是了;没有近期来往的就算了,估摸着没有带来,只是吃撑了留下凭据。”
许彻一笑,转身出门安排,又调来了百余名人手协助查证别的枝节。小太后在这儿等着,他们自然要用最快的速度行事。
韩琳和杨攸凑到裴行昭跟前,分别拿起一封信件看了看,都有点儿无奈。
“这不是您有一阵弄出来的密信样式么?”杨攸说。
“是啊。”韩琳用眼神狠狠地鄙视了陆子春一下,“真是占便宜没够的东西,惯会做那些鸡鸣狗盗的事儿。”
陆子春垂着眼睑,似是什么都没听到。
父女两个这德行倒是一模一样,杨攸看得很是火大,思忖一阵,漠然道:“想来伯爷进京后并没闲着,说不定住进来之前,夜间就常常潜入这里,摸清楚了这里所有的密道、密室——这种东西建造的时候有堪舆图,却都不会示人,人搬走的时候会一并带走或销毁。我就说么,外院最好的院落,可不是伯爷下榻的那一处,大抵就是为了那个密道才选择的。”
韩琳在一旁语气凉凉的补刀:“倒也不能怪他们,任谁能想到,进京没多久就栽了呢?”
陆子春放在膝上的手,微微动了动。虽然表情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脸色却已经有些发青。
杨攸见他还是无意主动招认些什么,转头问裴行昭:“您就一直在这儿等?要不要腾个地方小憩?”这太后做的又不清闲,每日都要批阅折子见一些官员,非常耗神。
“不用。”裴行昭说道,“就在这儿等着。”
韩琳取出一个小酒壶,递给裴行昭,“等归等,可不带生气的。”
裴行昭一笑,接过小酒壶,慢悠悠地喝起酒来。
杨攸坐回原处。
韩琳也回身落座,用脚勾过一个方凳,把双脚搁上去,懒懒地倚着座椅靠背,瞅着陆子春运气。
杨家离京城更近些,但是杨家两位长辈在别处置下的产业更多,在祖籍的时候倒很少,这两年杨夫人总是带着些族人跟杨攸到任上,裴行昭轻易真见不着。
裴行昭与陆家两位长辈的几面之缘,都是她进京办差、述职离开时绕路前去沧州,起初是帮陆麒传话,后来便是自己有心去探望。
陆家父女以前做过什么,韩琳猜不出,也不愿深想,只凭眼前的事,足以认定他们是站到了裴行昭的对立面。
韩琳也猜不出,他们对此怀着怎样的情绪,是觉得因为陆麒的缘故,怎么对待裴行昭都是值得原谅的,还是有着难以承受的挣扎、愧疚?
会有亏欠的情绪么?他们还有良知么?
裴行昭还要对他们怎样?
自家人要算计陆雁临的时候,据实相告,让陆雁临看着办,而今那样惩戒裴行浩,这何尝不是原由之一。
为陆、杨的案子,腾出手来便全力以赴,跟先帝耗了那么久,何尝不是拼上了自己的身家前程,只要先帝当真不耐烦了,就会出损招,让她在官场进退维艰。
也是为了那个案子,裴行昭把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重臣官员全得罪到了;该付出代价的人,必然是一个不落,到如今都还没了事。
说句不好听的,作为局中人的陆家、杨家所做的加起来,也没有裴行昭所做的十中之一。
这样掏心掏肺的对他们了,如今陆家竟做起了白眼儿狼。
人性、人心让人齿冷的情形,总是超出预料与想象。
静默之中,过了子时。
许彻来回话时,仍是精神抖擞,难掩喜悦,“在距离密道出口二里地外的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一张弓和两支箭,箭支的材质与射杀康郡王的一般无二,命陆家的下人辨认过那张弓,是陆伯爷以前用过的。”
“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裴行昭有些奇怪。
许彻解释道:“又调了不少人过来,有一些很擅长做这种事。”
裴行昭释然,“这就说得通了,不然我都要怀疑你要栽赃嫁祸了,刑部的人有没有跟着?”
许彻笑道:“有,乔阁老也添了些人,让他的人跟锦衣卫学点儿追踪的经验。”顿了顿,说回正事,“那些密信,我和乔阁老一起验看的,有两封信是近期送到陆家人手里的,已经有几十个人在找书核对。”
“近期?”
“从墨迹来老说一封是约莫一个月之前写的,一封是约莫数日前写的。”
裴行昭颔首,又一次想到了廖云奇。这回也是奇了,她没来由的跟那个人较上劲了。
随后,许彻有些犯难了,“找到的凶器和这种种蹊跷,完全可以把陆伯爷关进诏狱,但是,那样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裴行昭喝了一口酒,看着他,“刺杀先帝子嗣的嫌犯,为何不能关?陆子春归陆子春,陆雁临归陆雁临,你要记住,陆雁临离京办差去了,明日起便划入你的锦衣卫,任职指挥佥事。陆郡主后院儿起火了,虽说若是从嫌犯变成案犯后当诛九族,但也不见得不能从宽处理,不过,要等皇上出巡回来再做定夺,被杀的人毕竟是他的手足。”
许彻跟她商量:“但这消息还是延缓几日再公之于众吧?这也是乔阁老的意思。”
“也行。”裴行昭看了陆子春一眼,“有这几日的时间,让陆伯爷在家好生想想,怎么死才能避免她的女儿、九族不被牵连。”
陆子春的下颚抽紧。
许彻望着她,欲言又止。
“不要提陆麒了,他大抵注定是这个命。他在不在,我都尽力对得起他,而他的亲人不肯成全,我有什么辙?”
许彻叹了口气,“还是再缓几天,我们继续查证,是一场误会也未可知。”
这一次他情愿是小太后出错闹了笑话,也不希望她承受陆家带给她的那份彻骨的心寒。
虽然也清楚,那种可能微乎其微。
毋庸置疑,裴行昭的脑筋、心思、直觉在很多时候都是不可理喻的,而更不可理喻的事实是,她从没错过。
再说了,许彻想,她绝对不是突发奇想,忽然就怀疑上了陆家,而是通过一些事察觉到了疑点。
“再缓几天,”裴行昭问陆子春,“那么,伯爷想在家里待着,还是进宫去待着?”
陆子春真的有些心神紊乱了,抬眼看着她,却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裴行昭看了看自鸣钟,“我该回宫了。”
陆子春仓促地唤住她,想起身,竟没能起来,“太后娘娘,臣有下情回禀。”
裴行昭道:“没外人,你直说就是了。我不想再听废话。”
“一切都是臣的过错,与雁临无关。”
裴行昭语气寒凉:“先说我想听的,轮不到你评判谁的对错。”
“是。”陆子春低下头,言简意赅,“犬子与杨将军的冤案,本可以避免,因为臣误信了贼人的话,传口信给犬子,才导致他们冤案的发生。眼前事,康郡王的确是我杀的,我没的选择,必须要杀了他。”
“那个贼人是谁?”裴行昭问,“没的选择怎么说?”
“是……廖家的人。”
杨攸身形一震。怀疑猜忌不得到证实,便只是存在于心里的疑团,一旦证实,她才知道那是怎样难以消受的滋味。
而最让她难过,几乎恨得发狂的事情是,她的哥哥,是被一同入狱的袍泽的亲人害死的。
许彻则是反应奇快,立刻对裴行昭道:“我立刻传令下去,命沿途锦衣卫‘护送’廖家进京。”
“好。”
许彻走出书房,让守在院门外的大内侍卫又退后了一段距离。
里面的陆子春已继续道:“没的选择,是廖家要我必须帮雁临进入锦衣卫,若不能成事,便会将我做过什么事禀明太后。
“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也感觉得到,最近有人潜入府中盯梢,可我只能感觉到却不能找到他们,愈发的心慌意乱,只好铤而走险,通过密道离府,潜入康郡王府。
“我要制造一个大案,推一个死士出去,雁临协助查案时便能表现卓著,进到锦衣卫。
“可我没料到的是,太后娘娘根本就不允许让雁临到锦衣卫当差,案子是白做了……”
裴行昭只抓自己在意的重点:“你或是廖家要雁临到锦衣卫做什么?”
“要她查阅廖云奇近几年在锦衣卫的存档记录,看看锦衣卫盯他盯的紧不紧,有没有记下他与一看就觉得不该来往的来往的事。如果有,如果不曾被调阅,便销毁。”
杨攸望着陆子春的双眼,已经充斥着仇恨、怒火。
韩琳仍旧懒散地窝在椅子上,视线却如刀锋一般锐利。
若无其事的只有裴行昭,沉默片刻,她问:“你所说的这些,到底是你做的,还是陆雁临做的?”
“自然是我做的。”陆子春道,“说起来,是谁做的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原本一家四口,如今只剩下我们父女两个相依为命,谁出了岔子,另一个都要被同罪论处,即便能够置身事外,又怎么能活得下去?”
“你们还能有活不下去的时候?”裴行昭语带轻嘲,“伯爷何必妄自菲薄。”
陆子春的头垂得更低,放在膝上的手,攥住了衣袍。
“最近说过一个人过犹不及,竟忘了那人是谁了。”裴行昭道,“眼下过犹不及的是你。”
“太后这话怎么说?”
“做多了、做过了。”裴行昭解释道,“我相信案子是你做的,康郡王是你杀的,那一晚,雁临并没离开卧房。而你藏凶器的地方,还有在密室放了那些书信,都是有意为之。或许你可以推给你陆家的死士,或许你已打定主意替女儿扛下一切。密室又不止一个两个,何必放在杀人的必经之路上?”
陆子春苦笑,“太后派人日夜盯着,我能去的地方有多少?”
“你们刚来京城,刚住进来的时候,我并没派人盯着你们父女,而是盯着你们的亲族、得力的下人。你总不能说,做贼心虚到了疑心生暗鬼的地步,进了京城便感觉时时刻刻有人盯着,要是那样,你存的那些信早就到我手里了。”
陆子春语凝片刻,“但是,太后娘娘,我已说过,不论案子是谁做的,我和雁临都得不着好,我没必要替她扛什么罪名。”
裴行昭淡声道:“如果害死至亲能隐瞒三年,这人的心性会变得怎样的狭隘自私偏激,我说不准,但是完全可以相信,那种人,就算陆家死绝了,只剩下孤身一人,也照样儿活得下去。伯爷是不了解自己,还是不了解你的女儿?”
“可凡事要讲证据。太后娘娘所说的这些,只是推测,而不似案子一般,可以凭借真凭实据做出推测。”
“没错,所以我不急。”裴行昭眼眸微眯,“我跟导致冤案发生的人耗了不是一年两年,我不心急。你们将真相隐瞒了那么久,欺瞒我那么久,真正的面目到底是怎样的,我总要看清楚。想想法子,总能让你们现出原形。”
“要是这样,太后娘娘要做的工夫可就太多了。”陆子春道,“其实大可不必。我所说的句句属实,按律处置便好,不然该如何是好?把我关进诏狱,我跟人乱说些不该说的怎么办?要是不关进诏狱,您要怎么跟刑部、锦衣卫的人交代?怎么能封住那么多人的嘴?”
裴行昭笑了,“所以,你以为我还是上当了?还是要哑巴吃黄连?想多了。你女儿都不了解我,何况你?”
“那这事情倒是有趣了,幸好我就是局中人,可以亲眼看着,亲身经历,再不会有比我更清楚太后手法的人。”
“还有陆雁临。”裴行昭旋上小酒壶的盖子,抛给韩琳,徐徐起身,“我们回宫,带上陆伯爷。”
当夜,陆子春不为人知地随太后到了寿康宫,被安置到了寿康宫花园的一所小院儿。
韩琳很头疼,“要怎么对付陆子春?瞧他那样子,是咬定那些说辞了。而且,他说的是假的么?是为女儿顶罪么?要是他没撒谎又该怎么办?”
裴行昭却看向杨攸,“你怎么说?有没有什么法子?”
杨攸眉宇间凝着浓浓的杀气,“不论如何,他这么久和女儿一唱一和地做戏,和廖家人来往是板上钉钉,用再残酷的法子磋磨他的心性都不为过!但是……眼下我也没有能保证奏效的法子,您要是也拿不定主意,便容我想想。”
“当真?”
杨攸点头,神色决然。
“那就在偏殿凑合一晚,琢磨琢磨。”裴行昭缓步走向寝殿,背对着她们摆一摆手,“我累了,先去歇息了。”
可是谁又猜不出,她这一晚必定无眠?最难以承受这结果的,兴许不是杨攸,是她。
韩琳本想劝她和自己畅饮,说说心里话,可看着她少见的现出疲惫的背影,话便说不出口了。也许此时此刻,裴行昭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她只想像小兽一般,独自承受伤口被恶狠狠撕开的疼痛。
杨攸扯扯韩琳的衣袖,对她偏一偏头,“你也早点儿歇息吧,明儿一定还有不少事情要忙。”
“嗯,那我回了。”韩琳拍拍她的肩,快步离开。
杨攸歇在了寿康宫的偏殿,躺在床上,整夜没能阖眼,看着昏黑的光线一点点明亮起来。
又是新的一天。
一日之初总会给人带来些许的希望,这一日却不同,她的心仍旧沦陷在盲一般的黑暗之中。
洗漱时无意间瞥了一眼镜子,看到自己眼底布满血丝。
裴行昭却是一切如常,洗漱更衣,用早膳,皇后来请安时言笑晏晏,之后循例去清凉殿。
杨攸送她过去,在路上道:“父女两个都一样,继续饿着。李福不是还在么?等他们最煎熬的时候,让他们去看看李福是怎么照看人的。”
裴行昭唇角徐徐上扬,“吴尚仪也活着,跟李福在一起办差,让他们去瞧瞧也行。”付云桥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无从想象,只知道那两个畜生很尽责,付云桥到如今都没找到自尽的机会。
杨攸道:“我请阿妩姑娘吩咐下去?”
“行啊。”
杨攸转身,走到刻意落后一大截的阿妩跟前,说了原委。
阿妩立刻去安排。
杨攸又回到裴行昭身边,“今儿让我陪着您,好不好?”
裴行昭视线慢悠悠地落在她面上,轻声问:“不怀疑我么?陆雁临说的很在理。”
陆雁临妄加揣测质疑的那些话,裴行昭终究是听到了心里,且会成为一根刺。杨攸望着她,猝不及防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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