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不动,反而站得离她更近。
裴行昭睨着他们:“退后,别添乱。”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想到若是有暗器飞出而自己躲闪不及的话,小太后还要救自己,那就真是添乱了。
“那我来。”杨攸上前道,“您告诉我怎么做。”
裴行昭斜睇着她,“一边儿凉快着去。”
三个人无法,只好听命行事。
韩琳在忙着收拾莫永福,手里的匕首正要割莫永福的手。
莫永福这才发现,他们并不需要他,真的想弄死他。
他真的慌了,刀锋接触到皮肤之前,便已失声道:“我带你们进去!太后娘娘,小人为您引路!”
语声未落,韩琳眼中的杀气骤然消散,化为喜悦,因为她听到了门开启的声音,侧耳倾听,该是门上移或落下的声响。
可几乎就在同时,她的喜悦之后又化为紧张:她听到利器的破空声陆续刺入门与墙壁的声音。
等到恢复寂静,她轻声问:“怎样?”
“没事。”答话的是杨攸,明显透了一口气,“没事儿。”
韩琳拎着莫永福转到北门近前,就见门还在缓缓向上移动,只剩二三尺便要全然引入上方了,裴行昭侧身站在一旁,打量里面的情形:
正对面是一口大的出奇的棺材,上面有彩绘的神兽神鸟图腾,兽与鸟的鳞片、羽毛、眼睛,皆以金片、银片、宝石做成,在长明灯的光影里熠熠生辉。
韩琳转头,看到有十二支箭弩深深刺入墙壁。
许彻走过去,用厚实的布料垫着手,着实施了一番力气才拔出一支箭,闻了闻,又用随身带的小医药包裹检验,蹙了眉,叹息般道:“有毒。”
韩琳没看到之前的情形,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十二支箭弩是从六个方向射出来的。人要是没有全然的防备,没有裴行昭那样迅捷的身法,想躲过,比登天还难。
杨攸走到裴行昭身边,关注点是:“怎么这里有这么多长明灯?”寻常所谓的长明灯,要由专人每隔一段时间添加灯油,而这里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说简单些,就如引了地火,分成很多支,必须得有地利支持。”裴行昭道,“寻常谁想做这种长明灯,非常难,估计做不成。”
杨攸释然。
“走。”裴行昭缓步向里,边走边取出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酒。
“这就进去?”杨攸跟随在侧,“没有毒气么?”她已经知道裴行昭的鼻子不定什么时候就不灵了——空气有没有毒,无法通过嗅觉辨别。
“比起古墓,这儿的地宫还很年轻,又隔几十年就被入侵一次,想形成毒气也难。最重要的是,长明灯燃着,毒气就重不到哪儿去。”
杨攸一笑,微声问:“老爷子教您的这些?”
“嗯。”裴行昭回了下头,“再有,莫家历代守墓的一定没事儿就进来晃一圈儿,偷不出去而已。”
韩琳问道:“要不要留着探路?”
“随你。”裴行昭说。
韩琳也就丢开莫永福,示意他自己走。
莫永福见裴行昭到此刻也没指望他相助的意思,便知晓自己死活仍旧在于她的一念之间。他就算死得起,也没想过这样死掉——好歹得安排一下后事,才能奔赴黄泉,好端端的就到了这等境地,他真死不起。
因着这种心思,他自然要显得分外识相,主动跑去启动藏在棺材上的两个机关。
墙壁上应声现出两扇门。
门后面,分别有两个殉葬坑,一边是嫔妃宫女,一边是侍卫太监。
门一开,人就觉得氛围更加静谧、阴冷了几分。
里面的长明灯,就分别在四个殉葬坑的四角,因为空气轻微的流动,光火摇曳。
“都是冤魂啊,”裴行昭收起小酒壶,负手走过去,“真该带那些赞同殉葬的官员来瞧瞧。”
这样的环境之中,听着她淡漠的语气,莫永福心里直发毛——她不在乎他这条人命,也不在乎里面必然有的白骨森森,意志强悍到这种地步,哪里是正常的人?她是不是真如传言说的,是修罗的化身?
他杵在那儿不动,裴行昭却没忘记招呼他,“你过来,看看你效忠的太宗皇帝做的好事。”她不相信他会没事看殉葬坑的惨景,也怕他脑子有病耍花招。
“……是。”莫永福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挪着步子走了过去。
许彻、杨攸、韩杨、韩琳也跟进去。
第一个殉葬坑里,骷髅、骨殖外扭曲变形的衣物交缠在一起,如一副充斥着死亡、痛苦、怨气的画,是静止的,无声地倾诉诠释着惨烈。
第二个殉葬坑明显是进行的火葬,只见森森白骨,情形比第一个更为触目惊心。
莫永福看一眼闭一次眼睛。
相较起来,只有侍卫殉葬前死得比较舒服——没有挣扎的迹象,整整齐齐地并排躺着。只是,他们的头与身体分开了。
裴行昭看过,还有闲心跟莫永福逗闷子:“你喜欢哪种殉葬的形式?不妨挑一个。”
莫永福本就惨白的脸色几乎要发绿了,他把脑袋摇得似拨浪鼓,“没、没有……太后娘娘饶命……”
裴行昭牵了牵唇,开始看殉葬室里的陈设,两个里面都有两口七尺来长、三尺宽高的箱子,箱子上都落有大铜锁、焊死的铜链。
她用脚尖踢了一下,又尝试着往后踹,判断出里面有东西,分量特别沉。
随后,她对韩杨伸了伸手。
韩杨递给她一把匕首。
寒光一闪,一口箱子上的铜锁、铜链就落了地。
莫永福瞠目结舌:她到底是来探皇陵,还是来做土匪的?这怎么一来就开始毁东西了?念头刚闪过,便见她已用匕首的鞘撬开了箱子,后退两步。
箱子里面没有暗器毒气飞出,一行人见到的是金光闪闪。
用很薄的金片做出来的纸钱、银票。
这是认为这些金子能随着他到地下,幻化成他打赏、打点的钱?
裴行昭拿起一张金子做的银票,果然做的像模像样,上面刻着令人咋舌的数额——十万两。
许彻、杨攸、韩杨将另外三口箱子打开来,里面都是寻常人家为身故之人要用到的元宝、铜钱、小锞子,当然,陪葬太宗的,全是用纯金打造。
许彻做的就是留意细节的差事,这时候亦如此。他觉得箱子好像过于厚重、箱盖又过于沉重了些,起先以为是哪种他不识得的木料,反复敲了几回甄别声音,就发现根本不是木料。
用小刀刮了刮,木料上的神色漆料掉了,现出来的是纯银独有的光泽。
他着实意外了。
这只是地宫第一层,他们发现的这点儿金银,估摸着只是冰山一角。
是他跟裴行昭说过的,太宗私欲太重,家当可称富可敌国,却不曾想到,太宗简直是死了也要做头号败家子的德行。
别说裴行昭想监守自盗,现在连他都有这心思了,且非常强烈:要这么多金银摆在这儿不就是浪费么?为什么不放到国库去?
莫永福的反应算是很直接且单纯:他看着金光闪闪的箱子出神了,不可控制地想着,如果自己能分一杯羹,要把这些金子用到什么地方去。
他以前的确进来过很多次,但从不敢设法打开箱子,一来是他进出皇陵有军兵搜身,不能带进也不能带出任何可疑之物,二来他确实寻不到削铁如泥的利刃。
他一向对财帛动人心那句话不以为然,却原来,只是以前没有遇见过令自己动心的情形——他又怎么可能不从这冰山一角联想到这地下就是一座宝藏?
他哪怕只要得到这宝藏的一点点,就能与儿孙挥霍几辈子都挥霍不完吧?
太笨了,以前为什么要死脑筋?
又不是真的不能避开看守的军兵的视线。
为什么没胆子尝试监守自盗?
……
他陷入了无数次错过发横财的机会的懊丧之中。
锁和链条早已被毁了,裴行昭却开始找钥匙。她是想,在太宗那个奇怪的脑袋里,想的一定是实物是什么样子,到了阴间也是什么样子,那么,有锁就有钥匙。
琢磨这种事,等于尝试把自己变得和不可理喻的人一样,顺着他的思路考虑事情的走向。
明摆着开路打赏的东西,嫔妃、宫女、太监、侍卫都需要保管一些。
裴行昭围着殉葬坑转了一圈,观察箱子、长明灯的方位。
韩琳、杨攸饶有兴致地观望着她,过了一阵子,见她在一盏长明灯前蹲下,吩咐她们留心,自己则在灯身、柄、底座上摸索一阵,不知碰到了哪儿,长明灯正对面的一块方砖忽然弹了起来。
“嗳?”韩琳很是惊奇,跑过去看,见方砖下是个暗格,里面有个乌木匣子。她拿到手里,上下左右一通晃,然后打开来。
里面正是钥匙,“金的呢。”韩琳说着,取出来亮了亮,又去找到了对应的大锁,很顺利地开了锁。
裴行昭、杨攸莞尔。
之后,如法炮制,余下的钥匙也悉数找到。
许彻忍不住乐了,“这才是真正的颠三倒四,先找钥匙多好。”
裴行昭不以为意,“还不是一样。”
韩杨和韩琳闲得没事,挨个儿抬了抬箱子,估算连箱子带金子各有多少斤,自然每一口都有个几百斤。
韩琳算术不大好,要掰着手指头算账:“一斤十六两,十斤一百六十两,一百斤一千六百两,嗯……一千斤就是一万六千两呢!”很明显,她估算的是这些金子价值多少银两。
金子贬值的时候,一两最低也能折合五两官银;价高的时候,一两最高能折合十两官银。
四箱金子加上纯银打造的箱子,换成银两,最少最少也得有十万两。
只四口箱子就值十万两雪花银……莫永福又开始对着财宝做起了发财梦,要不是韩琳冷着脸示意,他真舍不得挪步了。
裴行昭回到外面,围着那个过于庞大的棺材看。
“这、这就不用看了吧?”韩杨都有点儿磕巴了。
“我看看也吓不着谁,太宗也没在这里头。”
“是么?”韩杨无条件地相信她早已成习,“那我来把这东西弄开。”
语毕,他施展身法,轻轻巧巧地到了棺材上面,反复尝试,没办法打开。
许彻、杨攸开始在下面找机关,裴行昭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他们一些可能用得到的东西。
过了些时候,许彻点着彩绘的二龙戏珠的那颗偌大的宝石,“一准儿是这个。”
裴行昭颔首,对韩杨招招手,“滚下来,万一这棺材一下子陷下去,把你带走了就不好了。”
大家都笑了,仍是只有莫永福笑不出。
韩杨跳下来,和许彻一面跟裴行昭商量着,一边研究那颗宝石,过了好一阵子才达成共识。
启动机关之前,许彻取出一个小药瓶,坚持让每个人都服下一粒可以预防一般墓毒的丸药,包括裴行昭和莫永福。所谓墓毒,指的一般是尸毒、水银毒和朱砂等物制成的毒。
机关启动,棺材上面发出木料移动的沉闷的声响。
棺材盖从顶部向后缓缓移动了近棺材一半的长度。
等了一会儿,许彻、韩杨飞身上去,望着里面,同时说了声“空的”,之后报出所见陪葬物件儿:“玉枕、玉席、玉如意、夜明珠……”
最终,两人都注意到了玉席上刻着一些符咒一般的字。
“别琢磨了,下来。”裴行昭对那些不感兴趣,也不想他们留意这些并记在心里,邪门歪道的东西,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影响到人的意志,看看就得了,不懂好过懂得。
两男子也不坚持,立刻跳下地。
“棺材里的玩意儿,就别动了。”裴行昭说着,把这口其实是障眼法的棺材恢复成原样。
她好不好意思碰棺材里的东西先搁一边儿,以玉石为主的物件儿,拿到手里也是烫手的山芋:陪葬的玉器,做法、篆文等等都不同于寻常的摆件儿,又不能跟金银一样可以融掉,豪富之人也不会买这种丧气的东西,所以,还是放在地下吧,再过个几百年,后人如果挖出来,倒是可以看看这些东西的做工,比较所在朝代的工艺是进益还是倒退了。
——这些不用说,许彻他们都明白。寻常人对玉石,就算只是个小小的戒指、印章所用的石头的来历都很计较,就是怕来历不明,玉石本就是晦气之物,何况大件儿的陪葬品。当然,也能把玉席拆了,把玉枕玉如意切割成小块,但那样太糟蹋东西了,便不如留给后人。
莫永福又主动打开了几间密室,但都以类似祭祀的格局陈设为主,看起来奇奇怪怪的,裴行昭也没兴趣琢磨出门道。
地宫第一层也就大致是这样了。
裴行昭问莫永福:“你到没到过其余两层?”
莫永福摇头,“小人没去过。”
“为何?”
“因为……因为小的有两张图,却实在是看不懂,真的。”
“图呢?”韩琳问道。
“带着呢,带着呢。”莫永福过了硬气的时候,现在满脑子都是金子银子发财,自然更怕死,更惜命,也就更怕这个毫不介意随时杀了他的女孩子。
他背转身,解下束着外袍的衣带,倒腾了一会儿,转回身来,“缝在这里面了。”说完主动交给韩琳,指给她位置。
韩琳小心翼翼地用匕首拆开,取出两张折叠起来的纸张。
她看了看,感觉跟看到天书似的。说起来,她也算是见过很多很多布置图堪舆图的人了,但手里这两张图,她实在是一点儿门路都摸不着。
她转手交给裴行昭。
裴行昭瞧着,蹙了蹙眉,也是一头雾水。
她把图放在地上,几个人轮番过去仔细观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裴行昭问莫永福:“到第二层的入口,你知不知道?”
莫永福摇头,“不知道,小人清楚的只有怎样进出第一层。”又趁机试图表示自己的清白,“以前胆子小,连殉葬室都不敢去。”
裴行昭不接他的话茬,转而取出个罗盘,对着那两张图看了一阵,又道:“我们得去第二层,你到外面去。”
“啊?”莫永福道,“那怎么行呢?外面的人都知道,是小人带您几位进来的,独自出去,他们不定想到什么地方去。太后娘娘,还是让小人随行吧。”
“不行,你跟着就是我们的累赘。”裴行昭道。
许彻则取出一块令牌,“你拿着,这令牌等于暗语,谁问你你拿给他看便可,绝不会有人为难你。”停了停,又道,“你要是没有即刻赶出去,过后我与外面的弟兄对话对出问题来,便真对你不客气了。”
“明白。”莫永福再不想走,也不敢在这几个人面前磨叽,只好压下心头的不情愿,行礼应下,转身时,瞥过那两张图,没敢问过后能否归还他的话,举步往外走去。
“这里面不止一种机关。”裴行昭道,“想活命的话,就不要用老法子返回来,死在这儿,可没人有闲心把你带出去。”
“小的不敢,绝对不敢。”莫永福连连保证之后,这才离开。
“这到底是鬼画符还是图?”韩杨对此很怀疑。
“我看着是鬼画符,不能指望。”裴行昭道,“但也不妨留着,试一试,就跟云山雾罩的迷宫似的,走通一条半条的路,兴许就能找到规律,也就看得懂了。”她示意他把图收起来,自己又喝了几口酒,“要摸石头过河了,跟送死没什么区别,你们确定要跟着?”
许彻抿了抿唇,“难道不该是我们问您是否确定要去?确定不派我们去探路?”
“可不就是。”其他三个人异口同声,不无抱怨的意思。
这档子事儿要是传出去,不知原委的人兴许会羡慕他们运气好,跟着小太后大开眼界,内阁重臣却一定会跟他们急赤白脸的——那些人目前最怕的就是小太后和带兵时一样玩儿命,可她就在这么干,他们还束手无策。
他们也总算明白,她为何将探皇陵的消息控制在重臣、禁军知情的范围了,要是传扬出去,她恐怕还没到这儿,京城就乱套了。
裴行昭笑得微眯了眼睛,“走着。”
五个人将要面临的是冒险之旅,却都气定神闲,无一丝紧张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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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昭离开皇城之后,寿康宫和清凉殿看起来都与平日没有任何不同,宫人人照常各司其职。
太后不在宫里,可以瞒很多人,却不能瞒太皇太后和皇后。
阿妩依照裴行昭的吩咐,去了一趟慈宁宫,对太皇太后说,裴三夫人病故,太后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两日要回趟裴府,再酌情选一个寺庙,给裴三夫人在庙里点一盏长明灯,已尽哀思。
太皇太后刚一听,有点儿意外,她以为裴行昭早就悄悄地回过娘家了,但转念一想,也就觉得自己理解了:亲人病故,怎么可能只尽一次两次的心意呢?像她,对康郡王英年早逝的事,连续七日念经拜佛吃素,心里才平静了一些,裴行昭却不能跟她一样,把宫里当自己的家。
她于是点了点头,说太后回来之后,替我转告她,世事无常,生死也无常,这种事,在宫里经历的尤其多,一定要看淡些。
阿蛮那边去了坤宁宫,与阿妩的说辞不一样,她照着裴行昭的心思说了实情。
皇后听了,脸色都变了,“去皇陵?太后亲自去?会不会很危险?万一……呸呸呸,不会有事吧?”
“不会。”阿蛮忽闪着大眼睛,说完实话了,便该扯谎了,“有杨郡主、许大人和暗卫护着,太后也不会亲力亲为什么事儿,用不着,皇后娘娘说是不是?”
皇后哪儿细究过太宗地宫到底是什么情形,知道有机关,却不知道有多危险,听她这么说,也就这么信了。
“请皇后娘娘务必不要外传此事,”阿蛮行礼,诚恳地道。
皇后道:“本宫自然不会告诉任何外人。”
阿蛮又道:“毕竟是出宫去,嫔妃宫人知道了,少不得传来传去,万一传到太皇太后耳里便不好了——阿蛮对她老人家是另一番说辞,我们要是露馅儿了,可就有些麻烦了。”
皇后立刻意识到,比之太皇太后,自己是被太后全然信任的那一个,忙再次允诺不会告诉任何外人,又问了问阿妩那头是怎么个说法,省得太皇太后提起的时候,摸头不知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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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午,乔景和去了趟北镇抚司,见了见陆雁临和廖云奇。
这一阵过堂的次数不少,表面功夫算是做到家了,眼下官员百姓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到别处,许彻又不在,乔景和实在没必要在大堂上面对二人,对这两个,私下里更方便问出些东西,在大堂上不过是车轱辘话。
陆雁临和廖云奇相继到了诏狱之后,住处都不错。乔景和走进杨攸所在的小院儿,心思与杨攸过来那次大同小异。
没人存心给陆雁临调养,但没人对她动刑,饭菜就算有些敷衍,对寻常犯人来讲已算美味佳肴,再加上她身体的底子摆在那儿,便是心事再重,也不影响伤势迅速减轻,气色好了很多。
乔景和进门时,陆雁临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望着窗纱出神,听到他有意加重的脚步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起身沉默着行礼。
“坐吧。”乔景和抬了抬手,拉过一把陈旧的椅子,在她几步之外落座,“这次过来,不是要私下问询你的案子的事儿,是想说说别的。”
“乔阁老要说什么?我洗耳恭听。”陆雁临说着,回身落座。
乔景和缓声道:“想说说盗墓贼入侵皇陵不知生死,还想说说双月儿谋杀贾太嫔手足的案子。”
“入侵皇陵指的是什么?入侵太宗皇陵么?”陆雁临问道。
乔景和颔首,“正是。开国至今,也只有太宗皇陵最招盗墓贼惦记。”
陆雁临事不关己地一笑,“这种事也不算什么吧?太宗皇陵不亚于一座金山,盗墓贼本就是赚这行钱的,可不就得总有人去碰运气。”
“没错。”
“双月儿和贾太嫔的兄长是怎么回事?”陆雁临的耳根子不是清净可言,是根本没有任何人会在她周围说外面的事,“我记得,贾太嫔的手足叫贾乐志?那位太嫔在家里,同辈的手足好像只有那一个。”
“对,就是贾乐志。”乔景和简略地讲述了案子的始末,之后问道,“你对这种事,是怎么看的?”
陆雁临凝望着他,眸子幽深,“我不明白阁老为何这样问我?这种事,依阁老之见,我该怎么看?”
“我不过是问一句,你却反问两句,似被戳到痛处一般。”乔景和唇角微扬,笑得有些残酷,但他并没掩饰,压根儿也不想掩饰,“你应该怎么看,难道需要别人告诉你?”
陆雁临咬住唇,“老没少看我那份供词吧——杨攸讯问我的那一份。”
“看过一次便够了。”乔景和道,“我跟你说这些,你的确是可以说我没安好心,故意让你难堪,但从我本心来讲,我只是不明白而已。不明白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话又从何说起?”陆雁临挑了挑眉,“我不记得与乔阁老打过交道。”
“几年前,崔淳风在军中见过太后,也见过你和杨郡主。”乔景和道,“一次与我说起来,他对你们三个赞不绝口。”
陆雁临抿紧了唇。
“我以为,你和杨郡主,会是一辈子陪在太后身边的人。”乔景和道,“我也以为,你是最不可能背叛太后的人之一。可见我终归见识有限,或许不是高估了你,而是低估了利用你戕害忠良的人。”
陆雁临闭了闭眼。没人说这些,她的自责兴许会更重,总有人说,她只会生出逆反之心。
乔景和观察着她的神色,笑微微地道:“你放心,我从不会指望一个叛徒找回良知,于事无补,也没人稀罕。我想,太后尤其不稀罕你的自责,甚至懒得再看你哪怕一眼。”
陆雁临咬了咬唇,“你怎么能笃定?她最喜欢看她的战果,看将要死在她手里的人的惨相。”
“战果,死在她手里?”乔景和只觉好笑,眼中闪着讥诮,“这两样都与你无关。”
陆雁临挑了挑眉。
“战果便不需说了,她只是碰巧发现了一个叛徒而已,原因么,是那叛徒太蠢,慌不择路,她不想发现都难。”
“……”
“蠢人的死,与太后娘娘何干?自己找死,跟她更无半分关系。你便是到了十八层地狱,也不要说是死在太后娘娘手里,那是对她的折辱。”
“……”陆雁临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扯了扯嘴角,“原来乔阁老是来诛心的。行,这些话我记住了,此刻起,我会有自知之明,您可心安了。”
“谈不上诛心,我要真存了那心思,少不得仔仔细细地把你和双月儿比较一番,她身在泥沼却洁身自好,活出了风骨和傲气,赴死时也能挺直脊梁。”乔景和稍稍顿了顿,微眯了眸子凝着她,“而你呢?有一位铁骨铮铮的兄长,有良师益友在侧,却被最下作的人算计,之后毫无作为,只是受制于人。唉——我只是在想,双月儿和你是不是投错了胎?如果她是你,如果你是她,情形便颇有看头了。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尤其你,除了令人作呕,还剩下什么?”
陆雁临腾一下红了脸,继而别转脸。
乔景和的语声仍旧很和缓:“我有时又会想,你必然知晓自己必死无疑,那么在死之前,能不能把你已经折了的脊梁骨挺起来,把你丢掉的被人肆意践踏的尊严找回来?”
陆雁临似是没听到,一动不动地望着别处。
“唆使你铸成大错的人,也就是付云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乔景和不在乎她的态度,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他只是为了帮晋阳公主么?晋阳的确是得不到就毁掉的性子,可是这样恶毒的手段,晋阳若事先知情,不会允许。
“她再如何目中无人,也会料定真相大白时,太后娘娘会恨她到什么地步,会因此而收敛几分。她就算是野心最盛的时候,也只敢说自己能扳倒太后,而不是除掉太后,只要太后在,便一定会报仇雪恨。要不然,她何至于连收留陆麒、杨楚成两头的叛徒都遮遮掩掩,只让党羽知情?”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陆雁临不得不接话了,不耐烦地道,“你是不是认为,一切都是付云桥瞒着晋阳做的?那不也在情理之中么?幕僚本就不需要向东家禀明每一件事是如何做成的,让东家看到事情的结果即可。”
“我的意思是,付云桥用的招数歹毒至此,只能是因恨意而起。”乔景和道,“我不能确定的是,他是恨陆家、杨家,还是太后娘娘、张阁老、马老将军?”
他说的付云桥恨的这些人,都是非常有可能的,因为裴行昭与陆麒、杨楚成是过命之交,同时,张阁老和马老将军都算是她的伯乐。五个人之间算是有着无形的一条情分做成的锁链,被紧紧地绑在一起,哪一个出事,其余四人不论在情分还是前程上,都会遭受到一定程度的打击和阻碍。
“付云桥的确可能是因恨意而起,但这份恨意就不能是对先帝对朝廷的么?”陆雁临道,“今儿你提到了太宗皇帝,我就也想起来了,我们的太后娘娘对太宗,便有着很深的憎恨。难道付云桥就不能憎恨先帝,才杀害先帝重用的名将么?”
“若真的恨先帝,为何不尽早毁了晋阳?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晋阳不是已经死了么?”陆雁临瞥了乔景和一眼,“你又怎么能断定,那位威风八面的公主的死路,不是他给铺好的?”
乔景和失笑,“账不是这么个算法吧?
不论如何,先帝总归是看重晋阳的。付云桥若是恨先帝,为何不让先帝尝一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帝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倚重的女儿红颜早逝,总归是个打击。
“可晋阳是怎么死的?不用明说,你我都清楚。难道太后娘娘会因为一个长公主的死而多一丝欢喜么?不过是除掉了一块拦路石而已,对太后而言算得了什么?”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陆雁临更不耐烦了,“你说的这些,我没法子反驳,那么,就当你说中了,付云桥恨我哥哥,或者是杨家哥哥,要么就是太后或两位重臣。
“可现在他恨不恨的还有什么意义?
“他已经是生不如死,活得还不如猪狗。
“你大可以跟太后娘娘说说你这些想法,她说不定会派人询问付云桥,想得到答案应该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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