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五月末, 付云桥与付笙被剧毒拿捏了二十来天之后,被当众处以极刑, 昭告天下的旨意公文告示下发, 为裴行昭亲笔写就。
当日,裴行昭去了护国寺,一袭胜雪白衣。
护国寺里有个院落, 供奉着裴行昭已故亲人、至交、袍泽的灵牌。
裴行昭给陆麒、杨楚成上香,各斟了一杯酒, 静立在他们的灵牌前,许久一动不动。
她撰文写明付云桥父子与陆麒杨楚成冤案始末, 其间有自省警示之语:望世人皆珍惜眼前人,不论亲人友人意中人陌路人, 凡事以对方安好为前提。
她是真的这么想。
即便是双手沾满鲜血杀人无算的裴映惜,也有这般无可挽回的生之憾事。即便不惜代价做得再多, 也换不回故人鲜活的回归尘世。
人世间算得公平的事, 便是每个人的生与死。很多人可以平静安然地接受迟早身死这一事实,正因走的路多仁善,所以能够从容。
她永远都不能对冤案释然, 可该做的毕竟有个限度,兴许人们早就已经觉得过火, 到这地步再迁怒追究从犯,就不是魔怔而是疯魔了。
当权者一疯魔,迟早会滥杀无辜。
她不能本末倒置,变得和最憎恶的人一样。
出门后,裴行昭看到了杨攸。
杨攸走到她身侧, 挽着她手臂往外走, “我娘让我多陪陪您, 尤其要说一句,杨家感谢您。”
“有什么好谢的。她想让我知道,没怪我。”
“凡事都一样,总有正反两个选择。杨家要恨要怪的人,只有陆雁临。何处都有豺狼,却不是何处都有引狼入室之辈。”
裴行昭对她一笑,笑容柔和,“我好受多了。这一段,幸亏有你和林策。”
“对了,给我点儿建议。我思来想去,最想做的是刑部捕快。这一阵可是亲眼看着您和许大人、乔阁老处理各类案子,受益匪浅,再多翻翻刑部锦衣卫的案例卷宗,就够格了吧?”
裴行昭只是问:“当真?”
杨攸正色颔首,“当真。即便到了盛世,也不可能杜绝罪案,我要做逐步修改的律法之下的一把刀。”
“好。回头我知会乔阁老和许彻,许你随时调阅卷宗之权。”
“嗯!就怕脑子不够灵光,乔阁老不肯收。”
裴行昭立马挑眉,“他敢。小看我家小郡主,我就把所有悬案迷案扔给他。”
杨攸不由笑开来,“真是喜欢死了您护短儿的小模样。”
裴行昭也笑,“我存着的心法秘籍也都给你。你脑筋没问题,可那是玩儿命的差事,趁着年岁还不大,身手务必更上一层楼。”
“好!”.
六月初二,暗中巡视的工部堂官纪尘回到京城,上交了一份密折,详尽阐述巡视期间见闻,发现的贪官污吏在当时便已上报给马伯远为首的北直隶首脑,均得到妥善处理,奏折的重点是对三处河道堤坝的修缮修建的建议,初步估算需近三百万两。
裴行昭给他记了一功,对银钱的事没如以前一样犯愁,毕竟自己捞的那笔银钱就快到位了。
六月初五,皇帝归来。到了宫里,换了身常服,便到清凉殿行大礼请安。
裴行昭忙吩咐免礼让他落座,稍加打量,便看出这大儿子在朝天观过得惬意之至,精气神儿比出宫前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皇上回来了,自可处理朝政,哀家也好赋闲了。”她说。
“那怎么成?”皇帝险些跳起来,“母后,我这刚一回来,您别吓我成么?合着我出去一趟,您就要把我日后闭关的念想掐断?那我还活不活了?”
还是那个德行,玩儿了命也要做半吊子帝王。裴行昭笑着打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跳脚,“该说的哀家必须得说,毕竟不知道皇上的心思。皇上要是铁了心如此,哀家也不会令你为难,下次闭关之前,一切与年初一样,如何?”
“那什么,”皇帝小声道,“往后我还是只看看请安折子,别的听您和重臣说说即可。修道刚有点儿进益,荒废时日——啊不是,搁置一旁的话,我怕是会抓心挠肝,连上朝的心情都没有。母后是慈母,就由着我不务正业吧,横竖不是还有大皇子可指望?”
“……”裴行昭被慈母那俩字儿刺激到了,“老规矩,自己跟内阁说,你可以潜心修道,却不能让哀家落个篡权跋扈的名声。”
“是!”皇帝立马活了过来,“我去跟内阁说,绝不让您被人冤枉。”
“注意言行仪态。”裴行昭提醒他。这懒驴连朕的自称都不习惯了。
皇帝欣然称是,随后不似以往急着道辞,而是神采飞扬地说起在朝天观的情形。小母后是不感兴趣,可多听他说说他修道期间的领悟,总会多几分理解与宽容,这样的话,日后闭关修行的时间就可以延长。
裴行昭还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横竖是对彼此都没妨碍的事,她也就由着他,一面批折子一面听他絮叨。
不知不觉到了午间,裴行昭索性把太皇太后和皇后请来,一起用膳——混蛋皇帝到这会儿都没想起来去见他祖母和媳妇儿,人到之前,让他仔细看了看纪尘的奏折,不至于话里话外出破绽。
皇帝感激之情倍增,真心实意地觉得小母后现在真把自己当儿子来照顾体恤了。
太皇太后与皇后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见到皇帝。后者就不用说了,皇帝只是个摆设,前者不悦的是康郡王下葬时皇帝也没赶回来送一程。
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用脚指头都想得出,一准儿是裴行昭顾全她们情面的好意,自是不能辜负。
信佛修道的祖孙两个坐一桌吃素斋,裴行昭和皇后坐一桌吃荤素搭配的饭菜。气氛倒也其乐融融。
翌日皇帝上朝,言简意赅地说完纪尘奏折里提及的事,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不在朝堂期间太后做主的那些大事,全部予以绝对支持认可感激的态度。
文武百官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并不完全认可裴行昭前段时期作为的人当即明白,想要皇帝跟太后作对就是白日梦,必须要承认皇权实际掌握在太后手中的既定事实。
行吧,只当这一朝登基的是女帝好了,往后老老实实地顺着她的心意行事。
生死事大,比生死更恐怖的是死的时候都没尊严可言,不论陆雁临还是付家父子的死法,都是没疯的人承受不来的。
再说了,这一段下来,太后的心腹又增加了英国公、林策、乔景和,加上本有的张阁老、马伯远、宋阁老、杨攸、颜学开、许彻及军中不知多少将领……别说跟太后唱对台戏,能把她某个党羽的地位撼动都是莫大的难题。
得了,认命吧。
六月初九,一名儒商及所在地安阳的刘知府、尹总兵联名上报朝廷:疑似发现一座山中有宝藏,请朝廷从速派专人协助当地官差军兵挖掘。
皇帝大喜,在朝堂说,倘若属实,便是太后修缮太宗皇陵修改律法的福报。
百官附议,提出的人选不外乎许彻、杨攸、张乔二位阁老这般太后看重的人。
皇帝请示过裴行昭之后,着许彻、杨攸、户部尚书联袂前去办这差事。
许彻、杨攸正中下怀,另一面想着沈居墨倒真是会选人:那名儒商与杨婕妤之母原东家常年相互帮衬相辅相成;刘知府与尹总兵在战时鼎力协助裴行昭,三个人都能通过此事获得嘉奖晋升。
户部尚书则已打心底将裴行昭视为朝廷的小福星,更是户部的财神,心情怎一个好字了得。
裴行昭心愿得偿在即,亦是满心愉悦。
英国公的母亲尉氏大好,进宫谢恩,语气诚挚:“太后娘娘对臣妇与犬子的恩德,实为再造之恩。”
没有太后做主,她的儿子定要为殴打言官担负罪责,不知要过多久憋屈的日子,她见好之后才听说了详情,至今都在后怕。
“老夫人言重了。”裴行昭唤人赐座上茶,“要是信得过太医院,不妨请二郑定期去把脉,开些药膳调理着。”
“臣妇谨记。”
裴行昭和声道:“缺什么就跟国公爷说,让他来找哀家或皇后讨要,我们都希望你长命百岁。”
这是心里话,她很怕器重的人家里出事。
尉氏称是,又道:“犬子和臣妇一样,嘴拙,心里想什么不是说不出,就是说不清楚,只是有一点,犬子是有良心的,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哀家看得出。”裴行昭的语气愈发温和,“有些事,从不是你能做主的,而你能做的、该做的,譬如教导儿孙成才,做得再好不过。你也该对得起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安心享福。”
尉氏泪盈于睫,讷讷地称是说好。
为人妾室的时候,是娘家做主;扶正为妻的时候,是夫君做主。她这一生,很多事身不由己。
从没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曾经甚至以为,太后娘娘对妾室庶出之人是反感鄙夷的,然而并不是。
送走尉氏,皇后来了,落座后直言道:“想给嫔妃晋一晋位分,却有些棘手。我想着,她们给皇上抄写或是手绣道家经文,便是有所表示,我顺势提出晋升位分,皇上定会应允。只是……唉,一个个儿的,都懒得接这种差事。”
裴行昭失笑,“与我仔细说说,怎的都这么不务正业?”
即便晋升嫔妃的位分,皇帝皇后也不会办什么宫宴,只是循例有个册封礼罢了,虽然没什么意思,但是嫔妃的用度会更多更好一些,没道理不求上进。
皇后娓娓道:“我也是在学着您处事,用对人远比亲力亲为更好,这一阵便压着宋贤妃、王婕妤跟着我学习打理六宫事宜,两个都挺聪明的,上手了,但只是我允许,没皇上的准话,她们行事终究会施展不开手脚。
“旁的人么,至今都很乖顺,自得其乐,要是给她们晋了位分,也算是更进一步安她们的心,吃的穿的更好一些。
“本来么,谁说后宫的女子就非得明争暗斗了?大家伙儿都相处成手帕交,照样儿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可我说了这意思之后,别的她们都深以为然,但都不肯做讨好皇上的事儿,居然都说过几年再说吧。什么事儿啊这是?”
裴行昭笑出声来,“你考虑的在理。宫里的用度横竖就是那些,给嫔妃少一些,便多给宗亲一些,与其便宜那杆子坐吃山空的,真不如让嫔妃过得更像样一些,能避免她们心生怨怼。其实也好办,我或是太皇太后传旨大封一次就行了。”
“那怎么行?”皇后摇头,坚决反对,“保不齐皇上以为您二位干涉他后院儿的事呢——这可是真的,他对我们这些妻妾,看到就嫌烦,谁要是让他往外撵人,他只有高兴的份儿,要是让他给我们好处,他心里是真不痛快。”
这方面,裴行昭也想数落皇帝,但那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儿子,不能跟后宫的人说他的不是。转念想想,她建议道:“那你就换个法子,问问嫔妃,愿不愿意给太皇太后抄写佛经,给我抄写一些破旧得没法儿时常翻阅的闲书,总之就用这类事情做文章,算是替皇上向他的长辈尽孝。”
“这法子好!”皇后欣然笑道,“说白了,我只想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节,却是真不晓得怎么对您投其所好。”她是孙媳妇,更是儿媳妇,凡事怎么都不可能把小太后越过去,“说起来,您也尽量多用能人,尽量别太劳累,除了喝酒,我们就不知道您有什么喜好。”
裴行昭从善如流,感谢地一笑,“行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皇后回宫去跟各个嫔妃递话,很快神气活现地回来:“一个个儿的都不打蔫儿了,要么找佛经,要么央着我来向您讨要需得抄写的古籍,还把我存的料子绣线、笔墨纸砚抢走了一大半。”
由此可见,皇帝在他的妻妾心里是多不受待见。裴行昭笑得不轻,唤阿妩阿蛮去书房找那些残旧的古籍,又对皇后道:“笔墨纸砚料子绣线我都补给你,横竖我这儿多的是。”
“嗳!”皇后也不见外,“您所谓的闲书,定是关乎星空大漠游记之类的,到时候各分我一本。”
“真让你猜着了,少不了你的。”
这一年的夏日,宫里宫外都有声有色:
嫔妃忙着抄写或绣古籍与经文,隔三差五聚在一起办个斗诗会、赏花宴;
以乔景和为首的三法司一日不停歇地修改完善律法;
户部尚书与许彻、杨攸率众“发现宝藏”并合力挖掘,向上报的财物数额层层增加;
乔尔凡着手的事宜告一段落,请到的十位男女名士允诺常年与她一起执教,书院修缮完毕,已经得到官府的批文,在各地招募求学的闺秀;
马伯远在奏折中报喜,北直隶境内种植的棉花因着风调雨顺长势颇佳,收成一定差不了,原东家已建成六处作坊,共有四千架织机,自江南聘请的经验丰富的织工绣娘已经赶至作坊,教一些人手织、染、绣棉布。
——无一不是令裴行昭心悦之事。
可她不会也不能知足。
夏日天光长,她睡得晚,起得早,一日总要腾出三两个时辰观摩舆图,亲手画布阵图,做沙盘。
这日,英国公与她说完五军营的要事,她请他到书房,“国富兵强,两者相辅相成,这一阵我就琢磨边关固防练兵的事儿了。”
说到自己一生热衷的事,英国公精神一振,“这样说来,太后娘娘已有章程?”
“只能说是有了些眉目,你给参详参详。”
“臣洗耳恭听。”
裴行昭先走到墙壁上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向北部、西南区域的两个位置,“这两处地形不同,却有相同之处:可以沿着防线布置相似甚或相同的参照物,且不需大动干戈,就地取材即可。”说着转到沙盘前,“你来看,这是我依照实际情形做的沙盘,瞧瞧是否可行。”
英国公凝神看完舆图,又一瞬不瞬地瞧着沙盘,良久轻声道:“的确,北地这边空旷,大可以将树木、山坡做得尽量相同;西南这边地势起伏,多水渠沟壑,布局也不难。如今练兵多为强身健体,保证身手不退步,让将士们轮班做这些也没坏处。好,这法子太好了!这要是布置好了,不就是迷阵么?也就是俗称的鬼打墙。”
“没错。”裴行昭笑着颔首,“这也是探皇陵想到的一个点子。在那里边,我跟一名暗卫走了不少冤枉路,恰恰是被这样的障眼法困住了。我想的是,布局相同,而埋伏不同,会给人带来更大的压力与阻力,而说到的这两处,若是不用这种法子,只能用埋炸药、挖陷阱等过于常见的招数,对方能豁出几个人就能避免严重的伤亡,这种起码能困住他们一段时间。”
“对!”英国公双眼迸射出迫人的神光,恳切地道,“太后能不能将这差事赏了臣?如今五军营军心齐,当差少有不勤勉的,谁都能代替臣执掌;家母心宽身安,犬子算得上进之辈,朝堂内外臣都是个闲人,不如让臣走一趟,就算给谁当个跟班儿的也成。”
“说什么呢?”裴行昭莞尔,“与你说便是有辛苦你的心思,却不成想,你倒把我劝你出这苦差的话先说了。”
“这哪儿是什么苦差?臣已数年不曾踏足边关,最远不过是在京城周边巡视一周,做梦都想再出去走走,看看大好河山。”英国公笑得开怀,“既得了您的准话,臣这就去找张阁老商议代替臣的人选,安排一应事宜。”
“把你儿子也带上,纵然有满腹文韬武略,也该多看看外面的人情世故。”
英国公大喜过望,深深行礼道谢。
三日后,英国公及世子奉旨巡视边关,固防要塞,五军大都督职由禁军统领颜学开暂代。横竖小太后在皇城坐镇,许彻杨攸又在颜学开麾下,禁军如何都出不了岔子,颜学开早就嫌日子太清闲,忙个一两年是正中下怀。
裴行昭继续斟酌固防的事,如雁门关山海关嘉峪关玉门关这些用兵时不得失守的重地,更要依据地势和周边环境加固。
她与各处将领商讨策略的信件如雪片一般来回飞转,立秋时均定下缜密的章程,得到将领贯彻执行到底的保证。
此外,裴行昭还对大周各处将领下令,所谓练兵,不要拘泥在教军场,只达到军兵身手有所进益的目的,大可以时不时兵分两路,各自布阵较量出个高低,总之,宗旨就是不但要强身,脑子也不要闲着。
当然,自家人较量要避免伤亡,最好是杜绝,兵器皆要用没开过刃的,用的阵法则是越复杂诡秘越好。而若出现伤亡,给予三倍抚恤。
这还是禁军如今的情形给裴行昭提了醒:如今锦衣卫、骁骑卫自上到下都以身在其中为荣,别人因着近乎天性的好强心毫不懈怠地整肃风气刻苦操练,力求有朝一日平分秋色。
热血满腔的将士也是一样,即便在无战事的年月,也会希望自己所在的军营是整个大周的军兵所钦佩仰视的。
就如前几年,裴行昭麾下的将士被人私下里称为裴家军,每一个裴家军都以此为荣。
裴行昭并不想独一无二,想要的是军中翘楚更迭交替,军魂不倒,军心不散。
兵强则民心安,民心安则农商兴盛,农商兴盛则国富势强,如此方能始终屹立不倒,睥睨四方。
张阁老深知裴行昭的心意,力劝她写一篇“兴天下书”。
裴行昭不肯。她的意思是先做到再说也不迟。
张阁老坚持要她边做边说,鼓舞人心,为此跟她磨烦了大半个月。
裴行昭服气了,只好照办,着重点明了一点:本朝重文轻武、重武轻文都不可能,文武各展奇才,才是帝心所望——皇帝再二把刀、不上道,凡事也得捎上他。
同时阐述的是,日后会尽力改善官员的处境,争取官场没有三餐不济困窘度日之人——银钱够用的话,除去人心不足的,大多都不会铤而走险贪赃枉法,反之,又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人家不想法子从别处觅食才怪。
皇帝将这篇文章反反复复看了看了半日,直到倒背如流,竟成为第一个为之鼓舞振奋的人,一字不改地颁发下去之后,有一阵每日上朝,每日参加廷议。
但本质懒驴,没多久又捡起了修道大业,慢慢地恢复到偷闲躲懒的情形。这是活神仙也没辙的事儿,宫里宫外的人悄悄地笑一场,也就罢了。
而那篇文章对所有官员的作用却绝不是一时之事。
已然明白太后、皇帝在位期间的行事原则,而且不难想见,在太后跟前长大的大皇子日后也必定传承下去,那么好歹一算,便是几十年的事儿了,谁就算熬得过太后、皇帝,还能熬得过大皇子?不跟着上头的心意行事,迟早被官场淘汰。
但是反过来一想,为官倒也变得简单起来:恪尽职责,遇事不要管涉及的官员是文是武,只计较对错即可;需要文武协力促成的事,谁跟自己拿架子摆谱,直接告状就行。
什么抱团儿站队的事,想也不要想了,好处是省掉了找靠山经营人脉的时间和财力,摒除了涉险行贿受贿的嫌疑,能把这些功夫用来挣功绩以盼升迁,尤其不用担心脑袋在自己脖子上不牢靠。
官场风气真的变了,从内阁与裴行昭每日经手的奏折便可看出,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官员们进取向上的斗志。
张阁老笑得心满意足。
裴行昭也觉得是意外之喜,承认自己对官场朝堂的了解还不够透彻。
先前她以为,只有众志成城的将士才需要时时鼓舞士气,他们之外的官员最爱揣摩上意想东想西,就默认为有些话不用说得一清二楚。
原来不是。原来谁都希望有人时不时地给自己打打气、指明前路。
于是她做了决定:以后关乎轻重的事宜,都由内阁拟文,再由皇帝以他的名义颁发下去。
要她总写文章,她做不来,对自己写过的东西分外嫌弃,写完再看一眼都觉尴尬。
转眼秋意已浓,菊花争艳,桂花飘香。
户部尚书、许彻和杨攸押送着斩获的价值两千万两的财物回京来复命。
满朝皆为之欢欣鼓舞。要知道,之前数年来,朝廷每年的亏空不超过二百万两,六部就能跟过年似的乐一阵,如今这么一大笔财富充入国库,能解决的问题可就太多了:官员的俸禄不会被延期发放,不需加重各地百姓商贾的赋税,不需军兵一大半的精力都用来屯田养活自己……朝廷有了底气,可以依照丰年的光景维持三五年。
在燕王、林策和宋阁老的推波助澜之下,自官场到民间,坚信这是皇帝、太后推翻祖制的福报,双月儿及诸多同病相怜之人若泉下有知,也可含笑瞑目了。
乔尔凡的书院招募到女学生达近两百名,幸好请到的名士便有十位,不然真要因人手不足乱了阵脚。进宫复命时,她向裴行昭照实说了。
裴行昭笑着鼓励她一番,说会让林策得空就到书院看看,能帮的就给予协助。
修改完善律法的事宜,乔景和是抱着试水的心思在做,因着三法司心齐,动作仍旧不小。
裴行昭拿到他们联名的奏折与修改之后的范本,凝神阅读,还算满意。
官妓、营妓这类字眼,已不存在于条例之中;
幼女年龄范围的限定,自十岁拓宽到十二岁;
未及笄女子不得选秀进宫;
女子及笄之前成婚,若自己心甘情愿,后果自负,若是被逼迫,大可向官府告发,所在地官员若敷衍了事、不予审理,与女子状告之人同罪;
……
关乎女子的种种条例,不需问也晓得,是乔景和拟定。
事情终究要由皇帝拍板。
皇帝毫不含糊,在朝会上与百官详议,当日明发旨意,着内务府从速刻印修改完善的律法,下发至各个地方;着所有官员全然依照修改完善的律法行事,倘若阳奉阴违,由锦衣卫缉拿至诏狱,从重论罪。
秋季是丰收的季节,北直隶的棉花试种效果甚佳,产量颇丰,采摘下来的棉花,依照裴行昭、马伯远一早打算好的安排下去:务农的百姓留下做御寒被褥衣物的份数,其余用来上缴赋税,再有剩余便折合市价卖给官府,家中有闲下来的人手,只要能够胜任,便能在原东家开设的作坊做织工、绣娘等差事,按月领取酬劳。
后宫嫔妃给太皇太后、太后抄录刺绣的经书、书籍陆续送进慈宁宫和寿康宫。在裴行昭提议之下,皇帝大封六宫,除了本就在妃位的宋贤妃,每个嫔妃都升了位分,王婕妤因其母原东家为朝廷效力,破格晋为淑妃。
宋贤妃并非无所得,皇帝亲口给了她和王淑妃协理六宫之权。
两女子和别的嫔妃都明白,自己得到的益处,都是皇后和太后促成。捎带着看出来的是,这一任皇帝的嫔妃位分最高到妃。
当然,谁也没想过那些,现在大家都不稀罕皇帝做场面功夫给的恩惠了,哄得皇后和太后高兴,跟姐妹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裴行昭这一阵,也是少见的舒心。
这时候,有一个人来到皇城,求见太后,帮忙递话的是许彻。
那人是裴行昭最最敬爱、常常牵挂,却从未想过能在皇城相见的尊长。
这位尊长,便是教沈居墨、裴行昭一身绝学的老爷子,是武林泰斗、道教当世宗师,是明明凡人之躯却被世人奉为神明的传奇——通玄真人钟离玄。
许彻望着裴行昭,还在犯迷糊:那位老人家是真正的道骨仙风,出尘绝俗,他简直是懵着听老人家说完话、接过一道符,稀里糊涂来到清凉殿的。
裴行昭恍然片刻,轻声道:“快请,不要声张。”
“是。”
裴行昭命阿妩阿蛮带着宫人退下,站起身来,在空旷的大殿中来回踱步。
这一刻的她,有等待的迫切焦躁,更有着患得患失。
她真怕恩师年岁越长越孩子脾气,此行只是来跟她来一出恶作剧。
又怕恩师特地过来告诉她,要去海上、山中寻觅仙境,归期杳杳。
胡思乱想着,身着道袍的老者进门来,望向裴行昭,只一刻,唇角便逸出温和的笑,举步走向她。
望见恩师,裴行昭的心忽然就镇定平静下来,在他走到近前时,退后一步,徐徐跪倒,行大礼拜见。
“快起来。”钟离玄扶了她一把,“记着以前也没这毛病。”
裴行昭莞尔,携了他的手臂,转到书房说话,“您怎么得空来看我?”
钟离玄落座,微笑道:“来见你,也是来见皇上。”
“嗯?”
钟离玄道:“这些年了,也该为你,为这天下做点儿事情了。”
“这话怎么说?”裴行昭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处在太后这位置,你历练了大半年,朝堂官场不在话下,唯一拿不准的,也只有皇上。”钟离玄道,“前一阵,朝天观几个道士去见了见我,话里话外的听着,皇上倒真没乱七八糟的心思,怕的只是有人带上邪道。朝天观畏惧你,并不乐意应承皇上,迟早给他推荐别的去处。与其如此,那就不如我亲力亲为。”
“那可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裴行昭提醒他,“要是有这心思,不如您指个可信的人。”
“除了你跟居墨,在我眼里,哪儿有可信的人?”钟离玄笑道,“我也不敢说别的,起码能让皇上不失本心,不走歧路,你也就能安心做你想做的事,少一重顾虑。”
“师父……”裴行昭望着老人家,眼睛酸涩,但是眼底干涸。
钟离玄笑容慈爱,“这样一来,我们也能时不时碰面,说说话,不好么?”
“好,好。”裴行昭整颗心充盈着无尽的暖意,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你、居墨与我的渊源,我会如实告知皇上。”
裴行昭颔首,“听您的。”她明白,这也是恩师的一步探路棋。
不管怎么说,正常来讲,皇帝与她都该是相互防备忌惮,就算如今一团和气,也难保谁经年后暗起杀机。
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老爷子想为她摒除这种隐患,要么就干脆促使矛盾早日爆发早日了结,无需长年累月记挂.
这一阵,皇帝正在打自己的小九九:最近的好事很多,母后的心情很不错,他应该抓住时机,提出再度离宫修炼。
正打腹稿的时候,冯琛告诉他,有位世外高人到访清凉殿,正在与太后叙话。
“道骨仙风,须发皆白,竹簪布衣,却是活脱脱神祇下凡——见过的人都这么说,以奴才愚见,这位高人便是通玄真人。”冯琛这样说。他早就被皇帝带入修道界了,对这种事分外紧张。
皇帝面露狂喜,“钟离真人?你说的是他老人家?”
冯琛有理有据地分析:“太后娘娘当即召见的,也只能是他老人家那样的人物吧?而除了他老人家,怎么样的布衣能轻轻松松来到皇城,觐见太后娘娘?漕帮沈帮主大抵有这份儿魄力,却是不会这样堂而皇之。”
“对对对,你说的在理。”皇帝搓着手,开始在乾清宫转磨,心里已经要乐疯了,“朕要是这就赶去拜见,会不会显得太毛躁?可要是不去,老人家走了,那可就又没地儿找了……”认真地犯起愁来。
“可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冯琛也很头疼,“万一要真是,您哪怕亲眼见一面,聆听钟离真人一句教诲,也能受益多年啊。”言外之意是,您还是别要面子了,顾着里子比较好。
“母后要是不悦可怎么办?钟离真人重要,母后也是一样的。”
冯琛嘀咕道:“您这点儿喜好,太后娘娘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皇帝板了脸,下一刻就仍是觉得很有道理,把脸一抹,站起身来,“快给朕更衣!”
一刻钟之后,皇帝站在了清凉殿的书房里,用仰望神明的目光望着钟离玄,满脸虔诚。
裴行昭根本不知道怎么为二人引见,亦不晓得怎样应付这样的场合,索性也就不应付,步履轻快地出门,去内务府找林策喝酒下棋。
林策把值房用八扇屏风隔成了里外间,这会儿窝在里间的美人榻上睡回笼觉。
裴行昭命人噤声,自己也不打扰她,坐在美人榻一旁的圈椅中,见茶几上有酒,自斟自饮。
这会儿的心情,实在需要些酒来压一压,缓一缓。
几杯酒喝尽,林策揉着眼睛醒来,见到裴行昭,险些滚下美人榻。
“没事儿。”裴行昭失笑,忙安抚她,“就是来你这儿坐坐。”
林策拍了拍心口,“我的太后娘娘,清凉殿那么大地方,搁不下您啦?”实在没想过,小太后会跑来自己这儿串门。
“可不就是搁不下了。”裴行昭扔给她一个水蜜桃,“吃点儿好吃的,醒醒神,下盘儿棋。”
“嗳。”林策索性又窝回去,捧着又脆又甜的大桃子啃起来。
裴行昭瞧她一眼,笑。这姑娘实在是个开心果,不用刻意逗谁,就总能引得人发自心底地笑出来。又喝了一口酒,她慢条斯理地道:“瞧着你这么闲,过两日我出宫去,你跟着,还有瑟瑟。”
“是吗?那可太好了。”林策满口应下,问都不问要去哪儿,“赶明儿就开始安排。”
“嗯。”
这边君臣两个扯着闲篇儿,又摆上一局棋,心不在焉地落子,那边的皇帝已经将钟离玄请到乾清宫,奉为上宾。
已经寒暄过,也说了不少,皇帝还是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执意请钟离玄坐了,自己则小学生似的侍立在一旁。
钟离玄瞧着,心里又是笑,又是叹气:这块料,实在不适合做皇帝,行昭这一天天的,居然也忍得了。他不得不客套:“皇上不坐,焉有贫道落座的理,礼数不可废。”说着便要起身。
皇帝连忙阻拦,“不不不,您得坐着,朕有要事相求。”说着也不等钟离玄应声,顾自道,“朕听说过,您医术了得,而且识得不少圣手,定是实情吧?”
“医术寻常而已,却当真识得一些医术高明之人。”钟离玄道,“皇上要贫道为哪位贵人把脉么?”
皇帝轻轻地透了一口气,神色愈发恳切,“朕要求的,是您得空看看太后的脉案。”说话间,不自觉地不再拘礼,“母后伤病缠身,这是谁都知道的,我奉父皇之命,一直命太医院里的二郑悉心服侍,只怕他们医术有限,不能很好地帮母后调理。这事儿您就算是为了江山社稷,也得多费心,母后不安,则朕不安,则天下不安。”
钟离玄于是和某一日的裴行昭一样,明白了一件事:这厮比行昭自己还怕她死。
不,这么说也不对。行昭那小兔崽子,从来就没在乎过她那条小命。
他的心踏实了几分,总算是明白,行昭为何一直纵容着皇帝偷闲躲懒没个正经,因为这人是打心底认同且关心她的。
“皇上放心,”钟离玄道,“贫道自当尽力而为。”
“如此,多谢真人了。”皇帝深施一礼,这才在钟离玄再次示意下端端正正地落座,脑筋一刻不停转着,开始打腹稿:最重要的事情说完了,也该说一说自己要出宫闭关的事儿了,钟离真人要是能带着自己走,母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准儿立马点头.
皇帝与通玄真人会晤的消息,次日传遍宫廷内外。人们都通过乾清宫里的宫人之口得知,通玄真人应皇帝恳请,在皇城住下,闲来畅谈古今,饮茶对弈。
太皇太后听了,笑了一阵子。
什么畅谈古今饮茶对弈,不外乎是皇帝找到了修道路上真正的引路人,能时常得到提点。
要是换个人,她少不得捏一把汗,通玄真人又不同,那人在道教之中,不亚于当世最负盛名的得道高僧——她要是能得了高僧指点,必定高兴得找不着北。
所以,她毫无反对之心,只是有些羡慕这孙儿的好福气。
裴行昭趁着皇帝有事儿忙着,内阁也能代为处理朝政,有加紧的折子送到她手边即可,便知会了他和太皇太后、皇后,要到裴府住几日。
皇帝与太皇太后得知林策、杨攸、许彻及一众锦衣卫暗卫随行,自是没有二话,只叮嘱她在宫外注意膳食,少喝酒——她和林策、杨攸是三只醉猫,一到晚间就酒不离手,从不是什么秘辛。
有异议的是皇后,闻讯立刻对裴行昭说:“我也要去,您带上我吧。”
裴行昭讶然,一转念便爽快地应下,“行,一块儿去。对外就说你放心不下太后,要跟随左右照料。”
皇后高兴得恨不得给她磕一个,当下欢天喜地地筹备起来。自己那娘家,这辈子都不会回了,可是没关系,跟着太后住娘家,一准儿特别舒心,还能开开眼界。
当日,没有任何旨意到裴府,一行人轻车简从地登门。
二夫人喜不自胜,却也真的有些提心吊胆:行昭不拘小节,可同行的还有皇后娘娘、两位郡主和锦衣卫,怠慢了可就不好了。
裴行昭先一步让她心宽,“来的都是自家人,您只当寻常亲戚一般款待就是了。裴府摆了这么多年了,什么情形谁都晓得,没谁是来胡吃海喝的。”
“是啊。”皇后挽着裴行昭的手臂,笑盈盈地附和,“本宫不过是陪着母后来住娘家,母后一向节俭,本宫和同来的人也都不是铺张之辈,有个落脚之处,尝一尝家常便饭,已是再好不过。”
婆媳两个看起来分明是姐妹,而且还是做媳妇的年龄稍长,可是站在一处,硬是不会叫人觉着突兀别扭,言语间那份亲昵,更让二夫人心里熨帖,面上由衷地笑着,频频称是,转头麻利地安排下去。
裴行昭选了自己自幼居住的小院儿。
皇后和两位郡主的下榻之处是旁的闲置的院落,久无人住是真,却一直有仆妇打理,干净整洁,加之正是秋日,不需生火用冰,只消点上一炉香,换上簇新的被褥即可。
许彻和随行的锦衣卫更好说,住在外院两个小院儿,还戏言有他们在,裴府的护卫可以放几日假了。
裴行昭和行川、宜室、宜家说了一阵子话,因着过节之类的日子总有礼物往来,宜家又早已跟她熟稔,且乐得左右周旋活跃气氛,手足四个不消多久便言笑晏晏。
裴显下衙后,急匆匆赶去见裴行昭,额上有些冒汗,心里有些啼笑皆非,“事先知会一声多好,又不是自己过来串门,怠慢了可怎么好?”
“这话说的,我就是能怠慢的了?”裴行昭笑道,“放心,给您和二婶带来的都不是客,都比我好打发,我得有好酒,他们却是连酒都不会跟您讨。”
“酒管够,管够!”裴显笑起来,“我这就去酒窖,亲自给你们选出最好的!”说完,当真穿着大红官府就去了酒窖。
裴行昭和阿妩、阿蛮笑了一场。
临近傍晚,宫里来人了,太皇太后、皇帝分别派人送来了上好的酒、肥美的蟹、猪牛羊肉和一应时蔬,且都给了裴府各人赏赐,要他们好生照顾太后的衣食起居,短缺什么知会宫里即可。
晚间的主菜是清蒸蟹、天香鲍鱼、腰果鹿丁、盐水牛肉、八宝鸭、百花鸡,另有鲜蘑菜心、糖醋荷藕、莲蓬豆腐、椒油银耳、蜜汁番茄、辣炒雪里蕻等配菜。
酒先是陈年花雕,后来几个酒鬼嫌不够劲儿,换了裴显亲自从酒窖里取出的陈年竹叶青。
行川和宜室、宜家年岁都小,又尚在三夫人的孝期,吃荤已经是破例,酒自然是一滴都不沾的,但只是坐在一旁瞧着一行不速之客,已觉妙趣横生。
贵为太后的姐姐是怎样的人呢?
言行做派是很接地气儿的,三言两语便能消除自己与某个人之间的距离;又是永远都无法接地气儿的,那般高贵典雅,那般沙场中铸就的威仪,令寻常人如何也不敢与她不见外。幸好,是有例外的,譬如裴家的人可以,譬如两位郡主和许大人。
只听着君臣几个说笑,便能长见识,一颗心如飞鸟一般雀跃,想展翅翱翔至高处,在见识学识方面,离长姐近一些,再近一些。
亥时,裴行昭让二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去歇下,“今儿高兴,我们还且得闹腾呢,您不用管了。”
二夫人从善如流,带着儿女、侄女回房去。
余下的这些人,把酒席挪到了庭院中。
皇后不解,问裴行昭:“我就总纳闷儿,你们怎么总是在水榭、院中喝酒?”
“外头敞亮。”裴行昭笑眉笑眼地解释,“这是我的毛病,总得板着,才不至于让人张罗生篝火烤肉吃。”
原来是在军中形成的习惯。皇后释然。
“干嘛不张罗呢?”林策道,“我要吃烤肉!”
裴行昭哈哈地笑,皇后、裴显、许彻、杨攸也笑。
裴显边笑边吩咐下去,“在家就图个自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裴行昭道:“这可是您说的。”
“我说的,说到做到!”
叔侄两个,总算是有了叔侄间的随意亲近。
几名锦衣卫横竖无事,索性替了裴家仆人,生火,架上烤架,切肉,各司其职,麻利迅速。
裴行昭和杨攸还不忘异口同声地提出要求:“多放些椒盐辣子。”
等待期间,几个人开始行飞花令。
历代诗词浩渺如烟,命题不论广泛狭义,都能搜寻出大量词句,也便令人百试不爽。
许彻早就说过,被迫涉猎过太多的诗词;
裴显在官场从不以学识才情扬名,可熟人都知道,他学问最是扎实,早先也没研究先人的文章诗词歌赋;
皇后不信佛不信道,针织女红也一般,出彩的正是诗书礼仪,只是常人不得知而已,记得的都是她在闺中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头,今日倒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相较而言,林策的性子有些像男子,其实最不喜吟风弄月,却也和裴行昭一样的过目过耳不忘,历练了整个夏日,水平早已非常人可及。
杨攸和林策不相上下,今日便有“林郡主出马也等同于我”的意思,又见裴行昭无意凑趣,一心等着吃肉,索性拉上她过去亲手烤羊肉。
两个人真就一边烤一边吃,津津有味。
在玩儿飞花令的那几个则顾不上她们,一门心思分出个输赢。
比试过三轮,皇后、许彻、裴显各胜一局,兴致逐渐转移到吃烤肉上的林策始终居第二,不等别人说什么,自己先举着几根肉串来了一句虽败犹荣,把众人笑得不轻。
是夜,众人将至寅时方散,约定改日再来过。
转过天来,裴行昭一行人去了锦桐书院——也就是乔尔凡主持的书院,也带上了裴家三个孩子。
乔尔凡与几位名士联袂相迎,难掩激动之情。
皇后、许彻、两位郡主与众名士寒暄,裴行昭对乔尔凡偏一偏头,“带我四下转转。”
乔尔凡欣然称是。
裴行昭转身时,对裴家兄妹三个一招手,三人会意随行。
书院颇具规模,藏书阁、各类讲堂、书斋、画廊、寝舍等等井然有序。
趋近一间讲堂,裴行昭示意大家噤声,放轻脚步走近些。
在讲课的女先生身着绯色道袍,面容秀丽,神色和蔼,讲解的言辞生动有趣;
就座的三十多名女孩子年龄不一,坐在最前面一排的,也就六岁左右;坐在最后面一排的,则有十来岁了。一个个很是专注,表情随着先生讲述的内容发生细微的活泼泼的变化。
裴行昭一笑,怕被女先生发现,悄然走远。
乔尔凡解释道:“也是没想到,那些年岁小的孩子,家里倒也放心送来,而她们也很快就适应了。您放心,孩子们的安危,是我们要全力保障的,绝不让她们在这儿出任何闪失。”
“难为你了。”裴行昭拍了拍她的肩。
“该当的。”乔尔凡腼腆地笑了笑,“十来岁的那些孩子,从小没读过书,可家境又不错,听到风声,长辈开了窍,将人送来读书识字,总归不晚。年龄大一些也有好处,懂得照顾年岁小的同窗,学什么也肯用功。”
“的确不晚,活到老学到老。”裴行昭笑说,“孩子们玩儿到一起容易,离心敌对也容易,这方面你们也要上心些,规矩得立起来,好端端的同窗来日要是结了仇,那便是书院的失策。”
“您说的是,”乔尔凡面色一整,“我和诸位先生正在完善学规,书院可不兴内宅勾心斗角的把戏,什么拉帮结派、抱团儿欺负人的事儿,想也不要想。”
裴行昭一乐,“你总是这样,我刚说到一,你就想到十了。”
乔尔凡抚了抚鬓角,神色赧然。
行走间,宜室、宜家俱是将入眼的一幕幕铭记于心,难掩心驰神往。
裴行川是男孩子,看得也是分外用心,想的却是何时到京城出名的书院走走,开开眼界。
裴行昭唤宜室、宜家到身边,温言道:“这里的学生目前所学的,都是幼学那些入门的,你们要是过来,还得给你们单设课堂,犯不上,而且也不如在家学得自在,家里的先生能依据你们的情形加快进度,这是学院的先生不能单独给的益处。”
宜室、宜家同时点了点头,“我晓得。”
乔尔凡揽了揽宜家的肩,“想来这儿也成,早些学成,过来做女先生吧,我可是欢迎之至。”
宜家双眼蓦地一亮,“但愿有这份荣幸。”
宜室则问裴行昭:“我们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裴行昭扬了扬眉,“只要你们想。”
“那我们可要加把劲儿了。”宜室握了握拳,转头望着宜家。
“嗯!”宜家用力点头,绽出璀璨的笑容。
当日,林策把私下筹集到的六万两银子交给书院,附上了包括燕王在内的明细单子,要乔尔凡把钱花到刀刃儿上,又道:“缺钱找我,缺人找许大人、杨郡主,找我们都不管用了,再去找太后娘娘。咱书院这后台,可是比谁都硬。”
乔尔凡很感动,又撑不住笑开来。
之后几日,裴行昭又带着一应人等去了女子监牢查看,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当即点出来,要负责的官员尽快调整落实。防范流寇宵小入侵方面,她和许彻杨攸也帮着进一步完善加固,将每一所监牢都建的不输诏狱刑部大牢,确保在内服刑的女子不会经历无妄之灾。
至于每日夜间,一如刚到裴府那日,尽兴地吃喝谈笑。
裴行昭私下里特地交代许彻:“我回宫后,把裴行浩处置了,老夫人和大夫人送家庙去,省得仨孩子膈应。”裴行浩心里装的破事儿,她已经没有兴趣。
这期间,宫里传出消息,先是通玄真人与裴行昭、沈居墨的渊源,再就是皇帝特召一名厨娘进京,安排到寿康宫当差
那名厨娘,便是钟离玄昔年为两个爱徒物色到的厨艺绝佳之人。
太后幼年离家之后的经历,终归不再是谜团,她因何能以十二岁之龄从军机关算尽无往不胜,也都有了答案。
相应的,人们对皇帝有了些指望:通玄真人能教导出绝世风华的太后、一代江湖枭雄沈居墨,也一定能带出一位雄才大略的明君。
这些话,谁都愿意相信会成真,只有皇帝听完直打寒颤。
谁要做劳什子的明君?盼着他修道飞升才对!他是稀罕那些虚名的人么?
这些人可真是的,有这闲工夫,多替太后祈福不好么?太后要是有个好歹,别说明君了,他连昏君都没得做。
已经跟钟离玄很是熟稔了,这些小心思,他也不隐瞒,话赶话说到了,就照实抖落了出去。
钟离玄满心都是笑意,对这个二把刀皇帝,倒是更添几分好感。
有自知之明,何尝不是过人之处。多少人死到临头才明白,杀身之祸源于没有自知之明。
裴行昭在外该看的看了,该见的人也是要见的,例如沈居墨。兄妹两个偷空喝了两回酒。
沈居墨向她透露了一件事:“张阁老、乔阁老、燕王,还有你身边的两位郡主,都是实心实意待你。付氏父子死之前说过的话,尤其关乎你命数的,他们都听到了心里,私下里没少找门路寻访圣手,甚至求到了我头上。我这边知道什么,老爷子也就知道了,他也担心你早早的把身子骨败完,这才有进宫之事。”
裴行昭心里暖暖的,瞧着兄长舒缓的面色,微笑,“这也是你喜闻乐见的吧?”
“那是。我又管不了你,老爷子虽说也够呛能管住,总比一般人强,有他三不五时地给你把把脉,我也就踏实了。这辈子,我求的不多,活着跟我做三四十年兄妹,不难吧?”
“不难么?”
“这是什么话?你要是没个正经,我这就撂挑子滚了啊,守着你个小没良心的干嘛?我怎么那么缺你这个糟心的货呢。”
裴行昭笑得现出雪白的贝齿,“成,尽力而为。我要是活到三四十,你得活成老妖精。”
沈居墨哈哈地笑,“答应你。”说完揉了揉她的头,“下辈子,咱哥儿俩做亲兄妹!”
“嗯!一块儿做山大王家里的儿女,抱团儿惹是生非造反。诶,就让我爹当咱们的爹,让老爷子做咱们的祖父,好不好?”
沈居墨大笑,“好,兄妹不妨多一些,掏心窝子对你好的那些,都凑一块儿。”
“你可打住吧,再说下去,我真要急着死去了。”
沈居墨给了她一记凿栗,“小兔崽子。”
裴行昭也没躲,一直笑盈盈的。
新帝登基这一年,元和元年之末,便在这般欢笑如意的光景中度过.
时光如水似沙,自有其无声无形而翩跹华丽的步调。
这一年是元和八年,此时正是早春二月。
过去的六年间,皇帝每隔一两年离宫一趟,随钟离玄游走民间,体察世情。
修道修心,钟离玄从不赞同动辄闭关几十日的修行之法,他没事就闭关,是俩不省心的小徒弟总让他发愁,在他们俩介入生涯之前,他可没那毛病。
点拨皇帝原本是顺手要做的场面功夫,相处下来,钟离玄倒觉得这年轻人自有他的好处:何时也不忘照顾好他小母后的心绪与安康,这是不忘初衷;其次是保有着自知之明偷懒,对行昭言听计从,再省心不过。
这样的大儿子,有时候他都想白捡一个。
不论怎么说,还是比较欣赏的,也就愿意教给皇帝修道之法、为人之道。为君之道有行昭言传身教,谁也取代不了。
经年走来,皇帝修道大有进展,得知钟离玄从不服用所谓辅助修行的丹药,一心效法,从不忌讳寻医问药,却也因此心安体泰,无病痛之扰。
为人处世方面,愈发沉稳内敛,双眼神光充足,眼眸通透淡泊,随意往哪儿一站,架势都很唬人。所以,不论哪一次,裴行昭把一些臣子逼得要死要活而他出面表态支持太后的时候,臣子就算人再多,也再不敢吭气儿。
作为帝王,因着巡游不再是扯谎,也没存着看花红热闹的心,遇到什么觉着不妥的情形,便会加急告知裴行昭,请她权衡,看有无处理的必要,反正就是该出力也出,但只管起个头,谁也别指望他善后。
就这样,裴行昭都是实心实意地感恩知足。
钟离玄瞧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更是不敢想,自己要是不来掺和一把,行昭得累成什么样儿。
心疼。
心疼死也没用,能帮她的总是有限。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只能反过来想,横竖阿昭是有野心抱负又乐于掌握权势的女子,那她这个大儿子就非常的恰如其分,再也不会有比皇帝做得更好的人了吧。
阿昭是为这个才感恩知足,他作为阿昭的尊长,反而会为她生出不理智更不明智的贪念。
关心则乱便是如此。
被恩师记挂着的裴行昭,正在筹备出巡事宜。
前几年朝堂稳固了,她带着杨攸、韩杨、韩琳、许彻微服出巡过三次,抓住几名封疆大吏的小辫子,往死里薅了几把,官场总算勉强有了她想要的局面和风气。
可是从那之后,皇帝和朝臣就都不肯轻易答应她出巡了——最早结下仇家的时候,他们到底没亲眼看到亲身参与,现今眼睁睁瞧着她京里京外四处给自己埋炸雷,好些地方有恨她入骨不死不休之人,怎么能不担心她站着出宫躺着回来,便就打死不肯放她走了,抱团儿在午门外哭先帝显灵拦住她的事儿都出过两次。
她哭笑不得,可事关自己,也真没辙,只好老老实实在京城待着。
闷到这一年,已是盛世之初的景象,各地百姓安居乐业,军营兵强马壮,官府治理有方,顺天府刑部早就没了积压的案子,来一桩了一桩,怎么样的宵小也休想轻易出没作乱,她也该出去走走了。
这次皇帝和百官并没阻拦,只是请她不要微服出巡,想去哪儿,明打明地去就是了,不放心什么地方,只管私下里派心腹去探察。
好话歹话全让他们说了,她还能怎么着?
要去的是江浙。
英国公自从奉命前去固防之后,到了把自己留在江浙好几年,一心练兵,从辖区内省出银钱来,一笔笔明账上攒着,留作打造战船。
如今国库说盆满钵满有些过,却是真的非常充实,六部见英国公如此,怪不落忍的,商量着联名上折子,拨出三百万两官银支应江浙打造战船兵器。
英国公大喜,私下里写给裴行昭的信中说,一定把每一文钱花到实处,弟兄们也惦记着太后,和臣一样,偶尔做一做太后故地重游的白日梦。
裴行昭回信说,在你滚回来坐镇京城之前,我一定过去瞧瞧,帮你们把白日梦做成真事儿。
这是承诺,亦是夙愿。
夙愿,有一些,此生难偿,有一些,已然成真。
她要官场百花齐放,名流争锋,已然实现:
乔尔凡已成为名动天下的学士,无人不知乔山长、乔先生。锦桐书院扩建两次,如今在读女学生达三千名,历年来保送的数十名女官均为实打实的人才,这是从未有过的盛况。
裴家的宜室、宜家文采斐然,于五年前到锦桐书院执教,是深受学子爱戴的两位裴先生。
杨攸在元和二年进入刑部做捕快,如今是扬名天下的第一女神捕,令江洋大盗作奸犯科之人闻风丧胆,把声名在外的锦衣卫的风头都抢走大半;
林策始终执掌内务府,近五年与乔尔凡、裴宜室、裴宜家合力修书,目前最为浩瀚的典籍《元和大典》正在抄录印发之中,官场士林望之兴叹折服。
私下里仍是裴行昭的酒友,每日下衙便回寿康宫,已在花园中选择了一个院落做自己的家。
前年自己的父亲卸任进京来,每日回去陪父亲用晚膳,吃完仍是回宫歇息。她爹见她被太后带得连男宠都懒得养了,哪有不高兴的道理,曾特地进宫言谢。
皇后与嫔妃相处得形同手足,闲来一起琢磨衣饰,竟也琢磨出了不少花样。最值得一提的是改进了棉布刺绣烫染的方式,省时省力便意味着省钱,人前人后常将别致的棉布衫裙穿起,做了着装不求奢华只求舒适悦目的典范,引得命妇效法,再递进到各个地方,再一次打压了奢靡之风。
张阁老仍是群臣之首,执掌内阁与兵部。其子张进之六年前回京,被户部尚书抢去做堂官,去年官至户部右侍郎。
爷儿俩都不是嫉贤妒能之人,正相反,常不遗余力地提携有才之人,得到他们悉心教导的,便有裴家的行川,行川在科举中高中探花,入翰林院行走。
乔景和多了杨攸这名悍将,到刑部的案子就没有破不了一说,两人齐心协力,连多年来束之高阁的五桩悬案都侦破了三桩。
女神捕的顶头上峰,自然是明察秋毫的青天大老爷,美名在男女名士学子笔下传扬,百姓交口称颂。
乔景和不稀罕什么名声,闲暇时间也用来提携人才。他与裴显慢慢有了些交情,便顺带地知晓了裴行昭最早的恩人周兴礼,又连带的知晓周兴礼之子周淮安志在仕途,主动认下周淮安为门生,尽心教导三二年,周淮安高中二甲第四名,入仕后稳扎稳打。
自此,周家彻底从世代为仆变成了吃皇粮的门第。
燕王、楚王和大皇子——也就是当今的太子,一直走得比较近,太子很喜欢两位叔父,尤其喜欢嘴巴毒不着调的燕王。
正式册立太子之后,燕王经由钟离玄施药施针调理着,体内的余毒清了,再没了不知何时就要伤病复发的隐患,自请去了辽东。
他没事就找裴行昭、许彻、颜学开闲磕牙,也没少套练兵用兵之道,到了辽东就全用上了。近两年,辽东军在大周军中风头颇劲,对抗演习中屡出奇招获胜。
楚王怕燕王那小子一得意就底儿掉,忙不迭地请命赶过去协助,练兵帮不上,耳提面命地提点着他沉住气总是办得到的。
说到太子,他是四年前才开始得到太后的真传,骑射、剑法、治国、驭人。后两者,裴行昭很少直接给他摆道理,只是将他带在清凉殿,听听折子里陈奏了什么,廷议时她和众臣说了什么。
遇到实在想不通的,他才会请教太后,听她掰开了揉碎了跟自己说清楚。
获益有多大,他自己不敢说,或许用一件事可以证明。一日,他那个沉迷修道的爹跟他说,你带上亲信,去外头游学一年半载吧,等到回来,帮着太后和朕处理些政务,这是我们商量着定下来的。
他心里真是美得冒泡了,如果学识身手修为不过关,父皇和太后怎么能放心让他出门游历呢。
是的,他对那位名义上的祖母,明里暗里只称太后,而不是祖母,因为她几乎害怕听到那俩字儿,打小他就看出来了,其实特好玩儿,但是,她不高兴的事儿,他就不好意思做,懂事了便是不忍心做了。够累的了,他干嘛还给这位尊长不痛快呢,一点点都不应该。
再说了,裴帅、裴郡主、裴皇后、裴太后这些名头,都不足以代表她。
她是裴行昭,他与世人该记住的是这三个字。
裴行昭,荣光万丈的,独一无二的。
他以她为荣。
老将军马伯远一生最大的功绩不在军事,而是昔年推植棉花的功劳。那年之后,只要适合种植棉花的省份,都效法北直隶的推广之道,再逐年结合实情增加种植量。有三年,国库六成进项中有一成是棉布棉纱换得——都是以高价卖给属国邻国番邦,诸多省份加起来的产量,怎么能不可观。
——这么多出众的人,似一出精彩不断的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令人目不暇接。
曾经,裴行昭希望这些人的姓氏里有个陆,陆麒的陆,陆雁临的陆。
不能够了,永远的。
还希望有崔氏的人,这倒是来日可期的。她也好,张阁老与乔阁老也好,都在暗中帮扶崔淳风指定留下来的崔家后人。只盼着有朝一日,他们大放异彩,与崔淳风比肩。
都说人走茶凉,在她这儿不是。有些人的存在哪怕只如惊鸿一瞥,也足够她一世铭记于心。
黄土尘沙,从不能真正掩埋一个人,只要他曾熠熠生辉,点点光火便能始终照亮人心。
二月初九,裴行昭挥手别了眼巴巴送她盼着她从速回来的以皇帝为首的宫中上下人等。
乘坐马车离开皇城,踏上去往江南的路,她带着恩师兄长给的丸药,皇帝太子太皇太后与皇后送的种种补品金银珠宝。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莫名的把她当做离了寿康宫清凉殿就不能照顾自己的废物。可是,挺好的,心里暖烘烘的。
随行的是林策、阿妩、阿蛮、许彻,随从是金吾卫、羽林卫、骁骑卫和锦衣卫。她再三说轻车简从,阵仗还是闹得浩浩荡荡。
车马到了通州码头,弃车登上龙船,走水路去往江浙。
明明只是曾经挥洒豪情热血的地方,却有着近乎乡愁一般的心绪。
明明在那里的时日并不开心,她就是在那一带,几乎把一生不能承受的痛苦折磨受尽了。
纵然如此,仍旧怀念,午夜梦回时,总是重回故地。
因为最深重的疼痛来临之前,也有最惬意舒心的光景,与很多故人相伴。没有他们,没有后来的、如今的裴行昭。
路上,沈居墨有信至,说到江浙地界再聚。
哥哥最不放心她。也是,那可是她许下来生做亲兄妹的人。
刚放下书信,一大摞奏折由皇帝的亲信送来,好笑的是附有十张一万两的银票,来人说是皇上孝敬您的,请您只管由着性子买些可心的物件儿,银子是皇上私库里的。
一边让她在路上也要批折子,一边让她散心花钱——这皇帝的脑子,总是拧巴着,奇得很。
船行至江浙地界,一大早,沈居墨乘小舟赶来,登船见裴行昭。
裴行昭见了他,主动伸出手让他把脉。
“算你懂事。”沈居墨把完脉,眉宇更为舒展。
“老爷子说,五六年内不成问题,不用换药。”裴行昭刮了刮眉骨,“你是不知道,小老头儿现在跟那月宫里的兔儿爷似的,整天倒腾药瓶药罐。”
沈居墨哈哈一乐,拍了拍她脑门儿,“欠收拾。回头我就学嘴,告诉老爷子,你是怎么埋汰他的。”
“你不是我哥嘛,咱可不带胳膊肘往上拐的。”
“这回就饶了你,看在你还算听话的份儿上。”这几年她还是喝酒,但都是点到为止,也肯按时乖乖服药。
裴行昭笑笑的,“其实人就是活个心气儿。我就算是较劲,也不能让付家那东西的乌鸦嘴坐实。”
“那你得可着劲儿跟人找茬较劲。”
“成。”裴行昭推开手边的折子,起身向外,“出去透透气。”
兄妹两个走到船头。
旭日东升,烟霞璀璨,映照着粼粼水面。
有风袭来,裹挟着水气的湿润、阳光的温暖,拂着裴行昭的衣袂。
沈居墨侧头望着她。
他的妹妹,是这尘世的临水照花人,映照着尘世间毒蛇般的恶,璞玉般的善。
他希望她在,永不离开。
裴行昭对他一笑,微眯了眸子,望着沿途景致。
昔年金戈铁马保下的江山,破损的旧貌换了新颜。
昔年面容悲苦的百姓,如今气定神闲。
昔年风雨飘摇的大周,已然是睥睨四海的超然地位。
什么都是一样,会有最坏的局面出现。
什么都会过去,终将迎来柳暗花明之时。
只要有勇气经历,有耐心等待。
裴行昭自问做得不够好,可她没有重来的好运气,也不需要。
一生迄今为止,有悔有憾,无愧于心。
注定残缺的人生,注定不能奢求完满。
要完满,除非换个祖母,换个母亲。
那又如何?
不论多少悔憾残缺,也不能影响阻挠她在天下描绘锦绣华章。
要怀着最悲观的心,乐观坚强地往前看,向前走,为了身边她在意、在意她的人。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那是往昔。
醒掌天下权,醉卧山海间。
是为当下。
作者有话说:
注①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朱元璋《金杯·白刃》
②醒掌天下权——引自霍去病的“醒握杀人剑,醉卧美人膝”。
宝宝们,行昭的故事完结啦~
我目前在河北,疫情更严重了,接下来要处理一些事,争取今年提前休假,再就是尽快把另一篇没完结的现言完结o(╯□╰)o
不出意外的话,圣诞节开始连载新文,暂定名《咸鱼的梦想屋》,是现代咸鱼暴富的白日梦成真后的轻松故事,预收开了,感兴趣的话可以收藏关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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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一路陪伴,期待再一次在文中相聚,爱你们!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么么哒(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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