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陵城潮湿又闷热,一场雨过后,暑气未减,整个城市像个大蒸笼。
九庄食品厂大门紧闭,里头死气沉沉的,只有气派的办公楼和宽敞明亮的厂房证明它曾经辉煌过。
门口有人拉了几个白色横幅,横幅风吹日晒的,已经倒下来了,但上面的黑字仍触目惊心。
【黑心工厂,还我血汗钱!】
【老板卷款跑路,祸害员工!】
【俞九庄不得好死!】
原来保安站岗的大伞下,俞航背靠着椅子大喇喇坐着。
俞航怕热,奈何他是不得好死的俞九庄的儿子,这一趟不得不来。
他支着腿,嘴里斜叼着没点着的烟,大墨镜遮住了半边脸,宽松的黑色t恤上印着一个白色的骷颅头,跟他白皙的皮肤一样,白得发光。
他右手手腕上有个刺青,右边耳朵上有两个耳钉,脖子上还有条大金链子。
他这一身行头,和地头蛇只差了一条大花臂。
他前面还摆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好几个充电宝和一本账本。
他左手拿着电棍,右手拿着笔,笔帽点着小桌子上的账本,左右两边站着武装严密表情严肃的安保人员。
警戒线外,站着一群一脸怨气愤怒但又满脸欣喜的人。
人群中有人喊:“俞小老板,什么时候发钱?”
有人起头,就有人呼应。
“对!什么时候赔钱?”
“还我血汗钱!”
“还我血汗钱!”
俞航没有动,任由他们闹,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一般,一副临危不乱的架势。
站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好友李杨周,两人从高中一直好到现在,中二时期李杨周还发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死后一起埋”的誓言。
两人商量过,之所以不发“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是生怕万一哪一方死得太早,对另一方不公平。
但李杨周想本歃血为盟,俞航拒绝了,他害怕皮肤被利器划伤的那种疼,就说割手指伤口容易感染破伤风。
李杨周也怕破伤风,歃血为盟也就作罢了。
虽然拜把子的礼仪没办成一个,但不影响两人感情好。
现代人的友谊深厚又理智。
李杨周见场面乱了,拿起扩音器喊:“大家稍安勿躁,马上好了!”
李杨周人高马大,声音粗狂,喊了几声之后,根本就没人听他的话,人群中还是乱糟糟的。
李杨周关掉扩音器,弯下腰凑近俞航的耳朵悄咪咪问:“航啊,你这破手机电量百分之多少了?”
俞航看了眼手机,电量百分之十五。
还得等等。
俞航小声抱怨:“你这破充电宝不是快充啊?”
李杨周:“你告诉我,哪里有快充充电宝?”
两人嘀咕两句,手机电量艰难地爬升到了16%。
又有人喊:“别唧唧歪歪了,快点赔钱!老子要中暑了!”
“对对对,老子也要中暑了!”
俞航跟诈尸似的猛然坐直,低下头从墨镜上方露出半部分的眼睛,冷着脸盯着站在前面挑动情绪的人。
墨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薄唇紧闭,下颚绷着,翻着的眼睛眼神冷冽,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他笔往小桌上一拍,吧嗒一声,明明是不轻不重的声音,但颇有震慑力,人群中的声音莫名就小了一些。
俞航绷着脸,懒洋洋靠回去,又翘起二郎腿,把玩手中的电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掌心。
他冷冷开口:“嚷什么,想要到钱就闭嘴。”
站在最前面的人嘴巴动了动,还想说话。
俞航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歪着头用下巴指着他,拽得像只占领了高地的狼崽。
那人后退一步,所有人安静了。
有的老板破产赔钱低声下气地赔笑,这人倒好,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来要命的呢。
李杨周:“……”怪自己太面善,气场不够强大。
手机电量终于到了百分之二十,俞航坐直,朝李杨周偏了下头。
李杨周清了两嗓子,打开扩音器,“工厂和大家解除劳动合同,赔n+1,账之前都给大家看过了,有没有问题?”
这倒是没什么问题。
毕竟工厂破产了,这笔钱本来就是他们的,要不是俞九庄两个月前卷款跑路,他们早就拿到了这笔钱。
李杨周:“好,喊到名字的上来,手机直接转账,完事儿了签个名,按个手印。”
俞航全程一语不发,抓着手机给人转账。
除去劳务派遣,九庄食品厂正式职工200人,月平均工资一万,平均工作年限15年,俞航总共要赔3000万。
俞九庄卖掉了厂房和设施赔银行和供应商,然后拿着3000万工人工资带着他的小情人跑路了,俞航只好卖掉了自己的烧烤店和房子,用来赔工人工资。
烧烤店是俞航的心血,第四个分店才开张,他说卖就卖了,李杨周都替他不值。
之前李杨周劝他:“迟早有一天你爸会被抓回来,到时候让他赔,关你屁事。”
俞航:“这么缺德的事俞九庄都干了,我还能干吗?我没这种基因。”
李杨周笑问:“你不是亲生的啊?”
俞航乐了,“天才出生前会自己挑基因。”
李杨周放心了,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没多大事。
他问:“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才二十四岁,怕个屁。”
俞航说完,店就全转手了。
李杨周一边喊名字,一边心痛,但看到这些人,他也理解俞航,员工基本上都是40岁以上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怪不得俞航说他爸缺德。
整体秩序还算平稳,但也有刺头。
有人不依不饶,“我明明工作了二十年,为什么只赔了我这么点钱?”
俞航抬头看了下他,不动声色拿出平板调出他的资料递给李杨周。
李杨周耐心解释:“老师傅,您是劳务派遣,按理讲,工厂不需要赔你钱,小俞老板念你在工厂工作那么多年,赔您这些已经算多了。”
但老师傅气急败坏,一副我老我有理的气势,“我才不管什么劳务派遣,我在厂里干了二十年!资历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老!你要赔我二十万!”
任他如何嚷嚷,俞航充耳不闻,慢条斯理地算着账。
李杨周要把他拽开,他立刻吼起来,“你敢拽我?你拽我试试?你是不是想打人?”
李杨周脸都气红了,但也不敢发作,连忙撒手,生怕他碰瓷倒地不起,到时候俞航还得再花一笔钱送他去医院。
李杨周刚一撒手,老师傅走过去推了俞航一把。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俞航放下笔,蹭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俞航坐着的时候看起来没多高,身板也没多大,但站起来时,足足比老师傅高了一个头。
还没等老师傅开口,俞航低下头在老师傅耳边说:“你在包装班工作二十年,偷了多少东西,要我跟你算这笔账吗?”
老师傅:“一派胡言,你……”
俞航慢条斯理地说:“我如果没有证据我会乱说话?你再闹一句,你一分钱都拿不到,你试试看,我现在光脚不怕穿鞋的,你闹有用?这么老了还被猪油蒙了心,不怕血液不循环,身上长肿瘤?”
老师傅怵了。
俞航说完,透过大墨镜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坐回去,“下一个。”
*
俞航发完钱,员工都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他给8个安保人员塞了个信封,里面有五百块钱。
安保人员是李杨周物业公司的员工。
李杨周收回信封塞回去:“都是自家兄弟,不用了,回头我给他们发奖金,你看你都穷成啥样子了。”
俞航没理会,又塞回去,指着脖子上的金链子:“祖上殷实,这链子八万,懂?”
李杨周了解俞航的性子,从不会亏待自己人,这也是他烧烤店开始盈利后短短两年时间就能开到第四家分店。
这人挺混蛋的,整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型,其实原则和底线明白得不得了,嘴还硬,不到快饿死的地步,不会跟人开口。
这金链子,是他爷爷留给他的传家宝。
李杨周摆了摆手:“俞小老板给,就收着吧,先回去吧。”
保安陆续离开,厂门口只剩下俞航和李杨周两个人。
李杨周:“还别说,你这金链子跟你还挺搭,以后多带。”
俞航笑了下,拉开书包拿出盒子,摘下金链子放到小盒子里,吧嗒一声扣上盒子,将盒子包在掌心双手合十。
“多谢爷爷,事情很顺利。”
他摘下墨镜,碰了下青紫的眼圈,倒吸了一口气。
俞九庄跑路后还有些外债,欠债的是一家海鲜公司老板,俞航去要债的时候,跟海鲜公司的保安打了一架。
他一打三,不小心被人被抡了一拳,正好抡到了眼角。
于是他拿着棒球棍,把人打得满地找牙,再大摇大摆地冲进老板办公室。
俞航话也不多说,直奔主题:“方老板,不还钱,我炸平你的仓库。”
方老板哆嗦了下,“你这样犯法!”
俞航冷笑,“你觉得我现在怕坐牢吗?”
方老板还有生意要做,拼不过不要命的,也就老老实实把八十万外债给还了。
除了被抡了一拳之外,俞航还损失了个手机,他临时买了个便宜的智能手机,电量才百分之二十,弄好一切之后赶到厂门口,手机电量只剩5%,没想到员工提前来了,就出现了刚才那一幕。
俞航开启自拍模式,看着青了的眼圈,催李杨周:“快帮我查一下,怎么消除淤青,用熟鸡蛋还是冰块?”
李杨周:“航啊,别在意,伤,是男人的勋章。”
“放屁,美貌才是。”
李杨周:“……”
“老子只剩美貌了,快点。”
李杨周忍无可忍,哈哈大笑,“用熟鸡蛋滚比冰块好。”
两人聊了会儿,天已经快黑了。
俞航催李杨周:“赶紧回去,今天跟我忙活一天了。”
“航啊,以后你有啥打算?”
俞航笑了下,“工作挣钱呗。”
李杨周无法想象俞航给人打工的画面,他这脾气,从小到大没服过谁,不出三天肯定惹毛上司。
且不说入职了,面试估计都能把面试官气死。
李杨周:“上我公司干去呗,我那安保公司缺个人。”
李杨周知道俞航不会去,但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再帮俞航一把。
俞航拒绝:“你那破庙,容不下我这尊大佛。”
“少他妈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李杨周气笑了,拍了下他的肩膀:“走,哥请你吃饭。”
俞航肩膀一塌,皱着眉嘶了一声。
李杨周:“咋啦,肩膀也受伤了?”
俞航:“不碍事,伤,是男人的勋章。”
“不是美貌么?”
俞航思考了一会儿,嗤了声:“看不见的伤,是男人的勋章,看得见的不是。”
李杨周想扒拉他肩膀看伤,咬牙切齿道:“那几个孙子,下手这么狠,改天我见他一次打一次。”
俞航啧了声,“你什么表情,感觉是我打输了似的。”
李杨周还想说什么,俞航虚虚地踹了他一脚,“行了,赶紧滚吧,挪车的时候小心你后面那辆车。”
“你帮我挪?”
“菜。”
俞航虽这么说,还是老老实实帮他把车挪了出来。
李杨周跟他告别,要在平时,他一脚油门就踩走了,奈何身后停着一辆大几百万的劳斯莱斯幻影。
劳斯莱斯幻影是俞航最喜欢的车型,开烧烤店盈利那一年,俞航立刻买了一辆,从不舍不得借人,一开开好几年,卖掉它抵债的时候,仿佛在刮他的肉。
李杨周和俞航来的时候,马路对面车位已经被职工占满了,只有这辆劳斯莱斯前后没人敢停。
李杨周的小捷达别无他法,只好停了进去。
不过这辆劳斯莱斯来干嘛呢,到现在还没走。
李杨周没多想,踩着油门走了,俞航跟他摆了摆手后,松了下肩膀,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一屁股坐在路牙子上发呆,要说心里没有落差是不可能的。
现在全身家当只剩下一条金链子和三千块钱,房子卖了,以后只能啃老,去和爷爷挤60平老破小。
他无奈笑了笑,起身去撤那些横幅,将他们卷在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他拿下写着“俞九庄不得好死”的横幅,没立刻扔进垃圾桶,而是摆在地上。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盯着横幅看了半天。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俞航盘着腿坐着,昏黄的路灯给他镶了一层柔柔的边。
和刚才拽上天的姿态不同,他自然弓着的脊背有点少年人的脆弱感。
刚才占领高地的狼崽子泄了气,独自一人默默收拾着一地鸡毛。
坐在劳斯莱斯幻影后座的男人看着他,手不自觉扣上了车门把手。
驾驶座上的人问:“小江总,您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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