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郎看着陈念莞送到屋子里头给自己用的笔墨纸砚,愣怔了许久,才拿起砚台,倒水磨墨,摊开纸笺,一笔一划草拟自己的雇用契书。
其实,他并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不知道是因为头部受了重伤,还是因为海礁村被泛滥的海水淹没,失去所有亲人打击太大的缘故,他对于自己以前做过什么,去过什么地方,全都忘了。
知道自己叫张玉郎,还是在随身带的一张路引上见到的名字。
见到张玉郎这三个字,一些迷迷糊糊的事就如风一般灌进耳朵里。
张玉郎是海礁村人,家里原本有阿爷阿奶,一双父母,两位叔叔嫂嫂,一位长兄,两位弟弟以及两位妹妹,可他们都死在了海啸里。
而他记得自己还有一门亲事,在抚宁县,周家。
所以失去所有亲人,失去家乡后,他记着自己只能来抚宁县投靠未来岳家。
怎知道,自己与周家的那门亲事却原来不作数了。
被周伯父丢到大街上时,他见到了这位陈四姑娘。
模糊的记忆里,他似乎见过她。
他认识她吗?
他于是向她求救,可没料到她竟然转头就走,而那一刹那,他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她认识明海大师。
明海大师这个名字在冒出来后,他马上就多了一些记忆,零零碎碎地涌出来,没来得及分辨,他就跟她喊出了那句:“明海大师曾经说过……”
其实说过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她既是与明海大师认识,他就将明海大师的名字抛出来,看看能不能吸引她的注意,想让她救救自己。
见她决然要走,他以为事情无望,怎料,她居然去而复返。
原来他当真成功地用明海大师的名头挽留住了这位姑娘。
可如何解释他与明海大师的关系?
他一个海礁村的农家弟子,能与那名闻遐迩的大师牵扯上,用何种借口她才会信服?在脑海里搜刮明海大师的资料,少得可怜,唯有嗜食鱼类馔食这一点,或许会与海礁村的张玉郎产生联系。
他这般解释,见她信了,顺势就装着饿晕过去,成功赖上她收留自己。
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见过这位陈姑娘?
明明她表现得并不认识自己,那是自己见过她,印象深刻,所以留下了记忆?
明海大师的事也奇怪。
为何他会觉得,他跟明海大师相识呢?他明明,记不起任何关于明海大师的事,却始终觉得这个人对他来说很重要!
张玉郎幽幽叹了口气,在太阳穴上按了按。
幸好,如今自己算是在陈家找到了落脚点。
做伙计,就做伙计吧!
这比宿在城隍庙要好!听说那城隍庙其实是个破庙,到那投宿的,除了无家可归的人,最多的就是乞儿!
留下来,起码有地儿可住,亦解决了口腹之欲,至于将来的事,只能从长计议。
张玉郎将契书很快写好后,定了期限一年,签署后交与了陈念莞。
陈念莞看了一遍,见那上头的字写得行云流水,遒劲清峻,对这位张玉郎的印象有好了几分。
不仅人长得好,连字都写得这般好,是不是文章也做得特别好呢?
陈念莞将契书签了递回给他,张玉郎妥善的收了起来,才道:“陈姑娘,我给那家畜盖棚屋用的板子,是从隔壁木匠赊的,你看?”
那几块板子是赊的?陈念莞愣了,而后想想,不对,他什么时候认识隔壁的木匠的?
她跟阿娘住进来两个多月,都不曾跟左邻右舍打过交道,根本不知道邻居之一是木匠!
原因自然是有花婶子的前车之鉴,陈念莞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况自己一家都是妇孺,在不了解人品的情况下,省得跟人打交道打出麻烦来,再加上自己出摊作息跟邻居完美错开,所以至今还不认识自己的邻居。
或许旁人会觉得奇怪,但在现代租住在外头连左邻右舍都没见过面的陈念莞觉得很寻常。
现在既然张玉郎这么说,于是问过赊了多少钱银,补了银子给张玉郎让他去给隔壁邻居道谢时,多问了一句:“那位木匠平日是自己接私活还是在木匠行工作?”
“何叔是在巧木行的老师傅。”
还真是巧了。
陈念莞想到给自己订做出摊车的木匠也叫何叔,也是巧木行的老师傅,于是跟着张玉郎第一次到了邻居家,敲开门一看,嗯,来开门的伙计有点眼熟,再进去庭院里,见着满地都是木屑木板,一旁还有新做的不少桌子椅子板凳。
敢情这何叔将自家搞成了工作室,领着自己的几位徒弟正在赶活儿呢。
“何叔,上次从您这拿的几块板子,这是原料钱。”
何叔正动手在一块板子上用圆柱形的长木柱拼接着,听张玉郎这话,抬头,见到他才刚想笑,而后就见到了一旁的陈念莞,当即傻了眼:“你不是?”
“就是我!”
陈念莞蹲下去,看着何叔用走马销跟抄手榫拼接的几根圆木柱,一眼看出正是自己先前在巧木行订做的可折叠长方桌的设计,饶有兴趣:“何叔,这么快就有人找你定制我这种桌子了?”
“啊!”何叔神情显得有点尴尬,支支吾吾的。
陈念莞并没有在意,交过木板的铜钱后便回了隔壁自家屋子。
张玉郎看何叔神色不对,回到庭院后,才问:“那可收合长方桌,是你想出来才在何叔那里订做的?”
原来,张玉郎一次偶然见着何叔他们在往屋里搬木料,寒暄几句后,得知何叔是做木匠的,便以为陈念莞那奇特的出摊车跟长方桌都是何叔打造出来的。
而何叔也是第一次见着烧菜特别香的邻居,对张玉郎颇有好感,在张玉郎过来拿板子时,很快应允了。
现在看何叔的反应,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陈念莞只微微笑了笑,不愿意多说。
她也不过是在现代在攻读机械时,研究过古人留下的榫卯古法,若没有前人的发明跟改进,她亦不会在看到那些资料后能用现代人的眼光改良技法,穿过来后会设计出可拆卸式出摊车以及可折叠桌子。
何叔既能在订造一次后就将这组合运用的榫卯技术学到手,是他的本事,至于他能不能用这技法做出类似的木制桌案卖得钱银,在没有专利版权的这个世界,也不是她能干涉的。
再说,彼此都是贫苦劳动打工人,赚钱都不容易,何苦为难人呢?大家一起致富挺好的。
所以陈念莞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明儿就是十五了,虽然柳氏一再劝说陈念莞出摊,可陈念莞还是决定休息一日。
以前上班便是加班加点,一个月也有四个休息日,如今半个月才休息一日,陈念莞觉得自己够勤勉的了。
虽然说一日不出摊损失客流跟银子,可跟健康比起来,还是身体重要。不然,有命赚银子,没命花银子。
柳氏见劝说不过女儿,只好作罢。
柳氏在嫁给陈鸣做秀才娘子之前,就是农家女,身子骨好,便是嫁进陈家后,也常常做活,对日日出摊的这种生活适应得很,勉强接受月半一日不出摊的规矩后,还是如割肉一般心疼。
如今营生做得火热,一日不出摊,是失去了稳赚的二两多银子,搁以前,她洗一年的衣裳也赚不到这个数。
白白失去这么多银子,柳氏不甘心,但这半个月以来女儿确实辛苦,自己一个人出摊,却人手不足,柳氏再怎么悻悻然,也只能作罢。
于是,陈念莞半个月以来,第一次睡上了懒觉。
等懒洋洋醒来后,才发现柳氏带着萱萱串门去了,让张玉郎给传了口信。
陈念莞草草吃过柳氏做的煎饼,却见张玉郎脸色踌躇,在堂屋外徘徊着走来又走去,似是有什么话想跟自己说,又犹豫不决。
陈念莞喝完一口茶后,起身走到门口,恰好那张玉郎亦进门,两人差点没撞到一起。
“有事?”陈念莞问。
张玉郎点点头。
“不了,我是,想请陈四姑娘参详一下,这城里哪家裁缝铺子手工好又便宜的!”张玉郎羞赧着道,“还有天气渐寒,我亦想置办一套厚一些的被衾。”
陈念莞才想起来先前自己跟柳氏置办被铺,只置办了主屋跟她房里头的,其他厢房想着没住人,就没有预备多的被子铺盖了。
想想眼见着冬季要来了,既然雇用这人为伙计万没有让他受寒的道理,于是当即带着张玉郎出门,先去了裁缝店,给他买了两套成衣,两双鞋子,而后去布铺扯了一匹细棉布三百六十文,粗麻布一匹一百二十文,另外还扯了素白、宝蓝、跟浅青色的棉布各半匹四百五十文,付银子的张玉郎连声阻止。
“陈四姑娘,不用这么多布,两匹就够了。”
他拢共就一两多的银子,还是昨天她给的,眼下根本不够付款的。
“怎么够?”
那两套秋衣自然是先让他穿上的,一匹布就能做五六套衣服,两匹整布做被铺,其余半匹的给他缝制冬衣。
如今她手头又有余钱了,看他一个大帅哥,整多几套衣服,不仅能收买他做伙计的心,也能给自己养眼,多好。
“买回去缝制?”张玉郎怔了怔,为难,“可,可我不会针线活!”
“谁让你干针线活了!”看他抠抠搜搜的就知道银子不够,陈念莞自己掏荷包付了银子,还买了二十斤的棉花,这才让张玉郎抱着布匹走出了布铺。
张玉郎明白陈念莞的意思是买布匹回去给自己缝制冬衣,表情腼腆地跟在了她身后。
这陈四姑娘作为东家,可真不错。
陈念莞看了看街道上的商铺,才打算去下一家,便听得大街对面有三个小伙驱赶着一头装载满满的驴子迎面而来,陈念莞瞥了一眼,正觉得那驴子眼熟,便听三小伙见着她,齐齐露出欣喜的神色:“表妹/表姐!”
陈念莞看着三个年龄相仿的小伙跑到自己跟前,满脸热情的笑容,发现后头还缀了一个小尾巴,一个小丫头,跟萱萱差不多上下的年纪,异口同声又叫了一句:“表妹/表姐你在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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