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男人

    这个假正派居然强端着呢!

    恍若多年以前, 他就曾说过这话。

    那会儿她还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姑娘,阿娜日怀着吉日格拉,羊水突然破开淌落, 林沁找不到接生稳婆,惊慌失措。

    多年以后, 他仍旧是这样的人。

    在她心中惶惶时站了出来。

    李榕叹息:“乾朝此番应对罗刹的战略确有问题,元丰帝年纪大了, 身体抱恙, 到了皇位更迭之时,怕边疆起乱, 故而选择绥远, 也或许是他老糊涂, 听信谗言, 无论如何, 他都忘记了,前朝末期短短十年,是如何被贪婪的罗刹人吃下大半疆土的,乾朝起家,靠的是在马背驰骋打江山,而不是拱手送金银;能让敌人臣服的,从来都只有拳头而不是退让。”

    “那日我说你鲁莽, 是怪你本可以不受伤便解决此事, 但非要让自己受伤出风头, 绝没有认定你杀高加部落的二王子是做错事, 在杀他这件事上, 你没有任何能够指摘的地方。”

    “林沁, 我只是在乎你的安危。如果有选择, 我不要你变为一个能屈能伸的人,别人说'能屈能伸者方能成大事',可在我看来,能屈能伸都是吃苦吃出来的,这种苦,我心爱的人不吃也罢,这种成长,我心爱的人永远不长大也罢。”他的手指轻轻触碰她耳朵上如痣般的耳洞,说:“我知道你已经接受教训了,剩下来的,大不了我给你兜底。”

    林沁脑中一片白雾,发蒙许久,心里才松口气,回神过后,她这才感觉到自己方才浑身出了遍虚汗,手脚僵冷,在她那颗骄傲的心被碾得粉碎之前,李榕将她救了出来,像她的神明一样,她问李榕打算怎么做;李榕说:“你无需担心,年末我护送罗刹各部落南下参加木兰春蒐,届时会同他讲明白,既然身处天高皇帝远的地界,那就得学会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嗯?”她疑惑。

    “嗯?”他低头,额头去蹭她额头。

    林沁说:“我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李榕说:“《孙子兵法》中有正道亦有诡道,能治敌的,就是好道。”

    林沁不知想到什么,偷笑着摸他下巴,蹬腿腿:“你快点说那句话,我好久没听到你说了。”

    李榕:“什么话?”

    林沁压低声音,学他:“阿哥是正派的人。”

    李榕:“……”

    “那我还好久没听你叫我阿哥了,你先喊个。”

    林沁不喊:“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也还是小我半轮,没我大。”

    林沁:“哦。”

    李榕:“哦?”

    林沁:“哦。”

    李榕:“你耍赖啊?”

    林沁起身,垫脚,展臂,用劲抻开四肢,重新化身草原猛虎:“我也该回去啦!”

    李榕:“”

    林沁走没两步,李榕包住她手,朝身前一扯,林沁毫无防备,栽进他怀里,像是被禁锢住一样,他凝眸审度她:“真的不说啊?”

    林沁摇头,堂堂城主大人,怎么可能这么说话,休想。

    不说也罢,李榕要送林沁回城,外头已经漆黑,马蹄踩在雪里,留下一串蹄印,林沁明知故问:“就这么点路,你害怕我骑不回去啊?”

    李榕说:“我怕你回去路上又下雪。”

    林沁低头,夜色里偷笑:“可是塞北每年都下好多雪,也不缺这一晚的雪呀。”

    李榕自己也轻笑,如同空中漂浮的雪花,有时说话是欲盖弥彰,他干脆不说话了。

    结果,真的就下雪了。

    路上,林沁欠欠的翻他刚刚的事儿:“你多大人了,还要听别人那样叫你。”

    李榕一脸正派:“答不上来的问题我就不答了。”

    咦,这个假正派的老东西居然强端着呢!林沁内心有个小人双手叉腰,仰面猖狂的笑到千里之外东边泰山都听见了。

    李榕无声瞥她一记,低头捻了下鬓角,遮住勾起的唇畔。她怎么那么烦又那么惹人疼的。

    送她到衙府门前,石阶旁两樽石狮都变为雪球了,看不出形状。

    李榕说:“那我走了。”

    林沁没挽留他:“好吧,回见。”

    李榕点点头,转身要上马,肩膀忽而被俏皮的手指戳了戳,一回头,林沁挨得好近。

    她倾身,偏头,柔软的唇擦过他的耳朵,只停留了蜻蜓点水的一下,双唇喃喃后飞速撤离。李榕忽然就得偿所愿,虽然只是极小的一声“哥哥”。

    那位始作俑者已经跑过庭院另一边,噗通一声将门合上了,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行。

    李榕先是笑,意识到这样有点傻,不够老成持重,不可以这样。

    他后退两步,街道沉睡,四下无人,他在雪下跑了起来,要跑出白虎门时,想起自己是骑马过来的。男人啊男人,李榕无奈折回,驱马离去

    冬月来临时,旭日城已经做好过冬准备,林沁白日在城里办公,夜里会随李榕一道巡视草原,有牧民愿意迁居,大伙都会帮忙,不愿意的,林沁会给予他们食物。

    城兴起,非严寒可以阻挠,反而是因为连绵风雪,进旭日城的商客络绎不绝,景象一时繁华,颇有势不可挡之征兆。望着整座城池,单手托腮,肘子压在粗粝的青砖上,得意洋洋的踮脚尖。旭日城真是捡到宝,世上还有哪个城主那么厉害?这位城主大人值得族人建丰功碑铭记,写进史书里放后代颂读。想到这些,林沁幸福的眯起眼。

    “林沁,别得瑟了!过来我家用夕食,今日杀羊吃!”其其格在白虎门下呼唤自我陶醉无法自拔的旭日城城主。

    林沁否认:“谁得瑟了?”

    其其格:“哎呀,你就别装了,我认识你多少年了,你撅个屁股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沁:“”

    她不死心:“那我这会儿在想什么?”

    其其格乌溜溜的眼珠转动,笑的眼尾舒展:“你啊,你在想你的人生简直是女娲杰作,天下第一完美,唯独美中不足是今年还没把李将军拐到床上睡。”

    林沁脸红大声:“其其格!”

    她蹬蹬跑下城墙才想起给自己找补:“谁说我没睡到的,我睡到了!”

    其其格直接答:“放屁!”

    一切都安然无恙,一切都兴兴向荣,大家都好快乐,林沁好眠,她在夜里翻身时,摆放在桌台边的瓷杯忽然就晃了一下,紧接着,又是几下晃,无声倒在地毯上,床边炭盆红火茂盛,扬起几缕灰烬。

    咚咚。咚咚。

    正房外人影攒动:“林沁,林沁,出大事了!”

    林沁睡眼惺忪的推门,她想不出能出什么大事,钱库丰盈,粮库里满满当当的过冬粮食,直到站在门外的其其格无比严肃的告诉她:

    “乌耳和特山的雪倒下来,把塞北军营埋了。”

    林沁赶到乌耳和特山前,举着火把照过去,营口是一片白雪折射的黄,不见驻守的士兵,没有任何的火光,已经看不出那排列整齐的毡包,也没士兵,只有雪,全部是雪。

    她胸脯起伏,仰头,心如死灰,几乎绝望的闭上了眼。

    老天,你为何要这样对待塞北。

    又为何,要我百密一疏,防不胜防。

    作者有话说:

    完善一下李榕无声瞥她一记时的内心:你要我叫你公主的时候,我都是爽快答应。让你喊声哥哥,你就在这里跟我又勾兑又讲价-

    我怕你们觉得,啊,李榕这家伙不够帅啊,别的男主都是拽拽冷冷挥金如土,壁咚墙咚各种咚,可是,他在林沁面前就是有时候不想装(装不了)老成,有时候想当小孩的呀,爱上了就没有那么游刃有余了~~

    第52章 一起

    伺候得很好,跟忠诚的犬一样。

    雪崩发生在寅时, 夜最深最黑暗的时候,大多数士兵都在睡梦中,毫无防备。

    倒落的雪如山洪, 顷刻将塞北军营埋葬。

    林沁唇瓣褪色如雪,她跟随李榕巡逻过许多回, 知晓他哪日负责白日巡逻,哪日负责夜间巡逻, 巡逻的线路不尽相同, 何时过关隘,何时去金矿, 何时走长墙, 她都再熟悉不过, 所以, 她比谁都要清楚, 李榕今日会在巡逻至丑时回来,最近中原过来一批新兵,他白日要操练他们,所以没有回旭日城见他,会在毡包里休息几个时辰,直到破晓时分。

    她脑子里,有李榕的声音, 他说:“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想和你继续在一起。就算只活今天, 那就今天在一起。活过明天, 那就明天还在一起。活多久, 就在一起多久。”

    只有两个人一直活着, 才能一直在一起啊, 有一个人走了,那他们的事就不作数了啊。

    在那一瞬,如巨石砸烂天际,林沁心中地动山摇,竟然产生了要走一起走的想法,什么肩负胡族的复兴啊,旭日城的繁荣啊,都不重要了;她的父母能相守到生命尽头,她的阿哥能找到长厢厮守的姑娘,但那个会给她递上鲁班盒子和真心的男人只有她而已。

    她早前不知,他看到满身伤痕的她时竟是这般滋味,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的打起抖来,她双眼红着,一时无言。如今,她甚至看都无法看到他,不知道他是否在雪掩埋的毡包底下,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耳边,孛日帖赤那焦急道:“林沁,我们该怎么办?”

    一句话将林沁由泥沼拖拽出来,是了,她是一城之主,如今所有人都仰指着她了,她不容有失,不得心怀私事;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必须活着。

    天还未亮,林沁迅速在距离乌耳和特最近的平野搭建出临时的营地,清扫开雪,召集能调动的族人,遣人通知镇守金矿的阿尔斯楞和仍在外的巡逻队伍。

    林沁用木枝在砂地上用力的划出塞北军营原本的地形,栅栏,毡包阵列,校练场,炊房,澡房……

    营救的重点自然落在毡包处,那里有最多的士兵。

    她扬声说:“塞北军营守护草原,守护我们胡族数十载有余,替我们赶走过数不清的罗刹侵略者,我们的父辈,许多人也曾在军中待命,奉献出他们最身强体壮的时光。今日,轮到我们那来守护他们。”

    天上雪点绵绵,灰败萧瑟,连断壁残垣都没有,放眼望去是了无生机的白茫茫,白茫茫底下,是被压垮的生命,胡族人的面孔在火光之中扑朔明暗,有人是因为严寒冬日才迁来旭日城的牧民,有人是才初长成到处调皮捣蛋的少年,有人是已经鬓角泛白操劳半生的母亲,但没关系,胡族女人不但善骑射,也绝不轻易服软和服老,她们的手和心永远充满力量。

    人群里,忽然有人发出稚嫩的话语:“我们是先救胡族人还是中原人?”

    他着一袭胡服,还很年轻,眼眸里黑而直,问这话并没有恶意,他是真诚的需要一个答案。

    小时候,林沁也执着的想要与中原人一较高下,但这一刻,她十分坦荡:“一视同仁,能救一个是一个。他们保护我们时,不曾因为我们是胡族人而怠慢过。”

    甚至于,林沁认为,士兵的生命与李榕的生命亦是平等的,林沁不会,也不允许自己存有私心。

    太阳升起前,众人仅凭火把余光照明,近乎于摸黑刨雪,林沁穿着束裤,片刻都不敢停留,雪倾倒而下时,只需要一眨眼就能令几千名士兵驻扎的军营消失,可救人,却要很久很久。

    林沁挖出两个人,甚至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丝笑,脸色在触及他们鼻息时,颓然下去,唇瓣如弓弦般绷紧,他们已经死了,是两具尸体。

    林沁的双手通红,每根手指上都黏连着冻雪,颓然的触倒在雪上;阿尔斯楞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停下金矿的采掘工作,带着人过来救援,天亮时,他看林沁这副样子,把她拖回营地,说:“你要休息。”

    林沁说:“阿哥你让开,我休息了,埋在底下的人可能就要永远休息了。”

    阿尔斯楞抿着唇,兄妹俩只对峙了一瞬,他给她倒了碗热羊奶,递给她:“喝完就让你回去。”

    林沁仰头一饮而尽,像是在肚皮里种下一颗热源,四肢百骸都回暖几分,她对阿尔斯楞说:“阿哥。”

    阿哥,谢谢。

    她说不出口,可是兄妹连心,阿尔斯楞懂。

    阿尔斯楞摇头,展开五指,肥厚掌心在林沁森头处捻了一下,把她连森头同发辫都撸得乱糟糟,如同小时候对待她那样,即使她整个人早已都是灰扑扑脏污污的了;在她成为城主之后,阿尔斯楞都没有这样做过了,然后他偏过身,给她让出回去的路。

    被爱,永远是林沁的底气;也是她满怀深情爱这着片土地的原因。

    ……

    “这里有人!”林沁听到雪下微弱的石子敲击声,拼命的刨开上头的雪,灰黄的毛毡露出来,原本用以支撑起毡包的哈那如一把把利剑般伫在地上,其其格刨出一个紫色的人,拖出来,他几乎冻僵,但嘴皮仍在动,他在求救。

    林沁赶忙用被褥将他裹起,抬到篝火旁,她不断说:“不要睡过去,千万别睡过去,你已经得救了,等身子暖和了再睡。”

    林沁安置好他,起身要走时,手指被轻轻勾了一下,她抹开士兵脸上乌黑的冻泥土,认出通拉嘎的面容,通拉嘎泪涕横流,用尽力气说:“毡包里……还有我的兄弟……你能不能把他们救出来……求你……”

    林沁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好,我会把他们救出来。”

    她奔回去,不敢有一丝一刻的懈怠,直到将一个毡包里的余下五个士兵都救出来,庆幸的是,他们都还活着。

    林沁与其其格合力抬出一人时,他死攥住林沁的手,说:“谢谢你救我。”

    林沁说:“谢什么谢,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你们之前巡逻,不是也在罗刹人手下救过胡族人么?”

    那伤兵笑,大白牙在乌黑脸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林沁低头,给他擦了把脸,送去伤患安置处。

    某一刻,已经天光的草原上,忽然就出现了骏马的身姿,后半夜巡逻的队伍回来了,那张雄踞于骏马之上獠牙狰狞的红脸鬼面具被指骨分明的手扯落:“林沁——”

    风将他的呼唤吹进林沁耳中,宛若神迹降临,林沁直起身,猛地眺望远方,李榕真的在向她驶近,林沁张了张嘴,双腿虚浮的挪了下,稳住身子:“你怎么在这里?”

    李榕神情严肃:“最近不是来了批新兵吗?他们第一次夜巡,我不放心,就跟着去了。”

    林沁点头,倒是阴差阳错,万幸,可她笑不出来。

    李榕说:“别怕,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过去。”

    林沁轻轻喘息着,她说:“好。”

    林沁同他讲明情况,他们相视一眼,李榕很快有所安排,塞北军营地界一分为二,他去另一边指挥救援。

    日头高悬时,阿木尔烧好午食,大伙轮流去用,林沁终于能够坐下喘口气,她盯着脏到无法分清颜色的毡靴,很快吃完馕饼和奶,起身,走出临时营地,见到李榕带着几个士兵在救人。

    破败的毡包被挖出大半,里卷着的另一个男人形势糟糕,士兵只稍挪动他一下,他就发出惨叫。

    士兵紧张:“你怎么了?”

    那男人:“痛。”

    士兵:“哪里痛?”

    那男人吃力的答:“我不知道,浑身都痛,而且很冷……”

    李榕拍拍士兵肩膀,士兵挪出位置,李榕用匕首划破毛毡,一截截毛毡由他身上移除,上面占有暗色的血迹,已经凝固,是雪崩带着落石砸在了他身上,慢慢看过去,并没有致命伤,李榕刚想松口气,手在拔开周遭的哈那时,赫然看见了那根扎穿男人大腿的哈那。

    那男人起初一直被蒙在黑暗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顺着李榕目光去看,他苦笑着,眼泪流淌下来。

    李榕:“你哭什么?”

    那男人:“李将军,我以后都不能上战场,也不能给你一起巡逻了,没人会要一个跛子的我莫不如死了算了。”

    李榕低头,折断腿两边突出的哈那:“你知道吗,林沁在隔壁搭了个临时营地收救伤患,那里有伤患,有负责提供食物的人,有分发被褥的人,但最多的,是排列整齐的、由雪里挖出来的死人。可是你活了下来,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应当是怕他睡过去,李榕时不时的问他话:“你叫什么名字?”

    “张鸣。”

    “中原人?”

    “半个中原人。”

    “半个?”

    “我妻子是胡族人,所以我也是半个胡族人了。”

    李榕打横抱起那男人,送去营地。

    “张鸣,即使不能上战场,不能一起巡逻了,但你还能见到你的至亲骨肉,还能经营生商,还能考科举,还能放羊蓄马,人生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

    那男人绝望而彷徨地问:“真的吗?”

    李榕口吐出白气:“真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她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真的很想,很想见到她,照顾她。活着跟死了就是不一样的,你爱的亲人还活着的时候,再苦再累都会觉得有希望,都会想看到明日的旭日东升,可是当她根本就不在人世了,你甚至不会盼望太阳升起,因为你只能依靠每一个夜晚的梦去见想见的人。”

    与此同时,林沁站在背对着他的几步之外。

    她,都听到了。

    李榕爱干净,是讲究人,林沁从未见过他如此风尘仆仆,甚至无法注重仪容整洁,他的黑靴就与她的毡靴一般,脏的无法形容,周围的雪地上,满是污糟脚印。

    擦身而过时,李榕并未看向她,疾步离开,走向被雪覆盖的救灾之地。

    林沁无言,不敢懈怠,也跑回去,继续专心做事。

    日昳时候,林沁在直起身时,双目变得漆黑,好一会儿才能看见斜阳的辉光,她实在有些难熬,洗把手,跑到稍远的绿山丘上,背对着人们蹲下,沉默的喘息着。

    肩膀被拍了拍,她回头,阿木尔手中端着粟米粥:“累了?”

    林沁:“这个地方挺好的,我过来赏一下落日。”

    阿木尔身段妖娆的一扭,将粟米粥递给她:“你的嘴比旭日城的城墙还要硬。”

    林沁饮口粥,说:“那不行,旭日城的城墙必须更坚固才能抵御外敌,我的嘴愿意输给它。”

    阿木尔嫌弃林沁蹲着的粗鲁姿态,她婷婷的站立在绿山丘上,说:“之前我喜欢李榕,他没给我回应,我很嫉妒你,能够得到他的青睐。其实我也不是非他不可,只是睡不到的总归稀罕。”

    林沁遥想那会儿如牡丹花一样的阿木尔:“怪不得你总是穿的花枝招展的去送饭。”

    阿木尔:“但我不得不承认,你很厉害,所以他选你,而且选你以后就没有选别人,越是如此我越嫉妒,你可别倒下,不然我立马趁虚而入,男人嘛,说到底没几个好东西,你猜猜我要几天拿下他?”

    林沁:“喂。”

    阿木尔眼眸幽深,认真嘱咐她:“不爽的话就别倒下,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大家都指望着你呢。”

    林沁蓦然一噎,她答:“好。”

    但阿木尔好像真是故意来气她的:“对了,我听说,你还没睡到……”

    话没说完,林沁打断:“睡到了。”

    阿木尔:“”

    林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为了力证自己已经享受过果实,她遵循着自我的理解说:“他在床上也很温柔,凡事都很慢条斯理,不急不躁,依照我的心意,伺候得很好,跟忠诚的犬一样。”

    “很慢?”阿木尔确认般的道。

    “对啊。”林沁理直气壮。

    阿木尔噗嗤一笑,算了,不戳穿她了。

    第53章 同根

    李榕,下回我再这样没分寸,你就——

    林沁安静坐了一会儿。

    其实仍有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 令她焦头烂额,雪底下埋着的人,因为伤亡而产生的士兵队伍缺口, 因为救灾要多消耗的粮食储备,处理不好不仅是钱仓和粮仓……这些都会令塞北变得脆弱, 她知道,李榕也知道, 但是想到阿木尔关心又彷徨的脸, 想到李榕笃定与她共同面对的话,想到阿尔斯楞在她脑袋上揉的那一下, 还有身后仰仗着她的族人与城民们, 她必须扛起重任, 不能退缩, 极尽全力, 毕竟,她是大家的主心骨。

    旭日城可以由托娅代为掌管。

    平日里储蓄钱仓和粮仓不就是以备不时之需用的么?既然赈灾要用,那就大胆的敞开仓门来用。

    缺兵,就征招胡族当地的壮汉,再不够,就向大同借,问朝廷要, 坚守边防, 是整个乾朝的要任。

    罗刹要敢来犯, 那就抵死搏斗, 绝不后退一步, 绝不挪一寸疆土。

    她回去就要将这些事一一办成。

    事在人为, 只要人不放弃, 总有解决之道。

    巨大的落日将雪海映照为红海,如每一个东升西落的日子,太阳最终慢慢沉沦进海中,颜色更迭,夜幕降临,寒冷在大地上呼啸,林沁忽然将粟米粥摆一边,深深吸气,起身,毡靴踩在绿山丘的丘丘尖尖上,双手叉腰,冲夜色喊:“我相信我聪慧过人,就算老天有意难为我,最终也会无可奈何!我可是——乌云娜林沁啊!”

    老天回馈她的,是落在发丝间的雪点,又下雪了,林沁打了个喷嚏,连忙抓紧时间,在粟米粥凉掉前将粥碗刮的一干二净,然后,开始找阿木尔茬:“ 一碗粟米粥就想打发我,你当喂绵羊呢,我没饱,得赶紧回去再吃些,免得那帮饿狼把吃食都抢光了。”

    阿木尔一巴掌挥在林沁胳膊上。

    林沁嘴巴终于消停了,但她肚子饿的咕咕叫:“……”

    阿木尔:“我在临时营地烧了一锅羊肉,煎了很多馕饼,还在铁锅里闷了许多番薯。”

    林沁正直:“我归心似箭,主要是怕耽搁救灾,别无其它。”

    她们由绿山丘下去,林沁大大咧咧的,抬脚就要使用她在冰封的湖上学到的冰嬉技巧滑下去,她身后,阿木尔提拽着裙摆小心翼翼的在深雪上挪动,跟王八挪步似的,林沁受不了,拽过阿木尔的手,一把将她捞到背上:“你活着二十多年都不会走路,让我来教教你……”

    然后,稍微出现了一点意料之外的失误。林沁脚底毡靴一滑,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干干脆脆、漂漂亮亮的抵达绿山丘下,而是直接带着阿木尔摔了个狗啃雪,一路滚到了白雪皑皑覆盖的平地里,造出两个可以埋人的坑。

    阿木尔面色铁青的站起来,桃花般美丽的眼幽怨不已,死瞪林沁,她层叠的裙摆乌乌糟糟,划烂了好长一道口子:“你故意的吧?”

    坦诚自己故意的确比较有面子啦……

    但林沁还是诚恳的指天发誓:“如果我故意,罗刹就亡国。”

    林沁牵着阿木尔的手在雪里走:“我赔你一套崭新的衣裳。”

    阿木尔:“你那丑衣裳,谁看得上啊。”

    林沁不满:“喂。”

    阿木尔:“是真的丑。”

    林沁:“……”

    没过一会儿,她们膝以下的裙裳和束裤就都湿了,阿木尔:“这雪真深,走着麻烦。”

    林沁应了一声,视线余光的尽头,有团影子在踽踽独行,十分缓慢;林沁停下脚步,风也止住片刻,雪地安静,这时候谁要有动作,会十分明显,阿木尔奇怪的看向林沁,林沁手指压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那团影子挺着大肚子,黑乌乌的,难以辨明身份,在她周围,林沁捕捉到几道更为高挑的身影,偏偏那人还无知无觉,艰难的行走。许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下,她滚进雪里,周遭那几道影子灵活的晃动,明显是要对她形成包抄之势。

    此地处于塞北军营以东,乌耳和特山就在附近,这也意味着,边境线另一面的罗刹人就在附近,即使有筑长墙,也难保在雪崩过后的夜晚,即刻就有胆子大的罗刹人过来碰运气,林沁弯腰,抽出那把夺走吉尔部落二王子命的匕首,热情洋溢的奔向那团影子,扬声喊道:“其其格,你怎么落单了?”

    林沁探她鼻下,鼻息尚存,只是呼吸较为急促,应当是累着了;林沁低头,拨开她遮面的头发,她们挨靠着相互看清对方面容,是一个娇小丰腴的胡族女人,林沁关切的问:“你还好吗?”

    女人摇头:“不怎么好。”

    林沁想背起她时,被阿木尔拦下,阿木尔手指着她鼓鼓囊囊的肚子,说:“她有孕在身。”

    林沁吓一跳,换了个姿势,打横抱起她,感受到她身上冰冷,只她受了寒,疾步回临时营地,一刻不敢耽搁。

    林沁边走边问:“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女人答:“我是艾吉玛,前阵子才迁居到外城,我听说发生雪崩了,过来找我的丈夫,他是塞北军营里的军人。”

    林沁心里一沉,眸光不着痕迹的扫过她鼓鼓囊囊的肚子,脸色未变,只向艾吉玛说:“我们会竭力营救每一个人。”

    但,她这双手,今日刨出来最多的,是尸体。

    林沁不忍告知艾吉玛真相,只祈祷老天对她的丈夫手下留情。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李榕的话,哪管是腿跛了,还是手断了,可活着,就是不一样。生与死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阴阳两隔、再也无法相见的河。

    艾吉玛:“你带我去找他好吗?”

    林沁:“好。”

    路上,林沁沉默不语,她忽然回头看了身后黑夜一眼,眸光如鹰狠戾,而后继续前行。她腰处,堂而皇之的别着一把会杀人的锋利匕首。若是有谁想死,大可放马过来。

    阿木尔几月前才在集市被罗刹人劫持过,此刻隐隐明白可能要发生什么事,万分紧张,满手虚汗,在这样的天时里,汗珠冻凝成霜,她掐住林沁臂弯,牙关咬紧,一字脆弱也未吐露,她不愿成为累赘。

    林沁说:“有我在,不会让他们动你一丝一毫。”

    阿木尔忽然就冷静了下来,她仍不敢回头,不敢多问,但她捏紧林沁说:“我相信你。”

    林沁:“那你小点劲掐,我的手要被你掐断了,就抱不起艾吉玛了。”

    阿木尔:“……”

    临时营地的火光由黑暗中如萤火虫般微茫的一隅慢慢放大,变为温暖安全的栖居落脚处,阿木尔软弱的盘坐在篝火边,大口喘息,低头以手捂住面颊,不愿被人看出流泪;林沁拍拍她肩膀,阿木尔说:“你别挂心我,去做更重要的事吧。”

    艾吉玛亦是惊魂未定,她单手托举着肚子,稳定身形,深深的呼气和吸气过后,终于平复几分,开始找寻她的丈夫。

    林沁问:“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艾吉玛:“他叫——”

    伤患里,有个男人忽然激动大喊:“我在这里!”

    张鸣撑着后臂想要站起来,令自己显眼一些,这样艾吉玛可以一眼看到他,可是他站不起来,一个时辰前,李榕才将贯穿他腿的哈那拔除,上好草药;但没关系的,艾吉玛还是能够捕捉他的身影,坚定不移的向他走去。张鸣热泪盈眶,那一刻,他由衷觉得:活着真好,还活着就好。

    他们亲密的相拥,如同一株春日的种子,在原本阴云低压的临时营地破土而出,一根细细嫩嫩的、脆生生的、却象征生命的芽儿。

    火堆因为风吹过一下高涨而热烈,映亮众人的容颜,张鸣依靠在沙袋前头,有点抗拒的推脱艾吉玛给他喂食的手:“我自己可以。”

    艾吉玛可不依张鸣,她嘀嘀咕咕:“我偏要喂。”

    林沁看着他们这样,嘴角也漫出笑意;林沁眼神巡视一圈,李榕捧了雪在火堆边借着融雪净手,凉凉的融水穿过他的指缝,将他手洗的纤尘洁净,他身后压下一道影子,林沁蹲在他身旁,带起轻微朝他扑面的风说:“美人,你可以帮我净手吗?”

    李榕看了她一眼,起身捞过两把雪,往她手上一覆,林沁冻得龇牙咧嘴,想要反抗,被李榕有先见之明的拘住腕子;李榕低头,细细的帮她除去那些,水滴在砂石地上,蓄成小小一滩深迹。

    他们坐在火堆边,肩膀挨着肩膀,一块用夕食,熟烂的红薯皮本就与内里几近剥离,林沁手指几乎只是轻轻一碰,红薯就自个儿褪下了衣裳,林沁边吃边说:“我塞北当真是地丰物沃,连栽种的红薯都肥的流甜油,比京城的红薯好吃多了。”

    身边坐着的那位由京城远道而来的李将军用擦干净的黑靴轻轻踢了林沁毡靴一下,林沁瞅瞅他,嘻嘻笑,阿尔斯楞吃着吃着,倏尔就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林沁震惊:“不是吧。你快说你被妖魔鬼怪附体了,我阿哥放不出这样文雅的屁来。”

    阿尔斯楞想都没想,一巴掌挥在林沁头上,林沁森头都被打歪了,兄妹俩在火光中大眼瞪小眼,林沁手指头点他,打着口型:你给我等着。

    阿尔斯楞高傲而无声回敬:我等着呢。

    大伙善意的笑。

    林沁吃着,一口红薯咽落肚,坦荡的问围坐在火堆边的士兵们:“你们军中的胡族人和中原人会有对立吗?”

    有个胡族老兵说:“肯定会有啊。尤其是一开始的时候,那帮中原人怎么看我们怎么不顺眼,我们只好勉为其难的跟他们约架,他们打又打不过我们,身体也没我们威猛,久了就服气了。”

    中原老兵反驳:“你大晚上的做什么梦呢?你当年就是我的手下败将!”

    胡族老兵被揭了老底,没好气的瞥中原老兵一眼:“你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你有本事打赢李将军啊。”

    中原老兵:“别说的好像你打得赢似的,真的是,多吃点红薯吧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知是谁先噗嗤笑了出声。他们显然早就处成知根知底的好友了。

    聊着聊着,有人揭李榕的底。

    “李将军刚来军营的时候,找人打架可热情了,每日破晓,他就在校练场外跟尊大佛似的伫着,誓要在比武擂台上征服我们的心,大家一开始瞅着他白白净净的,以为他是中原来的花拳绣腿,都想欺负他,纷纷积极跟他比划,后来发现赢不了,实在是赢不了,都不愿意出晨操了,那阵子特别多人腹痛啊,高热啊什么病由都有,李将军还格外关切大伙的身体状况,他到今时今日都不知道——他们没得病,都是为了不跟他比试找的借口!”

    李榕面无表情:“这会儿知道了。”

    一个老兵开口说:“其实也就新兵的时候会,久了就不会,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有善意,都是能处出感情来的,谁还分什么胡族人和中原人啊,都是兄弟!”

    另一人说:“就是哇,城主阿姐不要把我们当外人噶,虽然我承认,我来这里是为了军饷,可是这里的羊奶也很好喝,我也讨到老婆了,之后我不会回去了,我把父母接到旭日城住,我家是贫瘠的山村,还不如旭日城,最重要的是,这里令我有家的归属之感。””

    大伙齐齐认同:“是啊!”

    林沁的应声亦在其中:“好,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

    林沁笑着饮粟米粥,肩膀被隔壁李将军轻轻点点,她偏过头,撞进他温柔深邃的眼眸中,她脸畔被火堆炙烤的有些许热,淡定自若的挑挑眉梢,问他:“怎么了?”

    李榕声音很低:“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你以后不能再说我是异族人了。”他慢慢靠近林沁,“我呢,听到你讲这种话,会伤心的。”

    林沁想起上回生气大放厥词,肩膀扭扭,撞撞他的,红着脸说:“那是我们在一起不够久嘛,在一起久了肯定不会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越说越小声,到底是知晓自己说错过话,也不辩解了,“我这臭嘴怎么就改不了呢?李榕,下回我再这样没分寸,你就——”

    打死我吧。

    李榕眯眼。他猜出林沁后半句是什么了。

    林沁蓦地齿咬下唇收了口。哎呀,又讲错话啦!

    说好再乱说话,他就可以打她。

    林沁乖乖伸手;李榕佯装要打,堪堪触及她掌面时,五指忽然穿过她的,收到身边,小声说:“不舍得打。”

    他抓着她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贴着她微微泛凉的手背,朝堆放在一旁的柴薪堆上带,直到她的手严严实实的压在木头上。钝钝的,毛毛的,刺刺的。

    摸木头。

    说过的不好的话和想过的不好的事就不会算数。

    第54章 爱你

    我爱你,李榕。

    火堆里, 燃烧的柴枝噼里啪啦作响。

    短暂休整,大伙便要回雪崩之地,继续救援任务。

    人渐少了, 林沁方敛起神色告知李榕:“半个时辰前,我在军营东边遇见艾吉玛, 发现有几道黑影跟在周围,我唯恐罗刹那边已经知道军营遭遇雪崩一事, 这几日会过来捣鬼。”

    李榕说:“我守着长墙边境。”

    林沁说:“那我守临时营地。”

    林沁直起身, 李榕也要起来,肩膀被林沁手按住,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 她背对着火光, 容颜模糊, 分别之前, 她还想干一件事。

    亲他。

    在她俯身如鸟儿般要啄李榕的唇时,砂石地上传来阿木尔几人靠近的走动声,林沁飞快站好,挠挠头,后退两步装作没事发生。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亲亲我我。

    李榕低头笑,挪开林沁的手, 站起来, 黑靴踩着砂石地, 高高的影子打在火堆边, 忽然就倾身衔起林沁两瓣柔软的唇, 她的唇之下, 会在发脾气时说出伤人的话, 也会热烈的表达她对他的钟情和喜爱;李榕用力吮了一下她,然后分开,林沁看着他动人的眼睛,眼睫微微颤,心怦怦跳。

    他们几乎是同时对对方说——

    “你要好好的哦。”

    “你要平安。”

    林沁顿了下;李榕答:“好。”

    林沁也说:“好。”

    人尚未离开,旷野的雪里。

    安置伤患的地方徒然传来女人惊叫。

    林沁即刻奔过去,发现艾吉玛难受的捂着肚子,血迹由她胡裙下摆流淌而出,寻常血迹是墨红色,而眼前的血迹是恍若掺过水的桃色;李鸣着急的问:“你怎么了?”

    林沁见证过吉日格拉的诞生,立马知道:“她要生产了。”

    临时营地里,一阵手脚慌乱,女人在火堆边围搭起人墙,男人挪动避开,只留李鸣握住艾吉玛的手,低声絮语,给予她力量与陪伴,与当年的束手无策不同,安代已迁居至外城,大伙都知道她在哪里,不用再花大把的时间在找寻她。

    李榕捏捏林沁的肩膀:“我去。”

    林沁点点头,看着李榕消失在夜幕里。

    她仍为不易的生产挂心,她不确定,在充满受伤和死亡的临时营地,寒风呼啸,周围雪满,是否能承载一条新生命的诞临。

    等待安代过来期间,阿木尔在火堆上架铁盆,烧热水,多兰抱来干茅草,垫在艾吉玛身下;其其格褪去自己的胡袍,罩住艾吉玛的身体。艾吉玛难捱的偏过头,闷进李鸣怀里,她愣是在天寒地冻中湿了满头汗。

    雪上,马蹄踩过,细碎如裁纸声,声声渐进,安代来了!

    安代一头银发随意的用木钗别再脑后,急急跑到艾吉玛身旁,开始教她下身如何用力,手一把把浸润过炽烫的水,一遍遍的擦拭净艾吉玛流出的血水。

    “深呼吸。”

    “使劲。”

    “对,就是这样,继续。”

    ……

    林沁伫在人墙外;李榕坐在火堆边,手指摊开地图,同下属讲述今日的临时巡逻路线,他说:“今夜临时营地仍要兼具营救生还者和收治伤患的重任,我们要为他们守好大前方,此事不容有失,不然军法处置,听到没有?”

    “保证完成任务!”

    林沁也没闲着,即使距离雪崩已经要过去近一夜,她也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可能仍然存活于冰雪之下的士兵,营救继续;同时,她以炭笔简要书写,托人去信托娅,说明情况,安排人手开粮仓运食物过临时营地,再与多兰划出钱仓里的钱财,用以去大同采买重建军营所需的物件。

    人墙之中,呜哇的一记啼鸣,如春的第一场时节雨,下过那场雨后,万物都有了复生的力量。是小婴儿由艾吉玛腹下出生了。

    相比起阿娜日,艾吉玛的生产过程顺利不少,如同一种不言而喻的预兆。

    在胡族的习俗中,婴儿的降生是神衹的祝福,是寓意幸福的祥瑞之兆。有后代,就代表着种族丰腴,他们是崭新的火种,无论经历过如何艰辛的事,都不会被浇灭。

    一时间,临时营地的悲痛被新生命的盎然渐退几分,周遭的雪如海潮般褪去,露出来自心底温柔的火。

    林沁跑去看,穿过里外围着的几圈人,小心翼翼的蹲在安代旁,看她用剪子剪断脐带,熟门熟路的为婴孩擦拭身子,除去血渍,小婴儿的脚丫肉嘟嘟,双腿岔开,呜哇呜哇的乱蹬,生机勃勃。是个小王子呀。

    雪白的布包裹住他,只露出不及巴掌大的脑袋,他眼睛合着,哭声嘹亮。

    安代:“哭的越有劲,他日后的日子便越有劲。真是个有力量的小宝。”

    婴孩被抱进艾吉玛怀中,她低头去看,轻轻柔柔如一团云朵,好稚嫩,好神妙,好小的生命,她觉得很幸福,嘴角扬着月芽儿般弯弯的笑。

    张鸣初为人父,有些生疏,有些手足无措,想抱抱小宝,但艾吉玛还没抱够,他低头看受伤的腿,又抬头看妻子怀中的婴孩,忽然就流下眼泪:“娘子,我会好好养伤,好好生活,养你,养小宝,给你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艾吉玛初为人母,身上沐浴着柔情,她温柔的答应他:“好啊。”

    周围,不知道是谁两手相撞,拍了下掌心,很快,大伙都鼓起掌来,既是为了艾吉玛的辛劳,也是为了健康的小婴儿,她在大伙心中种下一颗名为涅槃的种子。涅槃,是苦难后的重生。

    林沁亦是心潮澎湃,感觉自己再怎么难,都必须得站起来,战胜雪崩带来的伤痛,为这个小家伙撑起草原的天地,令他茁壮成长才行;她灵机一动,说:“艾吉玛,莫不如将小宝取名为乎斯勒(希望之意)吧。”

    艾吉玛看了眼小婴儿,低下头,鼻头与他轻轻蹭蹭,说:“乎斯勒。城主叫你乎斯勒呢,好不好呀?不好你就哭一下。”

    已经睡着的小宝全然不知自己阿娘对他进行了一场强盗交易,所以就定名为乎斯勒啦。

    李榕来到林沁身旁,高高的人影蹲下,肩膀只稍微比她要一截;林沁挺挺腰杆,脖子撇过去,鬓角在要蹭到他肩头时停下,她小声说:“乎斯勒好可爱呀。”

    李榕点点头,自然是认同。

    林沁想到什么,脸有点红:“李榕,我也想跟你生小宝哟。”

    李榕低着头,眼神温柔,似乎没听着林沁的话,伸指轻轻触碰乎斯勒柔软的脸蛋:“林沁,他刚出生就有草原红了。”

    林沁看着乎斯勒红红的两坨,体会了一下,知道李榕在开她的陈年玩笑,她:“……”

    手肘用力撞了一下李榕,以示不满。

    李榕悄无声息的将林沁的话带了过去,他揉揉胸口,心想这姑娘力气又变大了。

    林沁很聪明,她快回过味来,抿抿唇角,有点不高兴。

    李榕眼睫垂着,在面上映下一道如梳的阴影,他忽然觉着不应该这样,主动握住林沁的手,忽略掉她想要从中抽走的小脾气,说:“这事儿肯定是随你的心意来,但,我们可以等成亲后再说么?”

    林沁终于察觉到李榕的异样,他面色竟不知何时惨白,她看着他问:“你怎么了?”

    李榕摸摸她头,安慰她:“没怎么,或许是有点累了。”

    他将心情和答案都藏了起来,林沁只以为他不喜欢小宝,总归是有些遗憾:“噢。”

    李榕听了,捏捏她手背:“你别多想。”

    林沁:“嗯。”

    如今也不宜多想。

    林沁深呼口气,没办法,谁叫她这么爱李榕,她决定了,就算李榕不要小宝,她也不会抛弃他的,她已经有旭日城了,旭日城就是她精心培养的、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李榕起身,对艾吉玛说:“你辛苦了,你如今体质虚弱,还要照顾小宝,两人都不宜受冻,我送你们回城里,好么?”

    艾吉玛怀抱着乎斯勒,刚要开口。

    咻咻,咻咻,声音由外传来,有什么东西卷着风朝临时营地来,打断了艾吉玛的回答。

    林沁神情有过一丝迷惘,随即反应过来,是箭破空而来之声,她冷汗渗出,她甚至来的及挪动自己的身体。

    李榕眯眼,迅速将林沁往怀里抱紧,朝后翻滚;林沁后背碾过细碎的砂石地,发出咯哒咯哒响,一支竹箭斜斜扎进她方才所处的地方,竹箭的箭头完全没入砂石地中,周遭细小的石子颤动一下。

    那箭,是冲着林沁命而来。

    临时军营里一片哗然,可外头一片黑,根本看不清敌方在何处。

    别在李榕腰间红脸鬼面具摔落,锋利的獠牙静静朝天,李榕冷脸,士兵们齐齐围开。

    林沁迅速扫视过地面,竹箭莫约十支,基本都落在以她为中心半里内;林沁判断出来:“李榕,他们人不多,应当就是在临时军营东边曾跟在艾吉玛附近的罗刹人,至多也就两只手数得过来的人。如此,至少不会正面打,只会偷袭!”

    正说着,又有竹箭射向临时营地,但这回不是指向林沁,而是指向临时以稀疏木头和麻绳围起来的马场。

    竹箭尖利,挑破骏马棕黄的马足,鲜血涌出,锐痛激怒了受伤的马,马开始在马群内横冲直撞,带动了整个马场的鬃毛乱舞,嘶鸣声不绝于耳,围禁马场用的木头被撞断,马群如奔流的江水以平原为河床四溢,林沁沉着脸骂:“这手段真是下作!”

    马向伤患冲去,竹箭混入其中,李榕下令:“保人不保马!”

    李榕手拨开信号弹的引子,火星顺着引线如吐信子的蛇滑溜的向下窜,嘭的暴起,天空乍然明亮如白昼;林沁被那光刺得一眯眼,以小臂遮挡,偏头避开;李榕抓住这一瞬的明亮,迅速看清局势,一个在西南,两个在正前,为首者站在冬面的绿山丘上,头系戴紫色缎带,是高加部落的徽识,李榕抽出左边士兵手执的弓箭,拉弦射箭,直接命中三人心脏,他与那为首者,遥遥相隔,李榕手中弓箭轻晃一下,弓弦绷死,在指腹处压出折痕,并未做丝毫停顿。

    第四支箭由那紫色缎带上半寸处飞过,最终留他一命。

    受惊的马群蹿进临时军营,踩踏纷纷,不肯冷静;纵然不忍,但是林沁仍将匕首扎进三匹马的马腹之中,看着它们倒地,鲜血淋漓,林沁心揪紧,难受的要死。

    距她不远,一匹马不受控的朝艾吉玛踩去,李鸣企图阻拦,被马一个甩动撞开,林沁瞪大了眼,倾身去挡,奈何比不上那马的迅速,马蹄踩下那瞬,林沁呼吸近乎停滞,眼前的一切变得十分缓慢,她眨了下眼皮;李榕已经窜至艾吉玛身上,后背绷紧,双手插进砂石中,巴掌大的铁蹄承载着几百斤的马身由他身上轧过;林沁眉心突突的跳,急奔过去。

    艾吉玛惊魂未定,乎斯勒吓得直哭,索性是母子俩都毫发无损;林沁回过头,李榕手中刀刃直穿马腹,鲜血沿着刃尖弧度落下,马匹挣扎了几下,重重的倒地,四足徒劳的颤动,犹如即将熄灭的残烛。

    李榕抬手合起马的眼睛,俯身在马脖处吻了一下。

    林沁借着光辨认出,这是李榕来时骑的马,心中五味杂陈。

    李榕起身,身形挺直如松柏,神色无异,距她一步之遥,林沁扯了下嘴角,想对他笑,想宽慰他,眼眸忽然落在他克制却颤抖的右手上,她瞳仁一缩,张了张嘴,要问。

    李榕说:“不要声张。”

    他单手死死攥住林沁肩胛,几乎要把她骨头都捏碎。

    林沁很痛,但她知道,李榕一定更痛,她即刻朝他走进一步,撑托起他,眼眶无声积蓄了泪水,她压着声说:“你的手怎么了?”

    李榕唇色淡白,鬓角全是汗:“被马踩中了。”

    林沁不敢想带有如铁般坚硬马蹄的巨大骏马压在他手上的场面,甚至不再敢细看他的右手,将军的手,是要挥鞭持戟,拉弓拔剑的啊,林沁猛地喘两口气,说:“我找军医过来。”

    李榕摇头。他未曾说一字,千言万语已尽在不言中。

    不。他绝不能有事。

    林沁猛地喘息,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再说,她必须理解李榕,一军之首怎么能有事?他一旦出事,军心不稳,罗刹若是趁此节骨眼大举进攻塞北又该如何应对?

    林沁缓慢将扶直李榕,问他:“你何时休息?”

    李榕:“天明以后,我会换副将率队巡逻。”

    林沁低头,飞速抹掉眼泪,再抬起头,平和的道:“嗯。到时你在衙府偏房等我,上回你带来给我治伤的药不少还剩着,你教我怎么为你疗伤,我会做的很好的。”

    他们分道扬镳;李榕如约送艾吉玛回城,而后才率队去往长墙。

    林沁拾起那张掉在地上的丑陋红脸鬼面具,坐在火堆边,抬手将面具擦拭干净。

    我爱你,李榕。

    她在心中默默说过一遍,起身与留守驻扎的士兵们一道清扫乱局,救治伤患,守护着大后方。

    那一夜,雪点飞舞,长墙垛口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李榕率队,士兵踏步,通宵守候着塞北大地,没有给罗刹人留一丝一毫侵犯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要乖

    我们都要乖。

    临近天亮, 积雪终于清扫干净,林沁看了眼天边几乎消失的天玑星,继续搬运手中已经被折断的木桩, 那些毛毡,支柱用的巴根, 坠绳,马尼, 哈那全部都不能用了, 仅存的用途是成为冬日被燃烧的火堆。

    林沁脚哐当踢到一个扭曲变形的火炉,叹了口气, 搬运完这趟后, 专门回去拾起那火炉, 她抬头, 已经日上三竿了。

    一把积雪融水扑向面颊, 冰沁沁的浇灭所有疲惫,帕巾擦拭干净,林沁起身,去重建的马棚找马,准备骑回旭日城。

    偏偏其其格这时拿了账簿找过来,她问林沁要采买重建军营驻扎毡包的各项物资的数额,事关紧要, 林沁不得已, 坐回火堆边, 依据塞北军营原图纸, 与其其格从长商议:“此一事后, 我们的兵力暂时削减了五成, 采买数量莫约原先规模的三分之一, 这其中,组建毡包最为重要,像是地毡,木柜等物件可以暂时不买……”

    结束以后,其其格前脚走,孛日帖赤那后脚就坐在多其其格方才的位置上,大个子肚腩渐长,但是脑袋仍空空;林沁知道他为何而来:“我要维持旭日城的正常运行,集市依然要开,不能让罗刹以为我们受创严重,你们巡逻的路线前半段与原先一致,集市、内城、外城,然后,不要折回去,这样绕过来……”她的手指在地图上画着,“临时营地这里你要照看到,这属于后方,李榕会管前方边境,如今人手吃紧,大家都多干一点,多担点责,不要推诿,我们才能尽快好起来。懂了吗?”

    孛日帖赤那点头:“懂了。”

    林沁想起什么,对孛日帖赤那说:“你才新婚不久,就让你在外这样操劳,辛苦了。”

    孛日帖赤那的神情严肃起来:“我不辛苦,至少没你辛苦。”他扭身,健硕的手臂指向安置伤患的地方,说:“哝,我妻子在那里给受伤的士兵换药。我们并没有分开,仍然可以在临时营地时常相见。”

    他反过来安慰她:“林沁,你放心,大家都听着你的呢。”

    林沁眼眶好像进了沙子,尖锐的将干涩的眼皮刺出湿润的水:“好。”

    晌午,骏马驰骋着穿越旭日城西门,林沁风尘仆仆的抵达城衙府,青沥的官服衣摆上有着污糟的泥巴,和雪融化后的湿迹,连嘴皮都被寒风吹得毛毛躁躁,连辫发都乱的不成样子,

    托娅坐在案堂后,她告诉林沁:“城里一切正常。”

    林沁点头,托娅是一个周全的人,有她坐镇旭日城,林沁只觉得心安。

    托娅问:“你饿了吗?家里给你留了手撕羊肉饭,我去拿给你。”

    林沁没用午食,自然是饿的,但她心思在尚未抵达的偏房内,应了托娅一声后,就往内院钻;穿过正堂门槛,林沁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有话要问托娅,谁知她竟是走的很快,已经离开她视线。

    托娅十指不沾阳春水,几乎就没进过小厨室,那是乌日更达来的专属地盘,如今乌日更达来去临时营地帮忙了,而托娅给她备的午食,不是简单又能充饥的馕和羊奶,而是手撕羊肉饭。林沁明白了什么。是托娅想让她吃好点,才有力气干活。她这个阿娘啊,是口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的,给她的爱,都在幼时的严厉和如今的无声之中。

    这个认知,令林沁忍不住流下眼泪。她好像,被好多人爱着。而她也想,将自己的爱给予给热爱着她的这片土地,让它、让大家都快快好起来。

    林沁低头,吸吸鼻子,手背擦掉眼泪,去到偏房外,敲敲合着的木门,里面没应声。

    她推一下,没落插销,木门吱吖摇动出一道缝儿,床榻上一身黑束衣的身影一晃而过。

    看到李榕在内,林沁松口气,进去,唤他:“李榕。”

    偏房内光线昏黄,冷寒逼人,躺着的男人阂着眼睛,一动不动,有种说不出的脆弱。

    她再度唤他:“李榕?”

    林沁俯身触碰他,掌心一片滚烫,人晃不醒。

    她很快反应过来,李榕晕过去了;手指探至他鼻下,鼻息还在,又把过他脉搏,跳得飞快。

    林沁方才松懈下的心提的死紧,如同被魔鬼攥住要丢到熔岩中那般要命;她喘了两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去端炭盆,烧起火光,摆在床榻边,她抽出叠放在一旁的被褥,往自己身上一卷,冻得她一哆嗦,等捂热后盖在李榕身上。

    林沁跑去书室,在木架中翻找《医经》,动作太急,连带着撞倒一排靛蓝封皮的书册;过去,林沁总是很宝贝它们,可这回,她理都没理跌在地毡上东歪西倒的书册,抱着《医经》唰唰翻看起来。

    先查外伤。

    林沁打来水,扶起李榕,将他半靠在床壁处,边给他褪衣裳,边说:“李榕,我知道你特别珍视自己的贞节,相处到现在都没给我摸过,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希望你醒来以后原谅我。”

    她为他洁净全身的伤口,涂过黄酒,白布缠绑好,再将布巾拧干,擦拭过他结实的躯干,到了下半身,她由裤尾伸进去,亦擦了一遍,在此期间,她无半分旖旎,甚至一眼都没有欣赏她早就垂涎多年的美丽,她只想他醒过来。

    小厨室的煎炉咕嘟咕嘟撞击着炉盖子,林沁急忙握住炉柄,蓦地贴住一片炙烫,她嘶一声,手指捏耳垂,弯腰找来一块方布垫着将逼退高热的药倒进碗中。

    乌黑的药汁带着刺鼻的苦味飘进林沁鼻中,这副煎药林沁之前也喝过,她想起他们吵架那个夜晚,她躺在床上,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即使那样,他仍然没有放弃她,哪怕一个字都没有刺回给她,他对她,有着这个世上无与伦比的宽容与温柔。

    林沁以前从未伺候过人,她也学着李榕的温柔和耐心,奈何她学不会,喂药时磕磕绊绊,许多都洒在李榕身上,到后来她才琢磨出方法,压住李榕喉头,逼他饮了下去。

    李榕出了一身汗,他似乎有了点意识,感受到身上压的严严实实的被褥,眉头皱出山川,想要挣脱;但林沁不准许,四个角都扎的密不透风,只有在给他擦汗时才放他片刻自由,但很快又会把他关回去。

    林沁将李榕手挪到腿上,尝试去摸他青紫如藤蔓手背上凸起的骨头,那骨头,如绿山丘般伫立着,林沁只稍微用劲压了一下,李榕手指蓦地收束,鬓角青筋暴起,他掀开眼,是活生生疼醒的。

    林沁欣喜;李榕平静的看着她,唇色淡如薄纸,开口第一句话是:“不要告诉别人。”

    林沁明白他担心,立马答:“我知道,李榕,只有我知道。”

    她看他困倦,便说:“我帮你把骨头朝左边推回去,然后给你夹着板子固定住,这样可以吗?”

    李榕太虚弱了,他轻轻点头,咬住牙关,闭上了眼,生挺。

    林沁十分迅速,咯哒一声响,巴掌大的木板压住他手背,白布缠绕,在上头打了个难解的结,顺利解决,她深深的吐出口浊气,适才发觉自己不知为何,也出了一身汗。

    隔着窗桕麻纸传来托娅的声音,林沁捂了捂饿瘪的肚子,终于想起要解决口腹之欲。

    日头已经下来了,天色有些暗淡,游廊下冷风嗖嗖的吹,看着是不到入夜便要下雪。

    托娅站在庭院中,看见林沁,她指指饭桌上的饭碗,说:“等了你许久都不见你出来,手撕羊肉饭冷了,你拿去小厨室热一下。”

    林沁奇怪:“怎么有两碗?”

    托娅:“另一碗给李榕的。他清晨过来的时候,我听见了脚步声,是去偏房,再未出来过,你忽然赶回来,又这样忙碌,我大抵能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

    林沁:“……”

    她仰头阂了阂眼,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托娅啊。

    饭桌上还有一壶羊奶,林沁在小厨室温好后,都带去偏房;她坐在木桌边,猛虎扑食般吃饭,羊肉香在屋内蔓延开来,在挖干净碗底,喝完三碗羊奶后,林沁扭头去看李榕,他仍是疲惫,但不知何时醒了,没叫她,一双眼就这么温温柔柔的,一直看着她吃饭,见她发现了,他也不闪躲,低头,唇畔弯起。

    林沁脸一红,忙坐到床沿,她有许多话想同他说,伸手摸摸他瘦削的下颌,半晌,只是问他:“你还好吗?”

    李榕:“好。”

    林沁不信:“你说瞎话骗我吧?”

    李榕:“没有,是真的,我受过很多次伤,第一次醒来以后身边是有人的。”

    相较之下,肉|身的疼痛都变得不足挂齿了。

    林沁眼莫名发酸,真好哄啊,不对,都不用哄的,居然只要有人陪就行,换作是她,受这样的伤肯定会烦躁的乱发脾气,就像上回那样。

    她把碗筷端过去,要亲自喂他。

    李榕半坐着,身后是床壁,躲不开,但仍朝后挺了挺,说:“我不要你照顾,我照顾你就行了。”

    “嗯——”她眯着眼,声音拖的老长,跟蓄势准备发怒的野猫一样,威胁李榕,并一气呵成的给他的行为下定论:“你不乖。”

    李榕:“……”

    李榕:“我不习惯。”

    林沁坚持:“那你就努力习惯好了。”

    李榕耳根红了:“……”

    林沁:“你要习惯有人对你好才行,因为我以后会一直这么对你好的。”

    他与她眸光相接,如在湖面相遇的两束温暖的阳光,然后低下头,含住她勺中那口饭,细细咀嚼,吞落下腹。

    被人照顾,于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事,可心里的感受不会骗人,它强烈而美好。他眼睫垂着,到底是太高兴了,嘴角一直扬着。

    结果喂了半碗,某个人开始没耐心,屁股左挪挪,右动动。

    完全意料之中,李榕也接受,他接过碗,自个儿慢慢吃。

    片刻后,李榕用完午食;林沁眷恋不舍的趁他虚弱揉两把他的脸,将他嘴巴挤成肉嘟嘟的模样,说:“那我回了。”

    临时营地那边,她放心不下。

    李榕目光落在她青灰的眼脸处,她由得知雪崩赶往塞北军营伊始就未曾合过眼,他没受伤的那边手朝林沁伸出去;林沁温情惬意的将掌心搭上去,手指撑开,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然后,就被李榕用力收紧,逮住了。

    他一把扯力,林沁就滚到塌上,她怕撞到李榕,干脆滚多一圈滚到床塌里侧,她偏头瞪他:“你干嘛?”

    李榕手臂搭在她腰上:“睡会儿。”

    林沁挣扎,被李榕一句话按死:“我有伤,你别乱动,成么?”

    林沁:“……”

    李榕占了上风,他眼脸未睁,浅笑,低头跟烙印记似的:“我们都要乖。”

    居然用她说的话来堵她。

    “可是……”

    李榕盖棺定论:“我们睡一个时辰,傍晚我要去巡逻时就叫醒你。”

    这下轮到林沁不乐意:“你疯啦,还要去巡逻?”

    李榕:“咱们谁也别说谁。”

    第56章 并肩

    年轻人,肉|欲不要那么重,下回我去大同给你带本《佛经》回来。

    在李榕怀中, 林沁睡的很快,因为太累,甚至打起了小呼噜, 咕嘟咕嘟,像舒服的大猫儿, 床榻边炭盆在炙热燃烧过后,掀起浅薄的如鸭绒的灰烬, 慢慢趋于平静和灰败。

    反倒是李榕, 因为疼痛无法入眠。他垂头,观摩大猫儿卷翘的眼睫, 嗡嗡的鼻翼, 睡觉还磨牙和嘟嘟嘴, 她长相不若京城中我见犹怜的纤弱女子, 而是明媚浓艳, 珠圆玉润,欣长丰腴,因此她也着实有些分量,哪哪儿都有,抱在怀中暖融融的。

    有时,他会听她趴在垛口间诉说,草原上哪个女子生的妩媚好看, 哪个女子爱施脂粉着美丽繁复的萝裙, 她并非生有嫉妒之心, 或起了攀比之意, 全然是欣赏的态度, 她自觉在她们之中, 论美貌她是十分平凡的一个。可李榕从来都不那么觉得, 不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亦或是什么,他真心认为林沁是最好看的那个女人。

    简简单单,不施脂粉,只是一身红裳就已经很美了;骑在马上奔腾的时候,红裳滚滚,森头珠石串在风中飞舞,回眸一笑,更是美的惊心动魄。

    尘室静谧,若静心听,还能听见她的心跳在扑通扑通跳,令他有一种莫名的充实与心安之感,李榕听了一会儿,晃然察觉出她的心跳与常人不同,寻常人在左边,她的在右边;上回在罗刹,太紧张,他甚至都没敢仔细感受,以至于到今日才知晓这个秘密。他低头,在她耳畔,以气声道:“这下我又比别人多了解你一点了。”

    窗桕麻纸外,乌云所过之处,开始下雪,一片一片如鹅毛,日光逐渐熹微,天色慢慢暗淡,李榕轻推她肩,她还赖床,蹬腿腿,踢李榕,李榕被她踢中腿骨处的伤口,“嘶”了一声;林沁意识到什么,瞬间清醒,猛然睁眼,火急火燎的撩开被褥去探他小腿:“你没事吧?”

    李榕:“无碍。”

    林沁不敢轻信,借着残余的天光,一圈圈卷起李榕束裤,亲自辨别过后,才松口气;她怜惜的沿着涂抹过金创药的创口摸了一圈,低声问他:“这也是被马踩的么?”

    “是。”

    “那你当时怎么告诉我,你只是手被马踩了一下?”

    “怕你担心。”

    林沁气鼓鼓:“以后不许这样了,我不是那些需要仰仗你的下属,也不是需要你稳定士气的军心,我是与你并肩作战的队友,你在我面前要说实话,不然我会更担心,听到没有?”

    李榕难得潦草,顶着一头发冠摇摇欲坠的混乱墨发,他和煦的笑了,说:“好。”

    林沁的脾气都咻得被他戳破跑掉,她自觉困倦,想继续睡,但又不能,她看着李榕,难过的嗷了一声。

    李榕慢慢挪动起来,他眉宇皱着,额头上青筋浮起,显然在忍受牵动伤口带来的巨大不适。

    林沁与他,肩膀挨着肩膀,坐在床沿边,她的手悄悄摸过去,牵住他的手,她无法劝他不去率队执勤,士兵需要他,对面罗刹也在盯着他,她好像没办法为他做什么事,来消弭他此刻感受到的痛苦,哪怕一分一毫。她问:“你是不是很疼呀?”

    李榕刚要说不疼,想到她方才的话,改口说:“是。”

    林沁说:“我在《伤寒杂病论》中看到过麻沸散的做法,我做给你,敷在伤患处可好?那样你会好受些。”

    李榕摇头:“麻沸散会使人无力、困乏、虚弱,我不能用。”他必须清醒、强大、冷静,才能守护好这片土地。

    林沁憋嘴,心中郁结,弯腰踩进毡靴内,顺便拿过李榕的黑靴,帕巾擦拭净尘埃,要帮他穿,李榕用没受伤的手拨开林沁,说:“这个我自己来。”

    他怎么舍得让她做这样的事情?

    林沁抬头:“难道就没有我能为你做的事吗?”

    李榕想了一会儿,在她充满渴望的眼眸中,读懂了一点东西,于是说:“那就替我梳头吧。”

    林沁拨开李榕发冠,墨发尽掌握在她手中,她拿木梳开始刷。

    木桌上烛火燃燃,铜镜中的男人容颜清隽,头皮随着她的力道一下下朝后扯,李榕说:“林沁,你要把我薅秃了。”

    林沁遗憾的收了木梳,给他用发带绑上,再以银质的发冠收束起来,说:“你的头发好奇怪,怎么梳都不会掉哎。”

    李榕客气道:“你多梳几日就会掉了。”

    林沁咯咯笑。

    偏房木门朝外敞开,林沁小心的搀着李榕过那道矮矮的门槛,李榕无奈的问林沁:“至于这样么?”

    林沁说:“你给我假装照顾一下你,这样我的心会安定些。”

    李榕总是纵容她:“好吧。”

    一抬头,托娅坐在庭院中,无声用夕食,眼眸盯着两人,他们共同在偏房里呆了好久了。

    托娅一般不插手女儿和李榕间的事,但这回,她说李榕:“你都这样了,还是要注意节制。”

    李榕:“……”

    托娅显然有所误会,但……

    但林沁居然还应下了:“知道了。”

    李榕看向林沁:“……”

    林沁眯眼笑,手上用力捏他小臂软肉,威胁他。

    行至衙府门前,林沁说:“我不想让阿娘知道我还没把你拿下,那样好丢人的。”

    李榕:“年轻人,肉|欲不要那么重,下回我去大同给你带本《佛经》回来。”

    林沁:“……”

    林沁挥臂,拳风扫向李将军;足智多谋的李将军早已预料到,黑靴退一步,至骏马旁,他捂胸假装被打到,嘴里相当遗憾:“林沁,可惜我有伤在身,不能挨你的打了。”

    为释放沁沁公主的怒意,他体恤的道:“这样,我有一位交情过命的兄弟,名为阿尔斯楞,我建议你去打他。”

    在临时营地的阿尔斯楞无端打了两个喷嚏。

    他们的分别,的确有些太过黏腻了,但林沁忍不住。

    李榕上了马,动作利落,恍若无异,只是换了一只手扯缰绳,林沁看的心疼又揪心,她同他说:“之后我会很小心,恨爱惜我的命,请你也是,也要这样珍重你的命。”

    李榕松开缰绳,朝她伸手;林沁不解,他说:“拉钩。”

    如月光穿过阴霾,林沁噗嗤一笑:“李将军,好幼稚啊你。”

    李榕很认真:“幼稚又何妨,因为你活着,于我而言无比重要,林沁。”

    有林沁的地方,是他的家,如果林沁不在了,他将无家可归。

    林沁闻言,敛起了玩笑的神色,郑重与他缔下契约。

    她说:“李榕,我也是一样的。”

    如果他不在了,她的心都要空了。

    ……

    之后的事,大抵顺利,塞北军营在有条不紊中重建,伤亡者遵照塞北习俗举行天葬,秃鹫飞过碧蓝的天,将他们带往天上。

    朝廷给八品以上的士官遗孀发抚恤费,余下的士兵遗孀,林沁没有视而不见,而是走公堂账簿补足了他们应得的抚恤费。因为,他们对塞北的贡献是没有官阶品级之分的,而他们在雪崩中丧生的性命,也不应有贵贱之分。

    严寒之下,不少商队进入旭日城休整,客栈时常爆满,各处摊位生意红火,集市里人潮汹涌,林沁加大了城内巡逻的班次,以稳固治安,旭日城富足的营收很快将空虚的钱库补足,城民的生活照旧,并未受雪崩的影响。

    唯一不顺之事是向大同急信借兵镇守塞北被拒;另一封发往京城的信则尚未有回音;塞北兵力的缺口一直无法填补。

    公堂内,案桌上摆有大同城主打满官腔的回信,林沁掌心用力,案桌拍的嘭嘭响,那张轻飘飘的信纸被震起又落下。

    外头天色渐暗,林沁暴躁的点起烛灯,火苗呼呼晃,她埋头使劲研墨,母老虎发火,连墨台带着案桌都簌簌在抖。

    李榕回来时,瞧见的便是这番光景,他慢慢踱过去,问她:“谁惹你不高兴了?”

    林沁腮帮气的鼓鼓,说:“那座破烂大同城,一面是阴阳怪气我们投机取巧抢了他们的生意,一面是防着我们,不肯借兵,甚至开口要价,要旭日城用钱买兵。”

    李榕一时没再问她话,待她撂笔,手指指她的回信,说:“阿哥可以看吗?”

    林沁挪开镇在信纸处的石砚,将信纸推到李榕跟前。

    烛光徐徐,映照在她笔锋凌厉的文字上:

    旭日城修筑关隘和西域通路时,大同分文未出,但关隘与西域通路加快了商队路程,原本需要走三月的路,如今许是两月便能抵达大同,安全的路途也能够让更多商队选择与乾朝通贸,贸易的总量是稳步增加的。旭日城为所有自西域来客提供食宿,此相当于漫漫长路上提供了一处能够抵御春夏沙尘暴与秋冬严寒的休憩之所,即便是分流走部分商客,大同城也是稳赚不赔,不知城主脑子里究竟是装了什么美酒佳肴,酿出此等屎尿屁棍,未免可笑。

    塞北军营守卫边关防线,旭日城的确就在边塞重地,若有战变,首当其冲,但你勿忘,大同亦是边城,罗刹人今日因我军兵力短缺击破长墙,明日攻旭日城,后日便会抵大同城,届时你还想大同能独善其身么?凡读过《军史》者都知道大同这座城是进军京城必要拿下之地,你在梦里去独善其身去吧!

    你若不派兵,旭日城也有本事为其它边城修筑关隘和通路,叫西域来的商车都避开你大同。

    唇亡齿寒,勿要让一己私心危及江山社稷,届时,你乌纱不保,得不偿失!

    林沁深深喘两口气,平复下来,盯住李榕道:“我心中的确有气,但信中用字激烈粗俗,并非泄愤,而是好商好量的路走不通,我只得以此一试,逼他一把。”

    李榕点头:“你处理的很好。”

    他将手中信纸撂下,说:“你再添一句,告诉大同城主:李榕说,此行若你不派兵,他日后也不护大同。”

    这样一来,大同的商贸断了,兵力保护也断了。

    林沁噗得笑出声:“李榕,我还以为你挺大公无私的,没想到你还会威胁人啊。”

    李榕说:“为何大公,保护公道即为大公。”

    林沁勾起唇角,用浆糊封好信纸,因为他的话,心情呐,就如庭院槐树枝桠上挂着的圆月那般好。

    李榕整个养伤期间,林沁都命令他不准住塞北军营,办完公事,多晚都要回来衙府偏房,她要负责照看他,其实他们相识那么多年,几乎没有亲密无间的时光,他们时常是分开来的,无论是她在罗加城他在军营;是她在京城他在塞北;还是她在旭日城他在长墙下。如今诸事平顺,李榕乐得与她过一段这样的时光,即使是累些,忙些。

    在度过最难捱的几日后,李榕伤口开始结痂,有些痒,痒的时候,林沁就会逗逗他,哪怕李榕觉得她讲的笑话不逗,他都会配合着笑。

    其余的都还好,只是他分外爱干净,时常深夜归来后,单手打井水,蹲在庭院中艰难的搓一块帕巾,小心翼翼的擦自己的身体,脖颈,手,脚,难以够到的地方就会嘱咐林沁代劳,甚至,他会像小孩子那样请问林沁:“我可以净身吗?”

    林沁说:“手伸过来。”

    李榕照做。

    林沁卷起他飘着洁净皂角香的里衣袖口,白皙的手臂上,血红的伤尤在,边缘的擦痕泛起一层痂。她看了眼李榕,遗憾地说:“还不行哦,李将军。”

    李榕:“能抗旨吗?”

    林沁:“抗旨就格杀勿论。”

    李榕:“那你给我发一块免死金牌,我用免死金牌抗一次旨。”

    林沁叹息,问:“李榕,你多大了?”

    李榕:“”

    他终于不挣扎了,只要林沁去他在城南的屋宅取几套锦袍来,明日他休假,他至少要着一袭容裳,体面得宜。

    作者有话说:

    甜吗嘿嘿嘿!

    第57章 小家

    哥哥,一刻不见,如隔三秋,想我了没~

    后来边境情况稳定了, 交待安排好一切,李榕安心回旭日城养伤。

    期间大同回信,态度有所转变, 同意调兵一千。

    林沁与李榕一同安排好这一千兵力,她坐在公堂案桌后, 继续处理城中大小事务。

    李榕一袭束衣,坐在游廊栏杆下, 劲腿舒展, 手持着一本书册,静静翻阅, 岁月温柔, 连寒冬也不难熬。

    日跌时候, 林沁在案桌后抻了个懒腰, 单手托腮, 目光穿过公堂外敞的两扇门,看着那个被冬日阳光照的宛如镀上金光的男人,他哪哪儿都俊美,哪哪儿都体面,唯独是束发瞧着有几分潦草,银质发冠没有正正扣在他脑袋顶上,而是有点歪, 令他莫名怀了几分潇洒的风流隽气。那是林沁清晨帮他梳发后戴的, 林沁嘛, 毛手毛脚, 李榕说她没戴好, 但却也乐意顶着那发冠和束发过一天。

    他们难得有这样亲密无间的相处时光, 他卸下将军的重担, 但林沁身为城主,每日要做的事实在太多;李榕也不打扰,他会安静的呆在她视线所及之处,做自己的事,或是喂马,或是饮茶,或是读书。

    一张揉成团的纸砸在李榕肩上,轻轻的,如同一颗细石飘去平静的湖上,然后滚动滑进展开的书页之间,李榕展开来看,里头被林城主画了张吐舌的黑白无常鬼脸。

    他抬头去看那位调皮鬼。

    庭院里光秃秃的槐树枝桠在风中展动,它沉默的伫立着,为春日来时的生长和开花做准备,而林沁,她雀跃的奔到李榕跟前,仿佛是提前来临的春日,几乎要撞进他怀中,林沁说:“美人,我想与你共逛集市。”

    李榕看了眼挂在槐树枝桠上的圆日,他说:“你事儿做完了?”

    林沁左右瞟眼,四下无人,她半遮着面,倾身靠近他唇畔,眼眸狡黠,用气声说:“没有做完,所以我们私奔吧,李榕榕,好不好嘛!”

    李榕:“”

    许是连林城主自个儿都未曾意识到,她这是在撒娇,堂堂一城之主安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李将军意识到,但李将军不说话,他独自享受。

    他并非无私之人,林沁便是他的私,所以他有一点隐秘的私心。

    林沁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在前头,犹如要带领李榕去巡视自己的丰功伟绩,自个儿蹦跶出老远,才听李榕在后头喊:“林沁,慢点。”

    林沁咻得停下脚步,又像一阵风,吹回李榕身边,她傻乐呵的笑,都忘了他在养伤了。

    她问:“要我搀着你吗?”

    其实不用。李榕瞥她,胳膊轻轻抬起,在他身体与衣袖间留出一道拱月般的缝,林沁手指轻松穿过,亲昵的挽住他,终于慢慢走,靴子踏过雪扫干净的街道。

    城中热闹,楼宇崭新而整洁,街道如星盘般,交错纵横;主街上,孛日帖赤那带领巡逻队伍守卫城中治安,与林沁李榕擦肩而过时,他不知为何,嘿嘿傻笑,林沁也嘿嘿笑,如同在跟他交流什么暗语,李榕甚至听到孛日帖赤那小声问了一句:“现在总该睡到了吧?”

    林沁跟孔雀开屏似的,一点都不心虚:“那是当然。”

    李榕:“”

    喧哗的人群中什么样面孔的人都有,蓝眼睛棕眼睛黑眼睛,车师人胡族人中原人,悠长的车队在客栈歇脚,去往隔壁新开张的镖局。

    旭日城俨然一副大城作派。外城农耕,城北与城南民居,城东军事和书学,城西通商。如此兴旺的发展下去,赶超大同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因此,这一年的胡族人脸上都洋溢着笑,腰杆挺的倍直。

    而在这其中,决定旭日城发展的,是城西。

    城西的集市承托起了旭日城最早以西域商客为主体的商贸经营,以此慢慢向四周扩散,建筑有酒楼,食肆,客栈和各类商铺。

    集市上,本土的摊主儿大多卖羊奶,羊毛毡,手撕羊肉等饮食有关的营生,这其中阿木尔的生意尤为好,掺杂着一些卖编织草篓,野菜,打猎而来的兔子、田鼠等随性出摊的物什。

    中原来的摊主儿会摆出瓷器,丝绸,纸张,文宝,佩剑等物,因着旭日城里有不少孩子开始识字,学习中原文化,因此书室内的一切总能极快的被扫荡一空。

    西域来的摊主儿卖的大多是一个珍贵稀罕,能叫阳光穿透的琉璃杯,扑鼻的香料近来生意最火爆的,当属那些五光十色的金银珠宝,胡族女人们热衷于将这些艳丽招眼的珠石宝物回去串在森头上,再在阳光满照时戴着漂亮森头驰骋马背,穿过遥遥塞上草原。

    林沁也是胡族女人,所以林沁也不例外。

    看着林沁蹲在摊铺前摸宝石,还热烈讨价还价的雀跃身影,李榕顿悟,这家伙纯粹是坐不住想出来玩儿了。

    林沁低头,细细嘀咕:“一串线可扯五颗一指节大的宝石,我买两串,左右耳边各垂一串好了。”她的掌心里摆着心仪的黄水晶,茶水晶,红玉髓,青金石,金发晶,实在选不出最好的,回头问李榕:“哪个好看呀?”

    李榕:“红玉髓。”

    林沁歪歪脑袋:“为什么呀?”

    李榕坦诚的问:“其它的有区别吗?”

    林沁望着自己的黄水晶,茶水晶,青金石和金发晶,不可思议的道:“李榕,你好笨哦,”她献宝似的将那些宝石放在李榕眼前,霞光万道,那些宝石犹如发光的金山,金山之后,是渡着夕阳金光熠熠的女人,眼眸似狡黠的猫眼石;李榕后颈悄然爬上红晕。

    耳边,林沁说:“你看,它们的色泽、质地、敲在一起时的声响都是不一样的。”

    李榕懂林沁是什么意思了,他体面道:“你再问我一遍方才的问题。”

    林沁:“为什么呀?”

    李榕:“再上一句。”

    林沁:“哪个好看呀?”

    李榕的眼跃过林沁红裳衣肩,目光直径与西域摊主交汇:“我们全部都要了。”

    林沁笑的跟成功偷到灯油的小鼠似的,半倚在李榕身上,说:“李榕,你对我好好哦。”

    李榕温柔的笑。他爱一个人,便想对她好,好像天下有情人都是这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结账时,那西域商人报了个数,林沁霎时后悔,她指尖摸着那些润泽通透的宝石,说:“我买的确实太多了,要不我退掉一半吧。”

    李榕说:“不用。我升官涨俸禄了,你赶紧给我把钱花了。”

    林沁眼眸镫然明亮:“什么时候的事儿啊,你怎么没同我说?”

    李榕:“居安来的那会儿,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春蒐之后,这官爵又要还回去,指不定还得挨罚。这几月的俸禄,你就当是向朝廷赚来的,都替我花掉也无妨。”

    林沁皱皱眉:“我们李将军堂堂正正加官晋爵,为何无故要还回去?”

    李榕说:“因为我不打算回京复命,我仍想呆在塞北军营。”

    林沁忽然就不说话了,她以前怎么没想过,李榕身为一军之主,军中已无比其更高的职衔,再升官便是要离开塞北。她不高兴,一颗心跟被人提溜起来掐着似的,闷闷钝钝。

    半晌,她问:“糟老头给你提拔了个啥官职啊?”

    李榕:“兵部尚书。”

    林沁:“哦。”

    好高的官哦,她酸溜溜的。

    李榕:“你怎么了,我又不走。”

    因为他不走,一直呆在这里是断了他前程。

    因为他若走,他们之间会相隔千里。

    无论怎样,她心中都不是滋味。

    林沁站定,揪住李榕的手。

    李榕好像知道林沁在想什么,他摇头:“我心中自有衡量。”

    自从上回两人和好后,李榕也学会了向林沁袒露心扉,哪怕这有悖于中原文化里对男子的教导。

    “我父亲是太傅,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颇得文官拥簇,陛下不会想让李家再在朝中染指兵权。陛下给我的这道圣旨,明面是连升两级跃迁之喜,实则是一场鸿门宴,我若敢回京赴命,这条命怕是也不能回到你跟前了。二皇子即位后第一个就会清算李家,我留在塞北也好。”

    “此话当真?”

    “我不骗你。”

    他没因她受委屈就好。

    林沁松了口气,心绪缓和几分,她是不记事儿的人,很快便带着李榕去集市里临时租售的摊位里找新鲜。

    北境来的商队卖那头独有的果物。投桃报李,李榕送她宝石,她便用衣摆兜了好些沙棘果,菇茑,山里红,和乌乌黑黑、邦邦硬硬的冻梨:“一会儿我喂你吃哦。”

    李榕哪有那么娇柔,但这一刻,身长俊廷的男人徐徐踱步在她身后,轻轻应下:“嗯。”

    回到衙府,林沁将买来的果物分为两拨,拿小铲在空花盘里揪出好多土洞,埋进去,她会细心呵护,以看来年有没有适宜塞北土壤的果物在庭院中生根发芽,成为日后外城民居耕种时的多一种选择;另一拨用木盆装着,按照李榕麻烦至极的规矩,去小厨室洗净,用洁净的帕巾擦拭过,一起坐在游廊底下品尝。

    林沁先下手的是冻梨,她向李榕说:“啊——”

    李榕试着咬了一下,咬不动,他耳根泛红:“应当不是这样吃的。”

    林沁不信邪:“你就是娇气。”然后自己好用力的就着黑梨皮嘎嘣一口,差点没把牙崩掉,她痛苦的嗷呜一声,五官如同被揉皱的纸;李榕连忙挑起她下颌,叫她张开嘴巴,观察了一下,她贝齿还好,就是舌尖留了一圈齿痕,自个儿太着急咬到自个儿了,他低声问:“疼不疼?”

    林沁闹了个大红脸,脖子一后缩,由李榕掌控中脱离出来,跟丢了面子的小朋友似的,疼是绝对不能说疼的,她一蹦三尺远,只留给李榕一个倔强的背影:“我不玩了,忙公事去了。”

    留李榕,在她身后,失笑摇头。

    那颗冻梨最后是放在公堂案桌边,阴差阳错被炭盆烤融,变得软软捏捏,李榕撕开皮,吮吸到里头甘甜的汁水,将剩下的倒出碗中给林沁喝。

    翌日天明,京城的信到了,元丰帝命韩丰年率五千精兵前往塞北军营。

    林沁看着这个名字,有些头疼,跑到坐在游廊栏杆处潇洒喂马的李将军身边,屁股一撅一坐:“我觉着不太对劲,塞北缺兵一万,糟老头只补五千,还让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纨绔过来边境之地掌兵,他这哪是在帮塞北,这是在惩罚我们吧。”

    黑牛角轴的圣旨在李榕手中展开,他目光淡扫过一遍,说:“韩丰年的爷爷韩国公,是三朝元老,在朝中跺跺脚,太和殿都要抖三抖的人物,要他把嫡长孙主动送往塞北挣军功,韩家应当是万万不愿的,在塞北这地儿当官,哪有在京城当官来的舒坦?晋升慢,油水少,日子苦。十有八九,是陛下预感到了他的寿命即将灯枯,为保证二殿下顺利即位,有意为之。有这么个纨绔宝贝,既可牵制塞北军营,又可牵制韩家勿要轻举妄动,一箭双雕了。

    而缺兵本身,会令塞北抽不开精力应对京中异变,的确是防了我们一手。”

    林沁想了一会儿:“那你可得多担待着点了。”

    李榕淡淡的瞥眼:“你让我多担待你的这位同窗?”

    林沁:“”

    “你吃醋了吗?”

    “没有。”

    “不要撒谎哦。”

    “那就有一点。”

    林沁低头咯咯笑,扭身抱住李榕。

    李榕脸红:“别笑了。”

    林沁闷着声,忍着,算是给李榕几分薄面,退出他怀抱时,她还顺便在他腹上摸了两把,遗憾道:“等你伤好了,会不会就变成阿尔斯楞那般模样了?”

    阿尔斯楞虽然壮实,但他肚子肥肥鼓鼓如熊一般。

    李榕:“不会的,但是你不要占我便宜。”

    林沁扑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可是我不摸,我怎么知道那里的肌肉还硬不硬实。而且我是它的主人哎,你凭什么剥夺我触碰它的合理权力?”

    李榕:“”

    这家伙鬼话信手拈来,看着像戏瘾又犯了的样子。

    林沁翘起腿的毡靴忽然一个用劲点在砖石地上,她神色顿悟:“哦,我懂了!你就是已经没有肌肉了,但是怕我发现,你如今已经是李尔斯楞了,货不对板,货不对板,我要退货!”

    李榕心累:“林沁,别演了,去忙活吧。”

    “哦。”林沁遗憾地、慢腾腾地扭到了案桌后方的交椅上

    伤口结完痂那日,阳光明媚,天上飘的雪花也悠悠扬扬,如同李将军的心情。

    他要沐浴。

    不是简单的擦身,也不是潦草的过水净身,而是虔诚的由内至外的仔仔细细的涤荡。

    林沁嘿嘿笑:“一起洗啊李将军,反正你的底线总滑坡。”

    李榕:“不滑坡。”

    林沁压根儿不理他,柳梢眉飘逸,一阵烟儿似的钻进小厨室,灶台添柴薪烧热水,为李将军准备着。

    李榕倚在门框处,堵住了好些想涌进小厨室的阳光,他和煦的道:“啥事儿都行,唯独这件事不行。”

    “李榕,我看不是这件事不行,是你人不行。”

    李榕:“严禁使用激将法。”

    林沁:“我不听。”

    结果李榕使用调虎离山计,假意要林沁去他屋宅取锦衣,自己先一步去偏房沐浴。

    林沁回来,推了推偏房紧合的木门,推不动,李榕居然还给落插销了。

    林沁磨磨后槽牙,绕过一处拐口,推开挂在白墙处的窗桕,探脑袋进去:“哥哥,一刻不见,如隔三秋,想我了没~”

    李榕面红耳赤:“不要那样叫我。”

    林沁假装诧异:“那我以后都不这样叫你了哦。”

    李榕:“那不行。”

    林沁噗嗤笑,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觉得高兴。

    “小榕子,那你快点沐浴完出来见我,不然我会想你。”

    “好。”

    过没多久,那扇窗再度被推开,林沁托着腮倚在窗台上,说:“我进来找找你的腹肌还在不在,好不好?”

    李榕:“”

    那天夜里,偏房萦绕着浅浅熏香,李榕身上还弥留有干净的皂角味道,他们相拥而眠;林沁的手钻着钻着,又去贴他腹部,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李榕真是服了她了,但他也没管,的确啊,如林沁所言,他的底线又滑坡了,面对她时,所有严苛的律条和底线都摇摇欲坠,最后都不成立。

    但他并不因此苦恼,与之相反,有一种饱满膨胀的幸福将他包裹着。

    在他年幼知事后,从未曾想过,他的人生能如此幸福,犹如泡在巨大的蜜罐之中。

    其实那日还有话未对林沁讲。

    在中原文化里,男人要追名逐利,要不拘小节,方为大丈夫。一个人的家叫小家,一个国的家叫大家,他们那边常说,男人要懂得舍小家为大家。但偏偏,他从小便没有体会过小家的滋味,即便只是短暂拥有,他也把所有圣贤书抛之脑后,做不来舍小家为大家的事。老天若是叫他在拥有了一个小家后又把它让回去,他死都不还,所以,她根本不用担心他会离开她。

    因为有她,他的生命真正延展出了根,扎在这片土地上。

    作者有话说:

    一点废稿,但也有点意思~

    1、

    林沁这个人,不老实。

    她会在睡觉时,忽然抱住李榕,如同猴子抱树,又像蛇一样拧,脚丫蹭啊蹭。

    李榕觉着很痛苦,至少成亲前,很痛苦。

    2、

    林沁去李榕家抱衣裳,耍了心眼儿,尽量打包多抱些,争取让衙府偏房成为他的家。

    她在木柜里发现了许多鲁班盒子,办完公事就由小厨室挑木头,要李榕教她雕刻技艺;李榕其实是到了睡前听她讲笑话并配合她笑的温馨环节,但林沁不给予了,他望着眼巴巴的林沁,小声嘀咕:“三分热度,一瞬就过。”

    明明是喂药喂半碗都会腻的女人,他早该知道,居然还再度轻信了这家伙。

    林沁威胁:“你说什么?”

    那晚,李榕雕了个小林沁送她。

    第58章 过年

    “你高兴吗?”  “嗯,很高兴。”

    元丰二十年, 是属于旭日城的一年。

    这一年,塞北大地如同苏醒的猛虎,在草原上咆哮奔跑, 追赶着,不甘示弱着, 展露出蓬勃的生机,茁壮成长。即便是经历了雪灾, 他们也未曾在哀伤中倒下, 而是顽强的站起来,扎扎实实的闯出了属于它的一条发展之路。

    年关清晨, 林沁最后一次过目账簿, 她坐在案桌后, 遥首眺望公堂之外, 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觉到, 自己顺着历史奔涌的长河,干出了一点事儿来。

    旭日城下管辖的三座金矿承担了朝廷近五分之一的国库需求;每日破晓,守城卫将城门敞开,接纳西域各商队,来往者络绎不绝,他们由城西进,城东出, 中原的商队则由城东进, 城西出, 他们在旭日城中经营买卖, 住宿吃食, 造就了兴旺的集市贸易;游牧的胡族经历了最初的抵触, 到如今, 他们前赴后继的迁居,四海之内有人慕名而来,城中人口数量较去年翻了三番;他们的米粮自足,财政绰绰有余……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

    她只是迈出了走向宏图远志的前几步,这只是一座旭日城而已,她心中真正想要的,是将塞北打造为繁华之地,日后人们再提及草原和胡族,口中不再会迸出贫瘠与落后,而是重视与钦慕。

    那时,她就可以为自己修建丰功之碑,英武之像,她的名字会载进乾朝史册中,被后世铭记。

    林沁单手托腮,光是畅想这般日子,她就已经忍不住乐呵呵的笑了。

    她想低调,奈何实力不允许。

    乌云娜林沁啊乌云娜林沁,塞北有你,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耳边男人浑厚的呼唤打断林沁的臆想:“林沁——林沁——!”

    孛日帖赤那扭头,日渐肥肥的大脸忧心忡忡,朝其其格道:“完了完了,林沁是不是得臆症了?听说得了这种病的人都是疯疯癫癫不理人的,还傻笑!”

    其其格沉默的想:老大分明是犯臭屁症了,孛日帖赤那才是‘完了完了’那个人,铁定要挨揍。

    果然,林沁回神后,随手抄起一本靛蓝书册往孛日帖赤那脑门上丢:“你读过几日学堂啊,就在这编排我是臆症,你怕是连‘呆瓜’俩字都不晓得怎么写。”

    孛日帖赤那低头接住滚落的书册,给她摆回案桌原处,敦实的身子坐下,小声嘀咕道:“当初说我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可塑之才哄我去上学的是你,隔几日嫌我太笨勒令我退学的也是你,好赖话都给你说光了。”

    林沁自知理亏,耳根红着,抓一把昨日由集市买回的果脯干丢到孛日帖赤那跟前:“吃吃吃,我就不信堵不上你的嘴了。”

    那头,李榕牵马进内,他刚结束巡逻,束衣染着一身寒露,在林沁身旁坐下,她的手就偷偷伸过来,包住他浸凉的指尖,案桌上,是威仪公堂,只有他们两人知晓案桌下的秘密,李榕食指悄然地挠了下林沁柔软的掌心,视线余光里,林沁蓦然笑得跟偷了腥的大猫儿似的,哎呀,哎呀,有人果然想她想的不行了!

    左侧交椅处的孛日帖赤那吃完林沁丢给他那把果脯,倾身再去果盘里抓时没留神,雄厚的身躯擦了一下李榕肩膀。

    林沁当即不满道:“孛日帖赤那,你撞人家干嘛?”

    孛日帖赤那鼓着圆圆的大眼睛,不可思议道:“你当李将军是小娇夫吗,人家是一军之主哎,我轻轻碰他一下他会散架不成?何况,我这蚊子咬人的力道,根本不及你小时候一拳过来打我万分之一疼!”

    林沁理直气壮:“那不一样。”

    孛日帖赤那:“哪不一样了?哦,人有高低贵贱,他在你心里是‘高贵’,我在你心里就是‘低贱’。”

    林沁臭不要脸:“本来就是不一样啊,无论他在外面再怎么强悍,关起门来,他都是我的小娇夫,我疼他呗。”桌底下,林沁黑色毡靴一晃一晃,踢在孛日帖赤那肥裤上,她刁蛮霸道:“在座各位都是我娘家人,你们也得疼他才行啊,尤其是你,孛日帖赤那。”

    孛日帖赤那转而看向李榕,李榕居然不否认,甚至出来打圆场:“我早前受过伤,才好没多久,她比较怕我旧伤复发,耽误巡逻,危及塞北安危,你多担待一下。”

    许是男人更了解男人,那一瞬,孛日帖赤那觉得李榕一定是爱惨了林沁,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愿意展露他的强大,被夸赞,被注目,被崇拜,何况是李榕这样一个强大的男人,可他给林沁更多的,是包容,是接纳,甚至是……宠爱。他的爱含蓄,像汹涌的地下河,滋养起她的城。而林沁呢,如同所有的胡族人一样,直来直往,藏不住事,她的眼睛看到他就是乌亮乌亮的,根本骗不了人。她的爱坦荡,像热烈的阳,时刻照射着他。他们这样真好啊,应当会一直幸福下去的吧!为了林沁的这份幸福,心宽体胖的孛日帖赤那接受了自己娘家人的身份,又一次原谅了林沁的欺负。

    孛日帖赤那:“那好吧。”

    林沁直接把盛果脯的盘扯过孛日帖赤那面前:“你喜欢吃,就多吃点,一会儿我给你去后院抓一把,你兜着去巡城咯。”

    孛日帖赤那晓得那是什么意思,他们是发小,是至交,有些话,不必明说。她每回说了冲话,知道错了,都会给他带点东西,他接受了,便是和好。孛日帖赤那挑了颗酸山楂,腮帮嘎巴嘎巴嚼起来。

    等了一会儿,托娅也来了,人到齐,围坐一块儿谈话,脚边炭盆滋啦滋啦的在灰黑的碳中烧出通红的火光。

    林沁低头饮了口茶,说:“来年,我想重修罗加城。”

    孛日帖赤那诧异:“旭日城不是才修好吗?”

    林沁扶额:“你的脑袋瓜理解不了,只管执行我的命令就好了。”

    的确,若是真正想叫塞北变为昌盛之地,只有一座旭日城,显然不够。正如早些年乾朝国力昌盛,北边京城荣华蕃昌到了极致,南边苏杭是人间天堂,西边川蜀为天府之地,它们的存在并不能改变当时塞北的贫瘠落后。唯有让一座座城,如雨后春笋般,在大地上冒出,才能让塞北的人民都过上好日子。

    其其格翻阅城中的地契志,说:“若是按照今年的发展势头,到了明年年中时,内城将会住满人家,外城也会吃紧,我们需要一座新城。但,”她抬头,看向林沁,“为什么是罗加城?”

    这个想法其实已经在林沁脑海中存在多年了,她摊开羊皮图纸时,情不自禁的站起来,交椅在冬末冰凉的砖石地上发出一声滋啦响,她昂首挺阔,手臂一挥,指尖点在地图上,意气风发道:“罗加城选址甚好,与旭日城相隔五十里,不远不近,两座城可成为相互的防线,同时,它们与塞北军营形成三角地势,在军事上,三角地势一贯稳固,我们应当选择稳固的发展之路。而我们的第二座城定在罗加城,本身也是省时精工,城址大致雏形只需沿用,推翻重建,向外扩建……旭日城主要承接由西域来的商客,他们一路东行,经大同前往乾朝东部各地。而罗加城它更加靠近南边,它可以承接去往西南的商客,通往靡莫、邛都、古滇、缅甸等地,如此,两座城也有了不同的区分和使命。当然,来往东西的商客必然多于来往南北的商客,因此,我想将原本位于旭日城东的军事处迁往罗加城,旭日城侧重于经商,罗加城则更偏向作为军城存在。

    罗加城可以交易铸造武器的铁矿,畜养的马匹,做镖局的生意……”

    当然,还有一个未明说的原因,罗加城是托娅壮大胡族之梦伊始的地方;是她长大明事理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李榕的地方。她想让罗加城永远的留下来,而不是在风化中彻底消逝,这是她仅有的一点私心。

    话说到这份上,林沁有些刹不住车,她激昂澎湃,在羊皮图纸上指点江山:“再远些的地方可以在金矿附近建造第三座城,那里的矿工们便是这座城最早的居民,可唤其为‘金山城……

    我还想专门做一座农垦城,那里的农田赋税减半,种棉花者赋税可全部全部减免,以便后面发展纺织、布艺等产业,我们胡族人爱明艳之物,地毡,毛毡,森头,胡服,毡靴等需求量都十分大,总要依靠大同,与其把这门生意交给外人做,莫不如让我们自营,我们更了解胡族的喜好,这一块,我日后会交给多兰来打理,她对与打扮有关的一切都十分热忱,铁定能操持好的”

    在寒冷深冬,林沁愣是说得双颊泛红,后裳渗出一层薄汗;她一字字落在陈木案桌上,它们宛若盘古开天辟地般有了生机,滋长出辽阔的草场,奔腾的骏马,四通八达的通路和威仪伫立的关隘,一块块叠起的青砖城墙,民居上渺渺飘着的烟火,市井热闹,商队驶过……林沁构想的一切,栩栩如生的出现在在场之人眼前。

    良久,其其格低头,指腹捻过眼角泪花:“我好像看到了那将会是何等恢弘之景,甭管它会不会成真,哪怕只是有几分可能,我都愿意为你,为塞北,赴汤蹈火。我从未感到自己身负如此责任,也正是因为背着这些责任,让我更加渴望做出点什么,在我死前,能够留在这片大地上。”

    连一贯沉稳的托娅都止不住露出满意与欣慰的笑容,她道:“这几年,旭日城发展起来以后,我本以为我已经老了,能看到如今的光景内心深处也知足了,不想这一刻,我却仍是心潮澎湃,再度有了雄心,甘愿老骥伏枥,我的志啊,仍在那千里之外。沁沁,你是阿娘的骄傲,也是胡族的骄傲。”

    林沁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因为她的世界里,时光好像停滞了,只剩远处青灰屋瓦上悠扬的雪花片,堆在了翘起的瓦尖尖处。

    内心深处被汹涌着不知名的情愫,澎湃着将她推向多年以前的罗加城。

    牙牙学语的小林沁在大南街上一次次看着托娅驰骋着骏马离开,而她被远远抛在托娅的身后,她曾哭着追赶托娅,祈求托娅不要离开她,可托娅是那么不近人情,托娅说:“做人不能拘泥方寸之间,要朝前看,朝远看,要有志气。”

    那时的她,追不上托娅,却总幻想有朝一日,能与她齐头并进,甚至是超越她,被她另眼相待。

    她等这一刻,不知等了多久,久到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湿润的。

    林沁鼻子发酸,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哭了,却并不想被她亲近的人撞见她脆弱模样,一时间拧拧巴巴。

    李榕忽然起身,提起架在炭盆上煮着的铜炉,他的影子打在林沁周围,足够她飞快整理好自己的失态。

    而后,李榕为案桌上已经饮空的白瓷杯添茶水,他举起茶杯:“我夜里还要巡逻,不宜饮酒,年夜饭和晚宴我也无法参与,这会儿便让我以茶代酒,与诸位共敬一杯,迎接美好的来年吧。”

    清脆的瓷杯交错在一起,林沁满怀信心,带头喊道:“好!”

    随后众人亦是答应:“好!”

    远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金灿灿的,落在所有人的肩膀上。

    散会后,李榕照例去偏房换衣裳,休憩片刻。

    林沁钻进小厨室里,灶台旁有竹篓上盖着不起眼的灰布,林沁一把掀开,蹲在地上挑挑拣拣,这里不少食材是她托总是往返中原与塞北的信使买过来的,她从中取出猪皮,梅头肉,香菇,豆子,豆干,荸荠……以水搓洗干净,而后抄起柴刀,肉切成片,素切成丁,和面似的和在一起,火急火燎的一顿折腾,咚咚咚,咚咚咚,柴刀使劲敲打在砧板上,在面处留下尖锐细微的刀痕,林沁略鼓着眼,低头,专心致志,很是认真,仿佛在对待一桩严肃的国家大事。

    小厨室的门帘被城主大人的力道吓得一晃一晃,想要逃脱,却因着被钉死在门框顶端而无果。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柔的将它撩拨开,李榕只着一袭洁白如玉的里衣,墨发松垮的披着;林沁朝他瞧来一眼:“你怎么醒了?”

    李榕走到她身旁,低头看她:“哥哥哪里得罪你了,你不想让我睡觉,发出这种掀天灵盖的声音?”

    林沁:“我想做四喜丸子。”

    李榕:“嗯。”

    林沁:“你不好奇我为何突然要做你们中原人的菜吗?”

    李榕手指搭在下巴处,开始思考:“是在里头下毒了吗?”

    林沁嘴巴一撅,不高兴了:“李榕!”

    “好啦,我知道。”李榕和煦的笑起来,肩膀轻轻抵开林沁,“我来吧。”

    四喜丸子是京城过年必端上桌的家常菜,四喜分别为福、禄、寿、喜,人们总是希望,吃下四喜丸子的人来年能喜事连连。她是专门做给他的。

    林沁不走,她反向用胳膊肘推李榕,不太想他呆在小厨室:“我自己来,你回去睡。”

    李榕被赶出去,与庭院那棵即将迎来春日的槐树面面相觑,他蓦地一笑,无声问槐树:乌云娜林沁是不是很霸道?

    林沁不常下厨,但为了给李榕过中原的春节,她着实下了功夫,《食珍录》与《易牙遗意》记载的有关京城的美食都翻过一遍,还请教了阿木尔一些烧饭速成的小技巧。

    搅打成黏黏大团子的肉馅被以虎口卡着,食指收束紧捏下一坨完美的球,丢进灶台微烫的水中定型,装盛进盘中,勾芡的汁水均匀的淋过一圈,上竹笼里闷煮。

    之后还熬了糖醋汁儿淋在裹了面粉炸熟的鲤鱼身上,为糖醋鲤鱼,寓意年年有余;锅上还了蒸米粉肉,寓意蒸蒸日上;最后一道,卤炸豆腐,卤汁儿是大同内一户京味酒家特调的,仍是嘱托信使带来,味咸鲜嫩滑,色润泽酥黄,寓意家庭和谐美满。

    京城的团圆饭,讲究一个四平八稳,‘八稳’太为难林沁,所以她搞了个‘四平’,也勉强算是达到一半讲究。

    她端菜出去,发现李榕居然坐在饭桌边翻看邸报。

    林沁:“你又不听话,这会儿不休息,晚间巡逻会累的。”

    李榕:“我怕错过了。”

    林沁:“错过什么,我烧好饭菜会去叫你的。”

    李榕:“这不一样,从来没人给我做过团圆饭,我不想错过哪怕一刻,你去叫我的话,菜肯定已经上桌了,在我心里还是晚了些许。”

    “那好吧。”林沁坐下,又问他,“你高兴吗?”

    “嗯,很高兴。”

    李榕低头,动筷。

    林沁烧饭手重,味也重,咸的盐多,辣的呛辣,甜的齁甜,能吃自然是能吃的,只是也算不上什么珍馐,可是,李榕全程眉梢舒展,细嚼慢咽,用了三碗米饭,每一道菜都吃完,干干净净,因为——

    那是他吃过最美味的饭食,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他永远都会记得。

    饭后,李榕收拾碗筷,带进小厨室洗刷。

    林沁跟在他身后:“好吃吗?”

    “无与伦比的好吃。”

    “李榕,你居然会撒谎。”林沁显然被他的说辞取悦到,由李榕后背抱住他,咯咯颤笑。

    李榕说:“我没有撒慌,那是这顿饭在我心里的味道。”

    林沁脸色噗噗红,她心跳的飞快,嘴上却只是故作镇定:“哦。”

    第59章 醉酒

    李将军想讨老婆了。

    过晌午, 李榕要走了。

    他对林沁说:“你晚上去参加草原上的白月祭火会,少喝点酒,别喝醉了。”

    白月为胡族人对正月的说法, 胡族文化中,极其崇尚火, 认为那是老天对草原生命的馈赠,雷电劈落, 种下火种, 可以让胡族在极长的时间内都不再惧怕冬日严寒,夜里出没的猛兽, 能够在火堆上烧羊奶、烤羊肉和烙馕饼, 得以吃热食充饥, 因此, 胡族人会在年末辞旧与年初迎新时祭火。

    林沁很乖很乖的点头, 在几个时辰后,将李榕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在东南向寻得一处好地方,由最年长的安代奶奶带来他们家的火种,在架得高高的柴堆上。

    风马旗在火光与风中起舞,绿的蓝的白的红的黄的,经纶在年轻男女的交错的舞姿间流动,在他们偷偷握在一块儿的手上闪烁着隐秘的光, 高低相接的影子悄然退场, 走向草原深处。

    林沁跟着众人一道, 将提前备好的羊头、馕饼、土豆、烤兔……全部美好的吃食都洒进火堆中, 祭给上苍, 许愿老天来年继续保佑着塞北大地上的一切。

    林沁豪迈的岔着腿, 与周围亲信、胡族亲友一满碗一满碗的敬酒, 胡族人饮酒也豪放不羁,不存在觥筹交错,哐哐碰过碗后,仰头就是吹干饮尽;林沁心里头高兴,双颊坨红,森头上亮晶晶的各种珠石,嘴巴先是打了个酒嗝,然后在酒味里开始回忆往昔,满怀感慨:“若干年前,李将军还是个刚由京城来的鲜嫩小白花,他在那达慕大会上羞涩的盯着我,垂在身侧的手捏得死紧,里头紧张的全是汗,几番犹豫过后,还是认定我是他的命中注定,为着不错过,鼓足了生命所有的勇气,上前邀我共舞,我们踢踏着毡靴,摇晃着裙摆,我就这么朝他勾勾手指,他便与我回了罗加城……”

    “嘿嘿”林沁兀自的笑。

    有不明其中的小下属忽闪着大眼睛,双手托着肉嘟嘟的脸颊,崇拜的看林沁:“城主大人魄力过人,不仅干什么事儿都能成,连李将军都忍不住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我以后一定要成为您这样的女人!”

    “那是当然,我再给你讲讲我其它光辉事迹,这些啊,数都数不过来,谁叫我干啥事儿都能成呢,我先给你讲讲我总角稚童时候徒手擒三虎的故事……”

    “……”

    其其格与多兰交换过心心相惜的眼神:“有的人真是稀奇,喝了酒就有编造记忆的能力了,这日子过得可不就是舒心吗?”

    多兰:“我更正你一下,有的人没喝酒也爱吹牛。”

    其其格同意:“的确,有的人只是借酒装疯而已。”

    多兰:“我希望我们小时候不是以那种眼神看林沁的。”

    其其格无声望向那小下属,忽然痛苦的扶额:“好了,你别说了。”

    多兰也酒至微酣,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胳膊朝后一撑,望着夜幕上满天繁星:“这日子过得好快啊,怎么就这样长大了呢?”

    其其格感叹:“小的时候,对长大没想法,那会儿每天出去跑马,累了就在绿山丘上看日落,至于长大了要干什么呢,无非就是成家之后找一处新地方,搭建毡包,放羊过日子……我原谅某人吹出的所有牛逼了,因为她真的实现了她年少时的口出狂言,没准来年,她真的抄棍子打死了闯进城的老虎。是她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如今住外城的四合房,闲暇时种菜养鸡,早年被她抓去学堂学算数,后来成了管账的,如今我挂着的名头算是衙府的师爷呢。林沁说,之后旭日城愈发壮大,她会上书朝廷给我要九品的官职,所以我应当是九品师爷,大小也算是个官了!”

    多兰呼出一口白气:“是她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人生,都被托举到了更高更好的地方,不再做那坐井观天的蛙。……我如今经营了几间妆铺,但她口出狂言要让我当城主,她最好说到做到!”

    其其格:“可惜今夜孛日帖赤那负责守城了,不然——”

    多兰坏坏的接她话:“不然林沁高低得打他几下,没啥,一日不欺负,一日就手痒,而我们一日看不到他被欺负,一日就心痒!”

    两人齐齐发出猖狂的笑声。

    远处天边悠悠升起一道火光,摇摇晃晃,跟要向天庭报道似的。

    其其格:“要放天灯了。”

    天上很快火星点点,林沁晃晃悠悠的,在天灯薄薄的宣纸罩上努力写下来年所愿——

    与李榕结婚。

    圆鼓鼓的天灯缓缓升高,升到林沁垫脚都够不着的地方,升到比乌耳和特山山峰还要高的地方,这样便谁都拿不走她的愿望。

    林沁双手合十,无比虔诚的渴盼:“月老啊月老,你管中原人的姻缘,可不能让李榕这个老人家成为漏网之鱼哦。”

    那天夜里,地上草原篝火旺盛,人们在载歌载舞中,跨过元丰二十年,满怀着信心与憧憬的来到元丰二十一年。

    天上夜空洒满金粉,如烂漫的金色长河,白月祭火之地看得到,长墙绵延之地也瞧得到。

    李榕驶在马上,垛口间火把明亮,照在他面上佩戴的丑陋红脸鬼面具上,他略略收紧缰绳,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将面具取落,露出温润如墨的眼,仰头看那天灯,在那些天灯身旁,闪烁着一颗明亮的启明星,快到交接班的时候了。

    身后虎跃问:“李将军是想放天灯吗?”

    李榕容色沉静:“我心中确有愿望,却并不想通过向老天放天灯求得,那么多天灯,我怕老天看漏。关系一辈子的事,我得靠自己争取才行。”

    “如今长墙几近竣工,等把你们这帮小将栽培起来了,我也该卸下担子,以后由你们轮流负责巡逻。”

    士兵们哀嚎:“我一开始来军营里时,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李将军身为一军之主,按理说无需事事亲力亲为,但李将军却总是亲自带队巡逻。习惯了之后,我就觉得有李将军在,夜晚的边境会很安全,一想到李将军不在,我心里忽然有些没底。”

    李榕:“我做事,一向喜欢以身作则,知道为何不光是我,所有在塞北军营当兵的人都需要参与巡逻么?”

    士兵们懵懵的摇头。

    李榕:“我初到塞北,虽然全军上下都没有人敢说,但所有人从气势上就短罗刹一截,那时罗刹人过来掳掠草原上的胡族人犹如过无人之境那般轻松,你们在心里上就不战而败了。所以我才会带着你们巡逻,一次次直面边境,一次次迎上罗刹侵略者,战胜恐惧。遑论你们身为塞北军营中人,必须对边境的路线,地形和乌耳和特了如指掌,即使在乌黑的深夜,也必须能一眼看到躲藏其中的罗刹人。可如今……”李榕想起那人,嘴角露出笑意,周遭如冰雪消融般温暖盎然,“塞北已然发展起来,实力就是力量与底气的来源,大家心里上都不若以往那般惧怕罗刹人了,即便我走,你们也会适应,并且很好的完成守卫边疆的任务。

    而我年纪也大了,对成家有所渴望,之后的时间,我希望能够匀出些与我爱的人一起度过,成家与立业两不误。”

    士兵们立马“喔喔”的起哄,都要闹翻了:“原来李将军想讨老婆了啊!”

    “是谁啊?”

    “是城主大人,你个笨蛋居然不知道!”

    李榕忍不住笑出一口白牙:“嗯,是她。”

    在一片起哄声中,天边徒然爆开了灿烂的烟花。

    一朵,两朵,相继将夜幕染成比斜阳西下时还要绚烂的花海。

    众士兵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长吁惊叹:“哇——!”

    而李榕,心里对她感到很骄傲,虽然她行事还是那么臭屁。

    塞北不产烟火,大同也罕有,为着这片刻的绚烂,她至少大半年前就要托人由京城带烟火了。

    同一片大地之上,林沁手指捏着方才点引线的燃香,另一手单捂着耳朵,也为天上的烟火而哗然,众人惊喜的神色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她酒醒了几分,烟火那么亮,李榕应当看到了吧。

    天好像快亮了,她也该回家了。

    林沁缰绳都扯不动,毡靴踢马腹,一路歪歪扭扭的走着,时常迷茫的停下来,想想这是哪儿,摇头晃脑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辨别出这是她年幼时在罗加城的家,她遗憾的抱住那面不成样子的土墙,蹭啊蹭,直到满身都是土灰,她惋惜的道:“委屈你了,开春我便过来翻修,以后你是我的婚房。现在呢,我要回去了,不然李榕等久了会孤单的”

    再骑回旭日城,远处天际破开一道鱼肚白,衙府门前挂着的灯笼未熄,光晕温柔的落坐于在石阶处挺阔的男人身上。

    时光已经流走许多年,他面容仍如最初见到那般美丽,长长的眼睫在眼脸处形成小扇子般的阴影,墨发规整的束着,面对她时,即使要出言教训,也不凶,跟面对罗刹人时一点都不一样。

    哝,就是如今这样。

    李榕无奈:“不是答应了我不会喝醉吗?”

    林沁支支吾吾的下马,脚虚腿软,一个跟头朝前栽。

    李榕及时起身接住她,他可不好糊弄,侧眸看着林沁心虚红红的小耳朵:“你不要装聋作哑,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林沁不舒服的皱起眉稍,手心撑在李榕胸膛上,艰难的打直了身子,弹开李榕肩上细碎的雪粒子,撅着唇瓣说:“下雪了。”

    李榕假装听不出她在转移话题:“嗯。”

    林沁见他没懂,停下脚步,点点自己嘴唇:“下雪了,要亲亲。”

    一股酒味,李榕摸摸她脸颊,额头抵抵她额头,两处都烫烫的,林沁木讷地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李榕循循善诱:“喝了多少才醉成这样?”

    随便吧,林沁不耐烦了,她的嘟哝声消失在李榕给予她的爱中:“喝醉啦,要亲亲。”

    片刻后,林沁头痛不已,躺在床榻到处乱动,浑身热热的,咕嘟一下嗑到一四方硬盒上,疼得她弹坐起来,她朦朦胧胧的借天光观摩那物,将她捧到眼前,试图与她对话:“唔,叽叽,咕咕,呱呱呱,哞哞哞!(你是谁呀,干嘛跑到我床上!)”

    然后她又代替那四方匣盒回应:“噢噢,咦咦咦,叭叭叭叭!(我是丰功伟绩盒,您打开就能知道后世是如何记载您的功绩的啦~)”

    那一瞬,林沁眼睛都亮了。

    李榕打水来替她清理身子时,看到的便是她这番光景,她专心致志的同鲁班盒子交流,根本不搭理李榕;李榕双手掐着她腰,将她往床沿一扯一摁,尝试与她沟通,低头说:“呜呜呜。”

    林沁抱住鲁班匣盒不撒手,脚丫子往李榕胯|下踹,大声道:“咕咕咕!”

    李榕双手往她脚心处一挠,虎口扣住她脚踝,蹲下将一块柔白的布巾盖上去:“我不抢你的东西,帮你擦完就走。”一会儿,他得带队南下去参加木兰春蒐,一别又是几月。偏偏她还不守诚信,前脚答应他不会喝醉,后脚就让他观摩这小儿醉态,素来平和的李将军难得有点脾气,“你酒醒后要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千万别后悔。”

    林沁眯着眼皮,慢慢仰起脖颈,她觉着这人伺候的很舒服,布巾带着他粗粝的指尖,所过之处,泛起一片涟漪,若她是只大猫儿,此刻怕是早呼噜噜叫了。

    李榕擦完她的脚,为她褪去衣裳,上头全是灰,他取落后抖了几下,打在屏风处,回头给她擦脸时问:“你去哪儿了,弄得这般脏?”

    林沁迷糊糊的答:“婚房。”

    李榕手一顿,耳朵逐渐泛起红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沁不懂,她只知道醉酒难受,她很想由李榕身上汲取些什么,十分十分急切,十分十分渴望。

    她裸足轻轻蜷起,蹭了蹭他小腿,眼泪汪汪,看得李榕心一跳,外头早已天光,偏偏她还充满暗示意味的嚅嚅道:“李榕……”

    李榕暗暗调整气息,试图哄她乖乖睡下。

    “李榕”林沁像小孩一样,牙齿磨得咿咿呜呜,非拽住李榕腕子叫唤他,尾音拖得如同云朵般长,人却像小老虎一样,四肢摊大饼,妄图把李榕包进去,极其难哄,就非要缠人。

    哼哼唧唧,李榕脑子里蓦地蹦出一词来。

    李榕耐心问:“公主,你要干嘛?”

    林沁潮红着脸,将李榕的手往被窝深处拽,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榕为人正派许多年,好像所有的不正派都贡献给了林沁。

    外头早已天光,这许是要叫白日宣|淫吧

    第60章 求婚

    刚刚——有个男人居然说要求娶我!

    他用指尖带她绽放。

    林沁手心死死攥住李榕背裳, 目光顽强的落在他深潭般的眼眸中,天时尚未暖,他们却出了很多汗, 他们在靛色被褥之下秘密的起伏,他在搅动汹涌的地下河, 林沁眼尾渡上一层桃红,身体在摇摇晃晃中又碰到那个冰凉的鲁班盒子, 李榕随手将盒子挪远了去, 以免她被盒子边角磕伤。

    她有些分不清真实与虚幻,是要雪崩了吗?不然怎么会堆积起如此高的山雪, 要落下来了!

    在感觉愈发强烈之中, 李榕忽然说:“林沁, 你给我一个家吧。”

    林沁无法思考, 咬着牙哼出一声:“嗯?”

    李榕:“我本来就打算求娶你。”一直都是。

    从最初给她写下第一封回信时就下定决心。

    他边说着, 手指不曾停下。

    “我请你父母吃饭商量过,在中原,男女嫁娶之事往往是媒人上门,父母做主,可是我和你父母都觉着这事应交予你全权做主,刚好你是胡族人,而我爹不疼又没有娘, 没有人帮我, 所以我就亲自给你提亲了。纳彩给你提来了, 在庭院;生辰八字也去华严寺合过了, 当然, 不存在合不上的可能, 合不上就改到合得上为止;聘礼都给你备好了;塞北安定, 军中有人,我能提前请期,能够依照你心意所属的时间来筹备婚事和迎亲。”

    他说的是中原最传统的求娶之礼啊。林沁懵懵又懂懂,几乎是抵死纠缠住他。可李榕居然无耻地将她推回塌垫上。

    “唯一要你做的,只是乖乖等我开口,别喝醉,结果你说你做没做到,嗯?”

    她脖颈高高仰起,如一抹皎洁月光:“嗯——”

    如有神迹降临,比她亲手点燃的烟花盛开还要灿烂。

    那一刻,李榕的心似有野火过境,他要疯了。

    她是他看着长大的,早就如同他的血骨一样,深深融入他的人生,少了就不能活;李榕躬身,犹如怀揣世上最珍贵的珍宝,使劲将她抱在怀里,甚至想将她按进他的心上,让他们成为世上最亲密的爱人。

    大年初一,早春的风衔着青草冒土的气息由没关紧的窗桕处吹进正房,李榕深深的看着她,亲在她调皮的眼皮处,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林沁偏了偏脑袋,脸颊贴在李榕有她味道的手指上,她嗅到了,难得害羞,想变成一颗小种子躲进土地里闷一闷,等春来时再冒头。

    可她又忍不住与李榕分享:“不是我不想含蓄,可是刚刚好舒服哦,所以我必须告诉你我还想要!”

    说完,她还俏皮的朝他眨那睫根还湿漉漉的眼。

    她在勾|引他。

    李榕喉结滚动,他有邪念,许多许多邪念。

    所以,那时,他也对她说了背叛佛祖的话:“我也想。”

    “我想用力的吮|吻你,想让你发出那样的声音,想在我们成婚的夜晚对你做更多的事情。”

    向来能言善辩的林沁憋了半天,居然就只满脸通红的憋出个:“噢。”

    方才讲话不是还很大胆的么?

    李榕笑,他起身,坐在床沿,她脑袋枕在锦枕上,他第三遍以目光描摹完她的鬓角微小的绒毛后,他终于从一种只知情|欲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他再度打水,为她擦了一遍,并询问她:“你有没有话对我说?”

    林沁刚从极乐世界回来,她很好奇:“李榕,你怎么那么厉害?”

    李榕脸红:“嗯。”

    虽然被夸赞,但她还没回答他的问题。李榕想。

    林沁歪歪脑袋,心思开始活络起来,眉梢微微抬起,眼睛鼓鼓的,李榕看她那小表情,就知道她在酝酿坏水。

    李榕说:“你在想什么?”

    林沁说:“我在想你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以前经常到别个姑娘家过夜熟能生巧,你可以为我解惑吗,李将军?”

    李榕白她一眼,林沁眸光亮亮,噗嗤笑:“骗你的,我在想不愧是我,挑男人的眼光好棒哦,居然挑中那么厉害的一个宝贝!”

    李榕:“嗯。”也没见你回答宝贝的问题呢。

    林沁:“那请我的宝贝发誓,你只跟我上|床。”

    李榕:“遵照民族习俗,还是你先发誓吧。”

    林沁嘿嘿笑,她耍赖,催促他:“你快发誓。”

    李榕手指举天,敷衍一下:“好吧,我发誓。”

    末了,李榕又尝试问她:“你还有话说吗?”

    林沁:“有。”

    她的目光由男人一丝不苟的发冠徐徐落下停在他两瓣薄唇上,伸手压住:“下次,我要你用嘴。”

    李榕:“……”

    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完全拿她没办法。

    就是不回答他的问题。

    窗桕外,惊鸟铃晃动,发出叮咚响,伴随着急切寻人的脚步声:“李将军可在府中?”

    李榕这才留意到外头已经日上三竿,所有人都在等他率队南下木兰围场,他需得尽快出发。

    与林沁告别,她别说送到衙府门口,她忽然醉后不适,昏昏欲睡,连床榻都没下。

    李榕笑了一下,收拾好了独自离去。

    军队由乌耳和特出发,由旭日城外修筑的关隘往东行。

    李榕骑在马上,身后城墙垛口间蹿过一抹红裳,飞快跑向角楼顶端,一把拾起鼓架边摆放的鼓追,撩袖敲响那鼓面:咚——

    咚——

    咚——

    气势之大,草原震撼,不少居民探出门外查看究竟,便是连军中士兵也诧异的勒马朝后探眼。

    此时并非晨鼓,也并非昏鼓,击鼓之人裙裳飞扬,在阳光熠熠下璀璨生辉。

    林沁让所有人都成了这桩喜事的见证者,她奋力扬声:“刚刚——有个男人居然说要求娶我!”

    “纳彩是——我跑得太快没看,但你说你放在庭院!”

    “生辰八字——不用看我们一定是无与伦比的般配,但凡不配,那我胡族就容不下这个中原陋习!”

    “聘礼是——”她推开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未设机关的鲁班盒子匣盖,展开里头的清单,眼眸扫过一遍,脸渐渐变红,但勇敢林沁从不退缩,“聘礼是李榕的全部!”

    “请期是——等李榕从木兰围场回来,可随时接受沁沁公主安排!”

    林沁笑得明眸皓齿,她嗓子喊得干辣辣的,眼眸居高临下的捕捉到坐于马背上的将军身影:“你别垮丧着一张臭脸了,我昭告天下,本人同意了!”

    周遭一片哗然,不知是谁先起哄,掌声雷动。

    李榕端着脸色,沉声与下属解释:“我没有摆脸色。”

    不信任的揶揄声瞬时将他掩埋。

    天呐,天呐。

    不能再想。

    木兰围场的深夜,李榕随手抄起锦被盖在面上,忍不住笑。

    这家伙行事就是喜欢高调。

    笑至一半,李榕连忙规训好自己的手脚,已经一把年纪的男人了,得稳重。

    片刻后,李榕半坐起身,双手搓搓脸颊,白皙的指骨屈起,稍稍使劲将银冠压下,束好发束,收拾好容表出去。

    毡包门前,值守的小兵只幽幽打了一个哈欠,低头擦了把眼皮,抬头时,映入眼帘的是李将军沉静的面容和一双漆黑的眼。

    他身长俊挺,双手背于后裳,说:“去跑圈。”

    小兵:“”

    另一边,当林沁在第十次在正月的清晨与伙伴们开会商议时说:“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许是还不知道。”

    其其格绝望的扶额,声音毫无波澜:“我不仅知道,我还会抢答你信不信?”

    多兰没给其其格抢答的机会,她先人一步:“我知道,你不必赘述,姐妹心里都懂,你要成亲了,新郎是李榕,他给你的聘礼是他的全部。”

    林沁:“那还有件事,就是——”

    孛日帖赤那单手托住已经发福的脸腮,很无聊的说:“就是——李榕无敌爱你,因为李榕无敌爱你,所以李榕无敌爱你,他把他的一切都献给了你……”

    连小孛这样笨笨的人都已经倒背如流了,林沁居然还没讲腻,这回是小孛嫌弃她!

    他说着,见有两抹身影已经悄悄然起身要离去,他连忙跟上,说:“你们不要抛下我哇!”

    林沁在他们身后喊道:“唉,你们留下听我细讲一下,还有很多事我没同你们讲过的!”

    三人一听,更是跑得飞快:“不必!”

    林沁追不上他们,讪讪地停下,挠挠头,低声嘀咕:“干嘛不听我讲完,我又没讲很多遍。”

    她折回,很快便自我陶醉道:“也是,我有李榕,他们没有,他们当然会嫉妒我。……不过是一群可怜人罢了。毕竟,李榕无敌爱我!”

    托娅就罗加城建设一事回衙府找林沁商量时;林沁又犯病了:“阿娘,你知道”

    托娅直径打断她:“我知道。”

    林沁:“可是,你真的知道”

    托娅:“再说我就打断你腿。”

    谁都管不了的人终于被自己亲娘收拾了。

    托娅嫌弃:“多大的人了,能不能不要整日情情爱爱,做点正事不行?”

    林沁:“我没”

    托娅:“庄重些,稳重些,很难吗?”

    林沁:“不难”

    托娅:“既然不难,那想必你知道该如何做了吧?”

    林沁:“好”

    作者有话说:

    一些李榕视角:

    木兰围场的深夜,李榕随手抄起锦被盖在面上,毡包寂静,唯有他炙热滚烫的心跳,脑海中笑靥如花的女人,森头晶莹的宝石晃动,撞击在一块发出无法言喻的美好声音,红裳围着毡靴晃动,层层纱栾如一朵绽开的海棠花,花瓣尖尖会在她靠近他时轻抚他的锦袍。

    她在游廊翘起的檐瓦处挂了一串惊鸟铃,用来护庭院中一排排盆栽里的花,她尤其爱那对会在春日抱着一起开的海棠花;惊鸟铃逢风拂过便会在巴掌大的青铜鼎中敲出“叮叮叮”的悦耳声音,在佛寺中,此物亦唤作“铃铎”,李榕年少时常去寺庙,也常听那铃铎作响时院内悠远清宁的唱经声,由《金刚经》诵读至《法华经》。

    “叮叮叮”。远处响起铃铎撞击之音。李榕半坐起身,双手搓搓脸颊,白皙的指骨屈起,稍稍使劲将银冠压下,束好发束,收拾好容表出去。

    毡包门前,值守的小兵只幽幽打了一个哈欠,低头擦了把眼皮,抬头时,映入眼帘的是李将军沉静的面容和一双漆黑的眼。

    他身长俊挺,双手背于后裳,说:“去跑圈。”

    那小兵战战兢兢的围着木兰围场边缘地带跑动起来,一排排交错的尖木桩朝后倒,篝火冉冉,春风拂过他通红发汗的面颊,他紧张的朝一旁道:“李将军,在下不用您陪跑,保证完成罚跑任务,绝不偷懒。”

    李榕恍若未闻;那小兵咬咬牙,只得继续跑。

    临天明,李榕趟出一身汗,方才徐徐停下脚步,那小兵双腿虚软几乎跪倒在砂石地上。

    李榕问:“你可需要我扶你回营地歇息?”

    不要!那小兵气喘吁吁的爬起来,一身正气地向李榕指天发誓,男子汉大丈夫以后值夜就算月儿打瞌睡了他也绝不打瞌睡,然后拼尽最后的力气跑掉了,他很长时间都不想再见这个军中煞神了,到底是谁在乱传李将军温柔!

    以防那小兵需要,李榕找人给他带了金创药。而他独自向西行,太阳东升西落,他背对着阳,直到走进一片连绵的草场间,密林就在不远处,他终于找到了那个被不知名的人系挂在围场尽头的铃铎,风朝西吹,铃铎的吊线也朝西拢靠,直到被青沥色的铃托挡住,吊线下的铃铛叮叮的响,风吹玉振,能扫慑邪念,能修身养性,君子为人应端正方刚,可李榕想不起任何一句他曾习过的经文,他只想的起游廊上的惊鸟铃,和惊鸟铃的主人。

    但,此刻已无关欲与念,只关靴边可爱的小花小草,穿过指缝的调皮日光,还有很多害羞。

    他不知道,她打开那个鲁班盒子没有?

    她到底会不会后悔自己不乖,除夕夜里喝醉酒?

    林沁后悔死了。

    李榕走后,她无心睡眠,在床榻上羞耻又勇敢的回味着,高兴到翻身蹬腿腿时,踹着那个被冷落多时的鲁班盒子。

    每次,李榕送她礼物总是要设置一个障碍,她需要解开鲁班盒子上的机关才能取得礼物,这已经成为两人心照不宣的小游戏。但是眼前这个鲁班盒子

    四面光秃秃的,并未设机关,林沁只稍微朝着匣盖向上一推,便推开了。

    呵,还说不心机,是有多怕她不答应啊!

    可恶,她喝醉究竟错过了什么啊!

    林沁单手托住腮,第三遍收回游离的思绪,在多兰呈交上来的采购罗加城盖了红泥戳儿,已经多日无心正事了,

    他终于说出背叛佛祖与正派的话。“我也好想。”

    天呐,天呐。

    后悔莫及,后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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