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的躯体落在了雪山上,与散兵曾经指向的“眠龙谷”分毫不差。


    邪恶的龙闭上了空洞的双眼,龙泪与龙血化作腐蚀的液体,侵蚀着整座雪山。


    “不可思议的力量,”散兵站在山顶,看着脚下被杜林遗体侵蚀的雪域,“居然拥有腐蚀地脉的能力,这居然是凭借‘人类’的知识所创造出来的造物吗……”


    “你在说什么风凉话啊,”司露站在他身边,简直想给他的脑袋来一下,“再这样污染下去,整座雪山会塌掉的吧?”


    散兵双手环胸,似乎对她的急切有些不解:“你在烦恼什么?五百年后的时间线上,这座雪山明明还‘活’得好好的。”


    他嗤笑一声,“明明是从‘未来’返回‘历史’中的个体,你却似乎从来不会用既定事实的目光来看待现在发生的一切。”


    司露握紧拳头:“你今天吃了晚饭,明天也是会饿的,那就干脆别吃了——你在未来的某一天总归是要死亡的,那你现在就告别这个美丽的人世吧。”


    “哈,”他轻笑一声,笑声中有着独属于散兵的嘲讽,“首先我不需要吃饭,拿食物给我打比方我无法感同身受,至于死亡……”


    他的目光看向底下了无生息的巨龙:“死亡是一种相对的感念,它对应‘活着’。”


    巨龙俯爬在雪地上,红色的龙血已经侵染了整片地域,更是沿着地脉,一路向着山下与山上蔓延着。


    “杜林被从海底唤醒到闭上眼,真正‘活着’的时间,也不过几个小时而已。”


    他的指尖一扬,山顶上一朵在寒风中瑟瑟的黄花便被风刃截断,它顺风而下,落到了杜林的躯体上。


    司露看着那朵黄花,想起了先前被杜林的血泪枯竭的花朵,邪恶的巨龙懵懵懂懂地伸着爪子想去保护它,却只是加速了它的死亡。


    如今这朵黄花落到了已经合上双目的巨龙身上,不过片刻,便又承受不住它满身的侵蚀之力,化为灰烬。


    生而毁灭的龙注定无法与任何生物共存。


    散兵的紫瞳看着那朵花在风中化为尘土,目中毫无波澜,“庆幸吧,至少它还未来得及学会什么是‘死亡’。”


    司露静静地将散兵的动作收入眼底,突然开口道:“你有心吗?”


    她顿了顿,“我不是在嘲讽你,而是单纯的疑问句——你有心吗?”


    司露以为自己已经是广义意义上“没有心”的存在了。


    她体会不到“感情”,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邯郸学步,别人依靠“本能”便能作出的反应,她所有的只有“技巧”。


    但她仍然能感知到,她在为了杜林的遭遇而“难过”。


    或许称不上撕心裂肺的悲伤,却是切实的“难过”。


    就像是冬季穿脱毛衣时的静电,不痛不痒,只是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


    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传递到心脏,多少有种滞涩的酸胀感。


    “恭喜你终于看透了事物的本质。”散兵的语调仍旧十分平静,“我没有心。”


    说罢,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或者说,‘还没有’心。”


    司露没什么兴趣去探究他的故事,她看到绿衣的诗人降落在了杜林的尸骨旁,于是她跟着跳了下去。


    她刚一落地,就听到了歌者如咏叹般的语调:“哎呀,这可真是个大麻烦。”


    司露走到温迪身边:“特瓦林已经沉睡了吗?”


    “我尽力净化了他伤口上的毒血,但历史是无法更改的,不是吗?”


    他的语调很轻巧,像只是在说“这瓶酒真好喝”一样。


    司露不再说话,她看向了由杜林的毒血汇聚成的血河,“那这个呢?”


    温迪挠了挠头,叹了一声,“哎,这一次苏醒,本还想尝一尝归风佳酿节的美酒呢……”


    他抬抬手,召唤出了天空之琴,似乎想要再次奏响净化的曲调。


    末了他突然看向了司露:“啊对了,你的蛇不要紧吗?它好像很饿的样子。”


    司露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它刚吃……”


    话音未落,她顺着温迪的视线看去,本该在她口袋里冬眠的小白蛇正一扭一扭地趴在杜林的血泊中,灵活的蛇信舔食着血液。


    “……菜菜!!”


    她一个健步冲上去,将小白蛇拎了起来狠狠抖着:“你怎么什么东西都吃啊!!!”


    菜菜不满地扭着腰身,想要从她手底下钻出来。


    司露死死卡着它,不让它挣脱,一把塞回了口袋里:“不许吃垃圾食品!回去给你做饭!”


    温迪不再看他们,伸手拨动琴弦,奏响了净化的旋律。


    这大概是司露第一次亲眼见证“神迹”。


    温和的风如母亲的手,拂过整片雪山大地,土地复苏,草木初绽,鲜血汇成的河流重新恢复了清澈明亮的颜色。


    风神的旋律抚平了所有被诅咒之力侵蚀的创伤,毁灭之龙的躯体随着净化的清风化于空中,终于得以拥住永恒的宁静。


    龙心为脉,白骨作丘——龙脊雪山在这一刻,终于与五百年后的模样重合。


    清风消散之时,司露的身边已经没有了人影。


    “叮铃”一声,天空之琴落到雪地上,静静躺着了一片纯白之中。


    她伸手拿起了天空之琴,突然,眼前飘过几行风绿色的文字。


    ——请帮我把天空之琴还给教会。


    司露:……真是个擅长使唤人的风神啊。


    散兵落到了她身边:“可以回去了吗?”


    司露摇摇头:“先把天空之琴还给教会。”


    散兵毫不客气地嗤笑:“多此一举。”


    司露冷笑一声:“历史是无法更改的,所以你猜五百年后天空之琴为什么会出现在教会中?”


    散兵啧了一声:“那你自己去。”


    “可以啊,那我到时候也自己回去,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散兵:……


    于是两人重新踏上了下山的路,途径被净化的龙骨时,散兵脚步一顿。


    “怎么了?”司露回头。


    散兵的眸中似乎有一丝兴色一闪即逝:“……好像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你先走,我一会儿来找你。”


    说着身形一闪,人已经随着风消失在了原地。


    “喂,你……”


    司露想叫住他,但他人一眨眼就不见了。


    司露真的很讨厌不遵守纪律的队友,但一想到对面是散兵,又觉得和他谈什么纪律才是天方夜谭。


    她冲着空旷的雪地喊了一声:“那我不管你了,你自己自生自灭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渐渐积起白雪的龙骨,转身下山。


    下山的路已经快走完,她已经几乎能看到山地绿色的草茵。


    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远看时只是山路上的白白一团,那个身形只有孩童般大小,裹在白色的长袍之中,带着帽子,衣饰与发丝皆看不清楚,只有一张的脸露在风雪之中。


    司露走上前去:“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那个小朋友被她挡住了去路,这才抬眼。


    琉璃般的青瞳彷如午后晴空般的色彩,让司露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抱歉,你挡道了。”


    司露:……谁家孩子啊这么拽?


    杜林的尸骨虽然已经被温迪净化,但离它的陨落也才过去一个小时不到,山上寒气覆盖、白雪皑皑,面前这个孩子看上去最多六七岁的年纪,孤身一人上山万一遇到了危险可就糟了。


    司露耐下性子:“山上很危险,你的父母在哪里?我送你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好不好?”


    小孩抬头的时候,眸中出现了困惑的色彩。


    似乎是在疑惑她为什么要管他的事,但没有从她的身上感受到恶意,于是便也开口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没有父亲,只有母亲,”他指了指山上,“就是母亲让我上山的。”


    “你的母亲在山上?”司露惊讶道。


    不应该啊,特瓦林和杜林大战一场,山上如果还有人的话,就算她感觉不到,温迪也该早就把无辜的人送下山了啊。


    小孩摇摇头:“母亲让我上山,研究‘死亡’。”


    司露:?


    她呆住:“……什么玩意儿?”


    小孩很耐心地给她解释,“死亡,我的新一论课题——就和从前那些课题一样,都是母亲给我的。”


    司露看着眼前七八岁的小孩,觉得脑容量有些不够了:“……你从前,都做过什么课题?”


    说道课题,这小男孩身上淡泊的情绪似乎激昂了两分,“《论灰烬中绽放塞西莉亚花的理论与实操》《腐殖层造物遗留材料的溶解与分裂》《腐殖层与淋溶层材质区分的三大要素》《枯枝发芽——由转化到创造的过程》……”


    司露听得一头雾水:“……?”


    小孩的语调低了几分,“但这些课题只是最基本的‘研究’,远达不到母亲的标准。”


    司露:“……不,我觉得是你的母亲对你的要求太高了。”


    小孩的眼中有几丝疑惑:“你认识我的母亲?”


    “不认识,但是会对你这样的孩子做出‘独自上雪山研究’和那么多听上去不明觉厉的课题的决定的母亲,对你的要求已经不是对待寻常孩子了吧?”


    司露默默吐槽:……为什么感觉她又碰到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母亲”,你们提瓦特就没有正常的“母亲”吗?


    小孩不说话,也不知道明不明白她的意思。


    司露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虽然只是在他发顶的帽子上薅了两下。


    “无论如何,我不建议你现在上山,山上很危险,至少等几天再去,好吗?”


    其实哪怕等几天,她也无法保证杜林的遗毒完全不会对人类造成影响,但至少不能是现在。


    她又捏了捏小孩的肩膀,他的身形很单薄,白色的斗篷并不温暖。


    “而且,你穿的太少了,雪山上很冷,会冻僵的。”


    小孩固执地摇摇头:“斗篷是防寒的,当然,也防其他元素的攻击,不用担心我。”


    司露惊了:“……这是什么高科技产物?”


    还有这么好用的防具?系统我也想要啊!!


    小孩似乎在奇怪她为什么这么惊讶:“只是寻常的材料附魔而已。”


    “不对,这不是重点,你……”


    司露还是想阻止小孩上山,毕竟杜林的毒血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防住的,但小孩看上去很固执,不太像会听她话的样子。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小孩打断了她的话。


    “你是冒险者吗?”


    “……算是吧?”


    “那请你护送我上山,我会支付相应的报酬。”


    司露算是明白了,他今天是铁了心必须上山。


    她想了想:“护送你到哪里?”


    如果距离远的话,她大概没有时间,毕竟她还要赶回蒙德归还天空之琴,顺便寻找回去的方法。


    但是如果近的话……反正散兵现在也去做自己的事了,自己晚一两个小时回蒙德也问题不大。


    小孩看出了她的顾虑,“半山腰上的一个营地,离这里最多一个小时的路程,”他看了她一眼,“如果速度快的话,可以缩减到单程四十五分钟。”


    司露点头:“可以。”


    如果他一定要上山的话,至少自己护送一程到营地也行。


    至于后续……自己也不是他母亲,人家的妈妈都能放心把他一个人扔在雪山上,他自己也没什么意见,她也尽量劝过了,如果再出什么事,她也已经尽力了。


    于是司露带着小孩原路返回山上。


    一开始她有意迁就孩子的步伐,放慢自己的脚步,但后来她发现,这孩子的脚程比自己还快,体力甚至远超很多成年人,冰天雪地中连走带爬了大半个小时的山路,连气都没喘一下。


    ……突然有点意识到为什么人家妈妈放心让他一个人上山了。


    又翻过一座半山腰的雪坡,走过破破烂烂的崖边木桥,一个简陋的营地便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我们到了。”


    小孩拂去了斗篷上的雪花,轻车熟路地在营地中升起营火。


    “放轻松,随便坐……抱歉,没有椅子。”


    说着,他从架子上掏出了一幅画板,“你想要什么样的椅子?”


    司露愣了一下:“啊?”


    她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随便什么椅子,能坐就行?”


    小孩点点头,画笔在白板上唰唰画了几下,一个简陋的椅子便在画板上成型了。


    小孩伸手,带着手套的指尖抚上那副图案。


    “创生之法。”


    随着他指尖的动作间,一个椅子从平面的画上,落地了。


    ——那是真正的“创生之法”。


    “草!!”


    ——只有一个字能表达司露此刻内心的震惊。


    发生了什么?这孩子画了个东西,然后那东西就被“创造”到现实里了??


    提瓦特神笔马良??


    那孩子画完两张椅子,疑惑地抬头:“什么草?你还想要椅子上加点草?”


    司露:“……不是,那是……”


    她想了想,不能教小孩子说脏话。


    “草,一种元素,草元素的代表是须弥,须弥是智慧的国度,我说‘草’的时候,是在夸赞你的‘智慧’。”司露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小孩点点头,接受了她的说法。


    司露没有丝毫忽悠孩子的愧疚感,她在椅子上坐下,看着他在营地里动作。


    “你要在这里进行你的‘研究’吗?”


    小孩收拾着营地里的试验器具,将他们放进背包中,边道:“闭门造车无法完成任何研究,这里只是我修整的地方,我需要实地调查。”


    她想到小孩刚刚和她说的“研究课题”。


    “调查?调查‘死亡’?”


    小孩:“冰封的大雪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而且……”这里刚刚死了一个新鲜热乎的生物。


    他犹豫了一下,面前这个白发少女虽然是从山上走下来的,但是她不一定知道杜林的事,对于陌生人,它还是保留三分得好。


    他没有说出杜林的事,只是含糊道:“这里很适合我的研究。”


    司露叹了口气:“……那你想怎么研究‘死亡’呢?这又不像那些切实存在的生物,可以给你观察研究,这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概念’。”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他的心事,小孩沉默一会儿:“嗯,这也是我第一次对母亲给的‘课题’感到棘手——因为我没有思路。”


    她叹了口气,知道这个犟小


    孩不是自己能轻易劝退的。


    “还有点时间……我给你做点吃的吧。”


    她环顾一圈,这个地方说是“修整的营地”,但里面几乎全是冰冷的试验器具,还有几幅司露看不懂的画作,架子上除了书就是论文纸张……


    没有任何生气。


    比起一个用来补给的“营地”,这更像是一个野外实验室。


    总之不是用来“生存”的,只是用来“研究”的。


    她在火堆上架起器具,开始给他煮汤。


    “你再休息会儿,我给你做点食物,你随身带着,一会儿出门就不怕冷了。”


    小孩看着她做菜的样子,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搬着椅子坐到了她身旁。


    “你这是在……”他思考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脑内没有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司露的行为,于是道,“用水煮法测试生物材料混合后的沸点?”


    司露:?


    她无语了一下,“有没有可能,在人类社会,这个行为我们称之为‘烹饪’。”


    说着她看了那孩子一眼:“……你明明能对那些高深的研究课题头头是道,却不知道做菜和烹饪?”


    这孩子难道是传说中学术点满,但自理能力为零的坡脚天才吗?


    但看他也不像啊?至少该有的生活常识都有,而且从刚刚同行的一段路上能看出来,野外生存的技能也不缺,营地也被整理得井井有条……


    “母亲不会在我面前烹饪,也不会在我面前吃饭。”他的语气很平淡,“原来这就是‘烹饪’。”


    他看着锅中的沸水:“唔……有气味出来了。这就是胡萝卜和薄荷混合后煮沸会产生的气味吗?”


    司露看着他认真研究的劲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严格来说,这不是,或者说不单单是,因为我还加了调料。”


    “调料?”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高考后就还给老师的贫瘠的化学知识。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催化剂——当然,它和寻常催化剂不同,它不是增加反应速率,而是调味……而且它本身的质量和性质会跟着反应的发生而变化。”


    她拿着勺子舀起一小勺汤料,放到碗中:“这里面我加了盐,调料的一种,你尝尝?”


    小孩凑了过来,先用眼睛观察了一会儿,又伸手在汤碗上轻轻扇了两下,用扇闻法嗅了嗅汤的气味。


    司露:……太诡异了,这种被人用对待化学实验的方式对待菜品的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


    “……很奇特的味道。”最后,他尝了一口,评价道。


    司露挑眉:“因为加了盐,和你平常吃的胡萝卜和薄荷的味道不一样吧?”


    小孩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吃过‘平常’的胡萝卜和薄荷,没有实验数据,无法产生论断。”


    司露有些奇怪道:“你没吃过胡萝卜?不爱吃吗?那我换个菜给你?”


    小孩垂眸:“我不需要食物,我是说……我有其他补充能量的方法。”


    他答得很轻巧:“而且,母亲说我来到世上的时日太短,而时间是一种不可再生的稀缺资源——它需要被合理分配,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将它们用来摄取知识和必要的技能,剩下的时间,我会通过睡觉与常规手段补充能量。”


    司露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我妈不给我吃饭光让我学习’的虐待行为形容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而且她一点都不想知道这孩子用来补充能量的“常规手段”是什么,总觉得又会是超出她常理认知的东西。


    ……比如在现实世界她就见过每天以能量饮料和代餐为生的人类,问就是自制食物不卫生,营养摄取不均匀。


    ……这么一想,很符合这孩子和他家长的性格呢。


    司露叹了口气:“……不如你和我回蒙德吧,唔……但是这里有什么未成年人保护协会之类的机构吗?”


    小孩的语调中透着一丝疑惑:“这不是虐待。”


    司露:……完了,这孩子已经被他母亲的pua腌入味儿了。


    他看向她,很严肃道:“给不需要食物的人强塞食物是虐待,不给不需要食物的人食物,是顺应生物成长的发展规律。”


    司露挑眉,放下手中的勺子:“既然如此,那我不‘虐待’你了。”


    这孩子的歪理讲得头头是道,他也不觉得自己母亲的做法有什么问题,既然如此,那她一个外人瞎操心什么劲儿?


    小孩愣了一下,敏锐地感知到了司露的情绪。


    他伸了伸手,抓住了司露的衣角,制止住了她往外走的动作。


    “……但是,食物很……香。”


    说着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绞尽脑汁地去形容他不曾体会过的情感。


    “顺着人类食道滑落至胃中的感觉,香,热。”


    他紧紧拽着司露的衣角,“它和水都是液体,但是除了湿滑的口感以外有很大的区别,水是补充人类生命力的刚需,汤是……滑的,暖的——和火史莱姆凝液的口感有点像,但更……”


    “等等!你还尝过史莱姆凝液?”司露的重点歪了。


    小孩有点茫然:“做实验的时候尝过。”


    司露简直能听到他没说完的后续——“有什么问题吗?”


    她叹了口气,决定不和这个小孩子计较生存类的问题了。


    他从观念上就是歪的。


    但他不打算改变,司露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能力去改变一个孩子从小养成的观点,无论如何,他都好好地长到了现在。


    给予不需要帮助的人帮助,对于对方来说是一种负担——司露明白这个道理。


    她重新坐下:“我多给你做几样食物吧,你带着路上吃,不过雪山上气候寒冷,饭菜冷的很快,你如果冷的话,记得热一热再吃。”


    小孩想了想,在营地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红色的箱子。


    “这是一个可以维持内里物品温度的箱子,本来是用来……”


    司露瞥了他一眼:“打住,我一点也没兴趣这东西本来是干什么的,你只需要知道,它现在可以给你的饭菜保温就行了。”


    她将做好的饭菜放入保温箱里。


    她看着这孩子背起保温箱,硕大的箱子和他瘦小的体型形成鲜明对比。


    她叹了口气:“想好做课题的思路了吗?”


    小孩摇摇头:“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研究‘死亡’,就是在研究‘生命存在的意义’?”


    司露很讨厌散兵,但却也承认他那句话是对的。


    “任何生物,都必须先切实地‘活着’,才会懂得‘死亡’的意义。”


    她蹲下身,平视这孩子毫无波动的双眸:“你活着吗?”


    小孩伸手捂住左胸口,又搭了搭自己的脉搏,随后确定道:“活着。”


    司露摇摇头,“不是生理意义上的心脏跳动、脉搏平缓,也不是呼吸频率——这只是人类生存的本能,就像你用你那些‘常规手段’来保持能量一样。”


    她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很讨厌对别人说教,和人讲大道理……如果你真的觉得你的生存方式是正确的,是好的,我不会多嘴置喙。”


    她摸了摸他的头:“但是,你喜欢喝汤,你觉得汤的味道是暖的、好喝的,是让你感受到快乐的,你在用‘常规手段’来维持生存所需能量时,有这个感觉吗?”


    小孩摇摇头。


    “因为‘常规手段’只是‘生存’,喝汤才是‘活着’。”


    司露替他将胸口的斗篷拉紧,“对于你而言,现在‘死亡’,只是单纯地失去呼吸、脉搏和心跳,失去对世界的感知,甚至只是失去了本可以用来做实验的未来时间,对吗?”


    小孩点头。


    “对死亡没有感觉的人,是无法理解‘死亡’的——人类不是机器,人类之所以为人类,是因为有血肉、有感情,有精密的机器无法替代的人性。”


    她最后拍了拍小孩的肩膀,“你得先‘活着’,然后才能‘死亡’。”


    这孩子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这在这个少年老成的小孩身上是非常罕见的表情。


    司露不再多言,她该走了。


    “等等。”


    稚童的声音叫住了她。


    司露回头,见那孩子把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金色的头发与熟悉的衣衫暴露在她的眼前。


    ——草!她就说为什么这孩子的脸看上去这么眼熟!!


    是你!阿贝多!!


    ……原来你小时候是这种风格吗?!!


    她就说这倒霉孩子的“妈妈”的风格怎么听上去那么像杜林的妈妈,这特么就是同一个妈啊!


    槽点太多,以至于司露一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小阿贝多走到震惊的司露面前,将斗篷递给了她。


    “你看上去很喜欢这件斗篷,作为你护送我上山,给我烹饪的报酬,希望你……不要嫌弃。”


    司露挑眉:“你是……看出了我想要这件斗篷才……?”


    联想到小孩最开始对雪山毫无惧怕的态度,中途却突然改变口风让她护送他上山,还要给她“报酬”。


    小孩点点头:“被你看穿了。”


    司露:……不要用这么平缓的语气说这种惊讶的话啊,很阴森好吗?


    “你不放心我独自上山,是因为我看上去很年轻,你怕我遭遇危险——这虽然是善心,但是很遗憾对当时的我造成了困扰。”


    司露:……


    “当时的情况下,我只有向你展示‘我能在雪山上活下去’的能力,你才能放心放我走。”他抬头,看向司露,很认真地道,“这是对于‘善心’的回报,请你收下。”


    说着他看了看身后的保温箱:“……也是对这些食物的报酬,希望你不要觉得太过廉价。”


    司露:……不,一个全元素抗性的斗篷换几顿饭,怎么都不算廉价了。


    但是她叹了口气:“你留着吧,我不需要。”


    她怎么样也不至于去和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抢防具——哪怕知道对方是阿贝多也不行。


    而且雪山上危险重重,他确实比她更需要这东西。


    小阿贝多摇摇头,固执地伸着手,一定要她收下。


    司露当然不肯,万一她拿了他的斗篷,让他在雪山上遭遇了危险,那她这只蝴蝶不就成了煽动大洋彼岸飓风的罪人了。


    她想了想,“那你把它也当成一项‘报酬’吧——我收下这件斗篷,然后将它作为报酬,重新给你,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小阿贝多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司露笑了笑:“好好吃饭。”


    小阿贝多一愣,似乎没想到她的请求是这个。


    司露重复道:“好好吃饭,尽量让自己‘活着’,而不是只是单纯的‘生存’,可以做到吗?”


    小阿贝多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司露终于放心了,她向小阿贝多挥挥手:“那么,再见。”


    小阿贝多学着她的样子挥了挥手,却没有和她说“再见”。


    因为他不确定他们还能不能“再见”。


    他是他的母亲创造出的人造生物,在他之前,她的母亲已经做了许多失败的“试验品”。


    那些“试验品”,并不是一开始就被判定为“失败”的。


    她的母亲会像对待他一样,将他们养大,教会他们应学的知识、创作的课题,然后交给他们一个“测试”。


    或者说,一个新的课题——研究“死亡”。


    他没见过那些试验品最后交出的答案,但他知道,母亲并不满意,并且由此认定,他们都是“残次品”。


    现在,轮到他来做这个关乎命运的课题了。


    他的上一位“试验品”,已经被母亲最满意的造物——腐殖层的魔龙杜林吞入了腹中,化为养料。


    他会步上它的后尘吗?


    想到这里,阿贝多其实没有多少“害怕”的心绪。


    就像那位白发少女说的,只有切实地体会“活着”,才能明白“死亡”。


    而现在对于他来说,“死亡”更多像是一台机器停止生产,被按下了销毁的按钮。


    机器怎么会惧怕“死亡”呢?


    他只是有些遗憾。


    如果那位陌生人——那位气息独特的少女,真切地期盼着他们的“再见”,那她会遗憾吗?


    还有那些“食物”。


    他从前没有尝过食物,对于他而言,五岁之前才是生存所需养料的刚需期,而他所需的“养料”,都会通过脖子上的这颗星芒注入体内。


    那是他被“制造”时留下的唯一瑕疵。


    在今天之前他都不认为自己需要“食物”,当然,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


    但是他想去尝试。


    ——这是阿贝多诞生到世上后的第一次,想要“尝试”那些并非“刚需”的体验。


    但这一切,还是等完成了他的课题,让母亲满意后再说吧。


    阿贝多背起行囊,向眠龙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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