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里面危机四伏，藏匿着许多凶兽，看似平常的树丛中其实也暗藏杀机，因而除了修士，从未有人敢靠近，方圆百里都无人居住。
山林深处，被称为万魔渊的悬崖，正是此处魔气最浓郁的地方。
一双骨瘦如柴的手突然探了出来，指关节都在用力，死死地扒住崖边，而后艰难地爬到了地面。
方明霜上来后就重重躺了下去，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身上的衣物也仿佛脏乱破烂的麻布，皮肤又脏又带着血污，显得狼狈不堪。
她忍不住眼睛闭上微微喘息，忽然脑袋一倒，晕了过去。
……
男子一手执剑，从她身旁冷然走过。
只见他收起灵剑，弯腰抱起晕倒在地上的少女，欲要离开，忽地脚步一顿，回过身，眉间微皱道：“明霜师妹。”
“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那声音，像是比过去的每一次都要来得冷漠。
说完，他转身便走。
方明霜看着对方决然离去的背影，口中竟尝出些苦涩之味。
“大师兄。”
前面的人蓦地停下。
“我变成什么样了？”
她声音微颤。
男子却没有回头，只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然后再也没有停留。
方明霜忽然就落下了一滴泪。
当晚，一只灵蝶飞入她的洞府，在空中响起她师尊的声音：速来。
灵蝶传音。
方明霜起身往自己脸上泼了一把冷水，低头看到水面里映着自己委靡的面容，眉宇间似是带着怎么也化不开的忧愁，一时有些愣神，而后苦笑。
她也想问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
方明霜抬起手，两指从眉间推开，恢复成平静淡然的模样，整理了下衣着便前往师尊的住处。
“师……”她还未来得及作揖，就感受到一股威压袭来。
“跪下！”
座位上的人面带怒意：“方明霜，你可知错？！”
这威压对于方明霜来说，本可以硬抗，但她一听到这话，不知怎么的，心中像是有了某种预感，竟没力气想争，直接顺着威压的力道跪了下去。
“徒儿……”她抬起头问道，“是犯了何错？”
“莫非你还要狡辩？”
座上的神情间多了分失望：“你可知，当初为了救你，知雪甚至舍弃了自己的仙骨，丹田也毁了！那时你刚回来不久，浑身上下皆是重伤，仙骨被毁让你上好的天赋止步于此，金丹受损让你无法修炼，全是知雪身怀赤子之心，宁愿为了救你也要牺牲自己，才让你能拥有现在的修为！”
“她曾经也是天灵根的天赋，为了还你灵剑，她只能剥夺了本命剑，为此身体遭遇重创，伤上加伤，这才让她现在都不能修炼！”
他痛心道：“霜儿，你曾是我最爱的徒弟，可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知雪为你做了这么多，往后的修炼生涯全毁了，你还……你竟还为了一己私欲将她推入妖兽谷！若不是有弟子看到及时禀告给你师兄，那知雪岂不是要命丧黄泉？”
方明霜嘴唇翕动。
“师尊，弟子也是近日才知道此事。”
她顿了顿，咬牙说道：“当初，弟子仅是睡了一觉醒来便重伤痊愈，师门上下乃至宗门都对知雪师妹的事闭口不言，你们只说是药堂长老为我救治，我也只当如此，从来都没人跟我说过是师妹的仙骨救了我。”
“更何况，我金丹受损与师妹丹田被毁有何关系？那时师妹她甚至都没有结成金丹！我……”
“闭嘴！”
座上人努而拍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觉得救命之恩都可以毫无关系了？！”
他音调高昂，方明霜的声音也直接盖过他：“并未！”
“弟子只是想说明，救命之恩这事，弟子也是这两日才得知。”
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她也是这才知道，为什么从那日之后，所有人在与知雪师妹说话时，总会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有着秘密，将她牢牢地挡在外面，她想要询问，想试探，都被一一挡回，然后渐渐地，她就成了他们之间的外人。
方明霜继续道：“弟子也并未推师妹入险境，当时弟子是见师妹失足要落入谷底，伸手想抓住，结果慢上一步，也为了救师妹跟着一起跳入妖兽谷。后来师妹被凶兽吓晕过去，我正要去扶起师妹时，大师兄恰巧赶到，才产生了误会。”
“都有人亲眼见到，你还要狡辩？”他皱眉。
方明霜深吸一口气，道：“弟子，愿师尊使搜魂之术，以证清白。”
“……胡闹！”
他面露不赞同，正要再言，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后方跑了出来：“不可！用了搜魂术，以师姐现在的修为也会变得痴傻，这怎么能行？”
她脸上带着恳求，急忙道：“师父，您就不要惩罚师姐了，师姐说得都对，就是我一时不小心才掉下妖兽谷的，而且师姐为了救我手上都受了伤……”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为她说话？”他方才还有些松口的语气瞬间变得强硬起来，“方明霜，身为师姐竟对同门恶意出手，先去后山禁闭思过十日，待众长老商议后再定该如何罚你！”
“师父！”
上方的师妹还追在后面试图让师尊回心转意，师尊转头就走。
方明霜看着师妹抓着师尊的手不放为她求情，而师尊嘴上却只说让她放手回去好好休息的话，突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便落了泪。
他们两人亲如父女，而她，就算师妹没来的时候，跟在师尊身边那么多年，她和师尊也不会变成这样。
她也不明白。
为何每次师妹出来为她说话，到最后都会让她的责罚变得更重？而所有人，好像都会更加认为她不对。
今日她其实已心存死志，若是用搜魂术就能证明她的清白，那变得痴傻又如何？
结果，师妹出来说了几句话，又让事情回到了原点。就没有人在意她想什么。
……
“师姐，你之前在妖兽谷受了伤，这是大师兄让我给你带的药丹，还有这个药膏，是小师妹托我带给你的。”
“我不用，你拿回去吧。”
“师姐，这几日长老们都在商讨你的事，小师妹到现在都还在外面替你求情，你为什么还是这种态度？小师妹到底有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害她？！”
方明霜牵了牵嘴角：“我何时害过她？”
“师姐，其实从很早的时候，我就全部看在眼里。”
“小师妹一直对你都很好，比对我们还对你好，有什么喜事有什么东西第一时间都同你分享，结果你每次都冷脸相对，有时候没说几句话转身就走，以前的师姐还只是不苟言笑而已，后来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变得这么冷漠无情。”
师弟忍无可忍地说：“有些事，我憋了许久都不想告诉别人……师姐，你不理人也罢了，后面还欺负师妹，还害师妹屡屡受伤不敢与我们说，到如今你还直接害师妹性命！同门之间何至于此？”
方明霜眉间微动：“我几时害她受伤了？”
“师姐你……！”师弟听到她的话，露出了与她师尊同样的神情，失望、不敢置信，他把端来的药丹药膏重重放在地上，“师姐还是继续禁闭思过吧！”
说罢，他气哄哄地离开。
方明霜望着那盘东西，垂眸沉思许久，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笑得越来越大声，整个山洞内都回荡着她近乎癫狂的笑。
原来如此啊！
若不是今日师弟来说这么一通，她可爱的小师妹，险些将她也骗了过去！
不知过了几日。
有人打开了洞门，刺眼的光束照射进阴暗的山洞，方明霜仍是无动于衷。
来人静静地走到她面前停下。
“我今日随父来你宗门探望，就听说你犯下大错，你们长老方才已经商定要将你在宗门所学全部废除，留你一条性命，逐出宗门。”
方明霜手指颤了一颤，她缓缓睁开眼，看到自己昔日的好友，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劝她：“明霜，你何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你现在去认个错，再有我父亲从旁劝阻，你们长老定不会逐你出宗门。”
她道：“连你也这么说？”
“嗯？听你这意思莫非——”
一只灵蝶从洞口飞了进来，停到他身上，而后散开便传来清脆的笑声：“陆哥哥你跑哪去了，你快来，刚刚裴岐给我带了好多好玩好吃的，你再不来我就不给你留了！”
他脸色一变，也顾不得再劝说，只留一句“你再好好想想”便匆匆跑出去。
方明霜到这个时候，脸上已经再生不出多余的情绪了。
毫无意外。
她曾经出生入死的两个好友，也已成了别人的好友。
到了夜间，洞口再次大开。
方明霜平静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过得如何。”
“看你是不是过得，生不如死。”
一向笑靥如花的师妹，此时却露出了她从未流露过的冷笑。
方明霜：“你现在，已经不打算再装了。”
宋知雪笑道：“不错。你如今跟他们说什么，都没人会信，我也不用顾忌了。”
方明霜问：“我回宗门后，就与你并无太多交集。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将我陷害至此？”
宋知雪的表情突然就变得怪异起来：“对，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最无辜的。也是你，是你一回来就害得我被师尊挖去了仙骨！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毁我丹田吗？因为你金丹受损，无法修炼，他们看着心生愧疚，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样心里难受，所以也要毁了我的丹田！”
“我本是单一水灵根，身怀仙骨，天赋从来就不比你差！就因为我长得像你，就因为你受了伤，所以我就变得什么也不是！”
“你知不知道本命灵剑被剥夺出来有多痛？！我那几日痛得都下不了床，说不出话，而你，却顶着我的仙骨开始修炼了！你害我一飞冲天的路从此消失，我也要你从高高在上坠落到地底弄得人人喊打！”
她贴近方明霜，轻声说出能刺得人心头滴血的话：“师姐，师尊今日为我寻到了修炼的办法，他们所有人都会倾尽全力让我修炼，而你，将被废除毕生所学，逐出宗门，你所拥有的一切，我都会一点一点夺走，从此以后世间便再无明霜仙子了。”
方明霜也笑了。
她一手掐诀，身形就窜出洞门外。
宋知雪愣了愣，紧接着冲出去大喊道：“不好了，方师姐逃走了！”
方明霜戴罪逃跑的事情一下传遍整个宗门。
她那两个曾经的好友，留宿于宗门，听到这个消息，同她的师门几人赶紧一道追了出去。
万魔渊边，阴风阵阵。
方明霜的发丝被吹得乱舞，她故意留下不少踪迹，让宗门的人紧追不舍赶了上来。
几人还没张嘴，就听方明霜忽地面带笑容，笑得无比灿烂道：“诸位都到场了。那就好。”
他们从未看到过方明霜笑成这样，不由得怔住。
下一瞬，眼前的画面便被血雾蔓延开。
“霜儿！”
“明霜！！”
众人震惊叫喊。
方明霜原本的白衣也被血色浸染，她后背从脖颈到尾椎的伤口，血流不止，更是骇人。
灵剑受命将她身上的仙骨一寸一寸地剥离，直到仙骨落到地面发出一声轻响，在场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方明霜仰脸笑道：“这仙骨，我还给师妹。”
她抬手召灵剑回到手上，微微一叹：“它啊，跟着我许多年，开了灵智，后认师妹为主成了本命灵剑，却又回到我手上。如此这般，这灵剑，不要也罢。”语毕，她使出全力，灵剑瞬间破碎，她也跟着吐出一滩血来。
“明霜！”
大师兄瞳孔微缩，似要冲上前。
方明霜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倔强地直起身，抬手就灵气化剑在他跟前砍下一道界限：“别过来！你踏进一步我就直接跳下去！”
这下没人敢靠近了。
她道：“我方明霜，从来都是敢作敢当，没做过的事，就算你们所有人都说，我也绝不会担！从始至终，我就没有欺负过宋师妹，也从未害过她，更没想要她性命！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如今与我都无所谓了。”
她视如父亲的师尊，她仰慕的大师兄，她的师弟，甚至她曾经的至交好友，每一个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一个作恶多端的恶人，好像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无法得到他们的原谅，她明明什么都没做，身上却莫名其妙背了一桩桩的罪名，而最亲近的人却一点也不相信她。
方明霜最最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这一点。
她将这几日逃的路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服下，空中涌出灵力的波荡，一层又一层。
众人眼睁睁看着她的修为步步往下跌落，最终落回炼气期，都来不及阻止：“你这是何苦……”
“我将所学内容全都还于宗门，从今往后，我与你们，再无任何瓜葛！”
“我落到今日这般境地，既由我出万魔渊起，那便也由此结束吧。”
说完，她义无反顾的一跃而下。
“明霜——！！”
万魔渊的魔气好像顷刻间，变得更浓重了。
这夜之后，有人一夜入魔，有人一夜白头，有人一夜血泪。
所有人都疯了一样的找方明霜，她能从万魔渊活着回来，这一次也必定不会死。
……
万魔渊夜间的风冷得刺骨。
方明霜突然惊醒，猛地坐起身，面色惨白，直喘粗气。
她回头观察四周，发现还处在原来的地面上后，不由得松了口气。
原来一切都是梦，这梦真是太离奇了。
她仿佛亲身经历了一般，又仿佛像是在旁观看了一遍，无论如何，梦境里的内容都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惊悚无比。
师尊为了救她，竟要挖人仙骨？
夺人本命剑，毁人丹田，只为了不让她看到后伤心难过？
这怎么可能？
师尊德高望重，这绝对不是他能做出的事。
梦境里，她还能看到师尊为了她白头，大师兄为了她入魔，师弟为了她哭出血泪，还有她的两个至交，发动无数力量搅的人心不安就为了找到她，每个人都在夜晚喝醉诉说心中爱意。
而那位长得与她有九分像的宋知雪师妹，其实是他们找来的替身，只不过在相处过程中他们迷失了自己，她再次跳下万魔渊，他们才真正看清了内心，查出了事情背后的真相，后悔了？
这更不可能。
方明霜记得，她仙风道骨的大师兄，在她出事前就是修的无情道，还有她师弟明明只当她是师姐，两个好友都当她是兄弟，怎么她从万魔渊时隔多年回去后，这些人都变成那种喜欢她了？还因为她找了替身？
再者，谁要跳这万魔渊第二次？
她第一次敢跳，那是因为手中有一法宝能保她一命，如今那法宝已损，她自然也不会跳第二次。
梦里她还了东西后，就不能用别的办法离开吗？何必要自虐到这种地步！
这么一想，方明霜便回过神了。这万魔渊真是越来越差劲了，在她离开前还编出这么假的幻境。
恰巧此时，不远处传来些许动静。
“唉，我们前前后后在万魔渊边上也快守了一百年了吧，宗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任务撤走？我每次过来都觉得还不如去后山拔草呢。”
“行了，这任务又不是没灵石拿。反正每次就三天，三天一到别人会来轮的。”
“我知道，不就是道远仙尊他们不相信方师姐就这么死了吗，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能活着从万魔渊出来……”
两个弟子走近之后，直接呆住。
他们有些分辨不出眼前人的面容，毕竟太脏乱了，但为了任务还是试探道：“方……可是方明霜师姐？”
方明霜观他们修为是筑基，又身穿归元宗的弟子服，便道：“是。”
他们先是震惊，再是大喜：“方师姐居然真的还活着！”
两方人拿着归元宗的弟子令牌互相认了亲，他们便手忙脚乱的把飞舟拿出来，再小心翼翼地要扶人，方明霜已是自己踏了上去。
两人兴奋道：“我们之前就听说过方师姐的事迹，当初那些魔族从万魔渊偷跑而出，试图灭附近城池，都是师姐当机立断带着数名修士，将魔族死死拦截，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将万魔渊再次封闭！师姐，能从万魔渊活着出来的也只有你了吧，你真是太厉害太伟大了了！好多人都说要还你救命之恩呢！”
“……”
方明霜：“外面都这么说？”
两人：“对啊！”
方明霜：……
当时情况紧急，在场只有她一人实力较高，她是为了将万魔渊重新封闭以身犯险，一跃跳下。
但那是她有保命法宝在的情况，她跳之前，也同其他修士都说了，怎么就传成这样了？
她被刚才恐怖离奇的梦境弄得身心疲惫不已，在飞舟上昏昏沉沉了几日，终于回到宗门。
宗门内的人，大约是早早收到传信，山门处站了不少人迎接。
“霜儿！！”
“师姐！”
方明霜师门几人自然也在，看她一落地便同她招呼，上前相迎。
纵使隔了许多年，方明霜看到熟悉的面容，心里也不由得放松了些，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正要行礼时，余光瞥见一处，忽地顿住。
她竟然在大师兄的身后，看到了同梦境里宋知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
众人见她愣住，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一时间，气氛好似变得尴尬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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