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事不过八品小官,原是不配护卫的,陈舍微身边这俩是从甘力手下百人中分出来的。
甘力虽很乐意,这却并不是他的意思,而是杜指挥使的授意,说是有个什么消息传递也方便些,就跟着陈舍微了。
这俩人一个高大沉默,一个精瘦机灵,皆出身卑下,名字也十分可笑,一个黎贱生,一个叫樊狗屁。
陈舍微初听时想笑,但一想,又觉得很苦。
“你们若不介意,就换个名字吧。”
“请知事赐名。”两人在甘力麾下也算精锐,一举一动利落至极,这两个名字实在配不上他们。
“那么,你叫黎岱,就是泰山的意思。”
陈舍微又看向那个瘦些的,他目光灼灼的望着陈舍微,很盼着听到自己的名字。
“你叫樊寻吧,这原也是个武将名。”
刘奔同两人本就相熟的,待陈舍微进内院后,拍拍俩兄弟,道:“真有福!叫你俩来!”
虽看得出陈舍微是个宽厚待下的,但有福二字,未免太夸张了些吧。
草棚里驴骡马羊渐多,再加上还有两圈的猪。
刘奔手下不只管着护院,小厮杂役一类也归他管理,郭果儿身为管事,这些杂项本就要抛开,如今只管银钱账面人情往来,倒也分工明确。
外院人多了,孙阿小哪做的过来,另请了个厨娘在外院大厨房里开了灶,今儿晚上吃的是爆炒鱿鱼管、红焖豆腐煲还有腊肉丁萝卜炊饭。
三大锅摆出来,每人拿着自己的餐盘去打饭,黎岱和樊寻端着餐盘,菜和饭都是满勺的,饭食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味道很足很管够。
鱿鱼管上裹着红油酱汁,一下就征服了两人的味蕾,虽然调味重口,却还能吃出鲜甜来,晓得这鱿鱼管是新鲜的。
豆腐是最早做好的,勾了芡,用小火焖着慢煲入味,挖起一勺嫩滑无比,还有些烫口呢。
“若吃不饱,瞧那小板上写着,夜宵还有萝卜煎糕呢,其实是给值夜的人吃的,不过实在饿了,讨一块也不难。”刘奔凑过来道。
两人含着饭菜,一个劲的‘嗯嗯嗯’。
陈舍微家中饭食最好的一点,那就是油水足,沾了油荤的吃食,怎么着都香。
这两日陈舍微在泉州卫待着,家中饭食都是孙阿小做的,并不是说孙阿小做饭不好吃。
只是想陈舍微了,也想他的手艺了。
冬日的厨房温暖干燥,因为灶膛里总是留着火种暖水备用,所以陈舍微把好些畏寒的香草也都搬到厨房里来过冬了。
至于花儿则都挪到虫房去了,那里终日暖和,更好些。
除了惧冷的花儿,还有迎寒而上的花。
香雪兰本就是开在冬日里的花,秋时把球根种下去,整个冬日都有花开。
花型小巧雅致,白紫红黄,浓淡不一,花落之后还可以收了球根,明年再种下去就是,买一次管一辈子。
不过这花儿有一点不好,就是容易倒伏,这也不妨什么,土栽在厨房边上的菜圃里,含苞时就被陈舍微摘下,移到房中花樽里插瓶水养着。
一株株吐蕊爆香,清丽优雅,同水仙一样都是冬日之花。
嫩牛里脊切做四方小块,用胡椒、酱油、白糖和酒腌了,鲜菇一朵切四瓣,整头蒜剥了蒜子,一粒粒白胖蒜瓣滚在砧板上。
“你真的,要用那么多的蒜?”
谈栩然倚在灶台,搅弄着小锅里用微火收浓的生磨杏仁羹,时不时偏首,看着陈舍微脱了外衣,挽了袖子忙碌。
陈舍微如今很跟得上谈栩然的念头了,笑道:“蒜子炸过真的不会臭,反而糯糯的。”
谈栩然不语,只狐疑的看着。
蒜子滑进油锅,热热闹闹的冒着细密的气泡。
陈舍微低了脑袋凑过来,道:“夫人若不信,那咱们现在先亲一亲,免得等会子嫌我滋味不好了。”
谈栩然碰了他一下,只这蜻蜓点水的一下,他是嫌不够的。
“看着点,省得焦了吃了嘴里,等下还以为在亲煤炭呢。”
陈舍微悻悻然退回去,油锅下蒜子炸出香味来,再下鲜菇、牛肉粒快炒。
杏仁羹是用四份甜杏仁和一份苦杏仁加糯米磨成粉浆,用纱布滤出粗粒之后,留细浆熬煮收浓。
苦杏仁发苦,生食还有微毒,但非得添上这么一小把,整碗甜羹才算有耐品的风味。
难怪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果然都是学问,都是功夫。
黑胡椒蒜子牛肉粒,九层塔焖鸡,肉汁焗芋片,生磨杏仁羹都好了。
陈舍微把菜都装好,弯腰去墙角一排花丛中择了一把正欲开放的香雪兰,塞到谈栩然怀里。
香雪兰的花苞像是豆荚里的圆豆一般并排列着,这一捧上得有几十个花苞。
毛笔尖一般的花苞抵着谈栩然的下颌,轻碰她的唇。
陈舍微牵了她的手,道:“走吧。”
从前谈栩然谨遵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过自他来后,什么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若是饭桌上一家三口坐下来,静得连筷碗相碰时都无,也实在拘束得紧。
陈家大房的消息灵通,也不知是从哪位官场同僚那得来的消息,这又从陈舍秋处来了一封信。
说是从旁人处得知陈舍微得了个卫知事之职,虽言恭喜,却是谴责居多。
一则埋怨陈舍微得官也不通知,二则嫌弃这官职不够清贵。
又言原本有帮着他打听空闲官职,只是他行事孤僻,为人鲁钝,不与族里打商量就接了这个官儿,没见识的东西,还以为是什么好差使呢!
这种数落洋洋洒洒三大张呢,末了却又勉力他既得了官儿,就要好好当,毕竟他这知事也算指挥使直接委任的,别给陈家跌份。
“消息倒是真灵通啊,就连是杜指挥使亲任也晓得。”陈舍微把那几张信纸丢进炭盆里,心情未受多少影响。
谈栩然嚼着又嫩又香的牛肉粒,见陈绛一粒粒的接着吃蒜,想来是真没什么辣臭味了,抿了一勺杏仁羹清口,道:“约莫是从府衙那边知道的吧?毕竟指挥使亲自要人,也不多见。”
她想了想,又问一句,“信里可有提到大伯父的身子?”
“嗯,就说身子越发不好,诶,此番倒是没再提要咱们去侍疾了。”
陈舍微回过味来,讥讽一笑。
他去泉州前,大房又来信,竟是要他们夫妻二人去侍疾的。
虽说可能也就是走个过场,在病榻前慰问一两句,端个药碗什么的,但何必这么矫情呢?
陈砚著又不是没有子女,要侄子侄媳去做什么,若是病得快死了,倒是可以去瞻仰一下,这不还没到那份上吗?
陈舍微拿了信,还没来得及回就去泉州卫了,不过听说三房和五房都去了,也不知捧了痰盂没有。
吃过饭,陈绛跟着谈栩然去暖房看虫儿,陈舍微看着母女俩掀了帘进房去,面上笑意稍淡了几分,他舒展舒张胳膊,往书房走去。
天上掉下来个知事的名儿,这是虚的,杜指挥使叫他管屯田的事儿,却是实的。
陈舍微晓得他既想军田粮食丰收,又想瘠田能改种烟叶,上下嘴皮子一碰,中间得耗多少心力灌溉。
这都不是白来的。
跟着黎岱和樊寻来的还有中千户所屯田的军用地图,陈舍微没那么傻,还真以为这俩人是给他当保镖来的?
互利互惠自然是好,前提是他要能给得起报酬。
家中早不比那时候,得一家人聚在一块用一点炭来取暖。
郭果儿和刘奔的份例里就有炭可以用,轮值守夜的水房里也是有炭盆的。
陈舍微入神的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寒了。
门被轻轻推开,谈栩然走了进来,边解斗篷边道:“该给你在书房配个伺候的人,炭燃尽了也不知道添。”
尚未灼上黑灰的银火钳颤颤夹住几块空心似葱管的炭,这炭极好,无烟无味的,只是很脆,夹取时不能太大力了。
“你我都不喜欢人多,院里新进这么些人,紧够了,尤其是书房,不要旁人伺候。”
“等燕子同王吉成了婚,阿巧也到年岁了,如今买了人管教起来,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短人手。”
谈栩然滑进摇椅的缝隙里,同陈舍微紧贴一处。
“这些夫人做主就好。”
陈舍微自然要凑过来先亲上一会的,直到新添的炭火被暗焰侵蚀,两双唇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谈栩然望着书案上的笔记,道:“可有什么烦心事?”
陈舍微埋在她柔软的怀里,蹭了蹭,低声道:“这些烦心事也不算是烦心事,对着庄稼、田地只是有些费脑子,不比对着人,还要提心吊胆怕他使坏,不过也可以拖到开春再说,咱们先过好这个年吧。”
年节将近,谈栩然的虫儿也出的差不多了。
最后一批陆续出货,越卖越贵,供不应求。
王吉从泉州回来,要与谈栩然先分一笔账,余下的等过了年再结。
一箱箱银子晾在院里,称斤对账,日头落在雪花白银上,四处折射,叫人一进这院子就被晃得迷眼睛。
“这么多钱,你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吧?”
“我又不是傻子,带了铺子里几个壮汉一道回来的,这几日官道上人来车往的,也没人敢劫道。”
王吉净了手,美滋滋的吃点心了。
栗子奶酱糕,佐乌龙咸梅茶,真是绝了。
蒸糕蓬软软的分作三层,每层里都夹上栗蓉奶酱和栗碎,中间一些还掺着点金橘粒,给这块温墩的点心增添一点微妙的刺激。
乌龙香气醇厚,咸梅滋味曲折,陈舍微并不是一整颗丢进来煮,而是切成细碎的梅子肉,初入口还是茶香占上风,唇舌过滤后留下梅肉,入口咸酸嚼后又甜。
王吉吃得心满意足,外头不是没有好吃的,可有些连想都想不出的好滋味,陈舍微却能做的出来。
“沁园边上院子也多,咱们寻摸着,买到一处去吧?”
“到时候你就可以整日的蹭吃蹭喝了,可对?”
王吉脸皮城墙厚,点点头,吴燕子轻声道:“这样也好。”
众人一下都含笑看她,她耐不住臊,用茶盘挡脸。
谈栩然道:“也是你本行,去沁园边上打听打听。
她看着足边一匣匣的金银,底气十足的道:“左右银子也够,倒不拘大小了,中意就好。”
陈舍微本想说不必使她的银子,不过又一想,只低头啜茶浅笑。
沁园风光好,碧波荡漾,周遭有各种神祇的供奉地,可谓是与神明比邻,广得福泽。
泉州可不比泉溪就那么点大,城中有湖又有山,其实沁园的位置离陈家大房、二房很远,就是离陈砚墨的宅邸近了些,不过近指得是渡船而来的直线距离,若是走陆路,七拐八绕的也很远。
再者,陈砚墨外出为官,春秋两季鲜少回来,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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