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你说恶不恶心,居然真好意思开这个口。一树梨花压海棠,以为写成诗就是美事了?居然还想到阿巧头上了,我呸!”
陈舍微到家了还觉得犯恶心,接过茶盏啜了一口,花香宜人,叫他好受了不少。
冬日里汤饮不断,今日用夏秋里存下来的花酱,红茶做底,添了桂圆,又甜又暖的一盏茶。
“幸好夫君一口拒了,阿巧不到十岁就到我身边了,我不能叫她的终身落到那样一个老东西手里。”
见谈栩然面有愁色,陈舍微忙攥住她的手,还好屋里炭足,指尖不似往年冬日那样泛冷了。
“这事儿他们也不敢摆到台面上来,即便真那么不要脸来讨人,我也是绝不会松口答应的,你放心。”
谈栩然柔柔笑开了,伏到陈舍微胸口上,指腹轻点他的鼻尖,赞许道:“有夫君在,我素来是不怕的。”
“对了,阿巧的伤风怎么样了?我叫她这几日别出屋,她可闷得慌?”
“咳了好些浓痰出来,已经好不少了。”谈栩然微微笑着,道:“阿巧心思静,给她几绞丝线,一个绣绷就能坐住,病里又恹恹的,懒得动弹,谁还嫌闷?”
陈舍微点点头,揽了谈栩然在怀中,躺进床榻中。
原本只打算小憩片刻,可渐渐睡意上涌,陈舍微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轻柔的拂动谈栩然发顶细碎的绒发。
谈栩然陪他躺了一会,撑起身子看陈舍微的睡容,又看向茶几上的水仙。
这几个种球陈舍微就闲雕了几笔,留花不留叶,盛在浅口水盂里野长,叶片垂下来横生出去,好似藤萝,衬得笔直而立的花朵有种踽踽独立的美态。
‘寒天吐香,如此冰清玉洁的花朵摆在病气污浊的病榻旁,实在不相称啊。’
谈栩然如是想着,抽动被陈舍微压在身下的裙带。
她一起身,陈舍微就有些睡不安稳了,再抽了裙带,恐会把他弄醒。
谈栩然褪下裙裹,覆在榻上,陈舍微睡梦中用手胡乱摸索了一下,失了美人温软的身子,只好将这团绯色紧攥,缠入怀中。
走到西侧院门边上,就觉得暖和了。
院里仆妇们正煮糜粥喂饲虫儿,叶菜儿还需得每日更换,不过虫儿所费不多,菜园子里每日新鲜供应,也紧够它们吃了。
“呼人。”刘钿见她来,忙要起身行礼,她膝上累着瓷盏,腿边又搁着好些罐。
“你忙吧。不必讲究了。”
门槛边上竖着衣架,众人的外袄都脱了挂在上头,谈栩然解了衣裳,贴在陈绛交叠的披风和厚袄旁挂好。
这一批虫儿破卵而出,原本细如游蚁,养上些时日,脱了大壳,倒也分出了雄雌。
陈绛正用鸡翎将虫拂进白瓷盏里,辨明雄雌后,将雌虫汰去后,在根据品相优劣分罐而居,出货时价钱也各不相同,自然要看准了。
陈绛做的极其专心,谈栩然立在她身后瞧了一会,无一不准,不由得轻笑出声。
“阿娘。”陈绛抬首笑,道:“阿爹回来了吗?”
“嗯,坐车累了,又叫你堂伯父缠着说了好些话,倦了正睡着呢。”
“那可吃了些?”陈绛关切的问。
“喝了盏桂圆红茶就睡了,”谈栩然掀开罐盖,只看里头一只蝈蝈抱着秸秆,背脊开裂,正在褪壳,“我来时叫灶上煮了他爱吃的红豆芋头甜汤,等他睡上一会,醒了就好吃了。”
陈绛甜甜蜜蜜的笑了起来,谈栩然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勾她小巧的鼻子,道:“自然有你的份。”
只是陈舍微这一睡,睡到了卯时初刻,醒来时天光迷离。
谈栩然后半夜才钻进被窝里,她日夜忙碌着,陈舍微很是心疼,今明两天儿出的是最后一批虫儿,虫房里都可以拾掇起来过年了,谈栩然也能彻底得闲。
陈舍微小心翼翼的起身,掉出怀里紧搂着的裙裹,浸润着他的体温。
‘怎么跟个痴汉一样。’
陈舍微对自己有点无语,耐不住腹中饥饿,在谈栩然额上亲了一下,起身穿衣去寻点吃食。
院里空落落的没人,淡淡的薄雾像是兑薄的牛乳,叫这冷冽的清晨有一种可爱。
陈舍微望出院墙去,又见内院墙外白烟团团,这可不是天然水雾,而是厨房烟道里透出来的水汽。
这宅子里早就有人忙碌开了。
陈舍微用冷茶漱了漱口,凉得他精神抖擞,往厨房走去。
再过几日就是年关了,厨房里,孙阿小正领着仆妇做年节必不可少的各种米粿。
时节做时粿,如清明鼠曲粿,重阳九层粿;
喜节红曲粿,灶上蒸着,竹篾上晾着的,分别有两种深浅不一的红粿;
鲜红欲滴的皮子里包着花生芝麻,桃红浅粉的皮子里裹着绵糜豆馅。
除了粗使之外,谈栩然先前往内院里买了几个伺候的人,由阿巧管着,她伤风这几日,正好看看她们几个能不能出师了。
今日正轮着小荠,她提起两个暖瓶往外走,一见着陈舍微居然来厨房了,颤声道:“爷,您,您起了?我,我……
不同于她的惶恐,孙阿小笑道:“爷,饿了吧,昨晚上不见您要吃,可是空着肚子睡着了?”
陈舍微点点头,道:“有什么现成的?”
“夫人昨晚上就嘱咐我煲上了红豆芋头汤的,我温上一温,马上就好吃的。爷可还想吃点什么,我弄两个蛋,还是烙个饼子?”
陈舍微摇了摇头,瞧着她们蒸好的粿,就对小荠道:“再拣两个米粿来给我吃就行。”
厨房前头的香草小园子也空了大半,好些都移了盆,在厨房里暖着呢。
至于先前暖在这里的花种么,已经一道西侧院的虫房里蹭炭火去了。
虫房里炭火太足,有几种花被迷了,不晓得时日,糊里糊涂的开了。
陈舍微进了虫房,瞧着那盆被哄骗的蜀葵。
蕊黄一点,瓣则外粉内红,渐变色美,极是风情摇曳,斑斓妍丽。
虫房里也有仆妇在忙碌了,见陈舍微挑了一朵最漂亮的蜀葵用剪子绞下了,瞧着他的背影轻道:“爷这一大早的,就为摘花来了?”
描眉簪花,闺中乐事,岂能同外人道乎。
春簪杏桃,夏簪茉荷,秋簪桂葵,冬簪梅兰。
只要有陈舍微在,谈栩然的妆台上四时皆有花。
灶上除了有红粿之外,碗酵粿在笼屉里缓缓膨开,越发越高,顶部裂开一张笑嘴,新年好意头,绝缺不了这一味粿。
糖粿撒满红枣芝麻,色泽深红甜蜜;菜粿淡绿微咸,包进豆芽虾米。
陈舍微一句拿两个粿给他吃就行,小荠却拿着筷子绕着灶台打转,不知该拣哪两个。
孙阿小一笊篱捞起七八个只个铜钱大一点的白粿,沥了水,抖落进一盘细细研过的豆蓉花生红糖碎。
“你再拿一个菜粿去也就是了,爷和姑娘都喜欢吃豆蓉粿,只是糯米不好克化,等姑娘醒了,拣三两个豆蓉粿并一个小碗粿给她吃。”
孙阿小一边说,一边她拿起盘子颠了颠,确保每个豆蓉粿都密密的裹上了豆蓉。
“夫人的口味一向不好琢磨,等她醒了,瞧瞧她有没有另外的吩咐,若说随意,依着爷那样,拿些豆蓉粿和菜粿也就是了。”
小荠竖着耳朵听,只怕自己听漏了,孙阿小看着她紧张的样子,笑道:
“你怕什么?你们初来那天我就说了,你们这是掉进福窝里了,没见过这样宽和大方的主家,只要不动歪心思,一心向着主子,这辈子吃喝都不愁了!”
孙阿小盛出一碗红豆芋头汤来,又用勺沥出去一点汤,从橱柜里捧出一个瓷罐来,见小荠好奇的看着,就道:“是吴管事送来的水牛奶,不多了,等下再给夫人、姑娘做两碗牛乳蒸就没了。”
红豆芋头里浇上牛乳和红糖,小荠笑道:“郭嫂,您做吃食的花样可真多。”
“可别夸我了。”孙阿小把几样吃食都搁在托盘上,道:“我这都是跟爷学的,爷是个顶聪明的人,脑子里的花样,咱们两辈子都想不到!”
小荠端起托盘,小心翼翼的绕过厨房门边堆着的好些椭圆大芋头。
这种外皮粗糙,内里细腻布满红丝的槟榔芋都是吴缸送来的。
自晓得陈舍微喜欢吃后,吴老爷子那点金贵的芋头再也不往外卖了,专门侍弄了供陈家吃的。
红豆牛乳汤里没着几方芋肉,陈舍微勺起一块吃了,只觉得绵密细腻,红豆粒粒软糯,奶豆汤香浓薄甜,冬日里吃上这一碗,从身到心都是暖洋洋的。
谈栩然醒来的时候,雾气已经被屋檐角上挂着的太阳照退。
她拈起镜前的蜀葵,不自觉轻笑。
陈舍微吃过早膳,已经在书房里了。
说是冬闲,说是随他睡到日晒三竿,可他肩上担着整个家,时时刻刻不敢卸下肩头重责。
谈栩然推开书房门,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幅冬至时陈舍微要她画的九九消寒图。
旁人家的消寒图都是梅花朵朵,他偏要画陈绛站在凳上捏柿饼。
旁人是寒梅九枝,每枝九朵,他要谈栩然画柿饼九串,每串九个。
柿饼已经红了好些,一个个朱红可爱。
柔软的笔锋在朱砂里舔了舔,谈栩然点亮了一个红柿。
书案前要给千户所屯田筹划的细则密密写了半本小札,陈舍微搁下手里的笔,靠在椅背上,看谈栩然低髻上簪着的妖娆蜀葵,疲倦尽消。
他忽然知道明年的消寒图要画什么了,他想要一幅谈栩然寸缕未着的跌坐在花堆里,一朵朵花簇拥着她,宛如一条花裙的小画。
不过这副消寒图肯定不能挂起来,他要好好的藏起来,每一日都由他执笔描摹花瓣,或牡丹或蔷薇或芍药,就要那种浓郁而艳丽的花儿。
“夫君。”谈栩然的忽然一声唤惊醒了陈舍微,他猛地回神,就见她微微勾着唇角,仿佛洞悉了般道:“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靡靡之念?”
陈舍微不好意思的揉揉脸,笑道:“明年冬至再同夫人讲吧?”
谈栩然侧眸觑了眼墙上的消寒图,宠溺在他额上戳了一下,道:“我看你是馋疯了,瞧什么都能看出邪念来。”
陈舍微搂着她的腰,深深嗅问她的香气,呢喃道:“夫人,等你虫儿的事情忙好了,咱们好好算算日子,也,也睡上一日别出门吧。”
谈栩然摸摸他的脸,红得都发烫了,笑道:“院里这么些人,你好意思?”
腰间的脑袋点了点,他很好意思。
既如此,谈栩然干脆道:“好,要不要弄些海蛎子来补一补?”
陈舍微有点迟疑,但想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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