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大房嫡子有两位,行一的陈舍秋和行三的陈舍稔。
这回办白事,陈舍微可算是看清陈舍稔这位堂兄的模样了。
那日他风尘仆仆的从任上赶回来奔丧,陈舍微正同陈舍嗔烧纸钱呢。
同陈舍嗔搭档委实倒霉,他急着把手上这叠纸钱早些烧掉,好起来走动,所以就一沓一沓的往盆里丢,烧得是烟气缭绕,把陈舍微熏出两眼泪来。
他虚着一双泪眼,倒是胆子大,刚瞥了眼棺材里的陈砚著,一扭脸又瞧见个年轻些的陈砚著,还以为是头七回魂了。
眼瞧着这魂魄没进棺材里,反而扑通一声跪下了,陈舍微这才回过神来,刚想起来,叫陈舍嗔一挤,又跌在蒲团上了。
‘累死人了。’陈舍微索性就跌着休息会,眼瞧着陈舍嗔殷勤备至的去扶陈舍稔,无语又促狭的想着,‘这么体贴,人家吃肉,你有没有汤喝啊?!’
陈舍嗔的殷勤也没坚持很久,本朝官员逢父母丧事皆有惯例,可以去官离任,回原籍丁忧守制,但只限于文官,再者若官员得用,自古忠孝难两全,朝廷所需远比守服来得重要。
不过陈舍稔显然是个容易被替代掉的人才,他能坐上同知官位,本就少不得陈砚著的运作,如今老爹死了,他叫人用丁忧为由打下来,已经算给脸面了。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陈舍稔自然不会声张,可他到家不过个把时辰,这消息就连陈舍微都知道了。
陈舍稔这几日熬夜累了,再加上丁忧在家,前途不明,就皱着个眉头不说话,吃烟比陈舍巷还凶,一般有他在的屋子,陈舍微都待不住,宁愿吹吹冷风打喷嚏。
幸好谈栩然在后宅女眷堆里应对的游刃有余,时不时还分出心力来照看陈舍微。
每每到点该陈舍微去灵前守着了,小荠定然都抱着手炉等着他呢,一回也没落下过。
昨个听他抱怨说嗓子叫烟气熏得不舒服了,今儿就有清润的无花果干煲梨汤等着了。
陈砚墨看起来像是在与陈舍稔说话,心思却一直吊在陈舍微那处。
听着小荠细细转述着谈栩然的叮咛,瞥见陈舍微捧着汤盅像是搂着个不得了的宝贝一般。
陈砚墨逼迫自己收回视线,想不明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夫妻二人从同床异梦变得如此亲密无间了?
‘似乎,似乎就是打从他叫蜜迷心了,昏死过去那一回起。’陈砚墨抓住了线头,徐徐抖落开来,心道,‘对,就是那时候起,他就不一样了,彻彻底底的不同了。’
陈砚墨心中想着事情,自然分散了精神,嘴上对陈舍稔也有些敷衍起来。
陈舍稔如今是最为敏感的,觉察到了,顿感不悦,招招手,又要人来伺候烟!
不论是白事还是喜事,只要操办起来,每日的银子就流水一般花出去。
冬日里省下冰钱,又添了炭火银,再加上请乐伎丝竹班子,做道场,还得添上一笔烟钱。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齐氏瞧了账本回来,一路上心都要跳出来了,银数触目惊心,这才几日功夫,竟就积到几百两之多了。
“叫的都是贵的,可不得那么些银子?奴听账房的人说,老爷和三爷只吃一种沉香烟卷,最是价贵,且说原本不单独卖的,还是四房那位舍了面子给的。”
“我呸!”齐氏啐了一口,气得绞烂了帕子,道:“挣自家兄弟的银钱就罢了,他还拿腔拿调,显得咱们非要上赶着送银子给他啊!?”
心腹不敢说话,过了半晌,齐氏心里这一阵恼火过去了,明白这话里其实也没掺多少水,只是肉疼,所以在碰上谈栩然的时候,打着弯用话绕她,想她一松口,能把这银子给免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白事开销大,能省则省了。
蔡氏在旁看好戏,等着听谈栩然如何诉苦哭穷呢,谈栩然却只是用帕子掩口,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道:“烟酒钱是面子钱,面子又是男人的天,我看大嫂还是别叫我去张这个口了,省得我要吃巴掌,您也要挨数落呢。”
曲氏倚在边上嗑瓜子,齐氏挨不挨骂她不知道,只是陈舍微怎么可能给谈栩然巴掌吃!?
齐氏咬着牙把话一嚼,不无道理,请个泥瓦匠回家补屋还要伺候酒肉呢。
烟酒的确是人情场上的浆糊,一抹开,都好说,可不能薄待了。
齐氏索性不去管了,眼不见心不烦!
这几日从烟卷铺子里都不知叫了多少回的烟了,铺子里知道陈舍微在呢,索性由小管事带着伙计来送烟,也不耽误陈舍微查账议事。
今儿这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谈栩然传来话,说让管事去账房先结一回银子去。
小管事依言照办,从账房里出来,妥帖的包起银子,夹起账册就要走,可左等伙计还没回,右等还是不见人,急得他夹着腿胡乱踱步,跟憋了一泡尿没处撒一样。
陈舍微本就懒得去那乌烟瘴气的院子里,在这间账房小院里多待了会。
一出来,恰见小管事正打转呢。
“我去叫人。”听说伙计还没出来,陈舍微就往男宾休憩的院落去。
“爷!”小管事姓林,虽在阿普叔手下理事,却是高凌挑的人,他是个挺能干好学的,说话办事一向利落,此时忽然开口叫陈舍微,却一脸支吾相。
“您可缓缓,敲敲门再进,只要保了咱们的人出来,其他都好说,别闹得您家里人不痛快了。”
陈舍微睡不够,又不肯学他们那般吃烟吊精神,听了这话一转脸看着林小管事,眼圈红得有些吓人。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大跨步离去。
到了那小侧院里,一片乌烟瘴气,正月里还冷呢,一间间厢房都闭门烧着暖炭,只有小厮送了茶水进出,才得一丝干冷的空气渗进去,漏一缕丝竹弦乐声出来。
陈舍微看了一圈,径直朝惯常吃烟的房间走去。
房间门外守着个小厮,低着脑袋,下巴都快贴到脖子上了,瞥见人影朝这边来,他一抬脸,嫩生生的,面颊上是稚气,眼唇里却是脂粉气。
这两种本该泾渭分明的气质杂糅在一张面孔上,看得人心里很不舒服,陈舍微认得他,是陈舍稔近旁伺候的人。
见陈舍微这样气势汹汹的来,他更是有些无措,掩耳盗铃的一横身子,道:“爷,我们爷在里头睡着呢。您还是去别间房里歇歇脚吧。”
“三哥怎么在吃烟的房间里睡了?”陈舍微高声叫了起来,“昨夜就听见三哥有几声寒咳,在这间残了烟气的房间里歇息可不好,还是另腾换一间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打闹声,那小厮也是一惊,陈舍微逮住空隙直接推门而入,就见小伙计歪在塌上,神情羞耻难当,既是厌恶,又是畏惧。
陈舍稔则被他推了开去,撞在了椅凳上,一拂袖更打碎了茶碗,满地狼藉。
他瘫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上衣倒是齐整,下身却掉了裤子,幸而襕袍够长,陈舍微可不想瞧见什么脏东西。
“为人子女热孝不可同房。”陈舍微一脚踏裂这屋里的污浊秽气,讥讽道:“三哥倒是个善钻缝隙的,你的喜好我管不着,只别糟践到我的人身上来!”
陈舍微一盏冷茶浇醒了吓懵的小伙计,示意他赶紧出去。
陈舍稔被搅了兴致不说,还被陈舍微指着鼻子骂,如何能肯?
只是他恼羞成怒,还没呵斥出口,却见陈舍微竖起中指对他‘嘘’了一声,轻声却尖利的道:“龌龊丑事,莫叫莫嚷。于我无利,于你更无益处!”
说完陈舍微再也不想看陈舍稔的丑态,快步走到院中,深吸了一口气,就听见了门窗轻轻扣上的声响零落响起。
窥伺原本可以做到悄无声息的,可因太多人同步动作,所以声音摞在了一块。
陈舍微冷笑连连,抬眼看去,回廊上行走的虽没有主子,却有不少替主子探问消息的耳目,如蚊蝇一样躲躲藏藏。
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习以为常,真是恶心!
陈舍微管不了别人,他只做好自己。
在西边的一竖窗缝中,陈砚墨就见陈舍微立如松竹,怒目环视四周。
最后目光一盯,似乎发觉了他鬼鬼祟祟的窥视。
陈砚墨就觉心中一虚,这种逊陈舍微几分的感觉更叫他如百蚁噬心。
‘这种事情,又弄不出个孩子来落人口实,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谁叫送烟的伙计清秀白净,若真不想,何不弄几个面孔粗丑的来,装腔作势!’
即便陈砚墨在心中如何诡辩,可是非对错从来分明,不然他也不会被陈舍微那一眼看得心虚了。
直到门扉一动,小厮提着热水进来,道:“老爷醒了?”
陈砚墨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接过热帕子揩了揩脸,道:“方才听见外头有动静,出了什么事?”
这小厮是他贴身伺候的,自然知无不言,压低了声音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道:“还好您是歇息了,不然这事儿落进眼睛里,瞧着也不舒坦呐。”
陈砚墨分明是瞧见陈舍稔的眼珠子直打转,这才借口困了避出来的,他却做作的一皱眉,道:“老三这就有些过了。”
他年岁比陈舍稔小,却是不折不扣的长辈。
但有些东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权当做不知道便罢了。
陈舍微闹了一场,可大房却是静悄悄的,没人敢多质问他半句。
今日出殡,账房同烟卷铺子结银子,反倒翻了一番。
林管事来问陈舍微的意思时,正巧陈舍嗔手下的管事也来请他拿主意,两人一道站在外院阶上。
陈舍嗔耳朵里钻进这句问,不由得侧眸瞧了眼,就见陈舍微把个揩手的热帕子丢回去,冷声道:“不说了吗,家里有白事,多给个红封是避凶驱邪的意思,那怎么好拂了我堂兄美意,收着吧!”
倒是愈发有那盛气凌人的架势了。
陈舍嗔撇撇嘴,招招手叫管事的过来说话,眼瞧着陈舍微走出院门去了,才答:“都给种上。”
管事犹豫片刻,道:“包括夫人的嫁妆田吗?”
“嗯,”陈舍嗔‘嗤’了一声,道:“不就是把烟叶晒干了揉碎了卷成卷吗?以为谁家不会做呢?你瞧着吧,今年不知道得冒出多少个烟卷铺子来呢!他还敢挡着别人发财?种,都种上,我往漳州卖去,若能搭上月港往外卖,银子就跟那涨潮的浪花一样,拦都拦不住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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