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毕竟寸土寸金,大作坊还是铺不开,在陈舍微透露作坊选址之前,吴缸就一直很留意着这件事了。
开春头一次巡田的时候,他发现新买的烟叶地同中千户所的田产离得很近。
田头里忙着的几个小吏,也都是他曾在陈舍微身边看见过的,几个小吏也还认得他,彼此点头笑笑。
吴缸看着不远处的那片空地,心念一动,问:“这片地是打算种什么?”
“依着陈大人的打算,是种烟叶的。”小吏道。
原来陈舍微早就想到他前头去了,直接把作坊建在烟叶地边上,省却车马劳累,又沾了千户所的光,也不必担心流寇贼匪。
陈舍微把建作坊的事情交给了吴缸,因为催要的急,吴缸也好些日子没回家了,拿浣洗衣裳都是让手下人来取的。
隔了十几日,吴老娘才瞧见他一眼,虽然也精壮,身边跟着两个听他指使的随从,倒也威风体面。
可做娘的不看这些,只觉得他又瘦了,年节里好不容易给他补起来的肉全没了。
吴大娘在厨房里忙活一上午了,可愣是什么吃食也没摆出来,就守着一个小钵子。
何氏钻进来看她煲的淡菜山药粥,鼻子都要掉进去了,叫吴大娘拍了一计。
小火慢炖,米粒黏糯,煲出一层莹润的粥油,香气缓缓沁出去,鲜得房梁上都是猫,可何氏却道:“娘,我看你弄这些都没用。”
吴大娘以为她又耍性子,一皱眉,道:“老三累成这样,我弄点吃食给他补补怎么了?”
何氏忙道:“我哪里是不舍得这点子东西?只是这些吃啊喝的都没到点子上!”
吴大娘不解的看她,何氏冲她一挤眼,道:“您也是糊涂了!老三什么岁数了?要紧的是给他说亲啊!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不比您这一顿半顿的补品来的好?”
吴大娘手里搅弄的汤勺顿下来,何氏倚在灶台边上,扶了扶新打的鎏金簪子,继续道:“如今咱们半个村的人都倚着六少过活呢,老三又是六少身边说一不二的人,多少媒婆要给他说亲?早都不是前两年的货色了。老秀才那么爱摆架子的一个人,还不是推着婆娘出来打听老三的亲事了?”
吴大娘有点意外,鼻子里哼了声,看向何氏。
何氏点点头,两人都挺得意。
“还叫他家的大儿媳探阿英口风来着,话里话外不就是想他小女儿做亲嘛。”
阿英就是吴勺的媳妇王氏,何氏的妯娌。
“小女儿?裹了小脚那个?“
“嗯啊!”
吴大娘想了一会,道:“什么模样啊?奶娃娃的时候见过几回,平日里也不见她出来。”
“这才金贵嘛!”何氏两片薄嘴皮子上下碰个没完,道:“老秀才藏着掖着养出来的,不就是为了高嫁吗?原本还盼着嫁个书香门第,嘁,也不看看自家都落败成什么光景了。这是见老三出息了,咱家阿狗又去镇上私塾念书了,再过几年,也算,那,那什么耕读世家了,所以腆着老脸来问呢。”
“至于模样吗?”何氏摸了摸下巴,道:“阿英和燕子见过,说是蛮清秀的,而且老秀才的婆娘夸个没完,说她造的一手好汤水呢,还给阿英看了条帕子,阿英说是绣工不错。”
“听着倒是个能疼人的,跟了老三,算她享福了,也不需得她下田插秧,只是么,身段怎么样,可别太单薄了,那可不好生养。”吴大娘最关心这个。
这何氏倒不清楚了,只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他们都不说裹了小脚的女人走路时同咱们使劲的地方不一样,下盘会紧些。”
吴大娘闻言拧了何氏一下,骂道:“成天同你爷们滚被窝,你也是学坏了!说的都是什么玩意!老三可不能亏了身子!”
何氏‘咯咯咯’的笑着躲,道:“娘啊,老三不肯松口成家,你还没瞧出来吗?田里撅着腚插秧的黑脸婆,他瞧得上吗?”
吴大娘想想也是,把淡菜山药粥盛出来,忽然又叹了口气,道:“你也说他挑了,就算是老秀才家的女儿,他也不定会松口呢。”
吴缸眼下正在田头里巡看稻苗、烟苗,他可不是穿了靴就脱不下来的人,陷进湿软软的泥巴,又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
几番走遍,吴缸坐在沟渠边上洗脚,一边洗一边吩咐,“爷说今年稻田里秋收过后可以放几尾鲤鱼进去养,到了年节里,刚好可以捞起来。”
手下人正拿着他的靴在草叶上蹭掉泥巴,笑道:“爷想的可真长远,都还没种下去,夏收还远呢。”
“不然怎么是爷呢?银子不都是这么琢磨来的?”
“可稻田里水浅,鱼也养不大啊。”
吴缸晾着脚,想抓把干草来擦,可稻田边上都是湿乎乎的,一时间没地方好下手。
“别贪多啊,一分田放十二三尾吧,主要不是为着卖的,爷说稻花鲤特别好味,自己吃也能省一笔啊。水田空着不也是空着吗?爷还说鱼粪可以肥田。”
正说着,忽然就见一条干帕子出现在手边,吴缸下意识接了过来,才见递过来的人是老秀才家的婶子。
一张皱巴老脸笑得很热络,如今村里谁对上吴缸都是这副表情。
“这帕子都是干净的,你快擦擦吧。屋里有茶,进去喝口不?我瞧你在田头忙半天了,也累了吧?”
吴缸只好接过来擦了擦脚,穿上靴子,本不想去打扰,可秀才婶一边往家走,一边还转身过来招呼他。
吴缸手里还捏着帕子没还呢,只好跟着走了过去。
老秀才端坐在茶桌前,睨了吴缸一眼,道:“坐。”
吴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来吃茶还是受教的,就把帕子搁在柴堆上,站在门边不进来,道:“您坐,我还有事,先走了。”
“诶诶!”秀才婶急得把脑袋从厨房窗子里探出来,又不知在同谁讲话,“去啊,给你吴阿哥送口热茶去。”
吴缸不由自主后撤了一步,就见个瘦瘦小小的姑娘端着茶盘走了出来,咬着唇红着脸犹豫了半晌,才抬脸瞧着他。
只那么一下,又飞快的将脸埋下去,低着脑袋走过来。
吴缸都没怎么看清她的模样,就觉得,是个女人吧。
他也不是个蠢的,端起茶杯跟喝酒似得一仰脖,被烫得话都说不出了,也不好意思吐了,梗着脖子咽下去,大着舌头说,“告chi辞。”
秀才女儿没忍住笑了一声,可等她再抬眼时,却只看见吴缸毫不留恋的背影。
她刚端着茶盘一转身,迎面就是一记巴掌,打得杯壶堕地尽碎,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她都没顾得上疼。
“作甚又打她?”秀才婶跑出来,只瞧见女儿飞速肿起的左脸。
“我叫你端茶,可叫你笑了?”老秀才气哼哼的,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道:“这样不矜持,谁看得上你?跌份!”
吴缸隐隐听见响动,转身看了眼,不过没往耳光上头想,心里记挂着农事,正往家里去,就见吴老娘提着粥给他送来了。
见他一边走道一边扭脸看老秀才院门呢,吴老娘心里直泛嘀咕。
她是个直肠子,上午吃的饭下午就屙了,哪里存得住话,瞧着吴缸蹲在田边上喝粥,蹭了蹭他额头的汗,道:“老秀才可招呼你了?”
“嗯,进去喝了口茶。”吴缸没在意的道。
“可瞧见他女儿了?”吴大娘又问。
吴缸瞥了老娘一眼,唏哩呼噜喝光了粥,道:“真鲜,娘,你搁了多少淡菜干,我嚼着都是肉。”
每一勺都有料,贝肉鲜美,山药软糯,又是新米熬出来的粥,绵密细腻。
米香也没叫淡菜的鲜香给压下去,而是从粥水的热气中蒸腾出,安静而悠长,叫人脾胃舒畅。
“那不是六少去年夏天叫人在福宁府收了十来斤吗,你爹那天刚好碰见郭管事下货,也管那商贩买了两斤,还有半斤呢。你喜欢我再做就是了。”吴大娘捶了他一下,道:“问你呢。”
吴缸皱皱眉,道:“瞧见了。”
一看他这个表情,吴老娘就知道没戏,指定看不上眼,她心里也愁啊,叹道:“儿啊,你就同娘说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你这整天跟着六少跑,娘欢喜你有出息,也心疼你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你这年岁了,有手有脚有脑子,又是个血气方刚的,怎么就没想着做亲呢?”
吴缸抓着碗没说话,只瞧着水稻田里一圆圆密密麻麻的浮萍。
吴大娘瞧着他眉宇间的情绪,像是仰望着什么不可得之物,她脑海中一个闪念,忽然道:“你是不是瞧上六爷府里的人了?”
吴缸被老娘突如其来的机敏吓了一跳,差点没顺着坡滑进稻田里。
这下可坐实了,吴老娘直拍自己大腿,又去拧吴缸的耳朵。
“我就说呢,我就说呢!你怎么就这么心狂呢!?你可真敢想啊?!”
吴大娘知道,等于全家人都知道了。
“要不,爹替你同六少说说去?”
吴老爷子很久没嚼烟了,这回也拣了一根陈舍微送他的烟卷,笨拙的夹着抽了两口又按在茶托里掐灭了。
吴缸一个劲摇头,看得大家都着急。
“等忙过这阵,我找个机会开口。”难得听吴缸这样小声小气的说话,一听心里就没底。
吴老娘愁啊,可也不敢越过他擅自有什么行动。
六少六少叫得热络,真叫吴老娘登门求媳妇?她没这个胆。
“那可说话算数,你的年岁真是不能拖了,燕儿年尾也要嫁到王家去了,家里就你还孤零零的,叫娘心里怎么好受呢?”
这话说得吴老娘都开始抹眼泪了,吴缸最怕女人哭了,只好再三保证,忙过这阵,一定会去探口风。
“要是六少不答应,你心里也别落沙,还是要替六少好生张罗着。”吴老爹接着补了一句。
吴缸想也没想就道:“这个自然,爹您放心。”
吴老娘接着道:“也要歇了这份心!回来说亲!”
吴缸却跟死了的蚌一样,嘴闭得紧。
俩老人家没想那么细,倒是何氏在旁听着,想着那姑娘肯定不是六少身边伺候的,就跟着吴缸走到了院里,问:“老三,那姑娘是不是六夫人身边的?”
吴缸不语,等同默认了。
他见何氏若有所思的样子,忙道:“嫂子,你可别去胡问。”
“我晓得。”何氏应着,心里却道,‘我何必胡问呢!我问燕儿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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