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谈栩然去见曲氏,陈舍微从铺子里出来,就绕了路去接她。
他没在人家门口等,而是倚在桥上,瞧着桥洞下缓缓探出一舟碧绿黑纹的西瓜。
谈栩然出来的时候,他正蹲在岸边用一根绳子编网兜呢,把个大西瓜往里头一放,松松提起。
“车马轿子,你都遣回去了?”谈栩然四下看看,不见踪迹。
陈舍微朝河埠头努努嘴,道:“咱们坐船回去更快,还没那么热。”
“总是花样多。”谈栩然交了手给他。
陈舍微见送她出来的丫鬟还立在门口看,就道:“帕子拿回来了吗?”
谈栩然扬了扬本就不曾丢失的帕子,道:“若不是这般贴身之物,我也懒得走这么一遭,只怕落在别人手里,瓜田李下的也说不清楚。”
这又是陈砚墨的家!陈舍微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扶着谈栩然小心翼翼的走上甲板,轻舟一纵,乘风而去。
夏末秋初时候,沁园湖上荷花结籽,从舟上下来时,除了一个大西瓜,谈栩然手里还抱了把莲蓬。
陈舍微挑的西瓜极好,在井水里浸得冰凉,纹路清晰分明,轻拍就有浑厚之声,刀刃才下一寸,整个瓜自己就裂开了,甚至不用切。
红瓤黑籽,脆甜爽口。
再热过几日,过了中元,天儿就要凉下来了。
原本被暑热逼散班的戏园子也贴了告示,说是在中元后三日,重新团班上戏。
这戏一开始,就能唱到冬日里去。
泉州的戏园子很多,常也有人家为着方便选在戏园子里待客的,这几日往戏班里销的烟卷已经多了好些,总要提前订啊。
陈舍微忙里偷闲的过小日子,这一日去铺子里,忽然就被王吉递了一本样书,是他的《虫药集》。
见陈舍微一脸意外,王吉道:“你不知?这事儿都交了你夫人?我瞧着她是不是把漆器行的人手倒了倒?那个管雕版的管事,精乖的我都想拐到铺子里来,瞧着呆呆的,从泉州卫出来倒也不怵,说是把册数都谈妥了,从我那拉纸去呢。”
“嗯,”陈舍微翻了一番,瞧着自己的文字和谈栩然的画配在一块,忍不住笑起来,“泉州的这间漆器行改成作坊,制了家具运往月港那间卖,所以要招揽些匠人,倒是管事伙计可以少些,五房余下人,她留了些,剔了些。那个秦管事的爹娘都是从谈家跟来的,也吃了这么些年的苦头,夫人看他得用,所以就拉拔了一把。”
看着他一脸乐呵呵的傻样,王吉摇摇头道:“同泉州卫做买卖可没什么赚头。”
“雕版出书原本就没打算多挣银子,有点薄利养的住苏师傅那几个匠人就行了。”陈舍微说着觑了王吉一眼,道:“不过那《鸣虫谱》应该是有利可图的。”
“嗯,我问过了,也快了,再过三两日就有样书了。”
王吉发觉陈舍微又换了一身秋日衣裳,很雅致的淡褚色,绣纹青纹蔓延,衬得他面如冠玉,文雅俊秀。
谈栩然虽心思比别的妇人野,但也不是没有好好对待陈舍微的。
王吉想了想,若是吴燕子婚后也想能如谈栩然一般,里里外外一手抓,其实也不是不好,旁人闲话,他不听就是了。
只看陈舍微,他何时理会过?
即便王吉偶觉谈栩然过了些,出言点了几句,他只道:“落后思想要不得,你该好好反省一下。”
王吉被他说得发懵,他本性纯良,最要紧是见透世情,并不固执己见。
陈舍微其实根本没同王吉细说过什么男女平等的大道理,这种大道理若是日日挂在嘴上,简直就是悬浮于世的疯言疯语。
王吉与陈舍微相处甚久,难得是他言行如一,待妻女的确尊重爱护,长此以往,渐渐也带王吉往一处想了。
至于甘力么,他出身乡野,每每忆起小时候的事,无非就是他被他爹打,他娘被他爹打,他和他娘一起被他爹打。
那年,他用刀剁掉了他爹的脑袋,恍惚间听见他娘的魂灵在破烂的房梁上大笑。
正因为犯了这桩事,虽是死了个癞皮闲汉无人在意,但未免万一,甘力还是带着甘嫂离了家乡,流落到泉溪镇上。
甘力骨子里的暴力其实同他爹很相似,只是在杀猪和杀人这件事上有了宣泄口,同时又被他对父亲的恨意牢牢禁锢。
也许出于对娘亲的愧疚,又或是女子的柔软无害令他松弛。
甘力对女子的态度极为呵护,简直像对一朵易落的花一样轻拿轻放。
虽说这是因其视女子为弱者的缘故,并非出自平等的尊重,但总比那些蔑视□□,又或横加桎梏的做派要好得多。
陈舍微能与这两人处成真正的兄弟,其实也脱不开这一点。
若是他们视女人如同物件,恐怕陈舍微也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个坎。
如今,王吉对谈栩然的参与都习以为常了,两人对半开出了银子,在虫市上买了一间铺面。
这令原本从王吉手里拿货的下家们十分警惕。
虽然听王吉说是虫儿还是照着从前的卖法,这铺面只卖瓷瓶瓦罐等器皿,还有书册,可大小老板们敷衍着笑应了,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这其中也有周家搅浑水的缘故,只说王吉不讲道义,又说买卖掺和进了女人,就是不像样不吉利!
过了中元,恹恹的虫市一日比一日鲜活起来,那间关着门的小铺子忽然就开了,挂了个招牌也很寻常,不似别家又宽又大,还上朱漆。
小小一片木牌子挂下来,在风里晃着,众人紧盯着看,名儿倒有趣,叫虫儿居。
众人看清了店名,又好奇的往里一看,只觉陈设摆件真叫一个疏落雅致。
虽然迎面正中挂了一副逼真俏皮的虫戏图,但铺子里真的不卖虫,虫笼倒是花样齐全,竹木架格上错落摆着白瓷瓶儿,底下搁着粗陶罐儿,柜台上一溜的齐整书册,都是相同的一本书——《鸣虫谱》。
这《鸣虫谱》且不说内容,光是青皮白页,瞧着就悦目,翻动更觉纸张柔韧,装帧牢固且美,书籍捆缚的细索都是染过的,渐变而美的各种绿褐,根本就是一只虫儿外壳色泽的蜕变。
若是爱书之人,哪怕并不玩虫,捏了这一本手感上佳,赏心悦目的书册在手里,多半是要掏银子买回去珍藏的。
铺面上还有个小阁楼,有人正用笛声仿虫鸣,乐声拂过花架上垂下的长叶藤蔓,又轻触茶盏里养着的一杯绿茸苔藓,叫人恍惚间眼前真似有虫儿在深枝翠叶中弹跳鸣叫。
头一批涌进来参观铺面的人,多是虫市上的掌柜伙计,出门时十之,怀里都揣了一本。
也不知怎么了,进门不买,像是亏了。
回到铺子里一翻书册,还真是言之有物,图文并茂,而且《鸣虫谱》书名右下角还有一个小小的‘上’,那就意味着还有‘下’!
“下?就该是《斗虫谱》了吧?”斜对角的朱掌柜琢磨着,指尖在封皮上细细寻找,落在那个署名上,“虫娘子?啊?女子写的?”
“这也说不准,好些写话本的,不都取个什么潘三娘子之类的名儿吗?”
“傻货,那是故意起个女子名,勾些下三滥去看的。可这《虫谱》,不必要啊。”
朱掌柜思量的时候,隐约听见虫儿居里笛声换了琵琶。
这弹奏的也不知是什么曲子,没有素日在酒馆香楼里听到那么缠绵哀怨,反而极为脆灵清越,琵琶虽仿不出虫鸣,可这曲子却叫人有种处于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浓秋意的感觉。
“蔷薇姑娘果然是技艺精湛,令人叹服。”一曲罢,谈栩然睁开美眸,极为赞许的说,“原先听你试曲子,我还只觉寻常,如今看来是那曲子脂粉气太重,远不及你自作的这一曲。”
蔷薇听她如此夸赞,抱着琵琶微微红了面,若有刻薄之人在此,定要惊讶,一个做皮肉买卖的贱籍女子,竟还能露出如此羞容。
“既这般,月钱我再给你提一提,另给你买一顶小轿,每日闭门之后,你都可以从后院出去,直接回家就可,不必抛头露面。”
“多谢夫人如此为我着想。”蔷薇感激的说。
虫儿居阁楼有两间房,并不待客。
一处是敞间,就是给蔷薇奏乐的地方,另一处却落了铜锁,是处理账务杂事的所在。
原本陈舍微说会报答她,蔷薇只以为会给些银子打发,也不做他想。
约她在虫儿居再见时,她也以为是陈舍微,可瞧见帘子后那隐约却不失曼妙的身影,蔷薇几乎要因为自己的盛装到场而落荒而逃了。
谈栩然一抬眸就洞悉了她的心思,只是没有点破。
蔷薇自然也看出她的笑浮于表面,但是出现在正房夫人和心怀鬼胎的乐伎见面之时,这种客气和体面,已经是一种难得的温柔了。
福香楼里自此少了一个卖笑卖唱的蔷薇姑娘,而虫儿居里多了信手而奏的悠悠弦乐。
秋来虫市愈发热闹,虫儿居里客人渐多,美人亭亭面如雪,纤手当弦金杆拨,也不是没有人想上二楼一窥芳容,但都被拦下了。
虫都没上市,可虫儿居里生意也慢慢热络了起来。
《鸣虫谱》日日要运一车来卖,已有人催起《斗虫谱》来了。
“好说好说,这两日就上。”掌柜笑呵呵的说。
陈舍微的《虫药集》由泉州卫定了一批,分发至几个千户所,就如王吉说的那样,堪堪回了本,不过福州卫和漳州府也定了些,这一批算起来,也有些薄利。
渐渐的,有人发觉《虫药集》和《鸣虫谱》都是同一个‘佳偶书社’所出。
陈舍微作《虫药集》是落了名的,再看这书社的‘佳偶’一名,想到《鸣虫谱》的落款是‘虫娘子’。
联想到周家散出来的消息,说是虫儿居背后的另一个老板并不是陈舍微,而是女子,也就不难猜到,这女子就是谈栩然。
这事儿还是在虫市议了几日的,那陈知事怎么肯容家中女眷又是做买卖,又是出虫谱的?
可也犯不着去问,人家那书社的名还不够直白吗?
佳偶!他喜欢着呢!
不相干的人对此事要宽纵许多,很快被新鲜的闲谈所替代。
可对于那些情分上没多近,偏偏被血脉牵扯着的亲戚来说,这事儿就有些不太好过去了。
陈舍秋已经说了两次,陈舍微替谈栩然挡了就是,无所谓叫她心烦。
陈舍嗔刚提了个头,见陈舍微面色不善,手头上的那些漳州买卖还要靠他给面子,才能赚些差价,他也终于识趣,咽下没说。
不过么,陈砚墨回来过中秋,在家中设了席面要请众人去,陈舍微只怕到时候群起而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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