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旸谷在人群里面排队,副食品店门口不长不短的队伍,里面的人熙熙攘攘的进进出出,油纸包细细的麻绳吊着,老老少少参差不齐。
穿着差不多的军绿色或者是青色黑色的中山装,再有就是穿着棉衣棉裤的扎着腰带的人,各式各样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帽子,葱姜蒜地聊着,小三子在他旁边,自己扶着帽子围巾,在人群里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看遍了各式各样的鞋子。
“皮肚还有吗?”
“卖完了,松仁小肚卖的快,限量的。”
“明天几点到货?”
“一早。”
“几点呢?”宋旸谷撑着柜台,仔细地问。
售货员看他一眼,挺体面个人不大懂人话,“我们凌晨四五点就开始上货了,您要的话,早上七八点来就行,都有,还要什么?”
“不要什么了,就这些。”
老三在后面直接就哭了,什么也看不见,人家老大出来个子高,宝珠出来会撒娇,能给人抱着在怀里看,到他这里,三不靠一样的,什么也没有,只听见宋旸谷说一句不要了。
宋旸谷回头看他,不知道哭什么,不太懂儿子的意思,“为什么哭了?”
老三说不出来,就是哭,言语无法表达他这种落差感,自己语言组织能力不如姐姐,也不如哥哥会做事,就嗷嗷地哭。
宋旸谷脑仁就突突的,弯腰拉着他到一遍,“你得讲,先不要哭,有什么事情讲什么事情对不对?”
“小三子,哭没有用的对不对,你讲了会管用对不对?”
老三就指着里面的柜台,还没看一眼对不对?
“你有要买的东西吗?”
老三抽抽噎噎的,买不买的,得看看是不是,多少好东西啊是不是,头顶上人家还有账单跟钱来回飞呢,这地方多大啊,里面全是柜台,哪个他也看不见。
宋旸谷就抱着他起来,“对,你看,你得讲,不讲别人不明白你意思的,下次我们就不要哭了,有事情先沟通协调是不是,你刚才这样就很好。”
小三子就欢喜了,大冰柜里面有雪糕的,这个他之前香港买过的,要吃。
宋旸谷就给买,这可能整个北平就这里卖雪糕了,买了一兜子,家里孩子多啊,稀罕东西,说不定扶桑也吃是不是?
挂着一车把的东西就回去了,老三这会也不觉得冷了,他觉得浑身热,人家自己带钱出来的,没花完,小荣给他的,老小嘛,家里招惹疼。
扶桑做事情是真的利索,桌子都摆好了,大锅里面煮饺子呢,大力跟小荣几个人在喝茶了,看着小三子抱着雪糕吃,觉得孩子肠胃是不是有点铁了。
扶桑买的还能说几句,但是跟宋旸谷不熟悉,就不好意思,等扶桑出来的时候,小三子都吃完了,三个孩子守着火炉子吃的。
扶桑看着小三子,“钱呢?”
小三子就掏出来,他是不丢东西不丢钱的,扶桑看着奶砖上面的包装纸条,“你给哥哥看看,有没有过期的了?”
布谷看了看,“没有。”
布谷也爱吃,大冬天就是冻死了,也爱吃雪糕。
扶桑不带孩子坐席的,三个孩子也不要吃的,就围着小炉子,一人一碗饺子,什么菜也没给,省的孩子老来回地跑着要东西吃。
给饺子吃就吃饺子,都教的很板正,不晓得要东西吃,从来桌子上放什么东西了,就拿什么吃,要是挑东西吃的话,扶桑跟宋旸谷比较有心眼,他们俩会挑三拣四地吃。
没办法,平时就两个人商量吃饭,越来越挑剔,买反正就买两个人喜欢的东西吃。
吃饱了,就绕着院子一个劲的玩,也不学习,也不看书,扶桑跟宋旸谷绝对不会愿意多费一点心思的,你说爹妈都挺聪明的,但是就不太喜欢孩子,带孩子就不太行。
热热闹闹吃一顿,大年初一的时候,扶桑跟宋旸谷就带着孩子坐火车回了山东。
山东老家那边没信儿,还是偏远许多,火车也慢,带着孩子累的很,扶桑对山东的感情很深很深,她出生在这里,小时候在这里长到六岁,她一生中最安稳最幸福的日子,就是在山东度过的。
但是长大之后,山东就是伤心地,就算是现在,会山东依旧会心里觉得很悲伤,背井离乡,永远是一个人中国人心里,骨血里面无法愈合的筋脉拉伤,阴天下雨的时候,伴随终身的隐隐作痛。
直到骨灰被灼伤,成为了滚烫的灰烬,也许才结束一生的遗憾与念想。
她已经四十余岁了,阔别山东已经十余年。
在她接近三十岁的年纪,大婚的时候回到了山东。
这是她第二次回山东,且有预感,在这样的年纪,她的人生里面,也许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回来了,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血脉亲人了,其余的岁月,总是不可期盼,不能延长。
元熊也不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了,见一面总是沧桑多变,扶桑跟宋旸谷的日子好过,总是少见一点岁月的痕迹的。
扶桑进家门,环视一圈,亲人都来接,她再抬眼,没看见刘氏,突然泪目了。
凝视着王乃宁,泪珠子一个劲滚落,“妈呢?”
话音未落便已经泣不成声,没有人通知她,无人跟她讲一声。
早许多年,便已经去了,“你远在外地,不通音讯,后来有你的消息,但是离得又远,平白要你伤心,你日子也不好过,便压下来了,想着瞒住一年算一年。”
扶桑站在刘氏先前住的屋子里面,空荡荡的,人死之后,屋子便空下来了,生前的衣柜衣服床都要抬出去烧了,屋头又不能太空,因此便安置了一张小枣木床。
一张照片在窗台上,背对着人,扶桑翻开,是照片。
小时候她生下来,祖母抱着她,拍的一张全家福,还有元熊。
这一生,这接近过半的人生,到底有多少的颠沛流离,到底有多少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啊。
我们到底要有一个什么样子的人生,才能配得上这一辈子数不清的遗憾跟落寞,到底要活到多幸福,才能对得起这酸甜苦辣夹杂的枣花一样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日子呢。
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枣花虽小但结果实,牡丹画好美如空。
“夜里两点去的,挪到席上来,陪了十多天不舍得咽气,总拽着人的手,我趴在她耳朵边跟她说,桑姐儿来不了,夜里就去了。”
走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是痛苦的,先是一条救不活的鱼一般的,那种枯竭跟衰亡的窒息紧紧地包裹着你,吊着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时候胸膛起起伏伏,张大了嘴巴,那样地无助无力,眼睛都睁不开了。
但是还在撑着,闭着眼睛喘过来就慢慢地平复呼吸,喘不过来的时候这这样难过地去了,要守在旁边的人那样的难过,那样地无能为力。
有时候想想如果有死神,那么可不可以让人一下子就死掉呢,如果必然会有死亡的结局的话,可不可以让人直接死掉。
但是死神仁慈,人们都说死神仁慈,会给你一丝生机,让你熬着,撑着,等着见你相见的人,最后一面,让你把执念最后,像是淘金一样地化解,又像金光一样慢慢地散去消失。
等扶桑,一儿一女,长女为重,但是没等到。
等不到的日子里,最后王乃宁跟她说,走吧。
便走了。
扶桑从没有那样地哭过,宋旸谷出事的时候,她哭的伤心,因为遗憾,因为失去所爱。
但是生母去世的消息,在阔别多年突然得知的瞬间,是接受不了,是对生死人生绝望的哭泣。
她撕心裂肺地崩溃着问宋旸谷,“都说我有福气,人人都说我有福气,可是我有福气吗?”
“有福气的孩子,会见不到临终前的母亲吗?会不能守在她身旁吗?”
宋旸谷吓坏了,他害怕她这样的崩溃,抱住她的头,怕她背过去,“扶桑啊,扶桑——”
“扶桑——”
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胸口,也是第一次,宋旸谷才明白,山东老家对她的意义,她从来没说过,但是她对山东的感情,对命运血缘羁绊的重视,那种灵魂里面的皈依,是那样的深刻,那样的让人看了难过。
诚然,命运没有完全优待的人。
扶桑走的时候,已经很平和,情绪总是突然地崩溃,像是泥石流一样把人湮灭,但是你又在泥石流火山灰烬里面,找出来闪光的金子,找出来一些美好的矿物质,让你仰望晴天的日子。
她留了钱给元熊,元熊总待她愧疚,临走前姐弟二人说话儿,“家里总对不住你,亏欠你许多,钱不要。”
扶桑钱很多,她自己都会开玩笑,“我赚这么多钱,不给你们用,不给我身边人用的话,又有什么意思呢,赚了钱没人花是不是很可怜。”
你经历许多事情,就会突然发现,钱已经不能让人很快乐了,因为要的是钱买不到的东西了,“好好生活,有时间给我写信打电话,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讲,我们就两个人,你一个人遇到事情了,连商量的人都没有,照顾好叔叔。”
带着孩子带着特产就走了,上车的时候其实还哭。
但是自己很克制,等着回香港,她带着钱就马上去美国去了。
就那种眼神,会发现,尖锐凌厉许多,就连二太太都觉得去了一趟内地的话,确实是受很大影响的,“她那么拼做什么,都不休息一下的。”
觉得没必要是不是,你没必要那么辛苦的。
宋旸谷就不管,“她愿意。”
周末扶桑不回来的时候,他就自己飞过去,带一个孩子,多了带不了。
轮流去。
第一个周,宋旸谷就去看的,扶桑就是找事情做的,她得忙一点,赚钱的话,人会比较开心的,“这个东西呢,就是不能停的,你看,我停了一段时间再入场,就不太行了,赔钱赔的比较厉害,但是今天早上的话,有一点赚了。”
没办法,信息跟不上,你要在华尔街的金融圈里面摸滚打爬,你就得在里面泡着,因为东西日新月异,你节奏跟不上,通讯跟不上的话,思维就会偏差。
这里每天会诞生上百个投资项目,也会有上千个项目在失败流产,还有几百个项目在阻击。
宋旸谷就轻松很多,讲真,他现在自己工作,接手二老爷之前做的投资,但是就是单纯的做事,一个人总归要做事的,但是一直惦记着的,是扶桑。
他要来的话,二太太是有意见的,就是外面的人知道了,也有一点说法的,你是刚接手的,事情很多,要接触人也很多,周末的话是社交的,但是你去美国探望太太。
如果二十岁可以理解,三十岁算深情了,这个年纪的话,给外人看见的话,揣测很多,有人讲宋家三公子,本来就不是很会做生意的,脾气也是很孤寡的。
这样的人,不是很看好。
整个香港的商圈都不是很看好的,哪怕他父亲他二哥,摸滚打爬有一席之地,但是看热闹或者等分餐的人不少。
儿女情长,在商场上就是个笑话,风流的时候算是个佳话吧。
但是宋旸谷就高兴去,周末去了,跟自己太太一起在外面吃晚餐,然后睡一晚上,第二天下午的飞机,继续回来,工作日就是上班。
人就可以做到的,有时候扶桑会回去,很少,她会觉得累,就跟宋旸谷这样讲,“宋先生,周末你要不要约我呢,你如果约我看电影的话,我可能不会拒绝的。”
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
宋旸谷看她一个人在外面,就真的觉得是小姑娘一样的,心里面就会想,我的小姑娘这是想要我干什么呢。
那一定要干,一定会满足的,什么要求都会答应,但是嘴上是不会讲,面子上是一点看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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