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溪从书房中出来,步伐匆匆,一边将一封信交给亲随,“尽快转交给范大人,告诉他尽快督办。最迟三日内办好,不得延误。”
亲随立刻抱拳躬身:“是。太子殿下。”
那人快步离去,雪溪整肃面容向前走,忽然外边小跑进来一人,见到他,单膝跪地,“启禀太子殿下……”
“别跪了,起来说话。”雪溪温声,抬了抬手。
林正神色一动,缓缓起身感激道:“多谢太子殿□□恤。殿下,历王殿下在狱中直言要见您,原本属下没想打扰,但他口口声声说掌握一份军中密报……”
他犹豫了下,低声问:“虽说他的本意不过是想换条残命,苟活于世,但这说法的确令人心惊。”
雪溪淡淡一笑:“有什么可心惊的,本宫这六弟只想绝处逢生,却看不清自己手中筹码到底有多大力度。”
“殿下这是何意?”林正思索,“难道他那份军中密报……”
“嗯,不必管他,三哥早就算准他会以此为要挟。”雪溪摇头道,“手里的那份密报,不过是三哥给他下的套罢了,他现在已是黔驴技穷,毫无退路。”
“只凭他手上犯的事,桩桩件件皆有铁证,早已翻不了身,且由他哭。吩咐下去,谁都不必理会。”
林正点点头,“原来雪彻殿下早已备下后手,的确了不起。”
雪溪纠正,“现在该改口换永王殿下了。”
林正连连点头,笑道,“是,永王殿下神机妙算,屡有奇招,若无他的妙计,六皇子与七皇子的毒辣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雪溪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他知道傅沉欢原是夏朝的不败将军,深谙兵法用兵如神,又以强大的兵权坐稳摄政王的位子。却没想到,接触渐深才发现,他聪慧机敏,竟于权谋一道也如此令人侧目,实在是个精彩绝艳的人物。能与此人为兄为友,真是福气。
如今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野大权尽在掌握,最顽固的六七皇子党已一败涂地,他面前再无任何阻碍了。
默默向前走了一会儿,雪溪抿唇问道:“今日陛下身子如何了?”
林正低头,“不大好,这几日快要入秋,天气凉了些,陛下的身子一下就熬不住了。宫里人传话说,只怕日后不太能下得来床。”
雪溪叹气,“他还是老样子吗?”
“是。想来这已经成为陛下的心病,太医说药石难医,想来……应当是很难放下了。”
一丝微凉的风吹来,带着些许秋日里的萧瑟,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轻轻自远处滑落,雪溪盯着那片落叶无声摇摇头。
他轻声,低的几乎听不见:“父皇不是好父亲,与我于他,都不好。”
他这个太子,虽说确实是父皇亲封,但也是他自回归北漠后贴着悬崖走了一遭,用命挣来的。前二十五年的疼爱是真的,他将他捧于掌心,陪伴他成长,教他做人的道理。他是他的天,亦是他的神。可一朝变故,给予他的嫌恶与厌弃也是真的,仿佛之前的二十多年的相伴都是虚影,只要他不是母妃的亲生孩子,就不配得到他半点疼宠。
可他真正想疼爱、想保护的那个孩子,最终也没有守护好。明明他曾在这皇宫中、在他眼皮底下辛苦艰难地活了七年,他身为父亲却懵然不知,让那个孩子吃尽世间常人不敢想象的苦。
林正见雪溪不说话,也不敢劝什么,只默默站在一旁,低着头。
“你说……本宫将这一切告诉父皇,做的究竟是对是错?”
林正忽被提问,想了想说:“殿下尊为太子,但也是人子。您一片濡慕之情,做事并无私心,只是想让陛下得个明白。眼下他虽缠绵病榻,可却得知雪彻殿下活着,了却一桩心事,于他而言,是幸事。”
人世间走一遭,最后落得个明白。虽然痛苦,也能称为不幸中的幸运么。
雪溪笑笑。
父皇为父不慈,他却不能为子不孝。默默想了许久,雪溪低声道:“罢了。林正,替本宫走一趟临江陵,但是记住,若三哥不愿,莫要强求于他。”
……
暑热渐消,落叶知秋。
这天宅院大门被人扣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傅沉欢看第一眼就心中有数,此人他记得,这是雪溪身边的得力干将。
林正见到傅沉欢,立刻抱拳单膝跪地,“永王殿下。”
黎诺微怔,转头看傅沉欢,他面色没什么变化,沉声问,“永王?”
雪溪身边有几个心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私下里见他,会称一声雪彻殿下。这倒也罢了,忽然间称他永王,傅沉欢知道必定事出有因,心中已有些猜测。
“是。此前……”
傅沉欢道:“不必多礼。起来回话。”
林正不由微笑,这两人不愧是兄弟俩,难得心思如此一样的正直良善。
他站起身,恭声道:“殿下,太子殿下命属下传消息给您,陛下身子不大好,他担心若再这样下去,恐怕……便没有听您此前的计划,还是将您的身世告诉了陛下。”
他看一眼傅沉欢面色,“还望您不要介意……”
傅沉欢道:“不必紧张,此前我不欲张扬身世,只是担心此事于他而言节外生枝,对我倒没什么。他现在太子之位已根基深稳,朝政大权在握,便是说了也无妨。”
林正见他并无不虞,才继续低声道:“多谢殿下大量。陛下听闻太子殿下的阐述后很是激动,虽未立刻全信但几番暗中追查下来,已明白事实真相。最后不顾众臣反对册封了您,承认您的血脉。”
听到这黎诺疑惑:“什么时候册封的?雪彻并没有去北漠啊。”
“回姑娘的话,虽人未至,但册礼已成。”
黎诺微微一睁,点点头,虽说做法荒唐,但却能看出他真的很在乎这个孩子。
她悄悄瞄一眼傅沉欢。
傅沉欢只是垂眸,暂未言语。
他和雪溪结盟算是各取所需,也算是目标相同,无非都想让这世间更安稳太平。
不过,他心中没有其他杂念,但雪溪却有。
于他而言,这半生唯一的执念只有诺诺,除此之外,身世,血缘,父母,这些对他来说也许在幼时曾憧憬期盼过,但至成年后,他已褪去所有少年心性,不再会为这些牵动起半分心绪,庸人自扰。
而雪溪的心思他亦明白,皇帝迟暮,身体每况愈下,一方手足一方父亲,他性子温和纯孝,断不想让他们彼此留下遗憾。
如若皇帝肯认他,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如若他不信,以雪溪此时的实力也不畏惧任何变数。
傅沉欢不说话,林正只好再传达的清楚些:“殿下,太子殿下并不强求,但如果可以的话,他仍希望您动身去北漠见陛下最后一面。陛下在病中,很是惦记您。”
傅沉欢略略点头:“我有数了。”
林正明白这便是要考虑考虑,当下也不再多话,只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傅沉欢牵着黎诺走进内室。
他宽厚的手掌很暖和,力道也很温柔,黎诺本就怜惜他的心更柔软下去,“沉欢哥哥,你想不想去?”
傅沉欢低声,“我该去么?”
黎诺眉眼微弯,“如果你这么问,那就应该去。”
他笑了,柔声道,“为什么这样讲?”
黎诺拉着他坐下,细细与他讲:
“沉欢哥哥,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你没有很抗拒,就说明这件事在你心中,还是留有余地的。虽然他没有尽到当父亲的责任,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子,但这并不是他的本意,这段时间,他必定被心中的愧疚与后悔折磨的很难过。”
“我知道你没有怪他,更不会恨他,既然如此,不如去见一见。不然万一日后某天回想起来,忽然觉得遗憾,到时可就没有机会啦。”
最重要的是……黎诺摸摸他的脸,目光温柔,“他可以为了你做到这种程度,心中必定愧疚又疼爱,若非如此,雪溪也不会千里迢迢差人来报信。沉欢哥哥,你小的时候没有体会过父母舐犊之情,若能稍稍弥补,品尝被父亲疼爱的滋味,我也觉得好开心啊。”
傅沉欢听得微怔,旋即低眉一笑。
“诺诺……”唤过之后,却又不知说什么。心中被满涨的情绪充实,几乎触不到浩淼深爱的底。
他轻叹,双臂收紧将黎诺抱住,感觉她柔软温暖的身躯贴紧在他胸膛,融融暖意一直通到心底。
何德何能能娶到诺诺,这世上再不会有人会像她这般好。
“我知道了,诺诺,”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与我一起去吧。”
黎诺笑眼弯弯,“当然了,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
将手边的事情处理好,确保万无一失,傅沉欢带黎诺踏上行程。
雪溪亲自来接,一年多不见,他已贵为太子殿下,却和以往没什么两样。还是一副平易近人的和蔼模样。
第一眼看见黎诺,雪溪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下一刻反应过来,见她气色如此之好,整个人从呆滞化为狂喜:“诺诺你……你怎么……”
本想说你怎么活着,但顾及旁边傅沉欢的心情,还是将后边不吉利的话咽了下去。
诺诺竟活着!
她没有死……可叹他之前伤心许久,始终无法自拔。眼下见她好端端的,真是没有比这再欢喜的事了。
苍天开眼,他此前看诺诺那苍白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般的羸弱,猜测她身体应当不大好,再加上她那时令人心惊胆战的托付之话,他只觉事态应当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怕她出事,各色补品流水般的往临江陵送,只希望她能渐渐康健,后来却得知,临江陵不知何时只余傅沉欢一个人了。
收到消息时他默默垂泪许久,每每想起总觉心痛不已——他以为诺诺缠绵病榻,已经香消玉殒了。
现在可好,原是自己闹出了个乌龙。诺诺还是好好的,甚至看起来身子已经大好,再无苍白之色,“诺诺——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真没想到你也一起来,这一路颠簸很辛苦吧?”
黎诺笑道,“不会,”她顿一顿,“好久不见了雪溪,还未感谢你帮我照顾沉欢哥哥。”
雪溪心念微动,回想此前黎诺说的话,深觉她有出了趟远门的意思。但……这又有什么干系,只要他们两人现在好好的就是了,他笑容和暖,“你说这话我就惭愧了,对雪彻我谈不上照顾,倒是他帮助我颇多。”
说着,他转头看向傅沉欢,男人之间不用过多言语,“这一路还顺利吧?”
“很顺利,劳你记挂。”傅沉欢微微颔首。
雪溪微笑道:“好,到底舟车劳顿,你们先休息一下,晚点我安排你们进宫。”
整个宫城都在雪溪的控制之内,傅沉欢与黎诺进宫,行迹悄悄,没有人知道。
皇帝缠绵病榻已久,此刻躺在自己寝殿内由老太监伺候完了汤药,阖着双眼很想睡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不多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一低声禀报:“陛下,三殿下来看您了。”
皇帝昏昏沉沉,听到这一句,反应了一会儿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句天方夜谭、不可思议的话。三殿下,是他那个可怜的孩子吗?他有生十年还能见到他?
皇帝颤颤巍巍撑着手肘坐起来,虽然很吃力,但也尽可能保持体面。试探着向外看去,果然间门口逆光处走进来一人。
不,是两人。高大挺拔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位娇小玲珑的姑娘。
“是……是彻儿么?”他哑声问。
傅沉欢在他床榻外三步站定,从容抱手行了个礼,“陛下。”
他侧头看一眼黎诺,向皇帝介绍道,“此为爱妻黎诺。”
皇帝怔愣看他,有些茫然的样子,听见他的话后,还呆呆的看了黎诺一眼,而后又将目光落回他脸上,“你……你……”
他嗫嚅半天,“你与你母亲长的很像。”
黎诺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回,心中暗道:这可真是天意弄人。雪溪竟和他父皇长的极像,所以当年换子也没有引起别人怀疑。而沉欢哥哥却不怎么随,所以他们兄弟俩长相只有四五分相似,不一样的地方,是他随了他的母亲。
此刻看皇上激动的样子,想来,沉欢哥哥与他生母容颜必定非常相近。
皇帝看着傅沉欢,浑浊的双眼神色复杂,他低下头,喃喃道:“贤历十一年,天沿河之战,当时朕本欲御驾亲征……那时你是夏朝的镇护将军,若当年朕执意亲自前往,便可在战场上遇到你,若是遇到……若是遇到……”
看见如此相似的容貌,便是他不能即刻认出自己的孩子,也必定会追查到底。
傅沉欢缓声道:“往事已过,陛下不必沉溺。”
皇帝垂头,神色痛苦。
傅沉欢望着他,目色沉静。半晌,他开口:“我现在很好,前事皆了,陛下不必太过挂怀。”
皇帝抬头,嘴唇颤动,半晌才慢慢问道,“你不怨恨我么?”
不知傅沉欢想到了什么,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黎诺。眉眼流露出些许笑意,低声道,“人各有命,我命……甚好。”
他这一笑,风华无双,更加肖似他母亲年轻时,只不过轮廓俊朗凌厉。皇帝痴了一瞬,被他这发自内心的笑容惹的心念一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真是个极好的姑娘,一眼便知是温柔烂漫之人。
他心下欣慰,兀自轻声道:“这许多年过去,彻儿都已娶妻成家,还这般恩爱……真好。”
“你在天之灵……也可放心了……”
黎诺见他病重虚弱,这般轻言轻语也让她心中不是滋味,不由温声道:“陛下,虽然……雪彻之前受了许多苦,但那些都已成往事,他是很通透的人,不会时刻用过去的回忆去折磨自己。况且以后有我陪在他身边,必不会叫他伤心难过,您可放心,我会永远珍惜他保护他,会好好照顾他的。”
皇帝微笑道:“好孩子……这话可说反了,该是彻儿照顾你才是。”
黎诺笑道:“我们互相照顾。”
“好……好好好,”皇帝咳了两声,像傅沉欢伸手,“彻儿,你上前一点,我想好好看看你。”
傅沉欢略一迟疑,缓步上前。
皇帝看了许久,缓缓一笑,目有惊艳与骄傲:“朕的孩子果真如此出色……原来威震八方的傅沉欢将军,是我雪承襄的亲生儿子……哈哈哈哈……”
“日后下去见到你母妃,朕一一说与她,她定开怀……”
“若有来世……”皇帝轻轻说了个开头,后边的话却并未说出口。想了想,他摇头一笑,目光落在黎诺身上,虽未说话,神色千言万语尽是托付。
黎诺看的分明,动作虽轻,却很郑重的点头。
三日后,北漠皇帝驾崩,传位太子,改国号为辰。
太子即位,推行仁政,与夏朝缔结盟约,结邦交之好。并一同废除堕箱奴隶制,解放万千受压迫的子民,后世流传为一段佳话。
……
临江陵那边的事不能无人,皇帝驾崩后,黎诺和傅沉欢并没在北漠停留太久,辞别雪溪,踏上归程。
青岩山下,两人并肩漫步向前走,傅沉欢手中牵着马,“诺诺,若是走累了,我们便骑马前行。”
“唔……不累。”黎诺瞅瞅他,“你累么?”
她这两天对他特别柔软,怕磕着怕碰着的态度,傅沉欢既暖心又想笑,“诺诺,不用这么宠着我。我没事,既无心结,也无遗憾。”
如她所愿,反而一身轻松。这一面过后,仿佛甩脱半生最后一点疲惫,心境安宁平和。
黎诺抿唇笑了。
想了想,她说:“沉欢哥哥,北漠的青岩山是不是书中记载‘九曲回肠天勾转’的那个。”
“嗯,不错。”
“那……你的纵马术那么好,带我跑一遍好不?”
傅沉欢微微挑眉,看一眼不远处盘旋弯回的山脉,“太危险了。若是叫杨叔知道,一准生我的气。”
“不告诉他不就得了,”黎诺央求,“换了别人,我还不敢上呢,只有你我才信得过。难道你对自己的控马术没信心么?”
傅沉欢微笑不语。
真不答应啊,黎诺没大没小:“傅沉欢!”
傅沉欢回身,一把将她箍在怀里,声音低沉,“唤我什么?”
顿时黎诺气焰灭了,不敢造次,“沉欢哥哥你最好了……”
傅沉欢笑了。
他知道黎诺的心思,宠他爱他,他又何尝不想与她纵马在这天地之间。
揉揉她脸颊,他低头亲了亲,“好,上马吧。”
千山万水,只要她欢喜,他都带她一一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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