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浔一番话让裴熙哑口无言,饶是心里有数,在被明晃晃指摘出来后,依旧会觉得痛不欲生。
好在裴熙心性坚毅,片刻后恢复心绪,坦然说道:“我愿做陛下一辈子的解药。”
明浔深深看她一眼,“当真不改心意?”
“不改,我愿做陛下的臣。”裴熙意志坚定。
“回宫。”明浔莫名心烦,怎么劝都不听话,她能怎么办呢。
新帝登基两月,封赏公主,封赏百官,却从未封赏自己的驸马裴铭。时日久了,风声渐起,就连裴熙都被人指指点点。
新帝不为所动,压着朝臣提议立裴铭为皇夫的奏疏,照常处理政事。
回宫后,裴熙听到些许谣言,裴家族人暗地里要见她,三言两语都是在说驸马的事情,名不正言不顺,她的父亲没有得到应有的封赏,她的地位也不会稳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熙听了几句并未在意,裴家族人一直在说,她知晓,裴家想要做外戚,陛下不封赏,裴家就很尴尬。
她认真听了,连连点头,糊弄对方:“待我回去与陛下说一声。”
她说一声,陛下也不会听。
事情过去两日后,远在千里外的州县有人谋逆,反上京城,然而刚起就被压住,消息传入京城,新帝封赏当地官员。
裴熙听后并未在意,只当寻常事情,唯有裴府内的裴铭气得险些要杀人,他出不了京城,无法与下属联系。他被新帝困住了,无论他做什么总是半途而废,他觉得新帝在盯着他。
君君臣臣,他无法去质问君上的决定。
他的计划失败了,而他自己身陷囹圄。
裴铭在府上生闷气,裴熙被新帝领着巡视六部。裴熙对朝政没什么兴趣,稍有偷懒就被陛下盯上,巡视一半后就偷偷离开。
她悄然离开,回到公主府。府上门人送来一封信,她拆开一看,是七姨娘约她去归来酒肆饮酒。
陛下登基,她的地位水涨船高,七姨娘再也拿捏不住她了。
她嘀咕一句:“七姨娘不是什么好人,不去,你让人去长公主府上传话,就说我没时间。”
谁愿意和她喝酒,动不动就撒酒疯威胁人。拒绝后,她照常回到府内更衣。
换过衣裳,她还得溜回去免得陛下生气。
打马离开,刚走一里地,巷子里突然跳下数位黑衣人,她诧异,天子脚下竟然明目张胆的行刺。
还没数清对方多少人,对方拔剑冲了过来,数柄剑划过虚空朝她刺来。
裴熙跳下马,未及落地,数柄剑插入马腹,鲜血迸溅,吓得她后退两步。她活到今日,何曾见过血腥的场面。她呆了呆,很快,剑风袭过,她立即拔剑横挡。
对方来势汹汹,招招夺命,她未曾带枪出门,剑不趁手,一再避让后,朝公主府跑去。
然而,这时后面冲出来数人,黑巾蒙面,阻拦她的去路。
退无可退,前方刺客逼迫,明显来时有准备。十五岁的小姑娘心中涌起害怕,早知如此,就不该偷偷溜出来玩。她深吸一口气,也不跑了,专心应敌。
刺客数量惊人,倒下一个,后面又冲来一人,无穷无尽。
剑刺出刺客心腹,血溅三尺,染红了衣袂,她快速抽了出来,转而刺向背后偷袭的刺客。
年轻人力气大,血战片刻,双手染血,仍就奋力厮杀。不知杀了多久,她的眼前一片猩红,地上尸骨堆积成山,她拼命地砍杀,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头人,砍、杀、砍、杀。
巡防营经过之际,巷子里堆满了刺客尸体,他们冲过去,人群中的女孩周身浴血,站得笔直,他们冲了过去,却见女孩朝她刺来。
“康乐公主、康乐公主……”
“您不认识属下了吗?”
裴熙闻声停了下来,揉揉眼睛,血从眼睫滑落,她呆呆地看了一眼,再看到满地尸骨,默默地放下兵器。巡防营众人分散开来,立即去追拿逃散的刺客。
巷子里血腥冲天,腐味刺鼻。裴熙彷徨地转过身子,回家洗澡换衣裳。
她麻木地抬脚、跨过门槛,见到熟悉的婢女后愣了一瞬,然后告诉她:“我身上很脏,想要洗洗。”
“好、奴婢这就去,奴婢去找太医,找太医……”婢女吓得哭出了声,捂住了嘴巴,吩咐其他人打水、找大夫。
裴熙站在门口,不肯进屋,摸摸自己的衣袂,“脏,我不进去了。”
屋内干净,她不想践踏这么好的地毯,甚至后退一步,手足无措。
婢女吓坏了,忙拉着她先去浴室,拿着干净的帕子擦拭她脸上的血水,一个劲地询问可有哪里伤了。
裴熙摇首,微扯了唇角,告诉她:“是别人的血,我没事,我不该偷懒跑出来的、不会有下回了。”
“怎么会是您的错,您不要胡思乱想。”婢女拿着帕子仔细地擦拭脸上的血,血迹干涸,干擦不行,擦着擦着,她哭得更大声了。
一桶一桶热水提了进来,倒入桶里,热气氤氲,裴熙踩进水里,看着水面上的倒映,她摸摸自己的脸颊,一块红色的血迹凝固了。她拿着帕子拼命擦,擦得脸颊发红,她忽而感觉到疼,低头去看,手腕上一道伤口浸水后,鲜血不断朝外涌,她没吭声,婢女又哭了。
她皱眉,到底是谁疼?
匆匆洗了洗,换上干净的衣裳,婢女替她擦拭头发,府医匆匆赶来。
裴熙坐在坐榻上似个木头人,她没说话,婢女又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府医吓得脸色发白,推开婢女诊脉。
伤口依旧流血,府医颤颤惊惊地撒药包扎,裴熙不哭不闹,眼神呆滞,府医说话,她似听不见。婢女急得跳脚,询问府医,“殿下可是吓坏了,您瞧她,坐着不说话呢。”
“我、我再查查。”府医也害怕,脑门生汗。
裴熙闻言后,看向两人:“我好得很,不想说话罢了,你们退下吧,我想静静。”
从小长到大,她从未杀过人。今日血战,她杀了几十人,冤魂索命,她怕晚上做噩梦。
人都赶了出去,她一人无神地坐在床上,浑身都疼,她有些坐不住,索性爬上床躺好。
疲惫涌上心头,握剑的右手轻轻发颤,虎口疼得厉害,几乎拿不住被角。裴熙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手在发抖,她害怕了。
杀人后的快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后怕。她蓦地爬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前浮现猩红色的一幕。
她捂住眼睛,做了两个深呼吸,徐徐躺了下来,慢慢地蜷曲身子,慢慢地,猩红色被黑暗取代。
黑暗不过一瞬,被子被人掀开,熟悉的香味扑入鼻尖,心狠狠一颤,她眨了眨颜,扯了扯唇角,微微一笑。
明浔望着她,眸色闪烁,“受伤了吗?”
“没事的。”裴熙摇首,爬坐起来,跪坐在床上,湿漉漉的发梢不乖巧的翘了起来。明浔摸摸她的脸,“害怕吗?”
“有点,你说,他们会不会找我索命?”裴熙微笑,双眸清澈,她主动攥住明浔的手腕,舌尖舔了舔唇角,“我怕他们找我索命。”
“不会的,没有鬼神一说。”明浔混乱安慰着,手腕被她紧紧攥住,心软得一塌糊涂,“晚上,我陪你。”
“不用的,你那么忙。刺客都捉到了吗?”裴熙收回自己的手,爬进自己的被窝里,躺下来,心口跳得厉害。
明浔摇首,“还未有消息,你伤在哪里?”
她急忙掀开被子,裴熙羞得厉害,急忙伸手去按住被子,“手、手。”
闻言,明浔又撸起她右手的袖口,一圈一圈纱布缠着纤细的手臂,明浔又问:“只这一处?”
“嗯。”裴熙点点头,心暖暖的,口中一再保证自己没事,当时害怕,不管不顾地杀人,现在回想,只觉得自己残忍。她告诉明浔:“我今日杀了好多人,数不清。”
明浔不在意,她眼中只有明浔,旁人死了也死了,且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裴熙。
裴熙神神叨叨,一个劲说着自己杀人、自己杀人。明浔听了几句才反应不对,仔细观察她,发觉她双眸无神,是吓坏了。
“裴熙、裴熙……”明浔忙喊了两声。
“在、在呢。”裴熙软软地应了一声,没抬头,哪怕明浔望着她,她也没有像往常一般抬头迎上她的视线,相反,她呆呆地看着前方。
明浔又喊了两声,“裴熙、裴熙。”
裴熙照旧回应:“在、我在啊。”
“你看着我。”明浔抿唇。
裴熙没动。明浔抬起她的下颚,逼着她看自己,“你看着我。”
裴熙眼珠转了转,半晌才望向明浔,弯唇笑了。明浔有些受不住了,双手捧着她的脸,目光紧紧地凝着她,“裴熙,那不是你的错,不用愧疚。”
“我不愧疚,就是不想动弹,不想说话。”裴熙徐徐吐出自己的想法,“我累了,不想动,可躺下又睡不着,脑子里就会胡思乱想。”
说话的时候,她看着明浔,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她问:“我知晓他们该死,可我还是睡不着,还是忍不住去想。”
明浔皱眉,眼前的裴熙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小姑娘,未曾经历过灭国仇恨,双手干净,没有染过一滴血。
陡然拿起刀剑杀人,她害怕,在惶恐,整日不宁。
她的剑下多了几十条性命,她杀了人,明明觉得他们该死,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明浔望着她,倾身靠了过去,贴上柔软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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