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柏说完这些话就再没有多说什么了,只对明楹道:“属下自知此事僭越,等回到上京的时候会自请前往慎司监中领罚。”
然后悄然无声地隐入黑暗。
来福在院子里撒欢地跑了一圈,又去啃了一颗菜,才发觉明楹站在原地很久。
来福好像是有点儿良心发现后的不好意思,撅着屁-股哒哒哒地跑到了明楹身边。
明楹愣怔了很久,才蹲下来很轻地摸了一下来福的脑袋,然后又拽了拽它的耳朵。
来福被摸得有点开心,咧开嘴对明楹笑,然后瘫倒在地上撒娇,把肚皮都坦露出来。
明楹戳了戳来福的肚皮,然后没头没脑地对着它道:“怎么办。”
“突然有点……想投敌了。”
她最后的声音很轻,几近像是呓语。
来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大概是它刚刚又啃完了一棵菜,所以现在的小尾巴转的很快,很坦荡地表达自己的开心。
圆月高悬在天上,照得檐上的瓦片都好似覆盖着一层清霜。
方才远去的蝉鸣声好似是潮水一般突然涌现而来,持续不断地回溯在耳畔。
明楹双手交叠放于膝上,然后指尖很轻碰了碰腕上的小珠。
垣陵的清晨很早就开始有人烟味了,往来的商贩挑着新鲜去泥的荸荠叫卖,街道上的包子铺还有面馆早早地就开张了,热气蒸腾着弥漫到了整个街道之中。
这么大清早的,垣陵县中唯一的茶馆也开张了,外面的叫卖声也丝毫都没影响到茶馆里面的高谈阔论。
垣陵不大,十里八乡的人大多都认识,有人才刚刚坐定,就被闻声赶到的自家婆娘拽着领子往家里拖,“家里那么多活计不做,你倒好,来这里讨自在了,这么大清早地喝了这破茶,赶晚了又猫着睡不着,东扭西扭的,现在赶紧给老娘回家里去!”
被逮到的人讪讪应声,一边缩着身子一边往外走去。
这样的事情,往常也常见,茶馆里面的人笑着议论了几句,随后就也没太在意这么一茬事情,转而压低了点声音朝着众人问道:“诶,怎么昨日起这衙门就一直都没人啊?还有我屋前那个被袁县令抢过去的那个吴娘子,昨儿晚上也回了家,今早我出来的时候,还瞧见她在外面洗衣服呢!”
“那吴娘子可是被这袁县令当初废了不少手段才抢到府里的,就当真能这么放了回来?诶,说起来这吴娘子也是当真可怜,才不过前年才及笄,家里又有个生病的老母亲,自己又被那袁县令瞧上了。啧啧,要是能入了县丞府里,帮衬着家里也就罢了,那袁县令,一个子儿都怕贪不得呢,甭想能从他口里抢食!”
说到这事,旁边的人也瞧了瞧有没有那袁县令的走狗,随后才压着嗓子回道:“可不是么,这么说起来,昨日那县丞府中是不是一整宿都没亮灯?就在我屋子后头,我媳妇昨儿晚上还和我说这事呢,生怕是这袁县令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搜刮大家伙的家当呢!”
这话说得场中人都有点儿后怕。
有人朝着最先开口的那人道:“这事岂不是问问吴娘子最妥当?你现在问我们,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哪里敢问官老爷的事?”
那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悄声道:“这……这我不是怕勾起那吴娘子的伤心事么,我若是当真是问了,只怕是要平白无故讨了嫌!”
茶馆之中瞧出那人的不好意思,揶揄了几句。
片刻之后,才有人突然道:“那袁县令只怕是平常时候坏事做多了,现在遭天谴了,得报应了!你们是不知晓,昨日我喝酒喝糊涂了,从那县丞府中前面经过,都夜里了,我原想着家丁可能也瞧不见我,便也懒得绕路了,谁知晓刚到跟前,就闻到了血腥味!”
“那县丞府中并未亮灯,只怕是里面的人都死在里面了!”
在场的人大骇,面上皆是不敢置信之色。
袁县令在垣陵作威作福已有多年,这毕竟是个小地方,上头哪里有人能管到这里来,袁县令这人对着高官又一向喜欢阿谀奉承,这么多年,哪有人敢在他面前找不自在,就算是做些欺男霸女的事情,大家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现今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居然能下手这么狠绝?
而且这么多人,就不怕上头查过来吗?
虽说是袁县令早前做了不少事令人发指,但毕竟也是个朝廷官,若是将这么些人全都杀了,旁人纵然是拍手叫好,但是行凶的那人多半也是要惹祸上身了。
众人心中各有些计较,倒是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这段了。
……
明楹昨日翻来覆去都没有怎么睡着,一直到天亮了,才终于有了一点儿倦意,是以今日早间起得迟了很多,醒来就已经到晌午了。
她醒来洗漱了以后在寝间踱步了很久,还是觉得心间跳动得有点儿快。
她缩在寝间当缩头乌龟,除了午间红荔来送过膳,寝间的门一直都关得严丝合缝。
一直到了傍晚,窗外的琼江已经倒映出天上的晚霞,她才打开了寝间的门,朝前厅看去。
前厅之中空无一人,就连来福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明楹心下稍微缓了一下,刚准备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后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声音。
“皇妹。”
明楹心间猛地跳动了一下。
抬眼的时候,恰好对上傅怀砚的瞳仁。
他低眼看她,似笑非笑,“在找谁?”
他将手抵在门上,姿态有点儿懒散,就这么与明楹对视。
明楹此时眼睫有点儿亮晶晶的,她想了想,拉着他的袖子,突然小声问傅怀砚道:“皇兄,今日要不要与我出去走走?”
傅怀砚被她看得一怔,喉间缓慢地滑动了下。
他倏然一笑,“不躲我了?”
明楹其实幼年时一直都很喜欢很漂亮的东西,此时傅怀砚被窗外晦暗的霞光笼罩全身,漂亮的下颔线条流畅,肤色近乎暖玉。
他寻常时不含任何情绪的瞳仁尚且是为人称道的出挑,此时带着些许笑意,更是惊心动魄一般的昳丽。
“没有在躲,”明楹小声答,“昨日有点儿没睡好。”
傅怀砚突然俯身凑近,“怎么没睡好了?”
明楹没看他,只回道:“看来福摇尾巴了。”
傅怀砚半晌没应声,手指在下颔处摩挲了一下,随后才问道:“来福是公是母?”
明楹想到了来福昨日敞开的肚皮,想了想答道:“应当是……母的。”
傅怀砚啧了声,随后才慢悠悠地道:“让它逃过一劫。”
明楹看他,“那它若是公的,皇兄当如何?”
“不如何。”傅怀砚垂着眼睑,轻描淡写地答,“至多,给它净身。”
他话音刚落,来福气恼的叫唤声就从院子外面响了起来。
他靠在门上,看着明楹道:“不是要出去走走吗?”
明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点了点头,推开门站到他的面前。
傅怀砚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颔,看着明楹此时的模样,“孤还以为要等皇妹梳妆。”
明楹这才想起来自己只是随意地挽了一个髻,并未如何妆点,想了想今日的日子,轻声道:“那皇兄要不要稍等我片刻?我用些胭——”
她刚想说自己用点儿胭脂,傅怀砚突然却拉着她的手,将她抵在寝间的门上。
俯下身吻了下来。
明楹有点儿愣,看到晚间半明半昧的霞光落于他的周身。
他将手垫在明楹脑后,几近说得上是温柔的一个吻。
明楹颤着眼睫,随后试探着,很轻地回应了他一下。
或许是因为她的反应,傅怀砚此时手指收紧,手背上的经络隐隐浮现,突然直起身,目光深沉地看着明楹,几近是让人无所遁形的目光。
明楹有点不好意思,避而没有看他,只提醒道:“天色已经渐晚,若是去晚了,街市恐怕大多已经打烊了。”
傅怀砚顿了很久,然后嗯了声。
片刻后他指腹轻轻碰着明楹的唇,缓声道:“现在就不必用胭脂了。”
耽搁了一段时日,明楹与傅怀砚出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来福原本还在院子里晃荡晃荡,瞧着明楹要出去,哒哒哒地跑上去要跟过去,谁知道才刚刚走到院门处,院门哐当一声就在它面前阖上了。
很是无情。
垣陵的晚间寻常时候往来的人并没有很多,但是因为此时到了初夏,晚间正巧是不冷不热的时候,所以路上也还算是热闹。
这里的人大多都互相认识,这乍然来了这么一对实在说得上是出众至极的人,难免惹人注目。
明楹来到垣陵以后大多都是头戴帷帽,所以哪怕是在这里住了一段时日,见过她相貌的人也并不算是很多,乍然这般出现,旁边卖荸荠的小贩看得有点儿呆,才不过看了两眼,就感觉到自己背脊上顿时生了一点儿寒意。
傅怀砚跟在明楹的身边,漫不经心地朝着旁边的人瞧了一眼。
原本还在一旁悄悄觑着的人也感觉到一点儿来路不明的危险,连忙张罗着自己手上的事情,不敢再看。
垣陵的面馆开在街边,上升的白雾从汤锅之中散逸开来,原本还在各个桌边张罗的妇人瞧见明楹与傅怀砚,连忙上前热切问道:“两位是要吃面不?咱们这可是在垣陵开了几十个年头的老面馆,价钱公道,各种浇头都有的!”
她定睛一瞧,才看清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热切的面容一瞬间带了些诧异,“哟,这两位不是垣陵人吧?若是垣陵当真有两位这么个神仙样的人物,我哪里能不晓得!我在这垣陵活了几十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登对般配的夫妇,两位贵人这是来垣陵走亲戚的?”
傅怀砚蓦地轻笑了声,散漫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明楹。
明楹耳廓有点儿发红,她也没有反驳,只是对妇人道:“劳烦来两碗三鲜面。”
妇人麻利地答道:“好嘞!”
她利落地将手中抹布拿在手里准备收拾一下桌子,突然听到方才那个贵气逼人的郎君开口道:“一碗不必放小葱。”
妇人应声,对着站在汤锅前的人大声道:“两碗三鲜面!一碗不放小葱!”
她动作熟稔地将桌子擦完,然后对着明楹道:“小娘子与小郎君坐在这里稍微等会儿,一会儿就上面来了!”
她站在一旁,还说些吉利话:“我啊,会看面相的,瞧着这两位就知晓贵气逼人,日后必然是有大造化的!这么登对,以后也是和和美美,白头偕老呢。”
她说完这些话就将抹布拿在手里,转身离开了。
傅怀砚腕上的檀珠手持被他取下,他拿在手中缓慢地转了一下。
他问道:“皇妹方才为什么没有反驳?”
“什么?”
傅怀砚低眼看她,“孤以为皇妹会与那位妇人解释,说孤是你的兄长。”
明楹被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有点儿心慌地将竹筒里面的筷箸取出,仔细地用湿帕子擦拭了一下,递给傅怀砚,小声反驳道:“那皇兄对我做的事情,也不像是兄长所为。”
傅怀砚手指在桌上轻叩了下,散漫地哼笑了下。
明楹在这个时候想起来昨日川柏对自己说的话,突然问他道:“皇兄从前曾去过边关,边关是什么样子的?”
傅怀砚在桌上的手指突然顿住,“皇妹突然问到这个……想去?”
边关这样的地方,明楹从前也只是在书中看到过。
很多地方,即便是书中描摹再多,也远比不上是身临其境。
明楹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和孤去可以。”傅怀砚顿了顿,“要是和别人,皇妹想都不用想。”
他话音刚落,面馆妇人就端着两碗面走近,面上带着些歉意的笑意,对着明楹道:“不好意思了小娘子,方才我家那位一时洒得顺手了,两碗都洒了小葱……”
她将碗放在桌上,手局促地在围裙上抹了抹,“要不让小郎君在这里稍等片刻,再做一碗给你们送过来,收你们两碗的钱!”
面放久了要坨了,其实明楹忍一忍,也能吃下小葱。
况且今日是傅怀砚的生辰,她不想再麻烦,只轻声道:“不必了,无事。”
妇人还站在这里连连道歉,“诶呀,这事实在是我们做的不好,小娘子莫怪,下次来我们这里吃面,再给你们送一碗。”
明楹摇了摇头,只道无事,视线再次转到傅怀砚那边的时候,却看到他已经低眼将碗中小葱一一都挑了干净。
他素来矜贵非常,即便是做着这样细碎平常的事情,都实在是赏心悦目。
他将自己面前的碗推到明楹面前,手指提醒一般地,在碗边轻轻叩击了一下。
好似只是很稀松寻常的一件事。
站在一旁的妇人瞧着这位郎君的动作,面上也不免有些诧异。
毕竟他这幅模样,恐怕就连上京来的大官都未必会有这样的气度,而这么一个人,却纡尊降贵一般地亲手为自己的娘子布膳。
实在是少见。
蒸腾而起的热气萦绕在周身,嘈杂的垣陵街市之中,喧嚣骤然好似潮水一般地远去。
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其实这和明楹印象中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出入太大了,以至于她这些时日还是有点儿不真实的恍惚感。
少年时她遇到的那个相貌出挑的阿兄,这个出生起就赞誉加身,为人称道的太子殿下,此时坐在不知名小城的初夏之中,周身被烟火气充斥。
坐在她的面前。
如傅瑶所说。
上京城能有几位贵女没有对他动过心。
明楹此时抬眼看他坐在垣陵晚间氤氲的热气之中。
她想。
大概,的确并不只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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