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晨光后来才知道,原来蒋剑鲲并不是这房子的屋主。这房屋和院落只是他长期租用的,而真正的屋主,也就是房东,是住在他们隔壁院落的邻居。
邻居是一对中年夫妇,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男的长期在外工作,缪晨光从未见过;女的倒是早就见过好几回了,缪晨光刚来那几天在院子里打扫卫生时,那位中年大姐就主动和她打过招呼。
大姐是典型的北方人性格,自来熟,爱唠嗑,见了两次便主动和缪晨光聊家常,调查户口似的问这问那。得知缪晨光是一位在校大学生,大姐不由感叹:
“哟,是大学生啊!勤工俭学?不容易……上的哪所大学啊?清华?北大?北外?人大?……”
缪晨光忙摇头,“不是,没那么好……我们学校……很一般,没什么名气的。”
“那也不容易!能考到北京,成绩肯定不差……你学什么专业的?”
“英语。”
大姐一听高兴开了。原来她那上小学的儿子英语成绩不怎么理想,正想趁着寒假请一位家教给补习补习。她把这想法一提,缪晨光也不免动了心,反正她有的是空闲时间,完全可以再做做家教,赚点外快。只是不知蒋剑鲲会怎么说,毕竟她是签过工作协议的,总得事先问过他的意见。
听了缪晨光的顾虑,大姐不免又叹:
“难为你一个小姑娘了,他那人脾气可够坏的……之前找的帮手都是小伙子,一个个都撂挑子不干了……也有自己受不了走的,大多是被他赶跑的……还有被他骂哭的……你想想,一个大小伙儿,一米八几的块头,被他骂得哭哭啼啼的在那儿抹眼泪,看着都觉得可怜啊……”
这么说来自己的境遇还算好,至少没有被他骂哭过。缪晨光想着,不由苦笑。
当天晚上,缪晨光趁着收拾碗筷的时机对蒋剑鲲提出了空闲时间做家教的想法。
蒋剑鲲听了,问她:“你学英语的?”
这是他头一次问及她的学业。缪晨光忙答:“是。”
“二外呢?”
“德语,三外日语。”
蒋剑鲲皱眉,“中国话说利落了么,就学那么多门外语……你觉得你有多大机会去一个同时用得着英语德语日语的地方?”
缪晨光心想这人好像对很多事都容易不满,虽然不关他的事他也要发表不中听的意见。但她不敢多说什么,只问道:“空闲时间我能去做家教么?”
“为什么要做家教?”他又问。
“我想多赚点生活费。”缪晨光老实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教谁不好……那小鬼是个白痴,跟他爸一样。”
说完,他闭上嘴,没再搭理她。
缪晨光就这样开始了她的第二份兼职工作。每周一、三、五下午,她便会到隔壁的院落去给邻居大姐的儿子补习英语。
她很快发现蒋剑鲲对于隔壁小鬼的评语不无道理。当然,那小男孩并不真是白痴,只是无心向学,他唯一感兴趣的是村头那间网吧以及各种网络游戏。缪晨光知道这份家教怕是不那么好做,但对于大姐的重托,她不敢随便应付,总想尽心尽力,每次上课的头一天晚上,她都会认真备课。至于与大姐商定的报酬,实在不算丰厚,但缪晨光本不是计较这类事的人。毕竟,家教这份兼职只是顺带的工作,她也不指望能挣多少钱;再说,能跟蒋剑鲲以外的人有所接触,让她减轻了不少孤独不安的感觉,而她的寒假生活也因此变得充实了许多,这总是好事。
初到大姐家,缪晨光发现她的家和蒋剑鲲居住的房屋户型相似,最大的不同是,这里更有生活气息,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家。房间里堆满了用得着用不着的家当,与蒋剑鲲那些空荡的房间形成了鲜明对比;院落里摆满了盆花,地上也种了一些植物,虽然时值冬天存活的植物不多,只有些大葱大蒜,但终归是一抹绿色,总比蒋剑鲲那个凋敝的院落强得多。
缪晨光在男孩的房间教课,有时趁他做习题,她会到厨房帮大姐做些家务,或是到院落里,跟大姐一起晒晒太阳、唠唠家常。有时男孩做完了题,也会溜到院里来偷懒。他母亲每次都会喝斥他,不过也仅是做做样子。
大姐倒是个热心人,只是话未免多了些。不过几天的工夫,她就不把缪晨光当外人,将她所知道的蒋剑鲲的事统统说了出来。
“那个蒋剑鲲是做泥塑的,你知道了吧?倒挺有艺术家的范儿,脾气那么大……”
“妈,泥塑是什么?就是捏泥人儿吧?”儿子在一旁发问。
“别打岔!”
做母亲的轻轻一巴掌将儿子赶开,笑眯眯地看着那小子在院子里颠来跑去地瞎胡闹。
“……他是去年夏天来这儿租的房。当时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干吗的,就听跟他一起来的人喊他蒋老师,后来才知道是个搞艺术的……他找人重新装修了房子,夏天一过就搬来了。你别说,这人真有点老爷脾气,才搬来小半年,找的帮手已经换了好几打!也真亏那个干家政中介的——谁来着?好像是姓张——有这份耐心替他招人,招一个赶一个,赶一个他再招一个……这不,现在招着你了……他要求还真多,非高学历的不要,也不想想学历高的谁干这个呀……”话到此,似乎觉得不妥,又忙改口,“总之就是挑三拣四的,这都赶跑多少大学生了……而且这人还特清高,轻易不理人。有几回我看他一个人挺可怜的,赶跑了助手也没个人照应,就想过去帮点儿忙。他倒好,一点儿不领情,对人冷冰冰的!你多问几句,他还发火,真是狗咬吕洞宾……我就纳了闷了,是不是搞艺术的就得是这怪脾气呀!”
听着大姐的抱怨,缪晨光只好笑笑,并不应声。
“……不过仔细想想,也怨不得他那样的脾气……残疾人嘛,总不比健全人,心里难受就会有火,也正常。”
听大姐又对蒋剑鲲表示了理解和同情,缪晨光忍不住问:“他的眼睛……是天生的?”
大姐摇头,“听说是得了什么病,慢慢看不见的……好像就是这几年的事儿。”
缪晨光发着愣,心里想着,慢慢看不见,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那他靠什么生活?就靠那些泥塑?”
“好像是吧……我见过有小车来把他做的那些东西拉走,估计是去卖钱还是干什么……”
大姐的儿子忽然插嘴:“是去卖钱!我问过开车的司机叔叔!”
他母亲不由得笑。“……这倒挺好,每天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钱就自己来了……”
“谁说他不出门了!”
缪晨光一愣。他母亲笑问:“你又知道?”
见两个大人求教于他,儿子颇有些得意,“我老能在遗址那儿看见他!”
“遗址?”缪晨光心念一闪,“你是说那个被铁栅栏围起来的公园?”
“不是公园,是遗址!”男孩儿坚持。
他母亲说:“是遗址,历史古迹吧,具体哪个朝代的……我也弄不清。”
“就是那儿,”儿子又说,“我早上上学的时候常看见他在那儿站着,像个石头人,一动不动……”
“那么一大早?你没看错?”他母亲问。
儿子生怕母亲不相信他,连连点头,“不信你问瞎子!”
做母亲的忙一挥巴掌,轻拍在儿子脑袋上,“喊谁瞎子呢!不像话……”
“你们不都这么喊?”儿子觉得挺委屈。
母亲感觉难堪了,又一巴掌挥过去,“胡说什么……别玩儿了,进屋写作业去!”
儿子连声嚷着写完了,却拗不过妈妈,只得撅着嘴磨磨蹭蹭地进了屋。大姐看一眼缪晨光,对着她挺尴尬地笑笑。“浑小子不懂事,乱说话……”
缪晨光只回以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其实用不着细想也知道,蒋剑鲲这人决不可能讨人喜欢。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个性格乖僻、脾气暴躁、不喜交际、不知好歹的人。邻居大姐的话更证实了这一点。
但也正如大姐说的那样,他是个盲人,是个残疾人,而作为他身边的健全人来说,对于他古怪的性格和暴躁的脾气,除了容忍,还能怎样。
只是缪晨光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忍无可忍的一天。
那天下午,缪晨光给隔壁的小鬼教完英语回来,时候已经不早。她赶忙先到院里收衣服。北京这地方天气干燥,在南方几天也干不了的牛仔裤,在这里只用一晚便干透了,还硬梆梆冻得跟门板似的。她正忙着干活,蒋剑鲲从自己的屋里走了出来。
他自然是听到了她在院里发出的动静,他向前走了两步,盲杖一探,触到了缪晨光随手放在一旁的水桶。他立刻收了脚步。
“……拿开。”
缪晨光连忙上前将水桶拎走。“对不起……”
“别把东西放在挡道的地方。”
缪晨光老实应了一声。
“……你进来。”他说完转身进了屋。
缪晨光不知他有什么事,忙收好衣物,跟着走进他的屋里。
依然是一片昏暗的房间,拉着窗帘,没开灯——因为他不需要。
蒋剑鲲站在屋子中间,缪晨光也那么傻站着。
“……我的墨镜好像掉在书架底下了。”他说。
缪晨光一愣,反应过来。她弯腰往书架下的空隙瞟了一眼,起身打开灯,再蹲下身子仔细看去,墨镜果然掉在那里。
“……怎么跑那儿去了?”她顺口问道。
“掉在地上,被我踢到……”
“哦……”
缪晨光把手伸到书架下探了探,发现够不着。他这一脚倒是踢得挺够劲。
也不知怎么想的,她扭头对他说:“借我用一下你的……手杖。”
蒋剑鲲明显一愣。缪晨光立刻感到后悔。但他很快将盲杖递给了她。
缪晨光取出墨镜,和盲杖一同还到他手上。
蒋剑鲲没有道谢,只淡淡说了一句:“好主意,我没想到。”
缪晨光没吭声。正想离开,一抬头,却看见了书架上那一溜酒瓶后的书籍。她不由停住了脚步,略微踌躇,忍不住开口问道:
“蒋老师……你的书,我拿出来看一下行么?”
蒋剑鲲一愣,“什么书?”
缪晨光望着插在书架上的那本书,书脊上只有书名和出版社,却没有作者。“《白芳》……就是杰克·伦敦的《白牙》吧?”
“……是。”
“真的是啊?那这个译本应该很早了……我能……借去看看么?”见他不答,她又说,“正好在看这部原版小说,有些地方不太明白……现在新出的版本翻译都不行,一直想找人文最早的译本,在书店和图书馆找了好久没找到……”意外发现一直想要找的书,缪晨光求书心切,便主动解释了一番。
蒋剑鲲听她说完,没再多问。“自己拿……别碰其它的。”
“好。”缪晨光应了,将挡在书前的洋酒瓶子小心地挪开一点,取出书来。果然是她想要的版本,她挺高兴地道了一声谢。
可这高兴劲儿没维持几秒,就被她自己给破坏了。
只听一声脆响,缪晨光心头一惊,想要回身去扶,但已经来不及。冬天外衣穿得太厚实,她根本没注意自己碰倒了一只酒瓶,待她拿着书一转身,酒瓶子一下子被带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里头的透明液体流了一地。
蒋剑鲲一脸惊愕地瞪起双眼,茫然无神的眸子循着声响从书架划向缪晨光的脸,又划向地面。
“对不起……我……对不起……”缪晨光吓得不轻,心慌意乱地连连道歉。见蒋剑鲲往书架前走了一步,她忙说:“蒋老师!等等……我先把这儿收拾了……”说完把书往书架上一放,拿起屋角的废纸篓。
“你干什么?”
“我……先把碎玻璃捡了……一会儿再来拖地……”
“你别动!”
缪晨光一愣,“可……”
“叫你别动!”
他厉声喝止。缪晨光不敢动了。
“砸了哪一瓶?”
缪晨光忙低头辨认酒瓶上的标示——全是洋文——她忽然庆幸自己学的就是这玩意儿。“是……伏特加……”
“伏特加……”他摸索到书架边,用手一一触摸摆放在那里的酒瓶,似乎想要确认其它的是否完好无损。缪晨光心中满是沮丧,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小心脚下……”
蒋剑鲲理也不理。确认完毕后,他转回身,面向缪晨光,一脸阴沉。“……你怎么回事?跟你说了别碰其它东西。”
“我……没看见……不小心带到的……”
“没看见?好嘛……”他轻声冷笑,“瞎子雇了个睁眼瞎。”
又开始说难听话了。缪晨光咬着唇忍着,好歹他还没像平常那样发火。
“对不起……我会赔的……”
“赔?怎么赔?”
缪晨光咬咬牙,“这……要多少钱……”
“这瓶伏特加,是一位俄国朋友送的礼物,你觉得值多少钱?”
缪晨光说不出话。蒋剑鲲又冷冷道:
“……真要赔钱,这一个寒假你就算白干了——还远不够。”
一听这话,缪晨光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一瓶外国酒,恐怕抵得上她一整年的学费!人穷志短,她哪里还敢嘴硬,只好默不做声。
蒋剑鲲见她没了声响,也不再多说。“傻站着干吗,快点收拾。”
缪晨光抿着唇,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弯腰捡了几块酒瓶碎片,越想越觉得不安。这间屋子她常要出入,打扫收拾全是她的事。他那些昂贵的中国酒外国酒,就那样没遮没拦地一瓶瓶摆在书架上,万一再砸上一瓶,这个寒假恐怕就真的白干了。她胡乱想着,不由心里发慌。一阵犹豫之后,终于忍不住说:“蒋老师,你这些酒瓶子……我觉得,就这么放着太危险了……”
蒋剑鲲皱起了眉,“……这么说,是我放得不是地方了?”
“不……我是说这书架没有门,万一要拿本书,或者抹个灰,太容易碰倒了……”这话的确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蒋剑鲲的脸色愈发阴沉,“……我是瞎子,可我从来没打碎过一只酒瓶……你难道比我还瞎?”
这人说话句句带刺。可缪晨光还是忍不住说:“要不……我帮你把这些酒瓶子挪个地方?”
“不需要。”
“可……放在外边万一又碰倒了,收起来比较好……”
“我说了不需要!你没听见吗!”
他突然就吼起来,缪晨光不由愣住。他再次转向她,满面怒火。
“不许碰这些酒瓶子……任何东西都不许碰!我再说一次,这屋里的东西……我所有的东西,都不许乱碰!碰了的东西,哪儿拿的放回哪儿去。我管你吃管你住付你工资,不是让你来砸我的东西!听懂了吗?”
缪晨光怔在那里。
“没听懂?你听不懂人话?聋了?哑巴了!”
“我……”
一个完整的字尚未出口,又被他粗鲁地打断。“听懂了就闭嘴做事,听不懂给我打包走人!我不需要听不懂人话的白痴!”
对于他莫名其妙的怒火,缪晨光只觉得不可理喻。她忍不住回嘴:“蒋老师,是我错了,我已经道歉了……可你……你能不能别总这样,乱骂人……”
“怎么,觉得委屈了?”他发出一声冷笑,“是你做错了事,说你几句你还委屈了……你是千金小姐,别人说不得是吗?心气儿这么高就别来干服侍人的活儿!”
缪晨光咬着牙,心中涌起一股怒火,“你怎么这么说话……太过分了!”
“不爱听就给我走人!你当我愿意留个白痴在这里?”
“大不了不干了!有什么了不起!”
“那你走啊,现在就走!滚!”
缪晨光把废纸篓往地上一摔,转身冲出了屋门。跑出几步,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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