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两天一夜的雪,到第三天早晨才彻底停了。缪晨光打开屋门,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太阳尚未冲破云层,地面上屋顶上的积雪却如同镜子一般,将整片天地映照得格外亮堂。这是缪晨光头一回见识北方的积雪,不像南方的雪那么湿,一落地便化成水;北京的雪又干又碎,好像灰尘一样,落在地上便堆积起来,不多会儿就是厚厚的一层,只要来一阵风,又能将它吹散了,满天满地地胡乱飞舞。
但今早缪晨光却没什么心思欣赏雪景。小白猫已经接连两天不见踪影,替它准备好的火腿肠依然完好地摆在缪晨光的桌子上。见不着那个脏兮兮的小小身影,听不见可怜巴巴的弱弱叫声,缪晨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做什么事都没了心思。她老想着小白猫能去哪里,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冬夜,它或许会饿着肚子瑟缩在某根水泥管中,或是被风雪埋在哪个角落,甚或被无情的车轮压伤了尾巴……缪晨光从来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一只流浪猫牵肠挂肚到这般地步。
让她的心情在如此晴好的天气里变得更加糟糕的,是蒋剑鲲。
在缪晨光神游了一早上以后,蒋剑鲲又开始挑她的毛病。这回是因为找不到他想要的那件干净衣服——因为缪晨光压根儿还没洗。
“为什么没洗?”他问,语气是一贯的严厉。
“前两天下雪啊……没地方晒……”
“你不能晾屋里吗?”
“屋里那么阴……又潮……”
他同往常一样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北京是什么地儿?屋里又有暖气,两晚上怎么也干透了!”
缪晨光一愣,“呃,对呀……我还当是我们那儿了……我这就洗,反正天也晴了……”
“心思在哪儿飘着呢?早点拽回来!”数落完了,蒋剑鲲转身进屋,自然不知道缪晨光此时正一脸抑郁地盯着他的背影。
她还记得他醉酒时的那副德行,可他却像是忘了;她也记得就是他把小白猫赶走的,可他也像是全忘了。醉酒的人是狡猾的,他们可以假装或是真的忘记一些事,而根本不在乎那些事是否会影响到别人的生活。
缪晨光就这样怀着抑郁的心情,花了一上午清洗掉一大堆衣物。结果下午去邻居家补习英语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果真像蒋剑鲲说的那样,心思飘得老远老高的,拽也拽不回来。她无心讲课,只让男孩做习题,自己则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雪景。太阳出来了,照射在那一片明晃晃的白上,刺得她眼睛生疼。男孩儿也跟她一样,一个劲儿地朝屋外探头探脑,只想跑出去玩雪。缪晨光最终决定解放他,也解放自己,她收起书本,宣布今天的补习到此结束。男孩一脸惊喜,眨眼的工夫便在母亲的叮嘱声中跑出家门疯玩去了。
缪晨光跟大姐道了别,却没往蒋剑鲲家走。她来到村头的杂货店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自己的小灵通没法打长途,她只能用公共电话跟家人联系。然而与父母的通话却没能让她打起精神来,反而更觉心情抑郁。母亲告诉她,他们又要把爷爷送去医院了,在那里老人能够得到更好的照顾。母亲把话筒交给了爷爷,老人在电话那头含糊不清地跟孙女交代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是说北京离家那么老远,她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学习,吃饱穿暖,别学坏……真是催泪炸弹。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缪晨光低着头,手指玩着电话线,嘴里含糊答应着,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走出杂货店,深吸一口气,冬日的寒意直沁心脾。一只瘦小的花猫从面前静悄悄地溜过,轻巧得没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脚印。只可惜那不是她的阿咪。缪晨光不由又开始想念她的流浪猫。她在村里来回转悠了两圈,没见着小白猫,干脆信步朝村外走去。
阳光越来越强,气温越来越低,即便是北京的干燥积雪也抵挡不住雪后的第一缕阳光。马路上的积雪被清扫到路旁,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最初的皑皑白雪,经过车轮的碾压和行人的踩踏,最终变成了一堆堆黑色雪块。融化的雪水向低处缓缓流淌,在地面留下一道道肮脏的痕迹。一条脏兮兮的野狗扒拉着雪堆寻找食物,几个脏兮兮的孩子从停在路旁的小汽车顶上搜集比较洁白的雪,想要堆个雪人。公路上的汽车小心翼翼地行驶着,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排起了长队,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诉说着对拥堵的不满。到处都在闪着光,飘在天空中的云朵,树杈上依然洁白的积雪,挂在房檐下晶莹剔透的冰棱,小汽车的反光镜,道路上黑白相间的雪堆,融化的雪水流汇而成的一个个小水坑……
缪晨光几步一滑地踩着雪水朝前走,今晚这些雪水就会在寒风中冻成冰,把因降雪而显出几分柔美的大地再度变回硬硬冷冷的模样。她沿着村外的公路走走停停,四下顾盼,一直向前,寻找小猫的身影。谁知这一找,就是一下午。
等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是两个小时以后,气温还在一点点下降,路上的积雪越化越快,冰凉的雪水逐渐渗透了她那双不怎么厚实的旅游鞋。这里毕竟不是南方,即使走再多的路也无法让身上变得暖和,只消一阵刺骨的寒风就又让刚聚集起来的一点热气消失殆尽。缪晨光发现自己已从偏僻的乡郊来到了高楼耸立的马路旁。身边的人逐渐开始增多,她先是随着人群向前,然后停下脚步,在原地站定,愕然发觉自己就快走到城西的火车站了。她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一不小心竟走了这么远的路。前面不远处是一座天桥,上上下下的人流让她望而生畏。她往路边退了几步,给提着行李包裹脚步匆忙的行人让开道路。再往前的马路对面,就是火车站,几年前新修的建筑如今看来已经显出几分破败,站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花坛、草坪、台阶、墙根,到处都是站着坐着蹲着躺着的人。每年此时,这里都是返乡人大集会的地方,人们聚集在车站内外等票、等车,等着回家过年。
缪晨光望着那些在冰天雪地里守着行囊苦苦等候的人们,心中涌起一股小小的冲动,但很快就消失了。
她是出来找猫的,而她的阿咪不在这里。
她转过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回到住处的时候,早已过了晚饭的钟点。缪晨光顾不得生疼的脚底板,忙先到蒋剑鲲那里报到。她惴惴不安地想着,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这么晚才回来,还连累他吃不着晚饭。
推门进屋,却闻见一阵方便面的香味。蒋剑鲲坐在书桌前,桌上摆了碗筷和水壶,还有拆了封的方便面包装。碗是空的,只剩了汤,看样子他已经自行解决了晚餐。缪晨光犹豫几秒,怯生生喊了一句:
“蒋老师……”
蒋剑鲲朝门口转过脸来,看上去满面阴霾,只待发作。
“你去哪儿了?”他冷冷发问。
“我……去教英语了……”
“教了一下午?”
“后来……出去转了转……”
“转转?转到廊坊去了?现在都几点了!”
果然发火了。缪晨光自知理亏,只嚅嚅地答道:“我去找猫了……”
“猫?……猫?!”蒋剑鲲皱起眉,灰蒙的双眼不太准确地冲着缪晨光的方向瞪了起来,“就为找只流浪猫,你在外边逛荡到现在?”
“嗯……就想随便走走顺便找猫的,结果都走到西客站了……”缪晨光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竟还有心笑了笑。
“还笑!”蒋剑鲲凶横的语气一下掐断了缪晨光的笑,“你怎么回事儿?一声不吭跑西客站找什么猫!搞到这时候才回来……你有什么问题?不知道年底外头乱吗?你不怕出事儿我还怕负法律责任呢!”
缪晨光低着头老实听着,她的心思到此时还没有拽回来,连骂声都听不进去,也懒得说话,只从喉咙口挤出几个单音节当作回答。
听她心不在焉地应付自己,蒋剑鲲眉峰一蹙,“干什么?死气活样的,有意见就说!”
“不是,没有……走累了……”
“你也知道累?大老远的西客站都打个来回了……就为只猫!”他不屑地冷哼一声。
缪晨光不由在心里叹气。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下午,已经耗费她不少体力,渗透球鞋的雪水似乎也已经浸湿了袜子,两只脚像两块冰砖似的沁凉沁凉,此时她只觉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无精打采,实在没有心力再跟他多说什么。
“对不起……您说得对,我不该乱跑……对不起。”
听她喃喃地认了错,语气也挺诚恳,蒋剑鲲似乎稍微压了压火气。缪晨光不等他再说出什么损话来,上手替他收拾碗筷。
“蒋老师……晚饭就吃方便面么?”
蒋剑鲲闷哼一声,“不然怎么办?干等你回来做,早饿成骷髅了。”
“……够吃吗?要不要再给你做点儿……”
“用不着。做你自己的吧。”
“哦……”听说不用再做饭,缪晨光不由松了口气,“那我回屋了。”
她端起空碗正想离开,却又被他叫住了。
“天黑以后别在外头瞎转悠,不然你的安全我负不了责,听到么。”
“好……”
他沉默几秒,忽然又问:“找着了么,你那猫?”
她一愣,倒没想到他还会问起她的猫。“没有……”
他听了,没任何表示。缪晨光又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问什么,这才返身离开。
回到自己房间,疲惫和倦意一波波袭来,缪晨光实在没精力做晚饭,反正也没觉得饿,便胡乱洗漱一番,直接钻进了被窝。可翻来覆去折腾了一阵,越睡越觉得身上发冷,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整个人越缩越拢,像只蚕蛹似的蜷着身子朝床尾的暖气蠕动。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又死又沉,连自己什么时候滚下床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蒋剑鲲很难得地起早了。雪后的清晨总是格外清冷,冰凉的空气吸进肺里,把人刺激得睡意全无。他磨磨蹭蹭起了床,洗漱罢,便等着吃早饭。
奇怪的是今早竟没有听见缪晨光通常会发出的那种噪音——锅碗瓢盆、扫帚簸箕,叮铃哐啷,每每把他从睡梦中搅醒让他火冒三丈的噪音。
想是昨晚走了太多路,这会儿累得睡起懒觉来了。一路走到西客站再走回来,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蒋剑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决定暂且放过她一回。
他拄着盲杖自行来到厨房,用电水壶烧了点开水,又从橱柜里摸出几包速溶麦片冲着吃了。他在很久以前就训练自己学会做这些最简单最基本的事。虽然没吃饱,但也不再觉得饿,他走到西屋开始干正事。
可两个小时过去了,他的胃不再满足于那点麦片,又开始嘀嘀咕咕地跟他提抗议。而缪晨光却始终没半点动静,更不用说像往常那样唤他吃早饭了。
蒋剑鲲早已无心工作,此时终于忍无可忍,窝了一肚子火来到缪晨光门前拍响屋门。
“喂,几点了还不起床?”
谁知一拍之下,门竟然开了。蒋剑鲲一愣,心中不免又有些着恼。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连屋门都不上锁,不知道他们家的院门是防君子的吗!蒋剑鲲一脸官司地推开门,反正也不怕看见什么,他径直走进了她的房间。
“喂!在吗?”
没有回答,他一时疑心自己是在对着空气说话。也许她一大早就出门了,屋里根本没有人。
可他分明听见她的呼吸声。
“小缪?”
前方隐约传来一声含糊的回答,像是睡梦中的一记咕哝。蒋剑鲲不由皱起了眉,这个钟点她仍在睡觉,听见他进门居然也无动于衷,这就已经够奇怪的了。而且根据他对这间屋子的记忆,声音发出的方向似乎偏离了床的位置。他点着盲杖向前,杖尖触到床脚,他伸出手轻轻一触木板床——床上空空如也。他不由一愣,再往前走一步,脚尖踢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他忙收回脚。
“小缪?缪晨光?”
“嗯……蒋老师……”缪晨光终于被他成功地找到并且弄醒了。
蒋剑鲲大是意外,“你怎么睡地上?”
缪晨光也是一片茫然,她此时才发现自己竟是裹着棉被靠着暖气片在地上睡了一夜。“嗯……这儿……暖和……”
蒋剑鲲听她说话虚弱无力,便俯身朝她的脸摸去。他很准确地找准了她的额头,拿手一探,眉头皱得更紧了。
“快起来!”他沉声说。
缪晨光以为他是来催她起床,不由有些委屈地喃喃说道:“蒋老师……我好像……发烧了……”
“别好像了,你就是发烧了……别睡地上,起来躺床上去。”
“哦……”缪晨光松了口气,试着动了动,浑身上下却软绵得没一点力气,每一块肌肉都是又酸又痛,针扎一般刺进骨头里。她不由叹了一声:“我……不想动弹……”
“不行!快起来……还要我抱你么?”
他可不光是说说,而绝对能说到做到,缪晨光知道他就是这种人。她忙稀里糊涂地爬了起来,双手一时没抓住被角,棉被倏然滑落,慌得她赶忙又缩了回去。
“干什么呢?快点儿!”蒋剑鲲一脸的不耐烦,那模样就像是真准备把她抱上床似的。
缪晨光因发烧而迟钝的大脑终于转过弯来——他根本看不见她的狼狈相!
她不由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是一阵内疚——她竟然会为他看不见而感到庆幸……
脑子里乱糟糟的愈发昏沉了,缪晨光裹着棉被爬上了床。
蒋剑鲲站在床边,俯身摸到还拖在地下的被角,拉回床上,替她掖好。随后点着盲杖出了屋门。不一会儿又再进来,将手里提着的电水壶搁在桌上。
“……你水杯呢?”
“我自己来……”缪晨光忙起身自己倒点热水喝了。
“多喝水。”
“嗯……”缪晨光又钻回被窝,看着他,心中的内疚感更加强烈。“蒋老师……你吃早饭了么?”
“没有。”他不冷不淡地回答。
“那……我去给你做点儿……”她说着又想坐起来。
“不劳您大驾,躺着吧。”
缪晨光一阵尴尬,“……对不起。”
“对不起管什么用,谁让你大冬天的在外边瞎跑。”
“嗯……对不起……”
蒋剑鲲闷哼一声,不再搭理她,转身出了屋门。
缪晨光长长地叹了口气。本应是她照顾人家,这回可好,不光做不了事,还要人家照料自己,这下她恐怕更加惹人厌了吧。她胡思乱想着,不由恨起自己来。但脑袋烧得昏昏沉沉,也顾不得那许多,不一会儿就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缪晨光睡了一整天,中间断断续续醒了几次,身上始终燥热乏力,嗓子也一阵阵发疼。她估计热度又升高了,可也懒得去想该怎么办,便任由自己像具尸体那样继续躺着。
这中间蒋剑鲲进来过两次查看她的情况。她隐约知道,但她懒得睁眼;他当她没醒,也就没出声。不知过了多久,缪晨光又是一觉醒来,睁开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屋里却亮了灯。她有些意外地看见站在自己床前的竟是邻院的房东大姐。
大姐见她醒了,伸手一摸她的额头,用安抚的语气问道:“小缪,醒啦?难受吗?”
“嗯……还好……”
“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不用……不饿……”
“那量量体温吧?”
“好……”
缪晨光坐起身,一侧脸,看见了蒋剑鲲。他没多少表情地站在一边,面朝着她们。缪晨光忙往被子里缩了缩——随即想到自己又多此一举了。
大姐替她量了体温,一看温度计,不免大惊小怪起来。“哟!38度5!烧得不轻啊!”
缪晨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挺抱歉。一旁的蒋剑鲲却是皱起了眉。
“去医院?”
缪晨光一愣,忙答:“不用……再睡一觉,自己就会退的。”见蒋剑鲲又是皱眉,她忙补充:“真的!我每次感冒都是自己能好……”
大姐说:“那也行,今晚好好睡一觉,应该没什么事儿……明早再不退烧就去医院。”
“好……”
缪晨光连连点头,又望向蒋剑鲲。他仍是皱着眉,只说了一句:“随你。”
大姐又说:“出了一身汗吧,有干净衣服么?我帮你换了。”
“不用了……”
“不换多难受?我去烧点热水,顺便帮你擦擦身。”
汗湿的衣物贴在身上,冷冰冰的确实很不舒服,缪晨光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没事儿!跟大姐还客气什么……”大姐说着出门去烧水。
缪晨光看一眼直愣愣站在一旁的蒋剑鲲。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什么。缪晨光忽然又有些不安,总觉得该说点什么。
“蒋老师……您吃饭了么?”
蒋剑鲲微微一愣,似乎此时才回过神来,他皱一皱眉,冷冷回答:“先管好自己。”说完转身出了屋子。
他冷淡的态度比发烧更让人害怕。缪晨光惴惴地看着他的身影,悻悻地往被窝里缩了缩脑袋。不一会儿,大姐端着热水进屋,帮着她擦身换衣。缪晨光忙不迭地道谢,大姐笑着说不用。
“别这么客气……蒋老师都开口了,我能不来嘛……”
缪晨光不由自嘲地笑笑,“我又给人添麻烦了……什么也干不了,光在这儿睡着……”
大姐听了立刻安慰道:“没事儿!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
“我看蒋老师像是生我的气……”
大姐却是一笑,“他就是天生一张死脸子,其实心里也着急……刚才他上我们家拍门,还真把我吓了一跳……结果他说你病了,问我借温度计,又叫我帮忙量体温,他自己也看不了度数……”
缪晨光一愣,她不曾想到这一层,心里不由一阵难过。
“他还让我帮你买点药,那些药片药水的哪样能吃哪样不能吃他搞不清……咳,男人都这样,稀里糊涂的。”
“谢谢您了……”
“没什么……我倒是真没想到他会去找我帮忙,他可向来是‘万事不求人’……看样子这回是真急了……”
缪晨光听了,默然半晌。“大姐,您吃过饭了么?”
“早吃啦。”
“不知道蒋老师吃了没有……”
“我问他啦,他说吃了。也不知吃的什么,估计叫的外卖吧。”
“嗯……”缪晨光心里又是一阵内疚。
大姐忙完了便要走,缪晨光一再道谢,大姐笑道:“行了,一会儿把药给你送来,好好睡一觉,明早准保好了!”
大姐一走,缪晨光的心思便又飘开了,只想着不知蒋剑鲲晚饭吃的什么……还有午饭和早饭……替他准备三餐本是她的事,她这回可是失职了,不知这算不算违约……他对她冷着张脸,必定是觉得她麻烦……她也确实挺麻烦的,没事儿生什么病呢,活该讨人厌……
没等大姐把药送来,缪晨光便又在胡思乱想中昏昏睡去。
再次醒来时,窗外仍是黑蒙蒙的。缪晨光只觉得喉咙口又涩又痛,身上又热又乏,便起床倒水喝。大概是听见了动静,蒋剑鲲忽然敲门进屋,把药替她拿了过来。
缪晨光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便问:“大姐呢?”
“见你睡着就走了。”蒋剑鲲说着将装着药的塑料袋放在桌上,“吃了药再睡。”缪晨光仔细一看,除了药,还外加饼干之类的零嘴。
“……还有吃的?”
“吃药不能空着胃……她还想给你煮粥,太晚了我没让她做,她就给你带了点吃的。”
“哦……”缪晨光感激地点点头,“药也是托她买的?”
“嗯。”
“……多少钱?我给你……”
蒋剑鲲眉头一皱,“干什么?讽刺我?”
缪晨光一愕,“没……没有啊……”
蒋剑鲲沉着脸,转身就走。缪晨光不知又哪里得罪了他,呆愣半晌,忽然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似乎他以前也说过……听着还真有点讽刺的意思。
缪晨光正自苦笑,蒋剑鲲却又走了进来。这回一手端着只碗,虽然走得很慢很小心,还是有些淡色的液体流出了碗边。待他走近,缪晨光忙探身接了过来,只见满满一碗红糖水,碗底沉着几片黄姜和几段大葱。
“姜汤驱寒,趁热喝了。”
缪晨光老老实实地啃一口饼干,喝一口姜汤。那汤又甜又烫,喝到口里微微发辣,落到胃里热热乎乎。
“蒋老师……这是您做的?”
“是。”
“您还会做这个哪……”缪晨光有些崇拜地看着蒋剑鲲,没想到他这么能干。
蒋剑鲲却是淡淡道:“你当我生活不能自理?”
“啊……不是……”缪晨光觉得他可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释,“我是说……这种姜汤一般人都不会做……我就不会……”
她急急解释着,蒋剑鲲岂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仍只淡淡道:“我不是一般人。”
缪晨光一愣,搞不清他话里的含义,只好低头喝汤。隔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喃喃道:“对不起……”
“……怎么?”
缪晨光不说话。
蒋剑鲲等了一会儿,听她没回音,便闷哼一声:“……你当你少做几顿饭就能饿死我了?我早说了,你在不在都一样,离了你说不定我过得更好……至少用不着服侍人吃药。”
缪晨光无言以对。“嗯,对不起……早知道昨天不去找阿咪了……结果也没找着,还弄成这样……”她说着,鼻子忽然一酸,眼里顿时泪光盈盈。
蒋剑鲲自然看不到,但却听出她声音发颤,鼻音发闷。他又开始皱眉。“想什么呢?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嗯……对不起……”缪晨光喃喃地道着歉,泪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扑簌簌地掉进汤里。
“……怎么了?”
“没……没什么……”
虽然尽力掩饰,蒋剑鲲还是听出来了。他沉着脸,看上去不太高兴。其实缪晨光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哭,只是一直有股说不出来的委屈在心里头憋闷着,平时连自己都察觉不到,可一旦遇到头疼脑热身体不适情绪不佳的时候,那道闸门就这么被打开了,压抑的情绪像泄洪似的汹涌而来,一发不可收拾。
缪晨光仍是尽力忍着不出声,她低头喝汤,任由眼泪滑入汤中,吞进嘴里。蒋剑鲲一言不发地站在床前,表情有些不耐烦,但终究没说什么。好一会儿才突然冒出一句:
“找不到就找不到了……至于么。”
缪晨光不说话,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他又沉默了一会儿。
“本来就是只流浪猫,你不管它它也死不了……就跟我似的……”
缪晨光一愕,差点被口里的汤呛着。虽然他语气仍是不善,但她觉得他或许是在安慰自己。她不知是该笑还是该说些什么,也不敢开口说话,怕被他听出自己的哭腔。喝完汤后,将碗递到他手上,又把药吃了,然后迅速钻进被窝。
“好了?”
“嗯……”
蒋剑鲲端着空碗想要离开,可就在出门的当口,他竟忽然表现出一丝犹豫,好像转了向,找不准门的位置,盲杖几次都戳在门边的墙根上。
“左边……”缪晨光忍不住出声提点。蒋剑鲲一愣,随即摸准了方位,他打开门,却没有即刻走出去。
缪晨光只怕他会生气,不由紧张兮兮地往被窝里缩了缩。他却像是有些发懵,又有点尴尬。
“……这间屋子……不常来……”
“嗯……”
他没再说什么,这一回很顺利地走了出去。
缪晨光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喝下去的姜汤仿佛已经发生了效用,浑身热乎乎的,却不是发烧的那种燥热。她不知为何又有点想哭的感觉,好像刚才那一通发泄还不够彻底似的。隔着窗帘,窗外已经透出些许微光。她闭上眼试着再次入睡,泪水就顺着眼角滑落到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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