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夏收的麦子一车车往县衙附近拉。
这些基本分为两类,一个是官田佃户拉来的田租跟田税,总共两成半。
而另一边则是三家的农户,单是田税就三成,剩下的田租已经在三家庄子上交过了。
两边对比,那边无偿帮三家干活的百姓,自然羡慕不已。
一共只交那点,真好。
不愧是官田佃户,福利就是好。
这些官田佃户,被纪炀等人早早分成六个庄子。
刘地两个,裴地两个,鲍地两个。
如今算是庄子的管事过来交田税,这些管事如果雇村民过去帮忙,肯定是要抽一部分来付钱的。
再等个一两年,这些被分成的庄子,就是自然而然地村落,也是最早恢复农户生态的村子。
只是现在还没什么正式的名字。
但想着,喊着喊着,总会自己的称呼。
唯一的共同点,那就是不想跟什么裴地,刘地这种扯上关系。
比如刘地官田的一个庄子,因为靠近石桥,他们干脆就喊了石桥东村,听着也是很不错的。
另一个更靠西边点。
干脆就喊了西村。
竟然也有模有样。
负责登记的韩潇听了,自然把乡亲们自己喊出来的名字给记上,但并未把他们归为刘地的村子。
只说是太新县下的村落。
想必以后,也没什么刘地,裴地,所以没必要记上。
但这话他们府衙内部知道就行,没必要让其他人看到。
三家的佃户看着,其中一部分则兴奋道:“等田税的事情一完,我们就要有自己的田地了,以后再也不用交田租。”
“真好,可我家没去修石桥,赎不回来,但打算去给知县大人放羊,种牧草。”
“也行啊,是条出路。可惜我那大舅兄,他欠的钱多些,只能给刘家种田。”
“种吧,今年情况好点,田租免了点,还没要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们要是敢要!我们就敢来衙门告状!”
“对,有知县大人帮我们撑腰呢。”
三家管事听着,刚想巡视,又顺手要拿鞭子出来。
方才说话的汉子直接道:“怎么?还打人?有没有王法了?”
“对啊!这还是衙门!有没有王法!”
官田佃户也起哄:“卫捕头!有人在衙门门前打人!”
“刘家人太凶悍了,一言不合就动手!”
有其他百姓撑腰,本来不敢说话的乡亲开口道:“对啊,有本事你打,打了我现在就上公堂告状!”
刘家几个拿鞭子的管事下意识后退,那里群情激奋,看着便不好惹。
再说,他们人多势众啊!
卫蓝适时出现,开口便道:“谁在衙门门前惹事?”
等走近一看,见那人手里拿着鞭子,冷笑道:“敢在我面前动手,你有几个胆子。”
众人只见,那个凶狠的刘家爪牙直接被捕快们抓了起来,更是带到公堂里面,随后听着里面打了十下板子,这才放出来。
那刘家管事一瘸一拐出来,再也不好意思见人。
如此场景,让刘地不少人心里生出激动,好像面目可憎的管事没那么可怕了?
都是人!
都能战胜?
刘金牙自然气到跳脚,那么多人交田税,独独打了他的人,这不是当众打脸吗。
又怨这个管事怎么就他出头,让另外两家看热闹?
管事刚被衙门打一顿,又被刘家打一顿,估计没个几个月下不了床。
刘家交田税的,自然不止这一个管事,剩下的人自然老老实实,再也不敢多说。
官田那边交田税都很简单,账目名册清清楚楚,六个庄子的管事们也都是认真算好账目来的。
但到三家手里的农田跟一部分官田之后,那就出了问题。
这三家手里田地之多,远超大家想象,所以交上的税也不少。
可仔细查验过后,三家都有隐田的情况。
隐田的意思就是,自己有一百亩田地,但只报五十亩,剩下的五十亩就不交税。
但这个不交税,只是不交给朝廷,下面佃户还是要交的。
那五十亩原本应该给朝廷的田税,变成地主家私有。
这就是隐田的好处之一。
以三家手里的田地,那可不是几百亩的事,至少上万亩了。
算下来一年都能吃下上百万斤粮食。
如果这些粮草用来供给边关,将士们也不会过得那样苦。
这些人不止在吸百姓们的血,同样在吸边关将士们的血。
纪炀看着账册,直接打回去让三家再查验,看看到底漏了多少。
眼看三家管事皱眉,韩潇开口道:“刘家,沿河往北,至少还有一块上好田地,至少三千亩。”
“裴家,往南靠近山地那边,也种的有麦子。”
“鲍家。”
说到鲍家的时候,韩潇笑笑,换做纪炀接口:“往北去山脉地方,这地方田地可不少。”
纪炀两人把几处重点田地说得清清楚楚,又拿出一张简易地图。
上面哪哪的田地,田地种什么,是上等田,还是中等田,全都标注的清清楚楚。
还想隐田?
做什么梦呢。
这地图明显是最近更新过去的,连石桥都给画上去。
三家管事一看,立刻收回账册。
听说三家回去又是摔盆砸碗。
纪炀,纪炀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是在三地闲逛,但他能全都记住?
纪炀能记,但只能记一部分。
可他手底下的人数以万计,最了解当地田地的,可不是什么家主,也不是什么管事。
有谁比种田的百姓更了解哪哪有田地,田地什么情况,田地种什么?
自从五月份减田租的事定下,还有不少百姓过来商议买回自己抵押田地的时候。
这张从纪炀初到太新县便开始绘制的地图,已经着手绘制。
在百姓们一点点补充,填补之后。
三地的田地已经了然于胸。
一个百姓知道一点点东西。
那没关系,上百,上千,上万名百姓,还能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他们也自愿去丈量,没有尺子,可以用手,用脚,用一切能用的工具。
他们整天在田地里做事,也没人会发现异常。
邻居倒会发现不对劲。
但邻居也在做同样的事啊。
就算有人去告发。
那三家又能怎么办。
更何况,百姓们虽然不懂知县大人的用意,但依旧乖乖听话。
他们已经知道听知县大人话的好处,尝到了甜头,得到了信任。
便会守口如瓶。
试想,随处可见的百姓都成为你的眼线。
这图还不好画?
纪炀的太新县田地图,让所有试图隐田的人户白费心思。
这信任不是凭空出来的。
是纪炀跟他的手下们,是林婉芸跟大夫们一点点做出来的。
谁不知道知县大人在为他们的吃饭努力,知县夫人在为他们的健康努力?
不知道的全是瞎子!
不知不觉中,太新县的局势已经有了很大改变。
纪炀的靠山,再也不是定江关的将士,也不是利用裴家私兵当后盾。
而是此处的百姓,最穷苦的百姓,也是坚强的后盾。
不管三家如何生气,太新县田地图拿出来,他们也知道隐田的不成了。
往年根本不用这么麻烦,他们说有多少田地,当地官府就认多少。
谁敢否认?
今年不仅要免田租,还要把隐田的田税交出,还有修桥出的钱。
泥人都有三分土性,更不用说这三家谁都不是泥人。
想也知道,他们又在暗暗想什么馊主意。
纪炀并不去管,而是看着陆陆续续补运过来的麦子,一点点填满粮仓。
今年的田税,算是收尾的很完美。
只要做最后的计算,算出今年的田税。
该交的交,该用的用。
要知道去年开仓放粮给百姓们后,他们太新县衙门可不怎么富裕。
现在田税上来。
很多事情都可以继续办。
比如说卖了粮食之后,就可以买羊买牧草。
再比如说,填充本地粮仓,维持衙门运转,再或者照拂百姓。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部分按理说应该交给灌江城。
但纪炀另有打算。
交给现在的灌江城,也只是打水漂而已。
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百姓那边喜气洋洋,算着今年多了不少粮食,终于不用像之前那样饿到发抖。
衙门这边忙着清点粮草,沉甸甸的谷子,总会让人心情极好。
等清点结束,衙门爆发小小的欢呼。
今年一共收了近两万万斤粮食,按照现在的麦价,折合银子四万七千五百两。
比去年多了一半还多。
这些有近九成都是从三家手里抠出来的。
有了这些银子,太新县可以做许多想做的事。
之前说的牧场建设,牧场牲畜,牧草,都可以一一购买。
太新县衙门的捕快小吏也可以重新招收,还可以拿出一部分银子出来,做扶江县一样的事。
帮贫苦百姓修缮房屋,备好过冬粮食等等。
韩潇看着纪炀大笔一挥,又在做利民工程,当下明白玉县丞走的时候,对他说的话。
“等太新县收到今年的田税,一定要制止知县大人。”
“他真的会随便花钱!”
玉县丞没说乱花钱。
只说随便花钱。
因为这些事虽然很有用,但要留一点啊!
衙门,真的,不能,太穷!
韩潇终于明白,玉县丞咬牙切齿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现在麦子还没换成银子呢,知县大人就开始想着怎么花了。
虽然不是他自己享受,是给百姓们做福利。
可这也太快了?
韩潇心里半是感动,半是跟之前不同。
好像心里的丧气也少了点,虽然表情还跟之前一样,可也渐渐发现,把所学变成所用,是件十分愉快的事。
衙门今年的田税清点完毕。
如果在扶江县,这时候就要拉上粮食送到潞州城了,把田税交到漕司,算是完成今年县城的税赋。
但像太新县这种,原本一个县城的面积人口都大都多,更是三合一的大县城。
一般来说就不会自己拉着粮食过去。
再说,附近的山贼流寇可是盯着粮草的。
平时不敢抢,但换成是粮食,他们肯定有心思。
所以基本都是由灌江府内的大小粮商亲自过来收粮。
把粮食换成银子,到时候衙门也方便去灌江城交今年的田税。
时间到七月,灌江城内大小粮商已经出动。
今年的麦子价格还算不错。
应该能换不少银钱。
但太新县的人渐渐发现。
灌江府那么多粮饶县,全都收了。
唯独拉下太新县。
如果刚开始还只是怀疑。
等这些粮商们返程的时候,这些怀疑已经成真。
听说西村一家人户,还去隔壁今安县问了那边的粮商,说他家有些余粮,能不能卖了换钱。
那粮商原本满口答应,一听他是太新县的,立刻摇头,说什么都不去。
最后只讲,他们知县得罪灌江城的厉害人物,厉害人物不让粮商过去。
这消息一出,别说太新县百姓震惊,就连隔壁今安县,文饶县,还有跟着太新县百姓一起要求减免田租的其他地方百姓,全都不敢相信。
现在谁人不知,他们太新县只等着粮食换银子,然后换羊群,换牧草,建设牧场?
如果粮食只能关在粮仓里,岂不是什么都干不成?
几乎一夜之间,太新县都在讨论这件事。
大家仔细合计,今年的粮商真的都没来,连裴,刘,鲍,三家,也都没去。
裴家主指望用粮食换钱,然后给自己做身新的盔甲。
现在倒好,因为纪炀的原因,他们都不愿意来?
那今年就抱着粮食过日子?
暴怒的裴家主被裴县令勉强安抚,但看样子也只是一时的事。
刘家倒是淡定,毕竟他家有黑市,而且他家以前也不卖给粮商,反而跟粮商暗中勾结。
鲍家则哭诉几句,说如果粮商不来,那修桥的钱都给不起了。
纪炀看着三家的做派,倒是跟往常一样,面对这三家的家主道:“你们的意思是,这全是我的错?”
三家不说话,连裴家主都不吭声。
但意思很明显。
您想想,您怎么得罪人了。
为什么因为您,粮商都不来收粮食的?
您要好好反思反思。
以前太新县没有您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
今年不仅他们三家跟衙门不能用粮食换钱,百姓们也只能握着大笔粮食,很容易被流寇抢,这种情况很危险的。
说来说去,都是纪炀的问题。
纪炀并不吭声,看着下面表演。
如今情况是很严重。
最严重的,自然还是直接影响牧场,牧场那边要在秋天的时候把羊群,牧草安置好。
否则就要等到明年春天,直接浪费大半年时间。
更重要的是,承诺给百姓们的事没有办好,就会损失在百姓当中的信誉。
如今的太新县,已经不止在为本地百姓做事。
隔壁今安县,文饶县,以及大半个灌江府的百姓,都在看着他们。
学着他们要求减免田租,学着他们索要官田。
不夸张地讲,作为奋起反抗的榜样太新县,如果这个时候垮了,想来踩一脚的人肯定很多。
毕竟牧场的事宣扬那么久,如果到来头里面空空如也,那肯定会十分丢人。
太新县百姓们的拥护也会缩减。
没了百姓们,那纪炀在他们眼中,就跟其他知县没什么区别了。
试想士气正盛的时候,来这么一手,整个灌江府的粮商,牲畜商贩都不跟你交易。
等错过秋天种牧草,养殖山羊绵羊的好时机,就要等到明年再说。
那些招募来的牧民,种植牧草的百姓,他们可是既没有租种三家的土地,也没了牧场的活计。
接下来这一年,日子会非常难熬。
这会鲍家,刘家,乃至灌江城几个人家都在看笑话。
甚至今安县,文饶县,以及其他灌江府的县城豪强,都等着纪炀把牧场砸手里。
让你减免田租,让你多事。
闹得他们当地百姓也在喊着减田租。
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
不知什么时候,纪炀所在的太新县,已经成为灌江府百姓口中口口相传的县城。
他们这边只要有动静,不少地方都在响应。
俨然成了百姓们心中向往的地方。
关注的人越多,失败的时候,就会越惨。
不止纪炀知道这个道理,很多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这次整个灌江府粮商不合作,以及未来牲畜商同样不合作。
只怕不是一家豪强所为。
而是灌江城那边有人开的口。
毕竟纪炀触及了这些豪强的利益,也是触及他们上面的利益。
减免田租看着痛快,迎来的打压也如影随形。
只是这主意。
到底谁出的?
纪炀环视一圈。
裴家?没这个脑子。
刘家?
没必要,人家有黑市。
鲍家。
纪炀笑笑,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
纪炀看着低眉顺眼的鲍家主跟鲍主簿,随口道:“所以呢?你们觉得这事要怎么办?”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让人听不出什么心思。
好像真的要他们出主意一样。
如今这锅都砸他头上了。
纪炀笑眯眯看着众人,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主意。
“要不,您去灌江城走动走动,说说软话,让粮商过来。”
“对啊这样不耽误您去灌江城交今年的田税,也不耽误您修牧场。”
“而且必须尽快去,否则让附近山贼知道,咱们太新县有那么多粮食,说不定就会铤而走险,过来抢一把。”
“别说山贼了,就连关外那古博国,每每到丰收时候,都对咱们虎视眈眈。留这么多粮草到手里,也是祸患。”
最后说话的是刘金牙。
纪炀冷不丁接了句:“刘家的似乎对古博国很了解?”
刘家主一顿,赶紧摆手:“听说,听说而已。”
这三人尽力劝他去灌江城说软话。
看似是出主意。
其实不然。
如果他去了,那就说明他认下,今年粮商不来是他的过错。
如果不去,纪炀看看这三位。
他们三个里面,肯定有“厉害”人物,“忍辱负重”去灌江城帮忙联系,来顶替他这位知县的职责,把粮商的事给办成,甚至把牧场的事也办成。
到时候这家的手岂不是顺理成章插进这两件事里。
后面帮百姓们要抵押田地也会理不直气不壮。
而且话里软中带硬,逼他快点选择。
否则“山贼”,“敌军”就要来了。
到时候粮食都没了,看他拿什么修牧场。
纪炀听出话中的意思,这三家除了裴家主之外,另外两个也知道其中意思。
说白了。
逼着减免田租,像是从他们身上割肉。
再加上清除隐田,更是挖了心头血。
加上持续不断,到现在也没修好的石桥,一点点地放血。
后面又是牧场又是要回抵押田产。
几件事加起来,这三家已经明白纪炀的决心跟毅力。
不仅他们明白,他们背后的人也看了出来。
连周围的豪强们心里也有些害怕。
只有怕了,才会联合绞杀。
只有敌人怕了,才说明纪炀做对了。
所以纪炀这会反而笑着回话,丝毫不觉得眼前三人杀气有多重。
现在就是让纪炀做选择。
承认是自己的错,以后在衙门话语权便少。
让三家跟之前一样,继续插手衙门的事。
不承认有错,三家站出来解决粮食的事,或者让“匪贼”们过来洗劫一空。
鲍家主缓缓道:“知县大人,我们知道您是为百姓好,但百姓们苦,我们就不苦吗。”
“对啊,每天监督他们干活,很累的。”裴家主附和。
而刘家主更是大言不惭:“这些人天生懒惰,不抽打不干活,单是管理他们,都很费工夫。您刚来不知道,这很正常。”
“如果他们自己种田,他们也没钱买种子,更不用说维持生计了。”
“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规则。知县大人,还是不要过多干预的好。”鲍家主开口道。
可他自然想到纪炀不收他金子时,那晚的话。
纪炀说,谁都没有办法阻拦百姓们想要土地的心。
这句话几乎是鲍家主最近每天晚上噩梦的来源。
所以他写信给灌江城的官员,促成此事。
他就是要让灌江府大小粮商都不来此处。
等他力挽狂澜的时候,太新县的百姓才知道,这里到底依靠谁在运转。
绝对不会是眼前这小子。
即使他的话让人夜不能寐。
那也不会是他。
纪炀看出鲍家主眼中的寒意,笑着道:“也就是说,我只有这两个选择,是吗。”
鲍家主慢吞吞道:“您是知县大人,您的选择自然很多。”
这话阴阳怪气的裴家主都看了出来,他刚想说话,被裴县令按着死命摇头。
别说。
这会别说。
纪知县这会真的生气了。
别看他在笑,但他真的在生气。
“要我说,你们这些选择也确实不够好,若是聪明的话,应该能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等会。
这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们蠢了?
刘金牙开口:“您不去灌江城道歉,那怎么办?粮食堆着?您的牧场还建不建了?”
鲍家主合围:“对啊,过了秋天,那就过了季节。您明年再说?”
按理说,裴家主应该补一句,真有流寇过来抢怎么办。
这也是那两家安排他说的话。
可这会见他侄儿脑袋都要摇散了,竟然真的闭嘴。
两家见此,倒也没讲什么。
以纪炀的聪明,此刻应该知道下文。
纪炀看看他们两个,又听鲍家的道:“能进或许可以去潞州求援,您在那边三年时间,听说跟几个部门的人都很熟。”
“可远水救不了近火,能赶在秋天之前,卖了粮食,再整修好牧场吗?”
不错,这是把他的后路都算清楚了。
潞州距离灌江府,隔着一个凉西州。
真要这么做,等羊送过来都要过冬了。
那会的“流寇”已经过来洗劫太新县,让他一年的成果付诸东流。
纪炀微微点头:“是啊,你说得没错,我现在求援,肯定晚了。”
这话说完,众人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只听纪炀又道:“若我在秋收之前,就已经给潞州通判写信,请他帮忙联系凉西州的知州,让凉西州知州帮忙,这事又会如何?”
什么东西?!
秋收之前?!
你在秋收之前,就能知道,我们要联系灌江府大小粮商一起,拒绝购买太新县粮食?
其实不是。
但纪炀只是有备无患而已。
灌江府从根上就烂透了。
他之前就说,根本没打算往灌江府交银子原因也是这个。
还有,灌江府权利勾结。
而粮食在所有东西的第一要位,粮食渠道肯定早早握在手里,这不稀奇。
当时预估自己手里有多少粮食的时候,纪炀就想了这个可能性。
有什么比粮食烂在自己手里,花不出去更难受?
那就是内鬼勾结外贼,让关外或者本地流寇来洗劫。
所以粮食不能在手里太久,但卖给本地粮商他又不放心。
纪炀既有潞州通判的关系,潞州在两年前的凉西州雪灾里,帮过新来的知州。
层层关系联系,再加上又有隔壁今安县徐铭的信件,联系到凉西州指挥使。
这一文一武关系打通,剩下的事并不难办。
纪炀看着眼前的这几位。
不相信本地粮商,不相信本地官府,果然是对的。
或者说,从到灌江府的那一刻,他就没有相信灌江城的官府。
众人起身看向纪炀,不可能。
怎么会未卜先知?
只听外面凌县尉快步走来,对纪炀抱拳道:“知县大人,凉西州收粮的队伍已经来了,是凉西州指挥副使亲自押送,已经快到衙门了。他们还顺便带来三千头羊跟万斤牧草种子。”
纪炀这才有点真挚的笑意:“这次要多谢今安县的徐知县,听说指挥副使是去看他的,顺便路过太新县。”
“不过由他们运送物资,想必路上也没有宵小靠近。”
废话!
运羊群运粮食的队伍跟着军队后面,谁敢动他们?
徐铭那边有着梁王的关系,站稳之后就能联系凉西州指挥使,这是早就知道的事。
纪炀帮他们那边稳定,这些兵马就会过去给梁王的人撑场面,然后得到梁王从汴京分下来的物资。
只不过是跑跑路,就能得到东西。
凉西州指挥使等人肯定愿意。
再给徐知县撑腰的过程中,顺便接下这个活计,也不算为难。
这是潞州通判跟凉西州知州共同努力的结果。
当然,纪炀见到凉西州指挥副使的时候,那指挥副使朗声笑道:“你那牧场种出上好牧草之后,可别忘了我们凉西州的兵马,说好的两万斤,一点都不能少。”
纪炀笑:“定然不会少,而且我们要种的牧草,可是上等牧草。”
“紫色苜蓿,红三叶,甜象草,皇竹草,到时候一定送过去。”
听着这些牧草名字,指挥副使已经眼睛放光。
牧草这东西!
永远都不会嫌多!
他旁边的马儿听了都愈发精神。
跟着后面的三家已然明白。
纪炀从头到尾,都没想过用灌江府的人或者事。
早就跟隔壁今安县知县一起,把这事交给更能信赖的“外人”。
当朝廷想要举国之力来解决麻烦的时候,甚至不用举国之力,只要让周围给他们行个方便,所能调用的资源,都不是本地所谓豪强能比的。
纪炀亲自款待凉西州指挥副使等人,但他们把运羊群,运牧草种子的商贩送到,也就继续出发了。
凉西州指挥副使带着大几千兵马的目的地是今安县。
说是帮今安县剿匪。
无非借着剿匪名义来帮徐铭徐知县安安本地有些躁动的心。
指挥副使想到他们凉西州近两年上任的新知州所说,只有周围稳定了,凉西州才会更好。
虽然咱们不会给灌江府钱粮,但这种小事能帮就帮。
灌江府是边陲之地,那边安稳了,他们这些地方才能安稳。
作为武将,指挥副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以前灌江府什么样,大家看在眼里,如今真能管好?
又想到纪炀的名声,似乎有可能。
当初他还把凉西州的豪强扔了回来,让不少人拍手叫好。
灌江府这边的人难缠点,应该也只是费点功夫。
凉西州指挥副使等人浩浩荡荡过来,浩浩荡荡离开。
纪炀看着,还真有梁王的作风。
但留下的东西,全都送到牧场!
什么!
没给钱?
凉西州的粮商给啊。
太新县衙门,先把粮食给凉西州粮商,粮商把钱给牲畜商跟牧草商。
他们衙门还能留一部分呢!
当然,这些粮草也没有尽数卖完,纪炀留了三分之一在粮仓里面,一部分用于衙门吃喝。
另一部分本应送到灌江城,当做太新县境内的田税。
可纪炀并不打算送去。
他们这些县城的田税比其他地方高?
为什么?
自然因为要供养军队。
那何必多此一举,让他送到灌江城?
不如直接送到定江关!
定期送到定江关!
让那里的将士们知道,他们太新县,在努力成为定江关的大后方!
裴,刘,鲍三家。
几乎目瞪口呆看着纪炀办差。
先安顿好牧场的事,交给文饶县赵大人,又把早就招好的牧民跟百姓送过去。
然后安排粮商把粮食装车,等到凉西州指挥副使等人从隔壁今安县回来,马上就能上路。
最后安排人去定江关送粮。
不到半个月时间。
之前笼罩在太新县上的乌云尽数散开。
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
灌江城某些人还在等着纪炀去“求情”,去服软。
然后呢?
然后人家根本不看你。
离了你灌江城,他灌江府下面的县城就不过了?
怎么可能。
这是在做梦。
另辟蹊径,纪炀一直很可以的。
你制定了规则,我就要按照你的规则办事吗?
不可能。
这些粮商还以不错的价格,收了本地百姓的粮食,让他们手中多了些银钱,为接下来的赎回土地做准备。
一切都在按照纪炀的规划在走。
等这事成了,不止太新县内发出欢呼。
周边的县城,以及灌江府更多县城,全都在为此事高兴。
反抗当地豪强,好像真的可行?
人家太新县都做到了啊!
不仅让对方减租,还绕开这些人,成功交易。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灌江府不少地方豪强,感受到本地百姓的一丝躁动。
此时的太新县,俨然成了反抗豪强的风向标。
所有百姓,所有被压迫的百姓,都从太新县的成功里找到希望。
至于他们为什么知道太新县的事,还知道的那么清楚?
纪炀看着风尘仆仆回来的卫蓝,挑眉道:“都发完了?”
“发完了,这纸张上完完整整写了太新县最近发生的事,也写了怎么要求减租,怎么要抵押的土地,很受当地百姓欢迎。”
“基本都是识字的书生念,百姓们围着听。”
卫蓝兴奋道:“前几次发的时候,大家还没那么热情。这次我跟手下一去,他们都抢着要看。”
纪炀笑:“也不能我们一处百姓努力,总要一起努力才行。”
不过卫蓝还是道:“这样有用吗?他们当地可没有您,没人给他们做主。”
“没关系,只要他们为此兴奋,心里点起星星之火就行。”
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他们还有其他路可以走。
等他再去的时候,一切都会顺理成章,不用像太新县这样从头开始。
怎么说呢。
撬墙角这事,是越做越顺手的。
在得知隔壁文饶县跟今安县被太新县的事鼓舞,纪炀便让卫蓝暗中给其他县城发小传单。
只讲太新县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并不说什么大道理。
当地有识之士必然会看到,等到时机成熟。
灌江府各地,都会纷纷响应。
虽然纪炀也觉得自己搞的这件事有点大。
可想到五年当知府。
只能出点狠招。
外面的事暂时不提。
现在太新县,真的有了新模样。
认真在官田做事的,收拾收拾去牧场干活的,还有卖力修桥的劳役。
再有来衙门门口争着抢着要赎回土地的。
从定江关过来,确定粮草事宜的吴指挥使一时沉默。
这是太新县?
或者说,这是他认识的裴地?
新这个字,好像成真了。
以前路过田地,都是拿着鞭子的监工。
现在几个百姓敢跟监工吵架。
“不行就去官府!去衙门!看看谁对谁错!”
“谁要跟你们去!知县肯定向着你们!”
“对啊!肯定向着我们!”
吴指挥使神色复杂。
听到太新县要定期给他们拨粮的时候,他已经觉得震惊。
现在这对话,更是颠覆他的认知。
吴指挥使身边的手下表情也差不多。
最后只能说了句:“新知县过来,还是不是还不到一年?”
“还不到。”
“不到一年,给我们送粮送羊,这次还说以后定期送?”
“我在做梦,一定在做梦。”
到了衙门里面,见三家的管事跟排着队赎回田地的百姓,吴指挥使已经说不出话。
等见到纪炀,下意识拍拍他肩膀,想说不愧是武侯的孙儿,但又觉得如此夸赞,反而对纪炀不太尊敬。
以至于场面非常好笑。
吴指挥使最后道:“那个,你们还要种牧草?还要分给凉西州的人?”
怎么办。
开口就是要东西了?
吴指挥使老脸一红,好在络腮胡很厚,只有耳朵透出红意。
纪炀笑:“必然是先供应定江关,作为定江关的后方,优先支持咱们的兵马。”
“好!”吴指挥使中气十足。
牧草可是好东西。
他们屯田也有种,到底不如专门种植更好。
纪炀看着排着队赎土地的乡亲,带了吴指挥使等人去商议以后怎么运粮的事。
三家原本没那么容易松口。
毕竟赎回地契,他们虽然能得点利息,可长远来看,却收不了田租,更不能把他们当免费劳役。
原本完整的土地,也因为农户的存在,变得东一块西一块,看着非常不爽。
可纪炀那手实在把他们吓到了。
动辄联系凉西州的人,还提前识破他们可能会有的计划。
凉西州的兵马路过太新县直奔今安县,震慑的可不止今安县的豪强。
纵然是裴家,也不敢跟正规兵马较量。
而鲍家跟刘家更从中看出深意,特别是鲍家,他终于明白朝廷派来的人有何不同。
他们所掌握的资源都跟其他人不同。
灌江府,还在内部争来斗去。
新来的知县们却已经顺利运用外部资源。
如今只扯来一个凉西州。
等到举国之力的时候,任何人都不是对手。
更不用说所谓的裴,刘,鲍三家。
也是这个时候,鲍家主终于意识到,纪炀从未把他们当做对手。
就算来了太新县,许多招数也不是对他们用的。
唯一正眼看他们的时候,可能就是他们修桥的时候。
可他的费心思,也只是为百姓修桥而已。
至于其他时候。
纪炀的目光并不在他们身上。
又半个月过去,凉西州的人已经尽数离开,指挥副使自然早就走了。
可牧场已经建起来,牧草种子合理撒种,很快就会看到成果。
羊群经过短暂的混乱,开始变得井井有条。
牧场的员工们也开始学习怎么挤羊奶,剪羊毛,怎么科学合理地放牧,怎么给羊断尾,怎么给公羊去势,更在学种植牧草的技能等等。
他们不再是那三家的佃户,而是跟着衙门每个月按时拿月钱。
趁着机会赎回土地的农户,重新确认户籍,从之前的非编户变为编户,又有了正式的身份。
这次夺回农户的百姓共有一万多人。
他们要么是这次卖粮剩下一点钱,更多还是从石桥获利。
不到一年时间,几乎遍地佃户的太新县,已经有近两万人脱离佃户的身份。
剩下的佃户也在跃跃欲试。
因为他们听说,知县大人准备再收回一部分荒芜的官田。
以田地荒芜为由,把官田从三家手中收回。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纪炀想的自然是乘胜追击。
反对?
现在拿什么反对?
家丁?爪牙?
是家丁爪牙多,还是急切想脱离三家佃户身份的百姓多?
百姓们知道,只要等知县大人收回官田,他们全都去种官田,那明年的田租田税合起来不到三成,不比三家的六成强?
信任谁,这还用讲?
刘,鲍两家盯上裴家私兵。
可裴家主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吴指挥使。
吴指挥使竟然说,让他去定江关当副手?一起保家卫国。
对此,裴家主裴又锋第一反应是,在开玩笑?
他手底单是私兵就有五千,做一个一千兵士的指挥使副手?甚至不是副将!
傻子才会去。
可吴指挥使却道,如果他去了定江关,便会有正式官职,正式的俸禄,再去抗击敌军,便会由纪知县上报到汴京。
连皇帝都会对他进行封赏,顶戴花翎,不是如今可比。
这可是真正光宗耀祖的事。
比之你家先辈还要厉害!
光宗耀祖这四个字,很多承平国人都抗拒不了。
裴又锋更是如此。
可吴指挥使自己的封赏都报不上去,何况自己的。
不过有纪炀在?许多功绩应该不会被隐瞒?
还有,他那侄儿刚被推上去当县令的时候,他还没什么感觉。
如今说话办事越来越有气度,连官服官印都格外好看。
每次看到他穿那么花哨,裴又锋心里也有些触动。
更不用说侄儿如今也算正式的官员,上次凉西州指挥副使面前,他侄儿还能站在前面谈笑风生。
自己却是一介草民,不能靠近。
见他犹豫,吴指挥使想到纪炀所说的汴京之事,隐隐也有些激动:“不着急,你再想想,等相通了再说。”
“只是副手这事,八月前必须定下,如果以后再来,可没那样简单。”
“你同我之前浴血奋战过,所以才把这等好事告诉你。”
吴指挥使在裴家主这当了回谜语人,让他想破脑袋都猜不透。
他这会其实还是不想去的。
当朝廷的人固然好,可自己私兵五千!五千呢!
好在他侄儿裴县令很快回家。
不等他问,就听他侄儿低声道:“家主!朝廷,汴京朝廷派来的使者,不久就会到太新县!说是要给吴指挥使补封赏!”
“吴指挥使很可能要当将军了!”
将?
将军?!
裴家主立刻跳起来。
当指挥使的副手,跟当将军副手,这是两码事啊!
“什么时候的事?”裴又锋急切道。
“明后两天便到太新县,到时候知县大人也会随汴京使者同行,一起去定江关恭贺吴指挥使被封将军!”裴县令说罢,又看看家主。
没把另一件事也说出来。
知县大人还讲,这次估计还会顺便带来一封调令。
把他调到苏州下面县城的调令。
两处相隔五千多里,他这一去,既成朝廷正式官员,也是彻底离开灌江府。
裴宸原本还有些犹豫,但想到裴家主即将当吴将军的副手,好像自己的离开也能理解?
而且裴宸隐隐觉得,这已经是知县大人对他们裴家网开一面的结果。
那边裴又锋咬牙,低声道:“去定江关的时候,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我就去看看,看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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