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炀从昌盛三十二年五月底到的潞州做官。
现在已经是昌盛三十八年一月底,算起来,竟然也做了五年半的官员。
虽说前几年都在做知县,但他实际影响力自不用说。
全天下都因为他提出的制肥方法,让粮食或多或少增产,有些地方甚至顺着他的思路做出更好的肥料。
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修运河,修道路,修水渠,修石桥。
这些也都是肉眼可见的功绩,更是利国利民的工程。
再加上,扶持贫弱县城,增加百姓收入,维护当地治安,平定乱臣贼子,收复故土。
又是一桩桩好事。
但做这些事的时候。
他既是在承平国办事,既是为民请命。
也是在得罪人。
在潞州的时候还好,反正那扶江县荒芜得很,他怎么优待百姓,怎么分土地,都没事。
顶多是因为鸟粪一类的山泽税,彻底得罪了宗室。
说他们的衣服是鸟粪做的。
即使因为关市税的事挽回一些,但这个笑话已经传遍天下,他们自然还记得。
更别说如今灌江府下大大小小七个盐矿,已经尽数在纪炀的掌控,没有如期在梁王这个宗室之首的手中。
这又是一大仇恨。
好在宗室还依赖关市税,暂时不会跟他翻脸,但绝对不会有好脸。
宗室对他的仇暂时先记下,如果说这还能有调和的话,那接下来一大派系,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当初在潞州扶江县,纪炀惩治流窜过去的豪强,阻止他们兼并土地,已经让许多缙绅之家很是不爽。
缙绅原意是插笏,当官的手里拿的那个板子。
也就是让很多当官的豪强不满。
来到灌江城,纪炀更是“变本加厉”,直接把乡绅豪强兼并的土地重新划分,更是命令灌江府各地重新划分土地。
看似在惩治当地豪强,其实早就引发大地主,缙绅之家的不满。
他们为什么不满?
自然因为他们手里同样握着大量兼并来的土地,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当官的本就免税,他们利用手里权利,迅速积累大批财富。
再用这些财富用来收购古代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从而滚雪球般拥有惊天财富。
那雷温两家不就是贿赂汴京官员,帮他们隐瞒这样久,也是利益勾结的一种。
细说起来非常复杂。
实际纵观历史,基本都是那几个套路。
建国初期,土地重新划分,百姓日子好过,因为大家都有田地,自给自足。
中期迎来鼎盛。
如果遇到好皇帝,好臣子,那还能延续一段时间。
遇不到的话那建国初期集团的子弟们开始腐朽,开始利用手中权利兼并土地,收揽大批财富。
用西汉董仲舒的话说就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
有钱的,大官僚,想方设法逃税,偏偏他们有关系有人脉,还真的能逃。
没钱的反而要多缴税。
然后有钱的更有钱,穷的更穷。
等到底层百姓忍到临界点的时候,自然要推翻政权,重新确立新制度,重新划分土地。
然后又到了建国初期。
又开始上面的套路。
从奴隶制时代的夏商周,劳动的农夫质问不事生产的奴隶主们“不稼不穑,胡取禾三千廛兮?”
再看看自己“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意思是,自己过冬都不知道穿什么,但这些大老鼠们什么都不干,自己种的田,自己打的猎,都是这些寄生虫们。
愤怒到姐姐,此地的奴隶制就此消亡。
然后是先秦,再到大一统王朝,封建社会开始。
压迫农夫们的,从奴隶主变成封君贵族,再到世家大族,缙绅之家,文官集团等等。
税收制度是有改变,那也只是为了那句,能够持续性的竭泽而渔,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彻底解决问题。
让自己人动手改革自己的阶层?
没几个人能做到。
最终迎来的只能是覆灭。
再之后每个王朝,几乎都是同样的命运。
没办法,人治的社会太依赖君主的品格能力。
一个人或许能够战胜人性中的贪欲,那其他人呢?
如果遇到一心为民的皇帝,或者遇到唐太宗那种明白民意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道理的君主,才能让国家平稳一些。
但意识到也没用,还要有平衡各方势力的能力。
杨广是个大兴土木,大兴基建的皇帝,可他想做的事太过,同样不得善终,强行劳役百姓这也是活该,而且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百姓。
说到底,能平衡各方势力的的皇帝太少,所以只有寥寥几个被称为千古名君。
更多的,还是差不多就行的。
如今承平国在这个套路里,明显已经来到文官,武官,外戚,宗室,这些利益集团瓜分“战果”的时候。
大白话讲就是,先祖创业已经成功了!
开始分钱吧?
什么,先祖是看不下去前朝民不聊生,所以起义的?
那跟他们这些后辈什么关系!
幸而这个时间,出现当今皇帝,皇帝手下有过武侯,石恩,危泽方,林敬源,一干能臣。
这都是当初吴将军提过的人名,也是他少年时期,纪炀还没出生时的一干能臣。
所以撑起承平国,让他腐朽的不至于那么快。
也延缓了国内各个利益侵吞财产的时间,让各阶层矛盾缓和了些。
可惜如今已经是昌盛三十八年。
前十几年,当今皇帝在尽力消除先皇带来的乱象。
中间不到十年时间,国内矛盾缓和了不少,后面的时间,他的臣子们一个个去世,他还没有继承人,他本身也已经六十多岁,垂垂老矣。
有强硬皇帝压着的时候,各方分吃利益的速度还慢点,一旦皇上老了,幼童继位,将会是利益集团们狂欢的时刻。
但吃得慢,不代表没有吃。
国家土地就那么多,在不能大幅度提高生产的,没有工业革命的时候,产生的税收就那么多。
缙绅之家本身作为官宦,拥有的土地,利用职权藏匿的土地都不用交税。
他们侵占兼并的土地越多,朝廷收入就越少。
收入一差,国防,民生自然会愈来愈差。
此消彼长,终有一天会崩溃。
然后重复历史循环。
想要打破这个循环,避免人亡政息。
就一定要从这些人手中把土地抢回来,分给从事生产劳动的百姓。
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皇上明白,官员明白,宗室也明白。
可每个人又都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贪欲。
能战胜欲望的人少之又少。
大家所能看到的就是,纪炀强行要走属于他们同一阶级的大量土地,查抄他们全部家丁,更是毫不留情把他们拉出去砍头。
纪炀每收拾一户,他们就要摸摸自己的脖颈,生怕哪一天刀就落在自己头上。
以小见大。
当初裴,刘,鲍三家如何统治太新县,他们就会怎么统治承平国。
雷温两家如何想要颠覆朝堂,侵吞国土,这些人就会有一样的想法。
到时候国家崩溃,朝堂动荡,百姓民不聊生是必然。
只不过灌江府到底不同,这里是边域的地方。
纪炀解决这些麻烦,收回他们的土地,让此地乱象平息,是巩固政权,是让承平国内里的各方势力能够睡得够安稳。
所以在灌江府丈量土地,清查隐田的时候,阻力并不大。
如果纪炀到的不是灌江府,去的是汴京周边,去的是江南一带。
到那边抑豪强,分土地。
明天他就能背后砍自己十八刀,然后上吊自杀。
因为那些地方,才是他们的老巢,那是他们收揽利益的核心地带。
不过这些人也并非全然压榨,读书人嘛,大多会有点更文明的方式,可说到底,还是剥削跟压迫。
顶多会因为纪炀做的事,还有皇上的态度,剥削得没那么狠,给人留一条活路。
说到底,灌江府这种偏远的地方,到底不涉及汴京朝堂官员的根本利益,他们虽然不爽,但为了不被侵略,还是忍了。
不仅忍了他打豪强分土地,还忍了他对当地文官的打压。
但当时忍了。
不代表以后会忍。
现在灌江府明显安定下来,这些人自然不会放过纪炀,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放过。
说白了。
卸磨杀驴。
灌江府乱的时候,你做就做了,他们忍了。
现在都平定了,那你还敢对我们兼并土地指指点点?
是不是做梦?
是不是想死?
是不是想在历史上留下骂名?
文官一支笔,立刻口诛笔伐。
再早的商纣王,他其中一条“罪名”就是选用女子做官。
更多就不说了。
纪炀那个时空,被文官集团控制的明朝,更是不可理喻。
能做出因为政见不同,当朝奸污同僚之事,却在历史上没留下太多名讳。
自然是同党互相遮掩。
有如此能力,如此笔锋的官员们,纪炀若敢动他们的田地,阻挠他们兼并土地收揽钱财。
又猜猜他们会怎么做。
这可不是裴刘鲍之流。
也不是雷温两家这样根基不稳的家族。
是那些延绵上千年的世家大族。
是有些皇帝想要拔出,都要看他们脸色过日子的大族。
纪炀的名字,明显已经上了他们的名册。
在之前处理灌江府事情的时候,还不算明显,如今事情平息,这些人自然要跳出来。
更别说纪炀对此地官学学政的态度,以及让女子代理知县的事。
纪炀稍微想想就知道,必然会引起这些老古板们的不满。
作为不是科举出身,却走到如今官位的他。
本就这些人当中的异类。
如今灌江府内划分土地,又会让他们胆战心惊。
随之而来的攻击可想而知。
说了那么多。
归根到底。
朝中,文官,武官,外戚,宗室。
他已经得罪了两,还是承平国势力强悍的两个。
只是纪炀以为,他这两年肯定是在灌江府,手也不会伸到他们那边,大家还能保持暂时的相安无事。
无非是没事参他一本,这些都已经习惯了。
可灌江府学政的书信让他知道。
他做的事情,已经引起这些人的强烈不满跟警觉。
而自己的势力,还远远不能跟他们对抗。
文官的势力,遍布世家大族,遍布朝廷上下。
纵然对上皇上,都能碰一碰,只是皇上还算强势,他们乖乖蛰伏而已。
蛰伏不代表没有对抗的能力。
头疼。
前有狼后虎。
唯一的好处是,他在灌江府的时候,那些人也不能拿出实质性的攻击。
顶多写文章骂骂他。
但这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这骂名一旦扣上,可就不好摘了。
现代人都知道,造谣一张嘴,澄清跑断腿。
升迁之路上,官声也是十分重要的一项。
更别说,他身上还有个极大的污点。
买官。
升得越高,这污点就越大。
而他动土地,又触碰到走科举之路的缙绅之家,这用来攻击的借口简直撞到手上。
这个先天的大坑。
是任凭他再善辩也无法解决的。
除非纪炀立刻投靠文官一派,那他估计以后什么也不做,都会流芳百世,等到后世的学者扒出来,原来名声都是吹出来的。
至于林家?
当初就说过林家的经历。
这家四代三进士,曾祖父是探花,祖父是状元,也就是林大学士,父亲也就是五姑娘他爹,也是进士。
不过现在算起来,应该是四代四进士。
林家大公子也已经考中。
如此厉害的林家,其实在一些门户眼中,还是“新贵”。
毕竟是从林大学士,他家才正式走入权利核心,连百年都不到,跟他们那些真正的世家相比?
许多世家,别说前朝了,前前朝都在!
他们是真正的“贵族”!
韩家这种藏书几百年的,都比不得一些真正的豪门。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这句用于九品中正制的话,承平国现在也是可用的。
不过林家到底深耕多年,自然能帮他挽回不少颓势。
但只靠着林家,到底不是纪炀的做派。
事情还是放在自己手里更为安心。
他也不能任由别人保护。
写文章,口诛笔伐。
说到底,不就是话语权。
有什么会比“媒体”更能掌握话语权?
跟灌江府学政书信几乎同时发往汴京的信里,纪炀拜托他在汴京的好友们做一件事。
那就是。
办报纸。
当然不能用他们的名义来办。
而这报纸出版头一版的内容。
纪炀都已经想好了。
他要让好友们,主动去征集骂他的文章。
骂得越狠,越要刊登上去。
他要让所有为自己笔锋犀利的文人们全都沾沾自喜,全都在他的报刊下做事。
纪炀吃饭间已经写完这封信,笑眯眯跟身边人说话。
谁都不知道,他行动间,又做了件以后会惊天动地的大事。
等这些骂他的人知道,他们所有的“文采飞扬”都会成为这份报纸的好卖的原因,再知道纪炀利用他们的“文章”,来让这份报纸畅销补贴皇上跟百姓时。
那一定很有意思。
垃圾放对了地方,就能变废为宝。
纪炀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大善人。
不忍心让他们的“佳作”成为沧海遗珠,一定要珍藏,要刊登,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他们骂人的目的。
是的。
每篇文章,他还会找人解析。
找人回骂。
不服?
不服你再写啊。
他等着呢。
等报刊成了双方笔战的载体。
这些人就会知道,什么叫拉偏架!什么叫话语权!
让他们也尝尝自食恶果的滋味。
这么好玩的事,自然要交给看似很闷,其实“馊主意”挺多的晁盛辉。
之前纪炀回汴京的时候,参加林家宴会。
他那庶弟就被晁盛辉骗到纪炀面前,然后转着圈地丢人。
可惜了。
汴京那么热闹,他也只能搅搅浑水。
幸好,他也不是个特别喜欢凑热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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