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夭寻呆住了,导盲……员是什么?


    “你……你不是我的小狗吗?”


    “嗯,不算是。”


    那人还真一本正经地回答了。


    低沉醇厚的男声,简单一个音节落入耳中,都像小毛刷子搔挠耳膜,发痒。


    楚夭寻下意识往后一缩,脚踝吃了力,顿时痛意袭来,害得他一个趔趄就要摔倒。


    腰侧被稳稳揽住。


    那双手很大,很有力量,抱他就像拎起一只小猫那样轻而易举。


    楚夭寻被惯性带着向前一倾,靠上了那人的胸膛。


    顿时,那人浑身一僵,还揽着他的两只手也明显紧了紧,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掌心的热,简直要深深烙烫进皮肤里。


    可下一瞬,那人又像自觉犯了什么大错一样,立即腾开了手。


    连他的一片衣角都不敢触碰。


    又是稍纵即逝的拥抱。


    又是比他高出许多的体温。


    可能是眼盲的缘故,楚夭寻不仅嗅觉灵敏,皮肤也格外敏.感。像这种比普通人还要高上几分的体温,对他来说简直称得上灼烫了。


    印象里,如此异于常人的体温,除了百里明,便只有先前那个帮助自己工作人员了。


    难道会是他吗?


    但是,这人身上并没有那抹白蔷薇药香。


    “我是机构最新入职的导盲员,愿意为您效劳。”那人沉声道。


    楚夭寻心中那点期待“噗”地破灭了。


    “对不起。”他闷闷道,“我想我还是更喜欢小狗。”


    人会不告而别,像那个曾承诺守护他一辈子的无名少年。


    人会用沉默逃避,像死时才显露真心的百里明。


    人也会再也找不见,像那个不会说话的工作人员。


    但小狗一定不像他们。


    小狗一定不会这样。


    ……


    “我不需要什么导盲员。”楚夭寻又开始咬下唇,“麻烦你回去吧。”


    那人默而不答。楚夭寻能感觉到他固执地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的温热气息犹如实质,迫得自己快透不过气。


    明明只是机构普通的员工,却意外充满上位者的气场。


    在尴尬的静默里,楚夭寻愈发忐忑。


    “您是认为,我会做得不如一只狗好吗?”


    那个人终于开了口。


    楚夭寻吓了一跳,急忙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那个人又问了,语气认真,好像真的想知道答案。


    楚夭寻讷讷,他该怎么回答?说因为小狗永远忠诚吗?因为小狗才会永远不离不弃吗?因为只有小狗才永远只属于他一人,乐意一直守在他身边吗?


    “相信我。”那人道,“我会做得更好。”


    楚夭寻愣怔,“什么……更好?”


    “我会做得比小狗更好。”


    这、这个人在说什么东西啊……?!


    为什么能用这么严肃的腔调说出这么……这么奇怪的话啊?


    楚夭寻的脸腾地烧起来了,连带着刚才被这个人触碰过的地方,都像燎开了余温。


    正当他懵懵想着该怎么婉拒的时候,耳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个人在叹气,好像很失望。


    “你……没事吧?”


    短暂的沉默。


    那个人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他才像下定决心似地,低声道:“我很需要这份工作。”


    “啊?”


    “这是我入职机构以来的第一项任务,我很珍惜这份工作。”


    男人嗓音压得沉沉的,听起来既诚实又委屈。


    “我会跟叶先生解释的。”楚夭寻不由生出几分愧疚,“你不要太担心了。”


    “他是个很严厉的上司,所有人害怕他。”男人默了默,“我也怕。”


    楚夭寻听着,心里有点发酸。


    高高大大的一个男人,年纪也不小了,却还要为生计犯愁,惧怕比自己年轻的上司。


    唉,也真是可怜。


    “能给我几天试用期吗?”男人道,“如果不满意,再让我走也不迟。”


    无奈的退让,恳切的请求,连呼吸都压得小心翼翼,倒真像一只蹲在新主人家门外的大型犬,收起爪子,垂下尾巴,温驯又无害。


    “好吧。”楚夭寻心有不忍,到底松了口。


    “谢谢。”


    男人话音刚落,楚夭寻就感觉他迫近了自己几步,温热的气息萦绕过来,连周身空气的温度都微微升高了。


    “你、你要干什么?”


    男人停下脚步。


    大型犬缩回了它的前爪。


    “我不能进来吗?”他问道,“有一些工作,需要在您家里才能完成。”


    楚夭寻拄着盲棍的手紧了紧,有点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去,“进来吧。”


    才走了几步,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很慢地坐下,盲棍一直攥在手里,竖起耳朵听着男人的动静。


    男人的动作很轻,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楚夭寻神经紧绷起来,两条小腿绞在一起,脚趾无意识地一下下点着木地板。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男人朝他这个方向走近过来,然后在他身边蹲下。


    “请把脚抬一下。”


    听到男人说话,楚夭寻不由心头一紧,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两只脚下意识地胡乱蹬动了一下。


    脚底好像踩上了什么热而硬的东西,惹得他一下子缩回双脚。足掌在暗旧的棉布裤管下瑟瑟轻颤,像一对受了惊的小白鸟。


    “对不起对不起,”楚夭寻慌乱道歉,“我是不是踩到你的手了?”


    “没事。”


    听上去是简短迅速的回应,但楚夭寻隐约感觉男人的嗓音里透出一丝怪异的暗哑,好像试图压制住某种浓烈的情绪。


    “我眼睛看不见,不是故意要踩到你的。”


    男人“嗯”了一声,依旧蹲在地上默默忙碌。


    楚夭寻愈发忐忑。男人一定是真生气了,被自己光着脚踩到手,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很委屈,甚至还会觉得屈辱。


    惴惴不安之际,男人终于又说话了。


    “把脚放地上试试。”


    楚夭寻略怔,依言试探着把两只脚踩到地上。


    “诶?”


    他有些惊异,足趾抵着地面轻轻滑动了几下。


    软软的,毛茸茸的,竟然铺上了厚实的地毯。


    难道这就是男人一直忙到现在的事吗?


    楚夭寻拄着盲棍,在家里四处走了一遍。越走,步伐越松弛。因为,脚下的每一块地板,都被柔软厚密的地毯覆盖,就算摔倒也不会受一点儿伤。


    而且,男人好像还对房间布置进行了一番调整,确保每条路上都不会有障碍物,像柜角、床腿这种容易撞到的地方,也都贴上了保护垫。


    这间公寓,变成了可以扔掉盲棍、再不用摸索着试探行走的地方。


    很多人会觉得,盲人出去不方便,但在自己家里总安全了吧。其实,对眼睛看不见的人而言,不管哪里都可能潜伏着隐藏的危险。


    这个人若非和盲人一起生活过,或仔细研究过盲人的生活方式,就绝对不可能把房间事无巨细地布置成这样。


    楚夭寻的脚步忽然凝滞住了。


    他恍惚想起,前世,他在百里明那栋大到离谱的豪华宅邸里,好像一次都没有撞疼或摔倒过。


    就连绊一下都没有。


    坚硬又冰冷的百里明,把和他一般坚硬又冰冷的宅子,变成了一个柔软又毛茸茸的地方。


    只是,当时的自己从未察觉,把一切都当成习以为常。


    先入为主地觉得百里明坏,当然不可能再去想百里明的好。


    “怎么了?”男人问他。


    楚夭寻咬了咬下唇,轻声道:“谢谢你。”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对百里明说一声“谢谢”。


    当面地,郑重地,歉疚地。


    可惜,前世所有因缘纠葛早已随生死烟消云散。这一世,就算百里明站在他面前,他们也只是相反方向的平行线,擦肩而过,相逢不识,永不回头。


    “脚,还痛吗?”男人问道。


    楚夭寻有点惊讶,对方竟连这都看出来了。自己行走时本就拄着盲棍,若非仔细观察,是绝难发现的。


    “这是家用医药箱,我把它放在这里,里面备齐了平时可能用到的药品。”


    楚夭寻道了谢,刚要伸手去找药油,瓶身却从指尖滑走。


    男人先他一步拿走了药油,很自然地说:“我帮你涂。”


    “不用,我自己随便涂一下就好。”


    楚夭寻挺感动的,没想到这个人认真负责到了这地步,愿意主动去做本不属于他的工作。


    男人犹豫了一下,才把药油递给他。


    好像还挺不舍的。


    拧开瓶盖,清凉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楚夭寻记得这个味道,是国内一个老牌子,价廉物美,以前妈妈也会买上一瓶备在家里。


    “我小时候有个朋友,总喜欢跟人打架,每次受伤了我都给他搽这个,效果特别好。”


    男人没接茬。


    这次,他沉默得格外之久,久到楚夭寻都以为他不想理睬自己了。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记得。”


    楚夭寻一怔,被他问得说不出话。


    只能说,像那个没名字的少年那样的人,想忘记也很难吧。


    他和盛夏的暴雨一样,毫无征兆,突然出现,遍体鳞伤地倒在自己家小院的外面。自己想带他进屋,他却用嘶哑得不成调的嗓子,凶巴巴地说着很可怕的话。


    让自己滚开,不要靠近他,不要可怜他。


    明明都像野狗那样凄惨了,却还像野狗那样倔强。


    “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吧。”


    男人默了默,“你现在自由了,有想过再去找他吗?”


    楚夭寻不停搽着药油的手停下了。


    “不想。”


    男人沉稳的声音透出一丝极难察觉的颤意,“为什么?”


    “瞎子一旦丢了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来的。”楚夭寻仰起脸,尽可能向对方露出轻松的微笑。


    “而且,他也早就不要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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