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用行完礼站在原地,慢慢地抬起了头。薄且盯着她,他们四目相对。
此刻,这双经常无视他的眼晴是怯的,像极了梦中被他扎疼耳朵,求饶的样子。想到此事,薄且朝她的耳垂看去,小巧略偏骨感的耳朵完好无损,确实是没有耳眼儿的,也确实是没什么福气的。
“沈姑娘,有事?”他开口道。
沈宝用知他虚伪,一句客套话并不能代表他的真实心情以及对她的真正态度,这人是绝对干得出一边笑着抱歉一边把人往死里收拾的事。
所以,他可以客套,沈宝用却不能,她直面来意:“郡主对我有些误会,我跟她解释了,但她可能不信,所以我来解释给殿下听。”
薄且当然知道,她与徐栋山的相遇是个巧合,她疯了才可能把主意打到薄溪煊身上,但他忽然发现这可比他要找的那本书有意思多了,于是语气里带了一丝调侃:“什么误会?”
与薄且的轻松玩味不同,沈宝用很紧张,生怕说错一句话。她甚至觉得他肯问就好,至少不会像薄溪煊那样上来就给她定罪。沈宝用今日之姿态不可谓不低。
这种姿态取悦了薄且,有些人之间就是这样,甚至不需要言语,一方的态度就能让另一方感觉到赢了的畅快。
所以他在听到她说徐栋山看到的是她正在抓蛇杀蛇时,他笑了。沈宝用立时噤声看着他。
他问:“你会抓蛇?”
“嗯。以前没吃的,蛇是难得的既能埋肚子又美味的东西。”沈宝用说这话,一点都没有与薄且分享经历的想法,她只不过是希望他看在她凄惨过往的份上能起哪怕一丢丢的怜悯之心。
可薄且是个毫无怜悯且黑心之人,她的这点子卖惨于他没用。
他道:“也是,你是个连人都敢杀的主,杀个蛇又有什么稀奇。”
沈宝用脸色煞白,虽早知薄且已把她的过去调查的一清二楚,且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听他旧事重提,但她还是指甲掐进了掌心,需用极大的克制力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颤抖:“我可以从此再不出屋,绝不惹事,安心待嫁。”
薄且的闲情逸致一下子没了,她的话提醒了他,她之所以泄了跟他梗脖子的劲儿,伏低做小到这种程度,皆是因为她怕极了嫁不去沈家。
轻松调侃的氛围没了,虽也只是他一个人的轻松,但当他单方面结束时,沈宝用还是感觉了出来,薄且坐正了身子,脸色沉了下来。
他这是终于收起了伪装,要开始正题了,沈宝用本就崩着的神经,一下子崩得更紧了。
薄且的声音同样冷了下来,他说:“嫁了之后呢,就可以慢慢地算之前所忍耐的,憋屈的账。”
沈宝用大惊,他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比郡主还要心脏,竟以为她出嫁后会败坏王府的名声。
这样的揣度她可担不起,沈宝用在薄且冷厉的目光下,跪了下来,无比卑微地道:“奴,是借着王府的光才能寻到这样的良缘,奴是什么身份奴心里清楚,虽住华屋使着婢子,但奴本是不配的。王府的恩情奴会永记在心,没有忍耐没有委屈,奴心中只有恩情。”
她利用薄且的妹妹,薄且也坑了她,以前的恩怨对错就让它去了吧,如今她已低头至尘埃,这样总够了吧。
但沈宝用不知,这话并没有让薄且心慰,相反他的心情彻底坏了下来。
她竟为了能顺利出嫁以奴自居,图的是沈家还是沈家的人?
薄且:“你起来吧。我王府的奴婢不是任何人都可做的,你不用摆出这种作派。”
见她不动,薄且又说:“这样有诚意的啊,既然你这么想做我的奴婢,那要不,”
沈宝用一下子站了起来,薄且看着她没囊没气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如以前跟他梗脖子的时候呢。
那时他诬陷她没多久,一次她酒壮怂人胆,在路上拦住了他,质问他为什么撒谎害她,见他不理,就用极难听的市井之言骂他。
她只以为烫书轩的人是因为他的话才厌了她的吗,在那一天当她口出污秽的时候,守铭与杨嬷嬷看她的眼神,是恨不得抽死她的样子。
如今倒是学会低头了,字字句句有礼有节,把他捧到了主子的位置,可这没用,他心中反而更郁结。
“就这么想嫁?”他问了出来。
沈宝用不知他怎么拐到这问题上,茫然地点了下头,不然呢,这府上郡主与大姑娘不都开始给自己找婆家了吗。这世道若女子不嫁人就能自立门户,那她也可以不嫁,可惜这条路行不通。
薄且站起来走到她身前,他说:“就不再想想别的可能。”
沈宝用更茫然了,别的可能,他指什么?
“殿下指的是?”她问。
薄且:“比如,不嫁去沈家,我,”
沈宝用狠狠地一低头,掷地有声地道:“奴不敢妄想,沈家于奴已是高攀,奴心里知足,请殿下相信奴,奴再不敢耍心机,殿下给的教诲奴会一辈子谨记心中。”
说着她语气轻缓起来:“再者,沈公子,奴与沈公子的交往中,我们,我们相处融洽。”说着她猛一抬头,一双明亮坚毅的含笑眼撞入了薄且眼中,“殿下,我认定了他。”
一瞬间,屋中静得落针可闻,沈宝用并未察觉异样,她因大胆表露了心声而难得地感到了羞意,但薄且既如此试探,她就该马上坚定地表明心意,打消他的顾虑,让他知道自己真的除了沈家再无所求。
薄且看着她这副陌生的样子,哪怕是在他的梦中,他也从来没梦到过这样的她。是啊,没见过又怎会梦到。
他负在身后的五指虚空划了个圈后重新握上,骨节在响,只有他自己听得到,这是他杀敌前惯会做的动作。
“呵,认定?急了点吧。你是不是忘了,新婚之夜那一关你要怎么过呢?”薄且一点都不掩饰他的恶意与嘲讽。
第二次了,今日他第二次提到了她的不堪往事。
沈宝用虽一直知道薄且的真面目不好看,但没想到当他有一日不再半遮半掩,把面具整个抛开的样子,是这样的恶意满满,戾气骇人。
十二年前,五岁的沈宝用亲手把她阿娘的眼晴合了上去。从这天开始,她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她爹好赌,自剁一只手后侥幸没死,但死性不改继续赌,直至被人砍死在小巷中。他死了不要紧,连累她们娘俩被债主讨债。
沈宝用的长相随了她阿娘,这样姿色的寡妇,加之还不上钱,境遇可想而知。
四五岁的沈宝用不懂母亲与那些人在做什么,但后来,在她流浪着一天天长大后,终有一日她全都明白了。也是从那天起,她再不能想起阿娘,一想就痛,不止痛,她还会觉得喘不上来气,要憋死了一样。
阿娘在赌鬼爹死后,只撑了一年也没了。
有人把主意打到沈宝用身上,一张灵气的小脸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沈宝用因为从小没爹,娘又指不上地活着,心眼儿比一般的小孩多,她看苗头不对,一路跑到了镇上,从此在明乙镇上乞讨过日子。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没钱没亲人地流落街头,直到十一岁时才被收养,六年的时间里,她遇到的最坏的事情怎么可能只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一开始她小,干黏的头发黑灰的脸,脏兮兮的小乞儿倒不怎么引人注意。可后来,她长个了,五观也长开了,沈宝用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
那段经历在沈宝用的记忆中没有色彩,只有黑与白。连她刺向人渣的匕首、沾满鲜血的双手都不是红的,是黑的,深浅不一的黑。
知道这件事的人,后来都死了。哦,他们是怎么死的呢?失足淹死的,吃东西卡死的,沈宝用想起他们死前的样子,依然是黑白的。
从那以后,这世上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此事了。直到她被收养。
养父看着随时爆起的她,什么都没有说,哪怕看得出他最想问的是人渣有没有得手,有没有真的伤害到她,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摸了一下她头顶,道了一句:“辛苦了。以后不用这么辛苦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养父是个好人。从此,她的秘密只有她和一个男人知道。
此刻,这个秘密依然是她和一个男人知道,但薄且不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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