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庭院里扫落叶的丫头齐刷刷的换上了厚夹袄,藕色的裙摆年轻朝气。
钱夫人身边最亲近的常妈妈抄着手,从穿红戴绿的小丫头中穿过,不禁感叹自己是真的老了。
其实也不算老,也才三十岁,将将做奶奶的年纪罢了。
今日她去了前边一趟办事,听见老爷大发雷霆,又赶紧回来,瞧瞧钱夫人有什么吩咐。
刚上了台阶,一个俏生生的丫头就对着她招手,“常妈妈,快来,夫人有事找你呢!”
常妈妈站住了,脸色有点担忧,“呦,这是怎么了?”
丫头喜笑颜开,“夫人乐坏了,肯定是有什么喜事,您去问了夫人再同我们说说!”
常妈妈笑骂了一句,步子顿时变大,几步钻进了屋子里。屋内已经燃起了碳,布置很是奢华,一件不起眼的小玩意摆放的都格外讲究。
钱夫人半躺在里边的屋里,手里抓着一封信来来回回的看。
常妈妈见了心里了然,笑着走过去:“夫人,咱们江东又来信了啊?”
钱夫人抬头见是她,掩着嘴噗呲笑了,让了点位置:“淑桃,你瞧瞧,这封信是谁寄来的。”
主仆俩坐在一块,十分亲密。
这府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钱夫人从江东远嫁过来给老爷做继室。而常妈妈是从小照顾她的贴身丫头,跟着来京城的,一晃都十几年过去了。
常妈妈心想还能有谁,肯定是钱夫人的老娘,指使着家里的小辈代笔寄过来的呗。
一看竟不是,居然是钱夫人的表婶给的回信。
信上说想和沈家再结亲,矜持的问了六小姐沈春玉是否订婚了!
常妈妈惊喜的合不拢嘴,“想不到表奶奶那么念旧情,要拿她家三郎来配玉小姐,谁能想到啊。”
钱夫人也喜滋滋的说:“咱们玉娘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上个月想到了该给她谋划婚事了,顺嘴一提的事,就得了这么个喜讯。”
“这个小三郎啊,在江东可是拔尖的。品貌出众不说,才刚刚中了解元,父亲又升迁了,未来不知道多风光。”
“他老师夸他是状元之才,如今闭门不出钻研学问,就等着明年会试露脸呢。”
一听钱夫人如数家珍的念叨小三郎的厉害之处,常妈妈就知道,钱夫人这是早惦记上人家了。
常妈妈分析道:“若明年中了,过不了一年半载就该娶妻了,就算现在筹备着,都有点赶了。”
钱夫人闻言伤感起来,“我还想着多留玉娘两年,这孩子娇气,又是我膝下唯一一个女儿,如今赶上了,就早送出去吧!”
要说她也算美满了,嫁过来生了一儿一女,儿子行三,女儿行六,都是出类拔萃的。
见她伤感了,常妈妈好言安慰了一箩筐,终于,主仆俩缓过来,开始安排给表婶回信。
钱夫人端起一杯茶,姿态优雅的润润喉咙。
就在这时候,常妈妈忽然想起来什么,心里咯噔一声:“夫人,那咱们玉小姐的婚事,岂不是要排到那边那个,五小姐前头了?”
“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
钱夫人撂下杯子,气呼呼的说:“光顾着高兴了,忘了还有个难缠的,大的没嫁出去,玉娘也没法先嫁。”
常妈妈喃喃道:“这可怎么好,五小姐也没个长辈操心,没听说有亲戚出头给她订婚啊。”
钱夫人眼中浮现一丝嫌弃,“指着杨家那帮人,沈春娴这个丫头七老八十都嫁不出去。淑桃,你快去把老爷叫过来,小五的婚事得好好说说了。”
常妈妈赶紧站起来往外走,感叹道:“您这个嫡母当的,真挑不出理来。”
钱夫人抓起个手炉也跟上来,埋怨的说:“谁想操心啊,谁让老爷对他这个五闺女不闻不问,就落到我身上了!”
走到庭院里,常妈妈多嘴了一句,“我刚才上前边的时候,老爷正在发火,肯定是朝里的事烦心了。”
钱夫人根本不当一回事,“我也烦心着呢,就准他烦心,不许我烦心?快把他叫来。”
看着常妈妈一溜烟的走了,钱夫人一扫之前的喜悦,变得愁云满面:“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小五就是我们玉娘的磨难,上哪找人配她呢……”
此时,常妈妈已经来到了沈老爷的书房附近。
沈老爷大名沈遂,而立之年还显得玉树临风,族中满门清贵,自己亦是进士出身,一举一动都仿佛把家风严谨刻在脸上。
正是因为如此,庶姐还没出嫁,嫡妹就迫不及待的出门,这种事是绝不可能发生在他家里的。
沈老爷今日如此怒气冲冲,其实是因为朝廷里,他们一派的政敌赵老,让还没入士的学生写了一份痛骂世家奢靡浪费的折子呈上给天子看。
看的天子哈哈大笑。
这个还没入士,年纪轻轻的徐晏温,让自己的名字响遍了朝廷。
折子字字珠玑,从礼仪到苍生,可谓杀人不见血,把沈老爷一列世家典范的脸打的啪啪响。
一向温文儒雅的沈老爷,都恨不得找到这个嘴臭的学子,当着面啐他一脸!
沈老爷收了笔,叫来外面的常妈妈,“什么事急着找我。”
常妈妈弯着腰,压低了声音,“老爷,夫人看府里小姐们都不小了,跟您商量商量小姐们的大事。”
沈老爷立刻应了,寻思了片刻,趁着还没用晚膳的间隙往后宅走去。
没多久,在园子里见了正在和兔子玩的沈春玉。
沈春玉年方十四,个子刚刚抽条,长的软糯可爱,一团孩子气。
沈春玉雀跃的说:“爹,我今天作了一首词,孙先生都说好了,等明天我拿给您看!”
“好,玉娘成家里的大才女了。”沈老爷欣慰的说。
常妈妈看着这父女俩,心里止不住的嘀咕,沈春玉几乎把爹娘的优点都继承来了。皮肤晶莹剔透,性格憨矫可爱,谁看了不疼爱她呢?
也不知道怎么生的!钱夫人年轻的时候,也不如沈春玉招人疼啊。
但五小姐沈春娴就不一样了,应该把娴,改成嫌才对。
不一会到了院子,常妈妈停在门口,给沈老爷撩开帘子,看着沈老爷进去了,就安心的听起了墙角。
屋子里,钱夫人坐的一派端庄。
沈老爷进来猛地觉得一热,脱掉外袍,“玉娘的确不小了,是该议亲的年纪,你可有人选了?”
钱夫人强颜欢笑,“老爷,玉娘的婚事先放放,如今要紧的是小五,她比玉娘还大一岁呢。”
沈老爷眉头一皱,五女儿沈春娴平庸就罢了,还懒得出奇,是他人生中一个大大的污点。
为了改变她罪恶的天性,沈老爷当年可是愁白了几根头发,吓的他决心不再管沈春娴,全心忽略沈春娴!
钱夫人苦口婆心的劝解:“老爷,今时不同往日,小五不出阁,玉娘不也要被耽误了吗?”
沈老爷:“你是她嫡母,给她挑个人家嫁出去,也不拘泥在不在京城了。”
钱夫人的笑容顿时僵硬了,不在京城倒也好,她正担心将来沈春娴被休掉,连累玉娘和沈家的名声。
可,不在京城的话,她也只能从老家江东找了。
让沈春娴去祸害她钱家的子弟?不行不行,她还要不要和娘家来往了?
钱夫人一设想,冷汗淋漓的抓着沈老爷的袖子,“老爷,你在朝廷里见的年轻子弟多,给小五物色一个身家清白、家里关系简单、品性高洁、还能容人的小郎君吧。”
门口传来噗嗤一声,常妈妈正捂着嘴乐,这样的人哪能看上五小姐啊!
沈老爷也说荒唐,抽出自己的袖子,“你叫我上哪找去,这不是难为我吗?”
“再说小五哪值当费这些心思,她胸无大志,又姿色平平,找个家里干净的低嫁过去,就对她仁至义尽了!”
钱夫人大惊失色,拔高了音调:“老爷,小五的婚事才是重中之重。你想想,小五平日里那个懒劲,谁家能容她啊,到时候被休了再回府里,我这个当嫡母的,脸还要不要了?”
钱夫人越说越觉得遭心,“我娘家养出来的女儿,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我大姐更是当了皇子妃。到时候小五在京城出名了,人人都以为是我这个嫡母不容她,故意把她养成这样呢。”
“再说说玉娘的婚事怎么也得落到小五后边,要是小五名声狼籍了,玉娘也要被连累在婆家让人耻笑。”
“老爷你呢,往后就是同僚们的茶后笑料了。”
门外,常妈妈连连点头,要是让外人知道了沈家出来个吃饭都能睡着的货,可不是贻笑大方了吗?
最离奇的是,场面越血腥可怕,她睡的越快,就跟有什么筋搭错了一样。
屋内,沈老爷被说的头晕目眩,“你说的有些道理,倒不如把她送去庙里做姑子,总丢不到沈家的人了。”
钱夫人沉思片刻,面露难色,“杨家肯定不愿意,要堵在咱们门口闹事,我们可骂不过那个泼妇。”
沈春娴娘那边的亲戚虽然已经没落,成了市井小民,但可是绝顶的得理不饶人的,鸟从她家屋檐经过,都得拔根毛当路费。
更何况把沈春娴那么个大姑娘给送去庙里,杨家必定敲锣打鼓的在他们门口骂街。
钱夫人想想就打心底的畏惧。
屋里沉寂了下来,沈老爷和钱夫人一起发愁,不一会,沈老爷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罢了,我留意留意,看有没有合适的后生。”
“要稳重能容人的,最好是个哑巴,说不出小五的不好来。”沈老爷荒唐的设想起来。
常妈妈急忙说:“老爷慢走。”
看着沈老爷离去的身影,常妈妈不留痕迹的撇了撇嘴,她才不信老爷能给五小姐找到个好婆家。
余光未落,秋风不断袭来,沈老爷愁的脸上皱成了个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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