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曹家上门了。
打头的依然是曹老太,携着内秀寡言的大儿媳,还有一个丈夫在大理寺做史目姑姐,曹家大概是觉得这位姑姐还算有点身份,就也一并带来撑场子。
不过这点身份到了沈家未免显得寒酸,因此这位姑姐一落座,眼睛转了转,几次想搭话,都很有眼色的咽下去了。
最后一个是今天相看的主要人物,曹家二郎,曹赫延。
因着曹赫延的到来,沈家也得有位男性成员出面待客,这样才不算失礼,但家里的少爷都各有各的忙,于是找了沈春娴的三哥作陪,这位也是庶子,作陪作的没什么积极性。
“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不指望着光宗耀祖了,明年能榜上有名,我就去烧高香了,其他的,我也不想了。”曹老太故作低姿态,隐晦的表明了自家二儿子也是个走科举路线的人,且很有希望。
钱夫人假笑道:“要么怎么说儿女都是债,做爹娘的,都是操劳命啊。”
虽然这样说,钱夫人还是免不了多看了眼曹二郎一眼,眼底流露出几分微妙,如果不是曹老太带进来,指着说这是曹二郎,她多半以为是个土匪、镖师之类人物。
罢了罢了,有鼻子有眼,是个人就成了。
钱夫人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压低了声音对常妈妈说:“叫五小姐出来敬杯茶。”
常妈妈应声,扭头去找沈春娴去了。
叫正主来看看曹二郎,也给曹家看看,认个脸。钱夫人对沈春娴的卖相还是有点信心的,就是担忧沈春娴看不上这个曹二郎。
一会,她又开始担心曹二郎的人品,毕竟看着太粗犷了,不像是有耐心能包容人的啊。
钱夫人稍感后悔,坐在椅子上脸色不断变幻,曹家几个人也一头雾水的窥视她的脸色。
曹家大儿媳扯了一下曹老太的袖子,一张脸惨白,小心的和曹老太窃窃私语:“娘,二叔的婚事能不能成啊?怎么觉着这里的下人看二叔怪里怪气的。”
曹老太板着脸,咒骂道:“二郎这个狗崽子,叫他别成日乱跑!埋汰的跟个拉车的一样,我的老脸都给他丢尽了!人家要是看不上他,回去我非抽死他不可。”
沈春娴被常妈妈叫出来,没什么精神的换了件月白罗裙,腰肢纤细,裙摆被风吹的弱柳扶风。微微泛红的眼眸看着人时,像是陷入了一汪春水中。
常妈妈找到她的时候,沈春娴正在做糕点,厨艺这事也遗传了沈春娴的娘,她娘爱吃,沈春娴也爱吃。沈春娴的厨艺是一件拿得出的事,但是和懒、困放在一起,就有点羞耻了。
庭院中,蓝色地纱帘随风而漾,入门的地方是两株青松,两只白爪黑猫窝在菊花的花盆下,倦怠的舔着爪子。一股花香沁人心脾,沈春娴深深的吸了一口,接过常妈妈递来的茶,轻盈的迈过了门槛。
刚走近就听见里面在说话,沈春娴掀开眼匆匆看了看,好像有六七个人呢。
经过曹家姑姐的时候,沈春娴垂着的视线看见了一双男人的鞋子,鞋底还不干不净的沾着泥巴,她的第一反应是这鞋真大!接着想到这肯定就是曹雨薇的二哥了,那当然得抬头仔细观看一番。
这个曹二哥长的……沈春娴默默的张大了嘴巴。
曹赫延大马金刀的坐着,长脸,黢黑,五官很有市井气息,勉强算是普普通通,但他结结实实的有一种屠夫气质!正若无其事的捏着茶杯,眼神也在悄悄的瞟沈春娴,茶杯在他手上仿佛都在咯吱咯吱的响!
妈呀!沈春娴顿时就笑了,这肯定不是曹二哥吧,可能是钱夫人找来家里割猪肉的?猪肉大户那种。
她这一笑,曹赫延眼睛都红了,直勾勾的盯着沈春娴,好在他黢黑的脸上看不出红,其实他心里已经激动极了,只觉得沈春娴就和长在他心里一样漂亮,完全符合他心里设想的大家闺秀模样。
曹赫延不由自主的搓起手指,也憨厚的冲着沈春娴笑笑,发出的‘嘿嘿’声直接让沈春娴吃了一惊,捧着的茶全都扬在了曹赫延的大腿上。
钱夫人和曹家几个都因为这个变故站起来,乱哄哄的走过来,钱夫人险些破功:“二郎没事吧?”
曹老太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沈春娴惊讶的目光简直在啪啪的打她的老脸,她狠狠的抓住曹赫延到胳膊,对着钱夫人赔笑:“没事、没事,他是个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在外面野惯了,一身的乡野气,把五小姐都给吓着了。”
说完,曹老太掐了掐儿子胳膊里的嫩肉,呵斥道:“还不赶紧给人家赔礼道歉,五小姐知道你没坏心,才不和你一般见识,不然非把你撵出去。”
沈春娴想接话说自己是不知道的,她刚才差点以为这个‘屠夫’暴起要抢劫了,这个场合她明显不能说太多话,只好憋回去,幽幽的叹了口气。
曹赫延急忙站起来,给沈春娴长长的作揖,一箩筐的好话无师自通的倒出来,沈春娴就也还礼,柔和了说了句无事,这件事就算揭过了。
虽然表面上揭过了,但在众人心里可留下了浓重的一笔,在曹家看来,沈春娴是明显没看上曹赫延。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可曹家人面上还是愁云惨淡,想着怎么从钱夫人这里撬开口子,让钱夫人做主答应下来。
钱夫人也看出来了,沈春娴完全就没看上曹家这个二郎,曹家二郎面丑心细,刚才扬了他一身烫茶,他都一点不恼火,还一直对着沈春娴殷勤的笑,可见是很喜欢沈春娴的。说不定就是能容忍沈春娴的良人。
将曹家的人都打发走,沈春娴还在门口闲庭散步,微光打在她的轮廓上,泛着一股散漫倦怠的气息。
看见钱夫人送客回来了,沈春娴迈着步子走过来,直白了说了句:“母亲要是想把我嫁个那个卖猪肉的,我直接跳城外河,挂个牌子写逼婚所致。”
“什么卖猪肉的?”钱夫人狐疑的问,反应过来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也不虚以委蛇了,直接骂道:“你这幅又懒又刻薄的真面目幸好没在曹家人面前露出来,不然你连卖猪肉的都嫁不了!”
沈春娴反省了一下自己,站在原地喃喃道:“锦心的二哥,真像个卖猪肉的。”
钱夫人不愿意搭理沈春娴,敷衍道:“行了,你的婚事有我和你爹做主,我们还能害你不成,我再和你爹商议商议,曹二郎要真是个心肠好的,你嫁过去也不错。挑男人哪有只看脸的,你还小不懂,你安心的待着,等我们选好了人嫁过去。”
沈春娴忧伤了一会,想到还有半盘点心在灶上热着,急忙赶回了厨房。
……
天边染上暮色,徐家的宅子也铺上了一层残阳。
徐家宅子的布局典雅大气,是从一位举家搬迁的官员手里买下来的,因着买下来后一直没有翻新的打算,有些地方就稍显得落寞了。
曹雨薇以为徐家是破落户,其实全是误会。徐家主支往上数几代,最辉煌的时候出过一个首辅,祖父曾经任职御史大夫,即使后来辉煌不在,逐渐淡出大家的视野,在老家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族。
这次搬迁来京城,一是因为徐晏温要准备明年的会试。二是因为,徐晏温这一支只有他和一个寡母,和远在山东的徐家主支实在不对付。
红霞布满天边的时候,门房被一阵马蹄声惊醒,响亮的大喊道:“少爷回来了!”
不多久,家里的人都涌上来了,挤在距离门不远处探头探脑,“少爷这是又去赵大人府上了?咱家少爷真是赵大人的得意门生啊。”
徐家帮佣的几个妇人对徐少爷都很好奇,但是没有敢太靠近,因为听说徐少爷似乎过分爱整洁了些,连他的日常起居,都只许一个从小跟着长大的小厮伺候。
小厮许安上去牵马,然后落后半步,把刚刚下马的黑衣少年让在前面,徐晏温黑眸一扫,薄唇里还没有吐出什么话,围着想要看他的几个妇人就觉得凉飕飕的,自觉的去各忙各的了。
他的靴子敲在地上,一只修长的手放在腰后,顿了顿,迈着平稳的步子往里走,仪态很是贵气。
许安把马交给旁人,沉默寡言的跟在徐晏温后面,半响才禀报道:“曹家姑娘今天来闹了一场,说死也不会进咱们家的,少爷……婶娘很生气,让你一回来就去找她。”
徐晏温说知道了,他身上没有一粒尘埃,却还是觉得风尘仆仆,拧着眉头换了身衣服,这才觉得浑身都舒展了,再调转方向去了后院。
走进屋内,许氏正在做一件中衣,许氏绝不是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她的手指有些粗糙,身子也佝偻着,年近五十了,眼睛也浑浊的很。穿了一身老气的棕色,知道儿子来了也不抬头,反而将旁边的银镯子推了推。
徐晏温垂目,就站在门前,低声喊了声:“娘。”
许氏一肚子的火气,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恨恨的说:“是你把这东西给的曹姑娘,让人家以为咱们是个小气鬼,死也不愿意嫁给你的?”
她说的这东西自然是曹雨薇退回来的银镯子,刚拿回来的时候吓了她一跳,这东西是许氏早些年戴过的,成色不好,加上时间太久,已经变形和失去色泽了,如今也不戴了。她自然不可能把这个送给曹家姑娘。
细想想才知道,是她的好儿子搞的鬼,许氏虽然知道徐晏温对曹家的那个姑娘不太满意,可让她为难的是,徐晏温就没表露对谁满意过。
徐晏温这才走上来,点了蜡烛放在许氏旁边,让光线变得稍微亮点。他笑的轻松,俊俏的脸无可挑剔,稍显一点锐利,“可不是我干的。”
许氏早就不需要自己做针线活了,可还是习惯着在手里摸点什么。
“那就是你叫许安干的。”许氏疲倦的看着徐晏温,所有情绪化为浓浓的担忧,“亦年,曹家姑娘你不满意,咱们再挑好吗?若是等到明年,你叔父进京,又要拿着你的婚事做文章,你不烦,我都烦了,且到时候,更不会有你满意的。”
她口中的叔父是亡夫的兄长,多次试图以侄儿的婚事谋利,闹的不欢而散,而几个月后,他就会从地方上调回京城。
徐晏温的表情逐渐僵硬了,一直保持的浅笑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真的,真的也被烦怕了。
徐晏温暂时屈服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还是再找找吧。”
许氏满意的笑了笑,这时候脸上又浮现几分痛楚,手去搬动自己石头一样的双腿,被徐晏温发现,徐晏温让许安去打了一盆热水,将母亲发肿的双腿放进里面,不厌其烦的揉搓起来。徐晏温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红发带束起来,黑眸中神色淡淡的,刚长成的身子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姿态。
许氏体寒,又上了岁数,时不时的就双腿发木,每每都要用热水浸泡才能恢复知觉。
这对他们,包括守在外面的许安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没多久,徐晏温忽然说话了,嗓音低哑,“我恐怕没法和外人一起用膳,还有,在一张床榻上同眠。”
话音刚落,许氏看着徐晏温的脸上就露出来微妙的怜悯,“自己的妻子怎么能算外人?我还当你长大了。等娶进门了,你得了妻子的好了,那些臭毛病就自然没了,行了,你去温书吧。”
徐晏温确实是有一些臭毛病的,比如他过分的注重干净,从来不和旁人一起吃饭,若想到会有旁人的唾沫落在桌上,徐晏温便不会动筷子了。
他辞别许氏,刚一出来就开始沉着脸,回到书房去看书。他从赵次辅那里得到了一本孤本,赵次辅是他的半个老师,因为徐晏温乡试的主考官便是赵次辅派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幕四合,徐晏温后背出了细汗,几缕碎发落在额头上,才显出来几分少年人的随性。手缓缓翻阅书籍,思绪亢奋,眼眸也熬出了腥红的血丝。
算起来,他已经三天夜里都没怎么合眼了,这也是他的臭毛病,睡不着。
眼看天都要有亮光了,徐晏温这才不得不躺下,强迫自己入眠,可越想睡,就越难以睡着。辗转反侧了一会后,他忽然想到之前和母亲的话,冷不丁的笑出了声。
若是和一个女子同床共枕,他这样翻来覆去,恐怕猪也睡不着了吧?要怎么办,只能不过夜,不一起用膳,努力的相敬如宾,再每月分配出一些时间,用来……绵延子嗣。一旦设想这样的夫妻,徐晏温难以控制的觉得可笑。
在脑海里嘲笑了一番,徐晏温沉浸在杂乱的思绪中,奇怪的沉沉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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