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纵身跃上桥栏,蜻蜓点水似地沿着木栏杆倒退了几步,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么贵重,你要杀我?”
婵姨素手撩拨着丝弦,弦音荡出腾腾杀气,拨弦的人儿却依旧是明眸善睐,流转动人。
“公子说笑了,我若不是来杀你的,难不成是来给你弹小曲儿的?”
阿九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道:“啧啧。杀了我,你可就不会知道——”
话刚开了个头,后半句就被一片吵杂的脆响淹没。婵姨指下流淌出断魂之曲,忽高忽低的旋律如一柄巨锤,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心脏,瞬间激起丈高的水花。木桥应声断裂,成千上百把铜锁铛啷啷地背负着沉重的期许与誓言沉入河底。
桥上的人儿却不见了踪影。
婵姨:“!?”
她先是闻到一股浅香,似曾相识。乍闻之下,会觉得它十分接近落花意的气味,却又难以名状的截然不同。
随即,她辨识出了这种奇异的暗香。
原来她是闻过一次这个气味的,在另一个无寿阁中人身上。当时有人告诉她,这是一种骨香,也是尚未剥离宿体的蛊香。与落花意不同,这抹若有若无的淡香对活着的宿主没有任何好处,唯有宿主死了方见效用。它的香味也是这般,极淡,似有若无,平时不易被人察觉。
除非——
近在咫尺。
“我都不戴面具了,你戴什么面纱?”冷冽的嗓音抵达耳畔,方才还在桥头嬉笑的人,此刻已经欺近身前,探手欲揭下她面纱。
婵姨迫不得已停止了弹奏,一手仍抱着琵琶,腾出另一只手来与阿九过招。
阿九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逼得她暂时化攻为守。她虽暂时落了下风,却不忘言语反击。
“公子难道不知,随意揭女子的面纱,可是登徒子行径?”
冥色入眸,阿九收敛了笑意,讽刺道:“我知啊,敢问夫人您又是否知道,落花意的香粉香膏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
“……”婵姨眉头微蹙,却没有接话。
嘣弦之声惊破阑珊冬夜,阿九的五指攥紧琵琶四弦,任由震颤的丝弦割破掌心却浑然不觉。他一字一顿道:“你带着满身落花意的恶臭出现在我面前,还跟我谈失礼?是我失礼,还是你失心疯?”
婵姨瞳孔微张,脸上浮现出意外的神色。然,惊诧一晃而过间,她已经重新挂笑,花容绽笑。“公子何必动怒?”她抬手向后做了个曲指下令的手势,徐徐道:“你不过孤身一人,能奈我何?”
四道绫罗丝缎裹挟着霸道的劲力以长虹之势贯穿靡靡夜色,又如丝竹软藤般缠上阿九的四肢。
阿九:“……”
埋伏在暗处的人总算出手了。
他冷笑着拧身向后飞掠,硬生生将潜藏在暗处的四人扯了进战局中心。那四人皆是婵姨的手下,被阿九这么顺势一带,一个个重心不稳地踉跄了几步,持着绸缎的手却不肯松懈,反而顺着阿九的动作,一齐斜空翻身退后。
须臾,四人只觉没手上一松,顿时失了牵引,愕然向后倒去。
断了?
她们手中足以冰丝化刃,柔韧无双的雪缎竟然断了?
对方既无兵器,又无人相帮。这怎么可能?
河这头,是四人面面相觑无所适从,河对岸,是一人负手傲立,身后凭空乍现的黑雾聚沙成型,织就出一胧飘摇鬼影。
黑雾中心的阿九挑眉轻笑,道:“谁说我是一个人?”
婵姨:“!”
传说无寿阁阁主伴有四使,所到之处皆有鬼影相随,所杀之人,皆尸骨无存,因其凶骇非常,所行之事不似活人可为,故得名鬼煞。
鬼煞同阁主,必戴鬼面。
婵姨定了定神,回想阿九方才的言语。
他说,我都不戴面具了,你戴什么面纱?
“鬼……煞?”
阿九摊开手,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道:“现在我够格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了吗?”
婵姨凝神静气,道:“相传无寿阁这一代阁主身边没有鬼煞出没,公子当真是鬼煞?”
“这还有假的吗?”
婵姨故作玩笑,道:“万一公子不是鬼煞,而是无寿阁的阁主呢?”
阿九眨了眨眼,笑言:“这么抬举我?”
“听闻历任鬼煞皆听命于当时的阁主,对其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我却知人心最是善变,怎可能百年来凡是继任鬼煞之名的人都对阁主忠心不二,各个心甘情愿地同生共死。想来他们虽在阁中地位尊崇,怕是依旧要受阁主的牵制,不过与其他阁众一般,受制于人身不由己罢了。故而他们的身上,定有点墨的痕迹。不知公子可否容我一看?”
“霓裳楼的人,倒是对无寿阁的事情挺清楚啊,”阿九调皮道:“谁告诉你的?”
婵姨:“公子还未答应容我验明身份呢?”
“答应?我不答应。”阿九摇头,面露为难之色:“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家家的说要看我,不太好吧?”
一会儿被喊作夫人一会儿又被认作小姑娘的婵姨噗嗤一笑,摇头道:“公子既不肯让我看,那让他看如何?”
“少棠。出来吧。”
阿九:“……”
唐少棠从黑暗中而来,像是在寒夜中冻了许久,冻得脸上都结了冰霜再做不出生动表情。否则怎至于面色冷冽如霜雪,一如他们初见时死气沉沉的模样呢?
阿九没来由地蹙紧了眉。
他不喜欢唐少棠现在这副表情,好似自己先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一般,令他他很没道理地想撒气。
于是他问唐少棠:“戏还好看吗?”
唐少棠觉得戏好不好看他没看出来,他只看出唐少棠闻言脸色变得更糟了。
阿九:“……”
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郁闷,便收了作妖的嘴,闭嘴积口德。
婵姨:“公子若是执意不肯,就只能让我这不争气的徒儿亲自动手确认一番了。”她转而对唐少棠说,“少棠,为师的话你都听见了?”
唐少棠木然点头:“是。”
婵姨轻描淡写道:“杀了他,剥了他的皮让为师看看点墨的痕迹。”
“!”
“此次不容失手。若真办不成,提头来见。”
唐少棠:“……”
阿九盯着唐少棠越发难看的脸色,竟抽空没来由地走了好一会儿的神。
他不解自己为何见不得唐少棠这般模样?
他寻思着:唐少棠不本来就是这么无精打采的样子吗?到底和以前有哪里不一样了?为什么我要觉得心里不爽快?我想怎样?难不成还想逗人笑吗?他又不是娇俏的小姑娘?俊俏是俊俏,可不应该啊。
阿九:“唉……”
他又想扶额了。
婵姨:“?”
阿九从莫知所以然的漫长神游中回神,心不在焉地说:“……咳,那什么,”他一蹦三尺高,踩着水波身轻如燕地跳回了婵姨与唐少棠所在河畔,好脾气却不着调地面对面问:“你说要看什么来着?”
婵姨:“……”
此人翻脸竟比翻书还快?
她不愿再与阿九虚与委蛇浪费唇舌,心怀戒备却言简意赅道:“点墨的痕迹。”
阿九点了点头,爽快答应:“行啊。”
婵姨:“???”
“公子……这就答应了?”
阿九再点头:“是啊。我不答应你不是就命令他杀我吗?”他偏头询问唐少棠,“对吧?”
唐少棠:“……”
唐少棠不答话,阿九却不依不饶,盯着人追问:“你师父问你话呢。”
话是分明是他自己问的,偏要狐假虎威用人家师父的名义追问,还是当着这位师父的面。可是好生的不要脸。
唐少棠沉默了半晌,显然还没适应被阿九搅乱气氛,他花了好些功夫,方才放松了紧绷的心弦,决定据实相告。他说话时声音沉闷,瞧不出什么情绪。
“十招之内,你不杀我,我便杀你。”
“才十招?这么有信心?”
我不是杀你你才杀我?生死攸关,你让我先?
唐少棠面无表情道:“自我习剑,未逢敌手。”
阿九摊了摊手,无赖地转头对婵姨道:“你看,你教出来的徒弟说他无敌,这么猖狂,我还敢打吗?”
婵姨眼尾扫过唐少棠的神态,轻叹了口气,对阿九道:“公子莫要戏耍我徒儿了,点墨的痕迹究竟在何处?”
没人陪他演着玩儿,阿九一个人唱独角戏也颇觉无聊,只得正色道:“历代阁主与鬼煞同时出世,阁中尊阁主一人为主,众人皆为仆从,鬼煞自不例外。即便故此,凡冠上鬼煞头衔之人,仍是无寿阁中最接近阁主的存在。因此点墨的痕迹也最常烙印在接近命门之处,比如头顶百会穴附近。”他捋了捋额边碎发,继续道,“这痕迹其实出现在脖子以上的哪儿都不稀奇,我的嘛就比较好认,在这儿。”
他抬手抚上眼尾泪痣,指尖稍稍施力一压,以泪痣为芯,数条黑线瞬间顺着经脉向周身延展,须臾间如同繁花抽丝启蕊,又如张开了一张可怖的蛛网,侵吞了他半边脸颊。阿九耸耸肩,说:“这下满意了?”
他满不在乎地放手,一切回归如常。
婵姨尚未表态,唐少棠竟先开了口,语气里掺杂了他自己并未察觉的欣喜:“你真是鬼煞?”
不是阁主?
婵姨是看着唐少棠长大的,早将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都看在眼里。唐少棠此刻不露声色的欢喜之情,在她看来却已经露骨得有些扎眼,更扎心。她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自己这个温良顺从,不曾在外人面前主动插过嘴的冷漠徒儿,未及开口,就听唐少棠又问:
“你受伤了?”
他垂眸看向阿九被琴弦割裂的手,神色复杂。
婵姨:“……”
这不是她所教出来的稳重懂事,成天只会心无旁骛练剑,冷清却乖巧听话的好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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