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拨云见日。
出霓裳楼的队伍由唐少棠带头,再度踏入雪域迷阵。
唐少棠身侧由蓑衣翁与十文一左一右跟着,他们身后的队列同样按照三人一排成形。中间站着蓑衣翁的人,两侧则是身负锁链,背上沉重金银财宝的霓裳楼门人。
若是前头的唐少棠想动什么手脚,首当其冲的除了他自己,还会连累队伍外侧负重而行无法逃脱的同门。
蓑衣翁自觉安排的十分妥当。除了多出个鬼鬼祟祟藏在队尾的阮棂久,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他之前说“不刨根问底”,主要是表个态,收个场,并非真的打算不闻不问不悄悄打探。故而他除了吩咐下属密切注意阮棂久的动静,自己也时刻保持谨慎,生怕这位年轻的阁主,暗自打什么鬼主意。
结果观察了半晌,他发现阮棂久还真就只是在闲庭信步般的殿后。殿的远远的,他在队伍前头时常连人都瞧不见,如果这不是再刻意回避什么人,就只能是真的胆小如鼠,怕死怕极了。
蓑衣翁:“……”
原来这位说殿后,竟然不是在说笑?
他暂时瞧不出阮棂久的心思,转而从身边人入手。
他问唐少棠:“孩子,谁教的你使剑?”
秋婵不会使剑,霓裳楼还藏着哪个高手能教出这样的传人?
唐少棠只依约破阵带路,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因此并没有理会蓑衣翁的问话。
蓑衣翁微微叹息,感慨现在的后生一个比一个无礼。
这无寿阁阁主他教训不得,至于一个不识相的俘虏,他还是能“点拨点拨”的。
他曲指往唐少棠右臂一叩,逼得本就虚弱的唐少棠松了剑,道:“握剑的手,可不能这么软弱无力啊。”
唐少棠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漠然地弯腰捡起剑,继续走路。
蓑衣翁正待继续指点后辈,忽觉一道视线生生刺来,顿觉如芒在背。他困惑地回头,目光不偏不倚对上躲在队尾“怕得要死”的阮棂久。
蓑衣翁:“?”
这是不让动的意思?
蓑衣翁:“……”
他再一思量,顿悟。
呵,虽说霓裳楼的所谓“美人计”被人反将了一军,看来也没有完全失败啊。
这个唐少棠究竟是何等魅力,能在短短数日,就得了无寿阁阁主的青睐?
他不由带上玩味的笑,重新审视身侧的俘虏,细细端详这张倾城的面容。
片刻后,几分似曾相识之感逐渐拢上心头,蓑衣翁眉头渐渐蹙紧,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沉下目光。
故人已逝,何来似曾相识之感?
……
队伍前头的蓑衣翁嫌阮棂久躲的远,阮棂久却嫌自己躲的不够远,偶尔拐弯的时候还是能瞧见人。虽然对方并不瞧他,但他瞧的见也不行。
阮阁主不自在地甩了甩手,觉得手头有点空,好像缺了点什么,比如——一个面具。
阮棂久心说老阁主那个亏心事做多了的老妖怪原来还是有点远见的,这种时候要是可以戴面具就舒坦多了。谁都看不出你面具之后是神态自若还是心虚愧疚。
阮棂久:“?”
蓑衣翁这老家伙怎么还欺负晚辈呢?
唐少棠招他惹他了?
看来还是得告诉他们真相?
至少给蓑衣翁提个醒?
毕竟是亲生骨肉,或许……
阮棂久恶狠狠地盯着蓑衣翁的一举一动,一边开始违心地替蓑衣翁找优点。
阮棂久:“……”
蓑衣翁这人吧,除了心狠手辣了点,好像也还行?
大概不至于对自己儿子下毒手?
比如他在居廉客栈的时候,特意差人来送新鲜蔬果的,可不就是蓑衣翁么?
虽然是送人情顺便提醒我之前的约定……不一定是提醒,也有可能是略带威胁的暗示,暗示我他不仅对我行踪在握,对我的状态也是了如指掌。
但……
阮棂久免为其难地给蓑衣翁找补。心说好歹不是送毒,姑且算是一个优点吧。
其他呢?
阮棂久陷入苦思冥想,在心里把蓑衣翁与唐少棠来来回回比较了老半天,还是觉得认这个爹是唐少棠委屈了。
怎么办?
总不能直接问唐少棠的意思吧?
何况以他们现在的立场与关系,自己嘴里说出真相,对方根本不会信上分毫。
“唉……”
堂堂阮阁主没料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要为别人的家里事唉声叹气。
他斟酌了一下难度与利弊,最终认定儿子比老子更令他头疼。
得了,还是从蓑衣翁那头着手。
找个机会旁敲侧击一下吧。
……
雪域迷阵今日比往常都要热闹。
早上刚送走了浩浩荡荡的蓑衣翁一行,晌午又迎来两位新的“客人”。
一个两颊红润的小女孩儿穿着鲜红的大袄,在雪地上哼唱着自编的不成调的小曲儿。两条羊角小辫顺着她蹦蹦跳跳的动作,一翘一翘,和着曲调,甩出明快的节奏。
“哇~鸯鸯要回家啦!”鸯儿眉眼弯弯地看向身后着着面纱的女子,问:“少棠哥哥在不在啊?”
面纱女子引剑出鞘,熟练催动机关,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通路已在她们二人面前缓缓敞开。
她朝鸯儿招招手,说:“鸯鸯都没有见过他,怎么就惦记上了?”
鸯儿奔向女子,一把抱住对方柔软的腰肢,仰起圆圆的脑袋,天真无邪道:“大家都说少棠哥哥最好看了,鸯鸯想看看,看看他有没有鸯鸯好看~”
可惜上回递了一件袄子给另外一个哥哥之后,就再没碰上人。
“比鸯鸯好看如何,不如鸯鸯好看又如何?”
鸯儿嘟着嘴巴歪脑袋思索片刻,认真道:“比鸯鸯好看,就杀掉!”
面纱女子苦笑道:“为何?”
鸯儿提高了嗓音撒娇道:“比鸯鸯好看,楼主就不喜欢鸯鸯!不要鸯鸯了!”
她还说鸯鸯不是最好看的,还说楼主最喜欢的不是鸯鸯,是少棠哥哥。
被唤作楼主的面纱女轻笑一声,心里有数,嘴上却问道:“谁这么跟你说的?”
鸯儿一脸倔强地嘟着嘴巴不说话。
许是她倔强的模样太过稚嫩,引得面纱女莞尔,好言好语地哄道:“鸯鸯这么聪明伶俐,哪有人舍得不要。”
鸯儿睁大一双水灵又乌黑的大眼睛,问:“真的吗?”
面纱女抬手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轻叹道:“你明明是我领回来的小娃娃,怎么倒像起小婵来了。”
鸯儿不高兴地问:“嗯?小婵又是谁啊?”
“大概,就是骗你说我会不要你的人。”
鸯儿大惊,脱口而出:“婵姨?”随即便明白自己被套了话,赶紧徒劳地捂住了嘴巴。
面纱女也不责怪,只温温柔柔的叹道:“走吧。姐妹一场,最后一程,我终归是要送送她的。”
……
暗无天日的地牢内。秋婵锁链加身,无力跪坐在血泊里,终于等来了她心心念念的救星。
“姐姐……是你吗?”
面纱女子答:“嗯。”
秋婵欣喜道:“姐姐,你来救我了吗?”
面纱女解下面纱,替秋婵轻轻擦拭脸上的血迹,指尖动作轻柔,语气如和风细雨,她说:“小婵,你累了,该好好歇息了。”
“!”
闻言,秋婵却是一惊,脸上血色褪尽,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海棠……姐姐……你……”
曾几何时,她这个完美无缺的姐姐,也对一人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人是她们的师父,是前一任霓裳楼楼主,是将她们一手带大,令她们从小又敬又畏,又爱又恨的师父。
“你要……杀我?”
海棠当时也是这般说话,然后用她情郎教她的剑法,一剑断了恩情,了了性命。
“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有恨,为什么留到今天才要杀她?
“姐姐,你一直都恨我吗?”
闻言,海棠微微摇了摇头,温言软语道:“小婵,当年你趁我产子虚弱将我软禁,夺我楼主之位,我不恨你。毕竟最初不告而别,是我的不是,当是欠你的。后来,你将少棠从我身边带走抚养长大,迫使我们骨肉分离,我也不怨你。你说的没错,我向来心无挂念,不如你情深,既然当不成辅佐夫君实现志向的好妻子,想必也不会是个好母亲。”
“那……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杀了池峰岚,姐姐你听我说,他没有死他——”
海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指。
“小婵,你还要被自己的情与执拖累到何时?难道过了这些年,你依然想不明白,为何当初师父她非死不可?”
秋婵:“难道不是因为她要杀你腹中胎儿,所以才——!”
说话间,她正撞上海棠清冷动人的眸子,倏忽醒悟。她想起来了,海棠当年出手时,眼神里不是悲愤与哀痛,而是——
“姐姐……是我……碍事了吗?”
她的眼泪止不住的下落,瞳孔的倒影里,映出海棠笑容依旧,沉默不言的美丽倩影。
秋婵:“……”
她的姐姐海棠,是霓裳楼最为妖娆动人,脉脉含情的女子。有着寄托相思苦恋的断肠花之名,却也是她见过的,最绝情之人。
她们身为同胞姊妹,只要戴上面纱,七分相似的眉眼在外人眼里根本难以区分彼此。只可惜她们空有相似的形貌,性子与天赋却大不相同。
她这个当妹妹的,从小样样皆不如海棠。
她羡慕仰慕着自己优秀的姐姐,追随着她的脚步,模仿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她学她说话口吻,学她待人接物的风度,学她的一切……她自认已学得如火纯青。这不连少棠也分不清,自己身边的师父,何时是她秋婵,何时又换作了海棠吗?
秋婵:“姐姐……”
奈何她学得了形,却学不了心。
真正的海棠从不留恋任何人,任何事,她不爱任何人,也不为任何事动容。
师父曾说过,海棠正是因为如此不同,几乎是天生疏离七情六欲,才能比任何人都做的好,做的绝。她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任何情绪,却不受其干扰,也从不出错。
但这样的海棠,还是出了错。
她的唯一一次的出错,是池峰岚。
可就算是池峰岚又如何,听闻他的死讯,她何曾真心为他流过一滴眼泪?
她完美无瑕的姐姐一直如此。不做无用的事,不施舍无用的情。
秋婵惨笑着垂下了头,心想:自己死了,姐姐也不会为她流泪的吧。
可笑她这一生只想抓住两样东西,或许该说是两个人,结果都落了空。
一个,是与她相依为命的姐姐,海棠。
而她当年抛下了她,叛了霓裳楼,选了池峰岚。
另一个,则是她一手养大的唐少棠。
她不想再品尝背叛与被抛弃的滋味,故而将他牢牢抓在手心,容不得他半分自由。
结果,他向一个有心利用他的外人敞开了心扉。
一双温柔的手,抚上了她的眼睛。
她听到了她的此生执念,说出甜美又残酷的安魂之语。
“睡吧。”
将死之际,秋婵万念俱灰。心头无边无际的绝望里,却突然冒出一个角落,发出柔软的微光。她尽力想扒开光,看清背后的源头。
终于,一个孩子模糊的面容渐渐浮现,他怯生生的一声“师父”落在她的心间。
绝望与不甘烟消云散。
她闭上眼,迎接命运的终点。
不知少棠现在如何了……
姐姐,至少是会救他的吧?
……
霓裳楼的大殿前的空地上,鸯鸯张开双臂,模仿着飞鸟的动作,呼啦呼啦地绕着空地跑圈。
海棠托腮坐在大殿前的玉白台阶上,朝她招招手,道:“鸯儿,过来。”
她在女孩耳边轻声嘱咐了一句,鸯儿便欢天喜地去跑去了后院,鸡飞狗跳一阵乱响后,鸯儿满脸得意地捧来一窝白鸽。
“楼主楼主~鸯鸯把鸽子都抱来啦~~~”
海棠夸了她几句,素手揭开笼门。
训练有素的信鸽们扑打着翅膀,向四面八方展翅而飞。
鸯儿:“楼主楼主,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呀?”
“等。”
四散的信鸽乘风而去,或将落在雕花楼台,或将降于平凡家院。
它们终会落入潜于江湖各地的霓裳楼门人手中。
而这些散落江湖的霓裳楼门人,在时隔二十余年后,将再次收到来自她们真正主上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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