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很生气。
贾珠能感觉到这点。
一连数日上朝,太子的脾气臭得就像是石头,谁都不敢招惹,生怕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
康煦帝倒是老神在在,仿佛那个差点走水出事的人不是自己,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召集几个宗亲王公入朝。
康煦帝和太子那场争执,被有心人探知了一二。
可他们却不知道皇帝和东宫是出了什么问题,只知道他们两人起了矛盾,太子走的时候那是满脸铁青,谁都看得出来那一身怒火。
身为局中人的贾珠,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只是敢来问贾珠的人却是不多。
秦少尚算是其中之一。
也唯独这寥寥几人,能够敲开贾府的门。
“想要登门拜访,那可真是不容易。”秦少尚在贾珠的对面坐下,“你一到下朝,就是埋首案牍,时间一到,连个人影都逮不住。”
贾珠漫不经心地斟茶,“你都亲自过来一趟,我不见你,岂不是不够意思?”
秦少尚嘿嘿一笑,“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也心里有数。但我本是不想来的,这不是……不得不来。”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有些事情已经不是说不做就不做。
他们要考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早已经不是当年少时,可以恣意妄为了。
他们年幼时可以恣意妄为,靠的也不过是家里的兜底。
等到成长,也就轮到他们该为家族付出牺牲。
这周而复始,总是如此道理。
贾珠:“……这是天家的事。”
只此一句,秦少尚的脸上便露出了悚然之情。
他下意识看向门外。
除了贾珠几个侍从,其余人等并不在近前。秦少尚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可,皇上这不还……”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想起之前皇帝接连的几次病重。
难道,康煦帝的身体真的不太好?
不然,皇帝为何会突然动了这个心思?
贾珠没有回答秦少尚。
他也看不懂。
康煦帝的做法,的确颠覆了之前贾珠的看法。他的心中,仍然残留着一丝不安。不管谁康煦帝说的话,还是太子回应的话……
那一日,康煦帝为何要特特召他入殿?
诏书的事情,太子一看就是不支持的。但甭管太子乐不乐意,这件事都异常关键。哪怕这些天,康煦帝召见王公大臣的做派,已经将这意思流露出来,可是那一天……
为何偏偏是贾珠?
那一丝不安,从那一日蔓延到今天,始终没有散去。
贾珠微微垂下眼,手指拢着茶盏,却是没动作,只是出神地看着袅袅茶香。
秦少尚见贾珠没动作,也没有打扰他,而是朝着门外的侍从招了招手,一个面生的小厮就走了过来,秦少尚下意识看了他一眼,“新来的?”
贾珠身边的人都是用惯了几十年都没换过,秦少尚和他走得近,就连他身边的人都认得差不多了,突然多出来了这么一个,也能看得出来。
贾珠回神:“是太子送来的人。”
他说得随意,秦少尚忍不住咋舌,“太子给你送人?”
贾珠的眼神扫过门外,那可不止一人。
秦少尚是知道贾珠的身边有太子的人,而且,这么多年,不管是太子还是贾珠,这两人一直都没有娶妻生子。就算朝臣将唾沫都说干了,可是这件事还是这么不了了之。如果太子是个没能耐的,言官早就一口唾沫一口钉将东宫给喷下马,可偏生东宫是个有手腕的,几个年长的皇子态度暧/昧,却又和东宫的关系还算不错。
……再加上,康煦帝从未动摇过。
可再是怎样,不娶妻不生子,在许多百姓看来也是奇怪。
一个奇怪的太子,身边跟着一个奇怪的贾珠。
早就有人怀疑他们的关系。
可是怀疑归怀疑,太子宠爱贾珠那是从小到大总是如此,三十年前是如此,三十年后亦然如此,他们时常同进同出,从来淡定得好像真正有问题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流言蜚语。
……到底是与不是,谁也说不清楚。
然和贾珠走得如此之近的秦少尚却是感觉……
这大抵是真的。
只是秦少尚从来都没有问过贾珠。
“贾珠,你身边这么多人,殿下怎么还往你的身边安排?”秦少尚随口说道,“你这几年压根没出过京城,就算真的有什么余孽,也不敢来这皇城根脚下惹事吧?”
贾珠:“……”
那是没见识过当年那些人的凶悍。
但现在京城的确是固若金汤,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秦少尚说话时,看着贾珠,他的手指落在茶盏上,白皙的指尖攥紧了杯盏,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是啊,都到了这个时候,为何……还要安排这么多人呢?”
他抬眸看着秦少尚,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你说,京城,有什么,会让太子殿下如此记挂的呢?”
秦少尚盯着贾珠的眼。
他的后背,忽然爬满了冷汗。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糕点,硬生生捏碎成粉末。可秦少尚却根本不在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楚。
“……皇上……”
“是啊,皇上。”
贾珠轻声感慨。
除了康煦帝,又有哪个,会让太子如此谨慎?
如此谨慎,如此芥蒂,如此在意……
康煦帝,对贾珠动过杀心。
这是理所当然。
在过往数十年,就贾珠自己有所感的,就不下于三次。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康煦帝最终都没有动手。
这有太子维护的缘故,也有贾珠本身存在的与众不同。
有些事情,康煦帝不信,却也信。
……不得不信啊!
康煦帝和太子的交锋,在这些年从来都没有停下。贾珠能活到今日,其实秦少尚都是胆颤心惊。然此时此刻,在勘破了太子的安排是为何后,他连声音都艰涩了起来。
秦少尚:“贾珠,你到底……”
他顿了顿。
“不会后悔吗?”
哪怕真的喜欢男子,可世间这么多人,为何偏偏选择了太子,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康煦帝几次三番对贾珠动了杀心,秦少尚不相信贾珠会不知道。
可是偏偏就是这节骨眼上……
“若我后悔,当初,就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贾珠眨了眨眼,轻声说道,“你问我这话,却是太迟了些。”
“不迟,你明知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秦少尚急切地说道。
康煦帝能留着贾珠的命,那就说明,有什么原因在桎梏着皇帝。甭管那是为什么,都让这过去一直相安无事。
而现在,正是最动荡之时。
康煦帝对朝臣透露出了让位的意图,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此事顺利进行,皇帝定会铲除一切阻碍。从前不一定会动手的,如今,却未必会继续容忍。
贾珠本该在这个时候,为自己寻求一条退路才是。
这才是,秦少尚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偏偏前来贾府的原因。
他为的是贾珠的命。
贾珠朝着秦少尚笑了笑,那笑容很是柔和,想来他是知道秦少尚是为了什么。只是,他在笑意里摇了摇头,那眼神瞧着很是悠远。
“秦少尚,你该走了。”
他下了逐客令。
秦少尚却不肯走,他执意坐在位置上,双目圆睁地看着贾珠:“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那后路就在那里,为何不走?你难道想要看着贾府眼睁睁地为此死去?”
“纵然身死,也只会威胁我一人。”贾珠平静地说道,“此事,不会祸及我的家人。”
他的声音低下来。
“秦少尚,你该走了。”贾珠招了招手,“沉九,送客。”
沉九面无表情地从屋门处出现。
秦少尚恨恨地看着贾珠,甩袖离去。
他不是生气。
他只是心中有无尽的担忧。
贾珠目送着秦少尚的身影大步消失在尽头,心里轻叹了口气。他原本应该去送送他,毕竟秦少尚一看就是有些受伤,只是……
贾珠忽然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为什么康煦帝的表现会如此怪异,为何那一日他有那样不安的感觉……
他在心里轻声说道:“我怀疑,万岁爷其实知道一些‘过往’的事情。”
【有一定的可能。】系统机械化的声音响起,【但宿主如何判定?】
贾珠笑了笑:“感觉。”
皇帝……如此多疑,这么多年,在太子和盘托出后,他当真没有一刻怀疑过太子的心?亦或者,康煦帝自己,也的确记得些什么?
系统说它已经抹去了康煦帝的所有记忆,然这些年,皇帝对众皇子的安排,与从前截然不同,对他们亲近却不失威严,在许多大事上游刃有余,就仿佛……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贾珠从来都没朝那方面去想,那是因为系统的话。
可系统要是真的能十全十美,就不会迄今为止还在贾珠的身上。
倘若……不管出于哪种原因,康煦帝得知了少许“记忆”,那此时此刻的怪异行为,或许可以解释。
那么问题来了……
那一日,康煦帝为何会对贾珠动了杀心?
因为太子。
那又是什么事情,令皇帝有了这样的异样。
毕竟过去数十年都容忍了下来,此时为了让太子登上帝位,就要清洗太子身边那些不该存在的人?
有可能,但这感觉不是康煦帝的做派。
倘若他真的要贾珠死,那不该在这个时候,应该在更早,更顺其自然的时刻……
除非,康煦帝也是在近期才得知一些事情。
…
“咳咳咳……”
康煦帝捂着嘴咳嗽了起来。
乾清宫内,哪怕是夏日炎炎,却也透着微凉。这原本肃穆的场所,却有着不少人。
太子面无表情地坐在康煦帝的下首,除开他之外的众人,却是远离这这对天家父子。
贾珠低着头,感觉到一双冰冷的视线从他的身上擦过。
只停顿了片刻,到底是移开了。
王公大臣,皇室宗亲。
偌大的殿内,跪满了人。康煦帝的手按着梁九功的胳膊,用力地站起来。
老者神情淡淡,根本没看着这跪倒了满地的人。
他看着殿外的天空。
安静地看了许久,然后,淡笑着说道:“这旨意,听明白了吗?”
停顿片刻后,索额图带头,重重地磕了头。
“奴才遵旨!”
“奴才/微臣遵旨!!!”
那声音远远地传递了出去,响彻云霄。
”还不高兴啊?”
在那熙熙攘攘的声音里,康煦帝无奈地看向允礽。
这位太子,这位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帝王低垂着头,半晌,这才缓缓地抬起,望向康煦帝,黑眸里透着几分厉色。
“孤不喜被人瞒着的感觉。”
康煦帝朗声大笑,拍着还允礽的肩膀,“这些年,你瞒着朕的事情,可还少了?朕,可从来都没说过什么。如今临到头了,被朕瞒上一瞒,也没什么罢。”他的视线掠过贾珠,老者的眼神稍稍冷冽了些,“太子一意孤行,朕还真想看看……”
到底世事,是如何变迁!
…
康煦四十五年,最令满朝文武震惊的,便是康煦帝退位。
这实乃朝臣不解的一件事。
康煦帝让位得痛快,太子却接得不甚高兴。
这是赤/裸裸的事实。
康煦帝在旨意下后的第三个月,就直接搬离了乾清宫,麻溜地住到了畅春园。徒留下太子处理后头的事情。
太子似乎是在和康煦帝怄气,哪怕手中握有旨意,却迟迟不肯登基。
这满朝无君的日子,就一直维持了半年。
期间无数人上奏,都是请求太子继位。
奈何这位太子殿下郎心似铁,打定主意就是不肯动。
直到来年春日,太子去了畅春园一趟。
也不知道康煦帝和太子到底交谈了什么,半个月后,太子回到朝中,翌日,允了礼部的奏章,总算开始正式着手登基的事宜。
六月,允礽正式登基,改号元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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