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很久, 久到秦玄策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嗯,我信。”
说那些话已经耗费了秦玄策全部的力气,他听到阿檀的回答, 仿佛有些眩晕, 闭了一下眼睛,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二爷是光明磊落的男子汉, 二爷不会骗我, 我信你。”她如是应道。
阿檀还是安安静静的神色,她撑着伞, 在雨中, 就如同一朵半开的莲花, 不染尘埃,和他这一身狼藉毫不相干。
“您为我做过那些事, 我感激您,可是,那又能如何呢?已经太迟了,我需要的时候, 您不肯给我,再到后来,有什么用呢?”她说得很轻、很慢,每一个字都是想了很久才说得出口,“您说过,我是个娇气又矫情的人,我心眼儿特别小, 我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那时候很疼、很疼, 我差点和孩子一起死了, 这些,我都没法忘记,我不怨你、也不恨你,无论你对我是好是坏,都已经过去了……”
眼泪流了下来,顺着她莹白如玉的脸颊滚落,滴滴答答,怎么也止不住,滴落在她的手指上,手都湿了,几乎握不住那伞柄,要很用力的抓着,以至于指节发青。
她一直是个娇气的人,动不动就要哭鼻子,原先的时候,每每叫他头疼得很,而如今,她在雨中望着他,流着泪,那样的目光,简直叫他心碎。
她的目光柔软,或许确实如她说的,没有怨、也没有恨,那一场雨落在她的眼中,湿透了,只有化不开的忧伤:“时至今日,还能说什么呢,无非是前世在佛前拜得不够,换不得长相厮守罢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从此后便当作是陌路人,两不相欠罢了。”
“阿檀……”秦玄策觉得胸口剧痛,他急促地喘息着,无力地试图挽回些什么,“可是,阿檀说过,喜欢玄策,很喜欢、很喜欢,是不是?”
“是啊。”阿檀的眼睛红红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她认真地回答了他,“很喜欢、很喜欢呢,可是,那个玄策留在凉州,没有跟着阿檀一起回来,阿檀把他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秦玄策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再沿着眼角流下来,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说过,“我就从凉州城墙上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和这里的土、这里的沙子和在一起,捡不起来,权且就当作是和您在一处了”,她还说过,“阿檀喜欢玄策……很喜欢、很喜欢,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每一个字都刻在他的心底,他到死都不能忘记。
而他,什么也不曾对她说过,直到此时此刻,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突然想把傅成晏叫出来,再打他一顿,打得越狠越好,打死了更好。
玄策喜欢阿檀,很喜欢、很喜欢,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可是,原来不曾说出口,而现在,已经太迟了,再说这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怜又可笑。
秦玄策捂住脸,低低地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听。
“好。”他说好,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又沉又慢,“我知道了,对不起,阿檀,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的错。”
他真的说完就走了,拖着蹒跚的步子,迟缓的、艰难的,和她擦身而过,走了。
雨还在下着,他的背影萧瑟。
阿檀撑着伞,站在原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站了很久、很久,她无声地哭着,哭得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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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八这天,是傅老夫人的六十五岁寿辰之日,大小是个整数,傅家二爷傅成辛和三爷傅成宜一起到武安侯府,来请傅成晏回家为母亲贺寿。
两个弟弟言辞恳切,直至声泪俱下,言道傅老夫人后悔不已,已经决定将傅锦琳逐出家门,当日一时糊涂,如今在家中时时垂泪,思念长子、也思念孙女。
末了,傅成辛含泪恳求:“大哥,您远在渭州,一别十几年,不曾在母亲跟前尽孝,母亲为什么疼爱琳娘,还是不因为想念您的缘故吗,老人家一时转不过来也是有的,如今她已经知道不妥,您为人子弟的,还是要体恤一二。”
傅成晏何尝愿意做不孝不悌之徒,当日之怒,只是为了替阿檀讨还公道,如今听闻傅老夫人已将那鸠占鹊巢之人逐了出去,心中稍平。
傅成辛和傅成宜又极力奉迎,先夸阿檀温柔贤淑,又夸念念乖巧可爱,那是傅家头一个重孙辈的孩子,傅老夫人在家中一直念叨,想要抱一抱。
说得傅成晏又心软了,遂带着阿檀和念念一起回去,为傅老夫人贺寿。
及至进了门,傅老夫人哭得老泪纵横,也就一些日子不见,她脸上的皱纹又平添了许多,腰也更弯了。
傅成晏终究不是铁石心肠,长叹一声,跪了下去,给母亲请罪。
阿檀也抱着念念一起跪下。
傅老夫人亲自过来,巍巍颤颤地扶起了长子、再扶起阿檀:“好孩子,起来,都起来,是我老婆子糊涂啊、糊涂啊,你们啊,别怪老婆子就好。”
阿檀心中不安,恭敬地垂首:“老夫人无需如此,折煞晚辈了。”
傅老夫人捂着脸,哭得更大声了:“这孩子,莫非还在责怪祖母吗?怎么竟叫我老夫人,我的孩子啊,我是你嫡嫡亲亲的祖母啊。”
阿檀局促地看了父亲一眼。
傅成晏用鼓励的目光看着阿檀,道:“阿檀,叫祖母。”
“是。”阿檀温和地应道,“祖母。”
又让念念叫了“曾外祖母。”
念念乖巧,叫干啥就干啥,笑得甜蜜又天真,总算把尴尬的气氛冲淡了一些。
一家人遂坐下说话。
傅成辛用力咳了几声,朝母亲使了使眼色。
傅老夫人擦了泪,对傅成晏道:“你别怪母亲心软,实在是母亲养了琳娘十几年,便是阿猫阿狗,也是舍不得的,既然你不欢喜,母亲也勉强不得,就这几日,已经替琳娘议定了一门亲事,是户部主事吴家的次子,那吴公子已经考取了秀才的功名,还算出息。”
九品的户部主事,最末等的小吏罢了,至于什么秀才功名,在豪门士族中,更是不值一提的东西,那样的人物,若在往日,傅锦琳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但如今不同了,长安城里的官宦人家早已经传遍,武安侯府原来的这个大姑娘是个假货,并非傅侯骨肉,而是一个犯官之女,甚至论起身份来,如今应是奴婢,只不过傅老夫人心慈,还留她在府中罢了,这样的女子,谁都不愿和她攀亲。
而只因吴父在户部当差,是傅三爷的下属小吏,碍于上峰情面,才不得已应下了这门亲事。
傅老夫人对吴家这样的家世自然是万般不中意的,但事到如今,也没的挑了,只求尽快将傅锦琳托付出去,离开傅家,好给傅成晏一个交代。
没办法,毕竟,傅成晏手握重兵,且承袭了武安侯的爵位,傅家的荣耀有泰半因他而生,他若翻脸不认亲,那傅家在这权贵遍地的长安城中,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为此,傅老夫人不得不低头,对长子解释道:“已经和吴家商议好了,下个月十五就过门,嫁出去以后就不是傅家的人了,日后再无往来,你看,这样可使得?”
傅成晏淡淡地道:“母亲自己斟酌着就是,那种下等奴婢的事情,不用和我提起,我也不想知道。”
傅老夫人的脸色僵了一下,很快又笑了起来,把话题转走了:“你一个大男人,带着阿檀和念念住在外头,我只怕你顾不过来,不如什么时候搬回家来住,母亲还有家里的两个弟妹都能替你照顾孩子,念念这孩子啊,母亲一看心里就喜欢得很,这小模样生得多好,一看就是我们傅家的骨肉。”
傅成晏只是笑了一下,未置可否:“我才安顿下来,阿檀身子娇弱,也经不得来回折腾,我选的宅子清静,先让她将养些时日,再看看吧。”
这意思,是傅锦琳不出府,他是不会回来的。
傅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又拉住阿檀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你父亲说你身子娇弱,祖母心疼啊,是不是这些年吃苦了,唉,祖母老眼昏花,居然没把你认出来,你不会怪祖母吧?”
大人们在那里说话,念念坐不住了,在阿檀的怀里扭来扭去的,这孩子最近被外祖父宠坏了,越发淘气爱玩起来。
阿檀被傅老夫人拉着一只手,另外一只手差点抱不住这孩子。
傅老夫人身边的陈嬷嬷见状,自告奋勇道:“小娘子好生活泼,若不然,我带她去园子里转转,我们家园子可大了,有许多花花草草,还有秋千架子,我们家的二姑娘和三姑娘这会儿也在那边,小娘子,要不要去耍?”
“要。”念念一听就来劲了,响亮地回答道,自己爬下了母亲的膝盖,摇摇摆摆地去牵那嬷嬷的手。
武安侯府上下人都疼她,阿檀房里伺候的奴仆更是把小娘子看得像命根子一般重,众星捧月地拱着她,小小的孩子天真又单纯,觉得身边的这些嬷嬷姐姐什么,每一个都是可亲的。
陈嬷嬷是傅老夫人的陪嫁,在傅家算是个老人,办事向来稳妥,傅成晏也是知道她的,遂点了点头:“好,你带孩子下去玩吧,小心点,多叫几个人一起看着,别让她淘气。”
陈嬷嬷应了一声,又叫了两个小丫鬟,牵着念念一起下去了。
阿檀本来打算跟着出去,但这边傅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不放,说得一脸动情,她脸皮薄,不好挣脱,犹豫了一下,也就继续坐着了。
陈嬷嬷带着念念去了后园。
但凡大户人家的宅院,都少不了有个园子,种些花草藤萝什么的,再布些假山怪石,再讲究的,还有小湖碧水,桥廊幔回,自成一派景致,傅家便是如此。
傅家的三个姑娘,傅锦琳、傅锦心和傅锦瑟正在园中凉亭里说话。
傅老夫人不敢叫傅锦琳在傅成晏面前露面,今天祖母大寿的日子,她只能躲在后头,两个堂妹和她一起长大,终究还是有些情意在的,陪她到园子里散心,顺便开解两句。
傅锦琳正在那里伤心垂泪:“吴家算什么呢,那吴公子五短身材,肥头大耳,看了就叫人作呕,叫我嫁给这种人,不如死了算了,有什么意思?”
傅锦心好声好气地劝慰道:“听我父亲说,吴公子虽然其貌不扬,但心眼儿实在,又肯用功,将来未必不能考个一官半职,琳娘姐姐,你把心放宽些。”
“什么一官半职,谁知道呢,说不准一辈子都是白身。”傅锦琳哽咽不成声。
她这几天哭得眼睛都肿了。她的夫婿,本应是崔氏宗子,大理寺少卿,风华高贵,朗朗如天上明月一般的人物,谁能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的工夫,什么都变了,如今她竟不得不和一个猥琐无能的男子谈婚论嫁起来,就如此,在旁人眼中看来,还是她高攀了的,嫁过去,也不知道夫家会怎样对她。
三房的妹妹傅锦瑟毕竟年幼,心性跳脱,白劝了半天傅锦琳都不听,她也有些看不过眼,忍不住出声道:“琳娘姐姐,你若真不乐意,就和祖母说去,这个不行,我们换一个。”
傅锦琳一时语塞了一下,她自然也是知道的,吴家已经是傅老夫人能为做出的最好选择了,这个不行,其他的更不行了。
她本来就难过,被傅锦瑟拿话这么一激,更是悲愤难忍,一口气喘不过来,差点晕厥过去。
傅锦心拍了傅锦瑟一下,低声道:“口没遮挡的,别乱说话。”
就在这时,陈嬷嬷带着念念过来了。
其实是念念自己一到园子,就像小兔子一样,到处乱窜,累得陈嬷嬷和两个小丫鬟跟着她身后大呼小叫的,一路追到这边来,见了府里的三位姑娘,陈嬷嬷急忙把念念抱住。
“小娘子,快来,这是我们家的……呃、呃、三位姑娘……”陈嬷嬷本来想说两位来着,但看着傅锦琳哭得一塌糊涂的模样,老人家心里软了一下,不忍当众落了傅锦琳的面子,便说道是“三位”姑娘,逐一指给念念看,“大姨、二姨、三姨。”
念念其实在认亲当日见过傅锦琳一面,但小孩子脑子不够,见过了就忘了,此时,陈嬷嬷指给她看,她也乖乖地逐一叫过去:“姨姨好,念念给姨姨问安。”
小小的、软软的孩子,和她的母亲生得一模一样,漂亮得惊人。
傅锦琳从旁人口中听到当初阿檀是怎样被找回来的,京城中都传遍了,傅家千金被人偷龙转凤,比话本里写得还要离奇,听闻傅夫人当年是真绝色,留下来的女儿和外孙女都十足十地像了她,上天偏爱美人,才使得崔家的长辈一眼就认出了亲生骨肉,真是叫人既唏嘘又惊叹。
所以,几乎是在看到这孩子的一刹那,傅锦琳突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仿佛魔怔了一般,完全无法自拔。
都是这个孩子的错,都是她害的,若不是她遇到了崔则,也不至于使得自己今天落到如此地步。
傅锦琳恨得发狂,她的手藏在袖子里,紧紧地掐住了手心,太过用力,以至于指甲“咔嗒”一下断裂开了,但她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在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这就是念念啊,生得可真是漂亮。”
作者有话说:
你们觉得大将军认错就拉倒了吗?no,不让他好好表现一下,我家阿檀怎么会原谅他呢?
强调一下,没有虐,就是追妻,咳咳,追妻这种事情,是每个男主应尽的义务,怎么能叫虐呢?
◉ 第 82 章
她按捺着手上的颤抖, 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原先是我不对,对你母亲多有得罪之处,好孩子, 你不会怪我吧。”
这个姨姨说什么, 念念听不太懂,但眼见得姨姨在哭, 念念是个好孩子, 贴心地安慰道:“不怪、不怪。”她还用小手贴了贴傅锦琳,软软地道, “姨姨不哭, 念念给你摸摸。”
傅锦琳恨不得把那小手给剁了, 面上却一点不显得,而是含泪道:“你果然是个好孩子, 姨姨很喜欢你呢。”
陈嬷嬷是知道傅锦琳的脾气的,先是时,还担心她朝念念发火,此时见她一派和气, 放下心来,笑道:“小娘子贪玩着呢,不如三位姑娘陪她一起耍耍?”
在傅家,大伯傅成晏才是最有权势的人,外面还有一个崔家的给大房助势,故而,往日里, 二房和三房的总是巴结着傅锦琳, 而如今, 就要换个人巴结了。
今天好不容易把傅成晏请回家中,可不是就是要趁机和大房的人亲近的意思吗?
傅锦心和傅锦瑟堆起了满脸笑意,过来围着念念:“念念是吗,来,姨姨和你一起玩,你喜欢玩什么?”
“捉迷藏吧。”还不待念念回答,傅锦琳抢先说道,“喏,我们三个,加一个念念,玩起来正好。”
念念眼睛发光,马上拍手叫道:“捉迷藏、捉迷藏,好好玩。”
傅锦心和傅锦瑟无可无不可的,三个年轻的姑娘、外加一个小女孩儿,几个人就在园子里玩开了。
陈嬷嬷也细心,吩咐旁边的一个小丫鬟:“仔细看着小娘子,她去哪里你就跟着哪里,一步不要离。”
所以,就是因为如此,念念不管藏在哪里总要被揪出来,没办法,一个人好藏,两个人就是容易被逮,气得念念整个人都鼓起来了。
“好气哦,你们为什么总会抓到我?”小姑娘撅着嘴,皱着小脸蛋,嘀嘀咕咕地抱怨着。
傅锦心和傅锦瑟都讪讪的,她们也想放水一两下,无奈傅锦琳眼尖嘴快,每次都要把念念藏身之处大声地说出来,叫她们想瞒也瞒不住。
傅锦琳笑了一下,俯身和念念耳语了两句,很快把念念重新逗乐起来。
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捉迷藏。
念念扎进了芙蓉花丛,小丫鬟自然跟着钻了进去,但念念转过头,一本正经地对小丫鬟道:“我口渴了,姐姐去给我拿点水来喝,我就在这里等姐姐。”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经不住念念催促,只好道:“好,小娘子在这里等着,千万别走开,我马上拿水过来,千万别走开哦。”
“嗯、嗯。”念念用力点头。
小丫鬟蹑手蹑脚地去拿水了。
念念兴奋起来,“哧溜”一下钻了出去。
傅锦琳就猫着腰,躲在花丛边等她,见她出来,小心地招了招手。
念念开心地跑过去,小脸蛋红扑扑的:“我来啦,我们要藏在哪里呢?哪里才能叫她们绝对找不到?”
傅锦琳眼底浮起了血红的眼色,神情越发温柔起来,牵住了念念的小手:“来,你跟过来,我们偷偷的,别让她们看见,看见就糟糕了,这回呀,我教你藏一个地方,绝对谁也找不到,你是最厉害的。”
三四岁的孩子能懂什么,何况阿檀一向把念念护得很好,念念心思单纯,别人说什么她就是什么,完全没有半点疑心,还高兴地竖起手指,也“嘘”了一下:“嗯,偷偷的。”
傅锦琳带着念念,避开众人,从园子的后门摸了出去。
今天是傅老夫人的生辰,请了许多亲朋故友来赴宴,宾客众多,傅家的奴仆大多被叫到前头去招呼客人、或者去后厨帮忙,后宅反而空落了下来,兼之傅锦琳带着念念走的那条小径,又是原本就偏僻的,七拐八弯地绕来绕去,路上也没碰见两三个人。
念念有点胆怯了,脚步慢了下来,小小声地道:“姨姨,我怕,我不玩了,我们回去吧。”
傅锦琳岂容得功亏一篑,她紧紧抓住念念的手,柔声哄她:“快到了,就在前面,若是现在回头,正好撞见她们,逮你个正着,要笑死人了。”
她说话着,却听见远处拐角的地方好似有人影晃动了一下,她紧张起来,大声喝问:“谁?谁在那边?”
没人应答,目之所及,四下无人。
傅锦琳心虚起来,强硬地拉着念念往前走:“快、快,藏起来,喏,她们已经找过来了。”
念念身不由己,被傅锦琳拖着一路踉跄前行。
越走越偏,到了一处废旧的小苑前,傅锦琳推开了月洞上的门扉,发出“吱呀”的声音。
“到了。”
这处小苑本做避暑用,但湿气重,曾有风水先生说过位置不好,已经荒废了许久,小苑无所有,一座小亭一口深井而已,亭子已经塌了半边,井栏爬满了青苔。
念念越发不安了,咬着手指头,怯生生地道:“我们、我们就躲在这里吗?这么老远,都没人呢。”
已经到了这里,傅锦琳无须遮掩,突然一把抱住了念念。
念念惊慌失措,挣扎起来,尖叫道:“姨姨,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又怎么敌得过成人的力气。
傅锦琳三两步疾速走到井口边,举起念念,她的眼睛瞪得快要裂开了,眼底布满血丝,情态狰狞若厉鬼,咬牙切齿地恨道:“都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就好了,你怎么不去死!你快给我去死啊!”
她狠狠一扔,把念念抛下了水井。
念念直直坠落,伴着尖叫声掉入井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噗通”一声。
傅锦琳腿脚发软,倒退了一步,心脏差点从胸口跳了出来。
倏然,身后传来一声暴怒的断喝:“你敢!念念!”
一道人影飞快地从外面扑了过来,快得傅锦琳几乎看不清楚,他的身势带起的疾风擦身而过,把傅锦琳带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他过于慌乱,根本来不及理会傅锦琳,一个纵身,跃入了水井。
只是一瞥,傅锦琳认出了那个男人。
秦玄策。
他怎么会在这里!
傅锦琳手脚冰冷,脑子嗡嗡作响,惊得浑身发抖,她又想晕厥过去,勉强掐着手心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她后悔了,只要一瞬间、一转念,她就后悔起来,刚才仿佛鬼迷了心窍一般,竟然做下了那般事情,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如今已经被秦玄策瞧见了,纵然后悔也来不及了。
没法回头了,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吃力地把搁在旁边的井盖搬过来,盖了上去,而后逃出了这个小苑,过不多时,又折回来,把小苑的门扉阖上,再将上面已经生锈的锁给锁上了,这才慌乱地离去。
……
这口井竟然很深,秦玄策心急如焚,跃入水中,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摸索了一阵,总算抓到了念念。
小包子一团的孩子还在水中不停地扭动挣扎着,发出“咕噜咕噜”的水泡泡,秦玄策托住了她,用力一蹬,浮出了水面。
他惊恐万分,抱着念念,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急得声音都有些变调:“念念、念念,好孩子,你有没事?快说句话让二叔听听。”
念念呛着了,剧烈地咳了半天,“咯咯”地吐了好几口水,还好及时捞了起来,没有憋出毛病来,她回过神,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不由一把搂住秦玄策的脖子,“哇”的一下,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嗓音都打颤了:“二叔、二叔……”
秦玄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松懈下来,差点沉入水中,他赶紧蹬着腿,摸索着找到一处较浅的地方,站定了,扶住井壁,稳住了身体。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哪怕在凉州时,执守孤城、面对大军压境,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方才那时候,差点心跳都停住了。
他的念念,他的心肝宝贝小念念,幸好安然无恙。
他紧紧地抱着念念,用额头碰了碰她,低声抚慰她:“乖乖,二叔在这里,你不用怕。”
二叔的臂弯结实而有力,仿佛是这世间最坚固的地方,念念得到了莫大的安抚,她的哭泣声渐渐地小了下来。
头顶被木头井盖遮住了,只有一线微弱的光,透过井盖缝隙漏进来,水波荡漾,反射着粼粼的幽光,明灭不定。
井水差不多有一人深,也就是秦玄策身形高大,异于常人,勉强露出了头和一点肩膀,他站在水中,伸出单手抠住井壁,试图攀援上去。
但是,水井多年不用,井壁上生满了青苔,滑腻腻的,无处着力,秦玄策试了几次,屡屡滑下,反而把念念吓得大呼小叫的,他只得放弃了。
他抬起头,朝上方大声呼喊:“来人!有人吗?快来人!”
这是一处偏僻的小苑,早已废弃,寻常无人来往。
秦玄策叫喊许久,无人应答,只有他自己的回音在空荡荡的井底回荡。他悻悻地收了口,转而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没事,有二叔在,念念什么都不用怕。”
“嗯、嗯。”念念用力点头,这孩子吓坏了,身子不停地发颤,死死地抱着秦玄策不肯撒手,“幸好有二叔呢,二叔怎么在这里?”
“呃……”秦玄策卡住了,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
他被傅家父女厌弃,进不得武安侯府,见不得念念,却抑制不住对女儿的思念之心,遂遣了人天天在武安侯府的门口守着,只等哪天念念出门,他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今日傅老夫人寿宴,阿檀和念念一起来了,他得知消息后,马上赶了过来,傅家这边不如武安侯府那般戒备森严,他用了十两黄金,轻易地买通了傅家看门的小厮。
十两黄金,很不老少,那小厮十分厚道,不但带他从后门偷偷溜了进来,还替他打探了情形,带到后园,远远地指着念念给他看。
那时候,旁边人多,秦玄策不敢上前,只得躲在树后,偷摸着张望,大将军在松平县曹媪家做过几回贼,可谓轻车熟路,藏着身形,居然许久没被人发现。
他的念念真可爱,撅着小屁股在花丛里钻来钻去的小模样,简直让人心都化了,秦玄策恨不得一直躲在那里,可以看到地老天荒。
可喜可贺,玩不到一会儿,傅锦琳带着念念单独走开了,秦玄策立即跟了上去,想着如此更好,等四下无人时,能出去和念念说几句话,他一路尾随,又怕被傅家的人发现,小心地躲藏着身形,没太在意傅锦琳越走越偏,等到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低低地咒了一声,恨不得把傅锦琳大卸八块,但如今说这个也迟了,好在念念安然无恙,就是受了惊吓,一直在抖。
秦玄策心疼不已,又怕念念浸在水里伤了身子,想了一下,把念念托高了,叫她坐在自己的头顶,两只脚踩在他的肩膀上。
念念依言,吭哧吭哧地爬了上去,坐好了,离开了冰冷的井水,这孩子稍微镇定了一点,左看看、右看看,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她又低头看了看,然后再摸了摸。
“咦?”她惊讶了,用奶声奶气的声音担心地道,“二叔、二叔,你的头很热啊,烫烫,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二叔好得很。”秦玄策冷静地回道。
他在发热,此时浸泡在水中,身体的热度不但没有褪去,反而更高了,烧得他眼睛发黑。
他被傅成晏接连暴打,其实五肺六腑皆已受损,后面又不顾伤痛,在武安侯府门前淋了几天雨,再加上听了阿檀那些伤心绝情的话,伤痛淤积于心,内外交加,终于病倒了。
他体魄健壮,禀质强悍,自总角起就未尝生病过,这次骤然倒下,病势汹汹,几度高热至晕厥,险些把秦夫人吓得魂飞魄散。
好在萧皇后闻讯,遣了太医署的几个杏林高手一起到晋国公府,连着忙乎了三天三夜,才把秦玄策拉了回来,但即便如此,后面也没完全恢复,时不时烧一下,咳两下,但这些,他才不会对念念说呢,在念念面前,他是最英武神勇的大将军,顶天立地,气势如山,绝不能倒。
当下,秦玄策把腰挺得更直了些、胸膛抬得更高了些、甚至下巴也仰了起来,一不小心,“唧”的一下,差点把念念滑下去了。
秦玄策急忙扶住了头上的那个小东西:“二叔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生病呢,你不用担心,二叔好得很,依旧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哦。”念念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小脑袋。
可是,能打死十头牛都没用,爬不上去,只能困在井底。
念念坐在秦玄策的头上,趴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这里漆黑一片,身上的衣裳全湿了,难受得很,她扭来扭去,哼哼唧唧地开始闹:“我不要在这里,我要上去,我要找我娘,二叔,我要上去。”
软软的一团,像糯米糍粑一样,黏在头顶上,甜得牙都要掉了,若不是场景不对,秦玄策恨不得一直把她顶在头上,此刻,为了安抚她,秦玄策低声下气地哄着:“念念乖乖,不急,二叔……呃,二叔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念念好奇起来,低下头,小爪子“叭嗒叭嗒”地拍了拍秦玄策的额头:“二叔会唱歌吗?好啊,唱给我听听。”
秦玄策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放开声音,哼起了军中的战歌。
“天苍苍,野茫茫,大漠狼烟西风烈,铁骑踏燕山,长弓射日,八万里河山待我取,问天下,谁是……”
但一曲未毕,念念的小爪子就“吧唧”一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这孩子的声音明显是痛苦的:“别唱了,二叔,不好听,真不好听。”
秦玄策的嗓音浑厚,充满男性刚硬的味道,本来唱歌就不太悦耳,且他眼下又病了,嗓子呕哑,扯着嗓子,加上井中的回响,简直如同破锣在耳边“哐哐”地敲,敲得念念脑壳疼,她很给面子了,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才吭声。
秦玄策讪讪地收了口,想了一会儿,又道:“那,二叔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嗯,听故事。”念念在秦玄策的头上敲了两下,表示恩准。
“昔有古越国,居于山林,国主者,山神之子……”
“听不懂呀。”念念又在秦玄策的头上敲了两下,表示不满。
“哦,那二叔说得白一点,古时候呢,有个地方叫越国,他们的子民居住在山林之间,他们的国王啊,是山神的儿子,子民们对他非常尊敬。这个国王生得青面獠牙,身高八丈,眼睛里面会发出霹雳火光,他大叫一声,像打雷一样,能让老虎都吓到发抖……”
“啊啊啊!”念念尖叫起来,小爪子又捂住了秦玄策的嘴,不仅痛苦,简直惊恐,“吓死人了,二叔你别说话了。”
前头听不懂,后头听懂了有个人长得像鬼怪一样,在黑黝黝的井底听到这个,吓死念念宝宝了。
念念不开心了,脚丫子还在二叔的肩膀跺了两下,表示她很不满:“二叔好笨哦,唱歌也不会、讲故事也不会,你到底会什么?还是我娘好,歌唱得好听、故事讲得也好听……”
小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说着说着,抽了下鼻子,又哭了起来:“我要我娘,我要我娘,我不在这里呆着,我要上去,呜呜呜呜呜……”
娇娇弱弱的哭泣声,哼哼唧唧的,哭得秦玄策心尖都抽了起来,他顶着头上的小宝贝,竭力试图安咿嘩抚她:“念念乖,好孩子,不要哭,喏,二叔跑两圈,给你当大马骑,好不好?别哭了。”
好在念念不是个任性的孩子,她啜泣着,抱着秦玄策的头,蹭了蹭:“不用了,二叔不用跑,我知道上不去,我很乖,我就等着好了。”
懂事得叫人心疼。
在黑暗中,秦玄策摸了摸念念的手,嫩嫩的小手,团在他的手心里,不过那么一点点大,他沉默了良久,开口说话,声音更加沙哑了:“对不住,念念,二叔没用,二叔不会唱歌、不会讲故事,二叔比不上你娘,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二叔……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做到,是二叔不好。”
念念有点小骄傲:“我娘可好了,她什么都会,念念最喜欢阿娘了,是真的最喜欢哦。”
感情其他的最喜欢都是假的,只有这个是真的。
“嗯,是,你娘可好了。”秦玄策轻轻地叹息着,宛如自语,“她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人,没有任何人及得上她,没有任何人。”
他这么说着,重新振奋起来:“二叔也很好啊,二叔也很能干啊,念念多喜欢二叔一点吧,二叔回头就去学唱歌……呃,算了,这个不学,学不来,我学讲故事,很多很多、很有趣的故事,以后每天都给你讲一个,好不好?”
念念经历了这一番折腾,有些累了,小脑袋慢慢地垂了下来,含含糊糊地道:“嗯,试试看吧,外祖父也会给我讲故事呢,还有表舅,他会的故事可多可多了,二叔,你排一下,排在他们后面。”
外祖父也就算了,为什么表舅也在排在他前面?二叔呆住了,心里的酸水涌上来,差点把二叔淹死。
他十分不满,还试图给自己争取一下,但还没等他开口,上面隐隐约约传来了焦急的呼喊声。
“念念、念念、小娘子,你在哪里?快出来,小娘子……”
秦玄策大喜,扬声高喊:“这里,来人,快来人,在井里!”
如此喊了好几遍,上头终于有人听到了,旋即有人大声叫道:“快来、这边、这边有动静,井里,快!”
纷沓的脚步声朝这边跑了过来,很快,井口的盖子被推开了,有人探头看了一下,惊喜地大喊起来。
马上又来了更多的人,上面乱哄哄的一团。
傅锦心和傅锦瑟在园子里捉迷藏,这回捉了老半天,居然找不到傅锦琳和念念,后来那个小丫鬟又一脸惊恐地跑出来,说没跟住小娘子,给弄丢了,把陈嬷嬷吓得面无人色,急急去禀告了傅老夫人和傅成晏。
整个傅府都惊动起来了,满天满地地找,才有人找到了这处小苑。
粗粗的绳子被放了下来,秦玄策抓住绳子,抱着念念,上面的人一起发力拉扯,三五下就把两个人拽了上去。
阿檀几乎走不动路,才被人架到这里来,一看见念念,更是软了下去,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浑身打战,连过去抱住女儿的力气都没有。
傅成晏一脸铁青,身体绷得紧紧的,大步走过来的时候也踉跄了一下,他从秦玄策手里接过念念,紧紧贴在胸口,捂了片刻,又抱过去给阿檀,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安慰女儿:“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先带孩子回去,放心,父亲会给你们做主的。”
秦玄策还烧着,脑袋晕沉沉的,有些站立不稳,他勉强撑住身体,吃力地走了过来,把个中经过对傅成晏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下。
大将军的话把傅家众人惊得魂飞魄散,谁能想到,傅锦琳竟銥嬅如此大胆、如此歹毒,竟对一个无辜稚子下了杀手,幸好有大将军在旁,侥幸逃过祸事,若不然,依着侯爷的脾气,岂不是要把整个傅家给砸烂了。
呃,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大将军会在这里?又是谁把他放进来的?傅家众人面面相觑,齐齐擦了一把汗。
傅成晏今天难得没对秦玄策喊打喊杀,傅侯爷向来是恩怨分明的,还心平气和地道了谢。
秦玄策苦笑:“傅侯何需言谢,我救念念,岂不是应尽之责。”
傅成晏扯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那是我傅家的孩子,和大将军无涉,自然需要致谢,大将军不必过谦。”
他也不多做纠缠,得知傅锦琳已经逃走,随即命人前去追捕,自己带着阿檀和念念回府了,也不和傅老夫人告辞,一脸肃容,挟带满身杀气,走的时候还叫人把傅家的大门给砸了,前来给傅老夫人贺寿的宾客吓得顿时做鸟兽散。
傅老夫人又大哭起来,傅家的老二和老三不敢说话,只在后面不住顿足,懊恼不已。
……
一行人回到了武安侯府。
秦玄策放不下念念,看着阿檀哭成那样,也放不下阿檀,谁都赶不走,他也跟了过去。
傅侯爷大发慈悲,大约是瞧在秦玄策救了念念的份上,今天破天荒地没叫人拦住秦玄策,放他一起进去了。
到了里面,傅成晏和阿檀抱着念念一起进屋去了,秦玄策还要跟,被元嬷嬷客气地拦住了。
“可对不住了,大将军,这是侯府内宅,我们娘子的闺房,您一个外男,不便入内,您请前面厅堂去坐,我叫人给您看茶。”
秦玄策岿然不动,杵在那里,哪也不去。
元嬷嬷无奈,想了一下,指了指那边:“仓促之间,招呼不周,若不然,大将军请那边歇着,可好?我们家这会儿忙,请多担待些。”
老嬷嬷指的地方,门口的石阶而已,大将军请坐。
秦玄策烧得越发厉害了,额头热得冒烟,身体却冷得快要僵硬了,他也有些支撑不住,不嫌弃,过去坐下了,靠着廊柱,粗粗地喘着。
仆妇们端着水盆、姜汤、茶壶、毯子等各色物件,进进出出,整个院子都忙乱起来,屋子里面传来絮絮嘈嘈的声音,一会儿是念念在哭,一会儿是阿檀和女儿一起哭,又一会儿是傅成晏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很快大夫来了,被请了进去。
秦玄策坐不太住,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着里面。
作者有话说:
抓头,就前面那里压抑一点,后面开始就恢复明快的基调了。其实我想表达的是,原先大将军以为阿檀不爱他了,那才是最痛苦的,而到这个阶段,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反而是欢喜的,主要是对妻女的愧疚,让他这样高傲的人愿意折腰低头。
这个故事差不多进入最后的阶段了,每个阶段所要表达的情绪都不一样,高潮点也不一样,总之,我会努力让这个故事完整、饱满,争取一周内完结正文吧,再次感谢,一切都离不开大家的支持。
◉ 第 83 章
没人搭理他, 好似坐在那里是不过是个多余的闲杂人物,而不是威震天下的大将军。
过不多时,崔则和崔明堂父子闻讯也匆匆赶了过来,他们同样看都没看秦玄策一眼, 就进去了。
方才念念的哭声已经差不多歇了, 大约这会儿看见了舅公和表舅,娇气起来, 又开始“嘤嘤嘤”。
崔明堂温和地在说话:“来, 念念乖乖,表舅抱, 表舅给你讲故事听, 好不好?”
这个不是外男吗?他凭什么进去。秦玄策酸得快要冒泡了。
念念不但喜欢二叔, 显然也喜欢表舅,这孩子被安抚住了, 像小鸟一样,发出“咕咕哝哝”撒娇声,还有崔明堂低低的说故事的声音,年轻而文雅的男人, 哄起孩子来,不紧不慢的,带着春风般和煦的气息。
然后是阿檀的声音,轻柔婉转,她轻声地说一句什么,崔明堂笑了起来。
一派温馨和乐。
隔着门窗的纱罗,人影隐约晃动, 分不清谁是谁, 那是阿檀和她的家人, 与他无关,他被摈弃在外,完全靠近不得。
秦玄策咬紧了牙关,无力地靠在廊柱上。
是的,如他所想,当初替阿檀找回她的亲生父亲,就是想给她这一切。但是,还是止不住心痛,他的阿檀,不再是他的了。
咫尺天涯,不,更甚天涯。
小丫鬟荼白出来,支使着院子里的奴仆们各处收拾,看见了秦玄策,撇了撇嘴:“那边那个,哦,大将军啊,您别坐那,让让、让让,对,地上都被您弄湿了,您体恤些,往边上去,这是娘子的闺房门口,可不能弄脏。”
秦玄策抬起眼睛,淡淡地看了荼白一眼。
那一瞬间,凌厉的威压迫面而来,看得荼白吓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
但好在秦玄策什么也没说,他扶着廊柱吃力地站起来,又后退了几步。
元嬷嬷挑起门帘,傅成晏从屋里出来,当作没看见秦玄策,目不斜视,风风火火地走了。
阿檀跟在后面,父亲出去后,她朝秦玄策走了过来,离他三尺远,站定了,微微一躬身:“二爷,多……。”
“别说,阿檀!”秦玄策急促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的语气中含着恳求的意味,“别为了这个向我道谢,阿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别谢我。”
那是他的女儿,他救了自己的女儿,若换来人家的一声谢,何其可笑。
阿檀的嘴唇动了一下,抿住了。
秦玄策捂住胸口,咳了起来,他的脸色原本是苍白的,此时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好不容易止住咳,迫不及待地问道:“念念还好吗?”
阿檀点了点头,她看了秦玄策一眼,不知怎的,觉得有些不太自在,她侧过脸去,不太看他,轻声细气地道:“大夫说她喝了点水,受了点惊吓,好在如今天气还热,应该不至于受了风寒,好好休息两天,没有大碍,方才大表兄给她在讲故事,这会儿快要睡着了。”
秦玄策听见“大表兄”之语,脸又抽搐了一下。
阿檀看他脸色不太好,终于不忍心,问了一句:“念念说您身上发热,好像不太舒服,您不如早点回去歇着?”
秦玄策再次挺起了胸膛,镇定自若地道:“没有不舒服,我好得很。”旋即,他又恨恨地道,“好在孩子没事,稍后,我即刻去抓拿傅锦琳,定要将她千刀万剐。”
阿檀却道:“我父亲已经亲自去抓拿那罪魁祸首了,此间事了,不必再劳烦二爷,还有一说……”
她顿了一下,看了看秦玄策。
秦玄策有些紧张,手心都冒出了汗:“你说。”
“日后,还请二爷不要如今日这般跟着念念了,念念是我的孩子,她跟着我姓傅。”阿檀的声音温和宛转,一如当年。
她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下:“总之,这孩子和二爷没有关联,您不要再跟着她了,这样不好。”
秦玄策方才身体发烫,这会儿又觉得发寒,控制不住,几乎发抖起来。
他艰难地喘息着,喃喃地道:“可是,我只有念念,我只会有这么一个孩子,阿檀,你能不能允我……”
“不能。”阿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地道,“二爷,你我之间的缘分早已经尽了,您对我这般低声下气的,何苦呢,我不配、也不值得。您是世间无双的伟男子,还请早日迎娶高门贵女为妻,我祝您夫妻美满,百年好合,来日子孙满堂,我呢,我也要把您忘了,再寻一个良人,依靠终身,权且当作这辈子我们并不曾相遇过吧。”
秦玄策又咳了起来。
不!想对她说“不”,没有什么高门贵女,只有她。可是,说不出来,胸口剧痛,他咳得喘不过气来,站立不住,弯下了腰,用拳头抵住了嘴,拼命地抑制着。
“哎呦。”元嬷嬷大惊小怪地过来,把阿檀拉到后面去了,“可不得了,大将军啊,您病得不轻啊,离我们家娘子远些,别把病气过到娘子身上,娘子娇贵着呢,可不比您老人家身体粗糙,好了、好了,娘子,若无事,您先进去,叫舅老爷出来待客。”
荼白和雪青上来,一左一右搀扶着阿檀,把她扶下去了。
临走时,阿檀回头望了他一眼。
只有一眼而已,她的目光柔软,但他分辩不出那其中的神色,譬如江南烟雨,雾气朦胧的,叫人迷失其中。
让他想起从前,在塞北苍茫的月光下,她曾经那样望着他,生死相依,温柔而缱绻。
对了,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哭着对他道:“如果你不回来,我很快就会忘了你,找别的男人嫁了……权当这辈子没有遇见过你。”
那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容忍。
终于还是没忍住,一口血从喉咙里涌了上来,他咬紧牙关,硬生生给咽下去了,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喘了很久,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阿檀、阿檀……”他念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用手背重重地擦了一下嘴角,含着口中铁锈的腥味,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对自己道:“可是,玄策喜欢阿檀,很喜欢、很喜欢,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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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正值夏令,芙蓉园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映日无穷碧,濯水别样红,蜻蜓立在上头,沾了池塘清露,更显轻盈,此间景致大好。
芙蓉园为皇室所有,高宣帝将其赐给了太子,往常到了这个时节,总会由太子妃出面,广邀长安各高门望族的儿郎及贵女前来玩水赏荷、消暑纳凉,以表太子对各世家年轻一辈的笼络之意。
阿檀也收到了宫里递来的帖子,但她胆小又懦弱,纵然成了侯府千金,这性子是没法改的,何况那等贵人云集的场合,她想了想都觉得心肝发颤,本来是不打算去的。
但是傅成晏和崔则都觉得此宴大好,极力劝说阿檀前往,因届时在场者皆门阀子弟,趁这个机会,正好让阿檀以武安侯府千金的身份出席,为她正名。
傅锦琳已经死了,那日她仓皇逃跑,未到城门就被抓住了。
傅成晏杀伐经年,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的温情只给予了自己的亲人,对于试图谋害心肝宝贝外孙女的凶手,他没有分毫客气,将傅锦琳套进麻袋中,命人用乱棍打成了肉泥,对外,只说这女子病故身亡了。
把傅老夫人心痛得死去活来,还在大法明寺中为傅锦琳操办了一场盛大的超度法会,傅成晏不欲理会,随她去,自此,更是断了往来。
但外头的人不明内里,对真假傅家大姑娘一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依傅成晏的意思,应当让阿檀出面,正好让人看看清楚,武安侯府的大姑娘风华艳绝,容姿无双,远非那个假冒之货可以比拟的。
崔则亦深以为然。
两位长辈商议定了,把崔明堂叫了过来,陪伴阿檀一同前往。
是日,阿檀盛装。她着一袭软烟罗齐胸襦裙,上面满绣金丝海棠花枝,花蕊上缀着粉白珍珠,外罩青蝉翼大袖衫,行进间,但见海棠珍珠若隐若现,似风拂过,她体态丰盈,而腰若约束,又盈盈不堪一握,似海棠春艳,殊色万端。
她的头上佩着九重珍珠错金莲花冠,斜插了一只鸾鸟衔珠步摇,一串珍珠垂在脸颊边,轻轻晃动,却不及她雪肌玉肤,更有宝光流转。
到了芙蓉园之前,崔明堂扶她下马车时,看得都呆住了。
阿檀很不好意思,害羞地低下头。
荼白在旁边大声地咳了一下。
崔明堂才回过神来,退后一步,对着阿檀一拱手,笑道:“表妹绝色,似瑶池仙子下了凡尘,表兄一介凡夫俗子,不免失态,叫表妹见笑了。”
这个表兄为人坦荡,和他说话十分自在,阿檀也不扭捏,嫣然笑了一下:“大表兄取笑了。”
不仅崔明堂,旁边众人见如此佳丽,倾城一笑,不由目眩神摇,惊叹万分,当下就有与崔明堂交好的一些世家子弟过来打招呼:“崔兄,许久不见,听闻大理寺近来颇多要案,崔兄担当重任,又是大展身手之际啊,兄弟们十分佩服。”
崔明堂客气地寒暄:“哪里、哪里,诸兄过誉了,崔某不敢当。”
随即有世家子用客气而热切的语气道:“不知这边这位是哪家姑娘?看上去颇为面生。”
大家以目光示意崔明堂,她是谁?快说、快说。
阿檀红了脸,以袖掩面,退到了崔明堂身后去。
崔明堂笑着斥道:“诸兄岂不闻非礼勿视之说。”
众世家子喏喏,把头低下去了,又有人忍不住偷偷抬眼看着阿檀。
崔明堂正色道:“这位,是我傅家表妹,武安侯傅大人的千金,阿檀,来,见过诸位世兄。”
长安各世家豪门之间,或是姻亲、或是世交、又或是同僚之谊,彼此总能找得出关系,无论是谁,叫一声“世兄”总是没错。
阿檀这些年,经历了一番事,胆子好歹比从前大了一些,从米粒儿变成了花生大,含着羞怯,福身为礼:“见过诸位世兄。”
哦,原来是她啊。
众人恍然大悟,表情就有些不对起来,或诧异、或探究、大抵以惋惜的居多。
傅侯的亲生女儿,听说,咳咳,原来是晋国公府的通房婢子,后来呢,私自逃了出去,在外头流落了三年,生了个孩子,如今才回归本家。
可惜了,如此绝色佳人,岂是倾国二字可以形容,奈何造化弄人,叫她失了矜贵的身价了。
那其中也有厚道人,打了个哈哈,就把话题转开了。
当下众人一道进了芙蓉园。
园中树荫茂密,花木葳蕤,又有亭台廊榭遍布其中,以云雾轻绡辟日,自是清凉消暑,临水边设湘妃竹簟,有人凭栏赏荷,或对坐饮酒,三三两两。
绿衣宫人往来其间,奉酒水香饮款待众宾客,又有乐师抚琴于亭廊外,清音绕梁,舞姬做胡旋舞,翩跹如惊燕。
湖中荷花盛放,濯清涟而不妖,似粉露轻沾,袅袅生姿,荷叶田田,鱼戏于荷叶之间,或跃出水面,“泼兹”作声,有宫人泛兰舟于湖中,扮作采莲女,轻声曼歌,以悦贵人。
歌舞宴乐,一派欢声笑语。
及至到了这里才知道,因太子依旧病着,太子妃没有心思,将这荷花宴会打点操办的事宜交了出去,故而,今日做东的乃是云都公主。
阿檀听了心里直打鼓,但又想及,她与秦玄策已经毫无瓜葛,想来云都公主不会再和她过不去吧,事已至此,这会儿再回头又不妥当了,阿檀手里捏了一把汗,只好暂且按捺下了。
崔明堂带着阿檀,逐一与人见礼。
他是清河崔氏宗子,又为大理寺少卿,自然颇有脸面,今日前来的那些世家子和贵女们,大多卖他的面子,又兼之武安侯威名在外,叫人不敢轻视,众人对着阿檀,算是客客气气,仿佛她与其他人一般,也是上等人。
但是,阿檀心思聪慧,看得出来,这些人眼中所包含的意味,惋惜,同情,甚至于轻蔑,那其中,还有几个面熟的,曾在秦玄策的赏菊园中打过照面,彼时,她们是高高在上的名门闺秀,而她,却是秦玄策的通房婢子。
阿檀的脚步慢了下来,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夏日方炽,可她却觉得有些发冷。
崔明堂注意到了阿檀的畏怯,他停了下来,贴心地道:“这边人多,阿檀是不是嫌吵杂了?若不然,我们先去那边亭子坐坐。”
阿檀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嗯”了一声。
刚要举步,却有一宫人过来:“崔少卿,傅娘子,云都公主有请,两位请随奴婢过去。”
阿檀下意识地有些慌乱,看了崔明堂一眼。
“无妨。”崔明堂低声安抚她,“万事有大表兄在,你身后站着傅家和崔家,不用担心。”
阿檀心下稍定,推脱不得,跟在崔明堂身后,随那宫人过去。
云都公主在芙蓉湖与人射柳为戏,以柳枝为箭靶,百步外引弓.弩射之,中矢者,簮芙蓉花为贺。
是时,金吾卫侍立周围,太监持拂尘与彩仗伺奉其后,二八宫娥,清姿曼妙,躬身捧着团扇、香合、水瓯等物件,而云都公主着一身绯红窄袖骑装,佩十二叠赤金镶嵌红宝束腰带,手持犀角赤金螭龙弓,赤如明霞,艳丽飞扬。
她见了崔明堂,转头笑吟吟地招呼了一声:“崔少卿,可要一试身手?”
云都公主生性张扬,又好玩乐,众人皆知,便有不少世家子并贵女在这里奉承着她游戏取乐,又有几位亲王、公主、驸马并皇室宗亲等一起说笑,场面十分热闹。
崔明堂彬彬有礼地拱手:“明堂不善射,有拂公主美意了。”
阿檀站在崔明堂的身后,亦福身为礼。
云都公主略一抬手,立即有宫人过来,接走了她手中的弓箭,又奉上绢帕。她用帕子漫不经心地拭擦指尖的浮粉,一面问道:“那位,听说是崔少卿的表妹,武安侯府上的大娘子?”
“是。”崔明堂神情自若,答道,“此乃傅侯之女,小字锦檀,她初到长安,今日逢此雅事,共来赏花,还要多谢殿下的款待之意。”
云都公主脸上依旧带着笑,下颌微微地抬了起来,慢条斯理地道:“怎么说是初到长安呢,这位傅娘子,我瞧着倒有几分眼熟,恍惚是在晋国公府做过下等奴婢,莫非,我记错了吗?”
此言一出,周遭谈笑的声音一时间小了下来。
纵然,此间亦有人知道阿檀原先的身份,但大多默契地装做不知,毕竟,傅家和崔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只有云都公主,什么忌讳也没有,当众直接地说了出来。
阿檀脸色发白,但这般情形,她说不出什么话,她抿紧了嘴唇,把腰挺得直直的。
崔明堂变了脸色,他是一个斯文又稳重的人,无论何时都能保持谦谦君子的风度,但此时,他眼中充满了怒火。
他踏前一步,站在阿檀的面前,对着云都公主,没有丝毫客气,沉声道:“公主殿下,我表妹是金尊玉贵的世家良女,你怎可以奴婢喻之,是欺傅氏无人、崔氏无人吗?”
云都公主的生母杜贵妃出身杜太尉府,长兄杜衡,为杜太尉唯一的嫡子,十九年前,因贪图美色,害得武安侯夫人崔婉不幸身亡,武安侯因此举兵,扬言要杜氏满门为妻子偿命,后,高宣帝斩了杜衡,以平息武安侯之乱,由是,杜家与傅家结下血仇。
连带着云都公主对武安侯府也十分憎恶,此时更是不甘示弱,冷笑一声:“怎么,崔少卿不知道吗,令表妹当年为掖庭宫奴,由母后赏赐给了晋国公府,后来做了大将军的通房婢子,实情如此,我又不曾诋毁她,你何必动怒,倒显得心虚了似的。”
崔明堂怒不可遏,厉声道:“公主请慎言!”
旁边的鲁阳公主也不知道云都公主今天犯什么冲,听得她汗都下来了,赶紧笑着打圆场:“傅娘子好生美貌,云都呢,或许是记岔了,不提这个。”
云都公主反正说出口了,在场众人都听见了,她目的达成,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反而话锋转了一下,又笑了起来:“好吧,当我看错了,对不住,不过呢,这位傅娘子,既然初到长安,那第一次见到本公主,是否该行个大礼呢?”
阿檀又一福身,举止大方,不亢不卑,她声音轻软,听过去娇娇柔柔的,语气却很从容:“我已经和公主见礼过了,公主殿下还有何指教?”
“这个礼不够大。”云都公主的眼睛眯了起来,“依我说,你须得跪下才好。”
鲁阳公主听得深感不妙,还没来得及出声,果然,崔明堂已经大怒:“公主殿下,不可欺人太甚。”
连带着周围的世家子弟们都安静了下来,有些人甚至如同崔明堂一般沉下了脸。
世家豪族,代代相承,渊源之深,更甚于皇室,历代帝王对世家皆礼遇安抚,非天子与储君亲至,万万没有要求动辄下跪的道理。
各世家彼此间同枝连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武安侯之女,无论之前经历如何,但傅成晏认她是亲生女儿,毫无疑问,那她就是世家贵女,云都公主此举,无疑等同挑衅各世家的颜面,在场诸人面上不太显,心中却大多不悦了起来。
鲁阳公主拼命拉扯云都公主,一个劲地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云都是不是刚才喝多了桂花酿,醉了,醉了,说个笑话呢,今天也就罢了,大家是来玩耍的,又不是什么正经场合,说什么跪不跪的,好没意思。”
云都公主推开鲁阳公主的手,霍然从袖中擎出一方令牌,高高举起,大声道:“我有太子令牌在手,今日,等同太子出行,怎么,我要这傅姓女子跪拜太子,有何不可?”
太子妃居然连这个都给了云都,不知道是不是太子久病不起,让太子妃乱了心神、晕了头?鲁阳公主捂住了脸,忍不住□□了一声。
崔明堂声色俱厉:“太子是太子,公主是公主,不可混淆,便是闹到金銮殿上我也是一句话,不跪!”
云都公主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她心里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等了秦玄策三年,整整三年,世人皆谓大将军北伐归来,即将迎娶公主,此为天作之合,但是,谁能想到呢,却不是她这个公主。她的年华、她的真心、还有她的颜面,都被人踩在地上,碾了又碾,一点儿不剩。
而那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摇身一变,成了金贵的世家千金。凭什么?上苍何其不公,她才是天之骄女,这时间最最尊贵的公主,不能忍,绝对不能忍。
她什么都不顾,豁出去,也要把那奴婢再次踩到脚底下。
“金吾卫何在?”云都公主厉声叫道。
立即,侍立旁金吾卫士兵应声而来,手按剑柄,护卫在云都公主身旁,他们只知道云都公主手中持有太子令牌,今日须得听从公主调遣。
云都公主逼近了一步,将手中的太子令直直地怼到崔明堂面前:“跪不跪?”
“云都!”鲁阳公主急得都跺脚了。
“我不管!”云都公主脾气上来,谁也不听,眼眶都红了,“父皇要怎么责罚我都认了,我今天一定要她朝我跪拜!”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劝哪一边。
崔明堂张开双臂,挺起胸膛,护在阿檀面前,怒目相对:“若要她跪,你们就踏着我的尸首过去!”
为什么,一个两个男人都这样护着她,狐媚婢子,专能勾人!
云都公主指着崔明堂,厉声道:“金吾卫,将他拖下去!”
金吾卫不敢怠慢,就要拔剑上前。
倏然,听得一声威严的断喝:“住手!”
声若雷霆,饱含威严,俨然手握大权的上位者,人未至,势已压顶,无形中震慑人心。
金吾卫们不由自主顿了一下。
众人纷纷避开一条道,躬身为礼:“大将军。”
秦玄策大步而来,他走得很急,玄黑缂金线的衣袍下摆在风中翻飞,隐隐带着骁悍之气,顷刻到了近前。
大将军所到之处,玄甲军向来随行,铁甲金刀,煞气铿锵,百战之师,在气势上就已经压过了金吾卫。
秦玄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肃杀凛冽,无人敢和他对视,纷纷垂首。崔明堂不说话,只是朝他拱了拱手,以谢解围之意。阿檀转过了脸,不去看他。
秦玄策的眼睛落到云都公主身上,自然也看见了太子令牌,但他分明没有放在眼里,依旧是倨傲的神情,冷冷地道:“云都公主好生威风,便是太子殿下亲临,也不及于此。”
左右诸亲王及驸马见势头不对,急忙上前劝和:“云都就是爱耍小性子,今日这般场合,显然是胡闹了,大将军不要和小女子一般计较,哈哈,玩笑,玩笑而已。”
云都公主见秦玄策到场,知道今日事情不谐,她恨恨地咬了咬嘴唇,把太子令牌收了起来,僵硬地笑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我见崔少卿日常过分古板,和他开个玩笑罢了,好了,是我失了分寸,算了,不玩了,你们别当真。”
她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且慢。”秦玄策沉声叫住了云都公主。
◉ 第 84 章
云都公主眉心跳了一下, 觉得有些不妙的预感,停住脚步,勉强道:“大将军还有什么指教?”
秦玄策神色冷漠,眉目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只说了一句:“你失礼在前, 须得向她陪罪。”
云都公主怔了一下,有点不太相信, 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向她陪罪。”秦玄策的语气硬邦邦的, 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云都公主气得笑了,指着阿檀道:“要我向她陪罪?她是谁?我是谁?她配吗?”
阿檀后退了一步, 轻声道:“大将军不必如此。”
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 他的目光温柔, 和方才凛冽威严的情态又截然不同,但只有一瞬而已, 他对着云都公主,又是神情刚硬,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向她陪罪。”
他的语气中明显有了一股危险的味道,眼神锋利, 仿佛剑气迫人眉睫。
大将军铁血铁腕,杀伐果断,哪怕云都公主再恣意妄为,此刻见他的如此情态,也觉得心惊胆战。
她不敢对峙,跺了跺脚,干脆转身就走。
但是, 才走了几步, 突然听得耳后风声破空而来, 有人大声尖叫 ,她还来不及反应,耳边一凉,好似听得“嗖”的一声,她的脚步停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起来。
“云都!”鲁阳公主一声惊叫。
一缕发丝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云都公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耳朵旁边滑下,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没接住,“咔嗒”一声,那东西掉在地上。
一枚红宝石耳坠,正是她今天佩戴的,云都公主伸手一摸,左耳上的坠子已经没了。
一只箭矢插在十丈开外的地上,尾羽犹在颤动。
云都公主惊怒交加,猛地回头望去。
秦玄策手持弓弩,身姿挺拔,宛如悬崖之上笔直的青松,他挽弓拉弦,第二只箭矢已经架在弦上,正对着她的方向。
“向她陪罪。”他的声音清晰,冰冷的意味足以让盛夏的风都凝固住。
他竟然如此对她!
“秦玄策!你敢!你怎么敢!”云都公主手脚冰凉,身体却气得发抖。
诸亲王及公主并驸马等人亦惊怒:“大将军不可如此!快快住手!”
“大将军!”阿檀也是吃惊,她急急上前一步,试图劝阻。
但崔明堂伸手拦住了她。
云都公主怒极,厉声道:“要我向她陪罪,你做梦,死都不可能!”
秦玄策指尖微动,又是一箭射出。
“啪嗒”一声,云都公主头上的花冠被击得粉碎,金玉的碎片和被削落的发丝落了一地,她的头发散了下来,披在脸上,狼狈又可笑。
这一箭的力道显然远远大于第一箭。
鲁阳公主看不下去了,怒声道:“大将军枉为大丈夫,却如此欺负一个弱女子,说出去,颜面何在?道义何在?”
秦玄策心平气和地道:“不错,我为人行事向来只凭心意,不管颜面、也不管道义。”
他又笑了起来,嘴角边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笑意,但仔细分辩起来,又似乎是残酷的:“三箭。”
鲁阳公主呆了一下。
“只有三箭,她若再不陪罪,下一箭就不知道会射中哪个位置了,我这人性子乖张偏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若,让你们见识一下,可好?”秦玄策语气平静地说着,又将箭搭到了弦上。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大将军且慢。”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但听脚步纷沓,魏王领着一众护卫匆匆跑来,到这边,喘着气,朝秦玄策拱手,笑道:“今日赏花,本为雅事,何至于此,云都冲动冒失,那是她不懂事,大将军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若闹出事端来,岂不是太子脸上也不好看,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他招了招手,一脸温煦之色,如同他是一个最体贴的兄长:“云都,你也真是的,开那么大玩笑,来,过来向傅娘子陪个礼,别闹了。”
云都公主望着魏王,终于掩面哭了起来:“她、她不过仗着有个男人给她撑腰,有什么了不起,我、我、我不服!”
“她比你美貌、比你贤淑、比你良善、也比你能干。”秦玄策淡淡地道,“单单论人,她每一样都比你强,你方才为什么能折辱她,不也是仗着身后有父兄给你撑腰吗?怎么,你使得,旁人就使不得?”
“云都。”魏王眯起眼睛,又叫了一声,语气中别有含义。
云都公主流着眼泪,握紧拳头,用愤恨地目光望着阿檀,大声道:“好,傅娘子,今日是我唐突了,还望你见谅。”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咬牙切齿,“来日方长,我们总会有再相见的时候,我会叫你知道,我其实是友善可亲之人。”
她说完这个,捂着脸匆匆跑了。
魏王的眉头皱了一下,马上放松下来,朝着周遭众人团团拱手,长揖到底,朗声笑道:“云都小儿女情态,让诸位见笑了,本王给诸位陪个不是,请勿介意,这样,本王叫人再开几坛翠涛酒和龙脑浆,请诸位同醉,今日赏花,不可因此而扫兴。”
魏王自三年前被贬斥之后,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变了个人似的,礼贤下士,温恭有礼,为人处事尽显君子风范,贤善之名比起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见状,纷纷回礼。
“多谢魏王美意,无妨、无妨,小事一桩。”
魏王又转过来,对着崔明堂和阿檀拱手:“崔少卿,傅娘子,让二位受惊了,云都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并无恶意,想来二位不至计较。”
崔明堂向魏王躬身致意:“不敢当,殿下折煞明堂了。”
魏王笑了笑,不再多说,颔首而去。
他脚步匆匆,转过月门影壁,追上了云都公主。
云都公主见魏王上来,一脸委屈,停下来叫了一声:“王兄。”
冷不防,魏王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她的脸上。
云都公主尖叫了一声:“你做什么?”
魏王压抑着脸上的暴戾之色,屏退了左右宫人,抬手又给了云都公主一巴掌。
这一下打得极狠,云都公主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捂着脸颊,不敢置信地看着魏王。
魏王压低了声音,怒道:“我们好不容易从东宫那边把太子令牌套了出来,是让你用来干这种事情的吗?”
云都公主突然哑口无言。
魏王来回踱了几步,恶狠狠地道:“蠢货!眼里只有男人的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天叫你出面,是要向各世家子弟示好的,你在干什么,把傅家、崔家和秦玄策一起得罪了,有什么好处?啊?你说,有什么好处啊?”
云都公主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可是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做不到啊,王兄,我心里苦啊,你不知道吗?”
魏王冷冰冰地道,“你笼络不住秦玄策,那也就罢了,好歹他是个男人,对你尚有几分愧疚之心,好,今天你这么一闹,什么情分都没了,还在人前落个跋扈之名,我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好名声,差点坏在你的手里,若不是瞧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我今日就要打死你!”
云都公主看着魏王一脸厉声,心中一怵,哭声渐渐地小了下去。
魏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情和缓了下来,慢慢地道:“好了,云都,我知道你心里不乐意,你若想将这些人踩在脚下,须得等我坐上那个位置,对不对?到时候,要处置那女子,还不是随你心意?你稍安勿躁,千万不要坏了我的大事,知道了吗?”
他半哄半骗着,仿佛又如同往日一般和气,但他眼中的阴森之色却不容忽视。
云都公主不太敢看他,含泪点了点头。
……
魏王走后,崔明堂低声对阿檀道:“表妹若是不喜,我们不若暂时回去?”
阿檀那么胆小又娇怯,今天却叫她受了委屈,崔明堂心里有些愧疚。
但是,出乎他的意外,阿檀却摇了摇头。
“我的身世来历,并无不可告人之处,我今日也并未犯错,既如此,何必回避,却不是应了云都公主所言,显得我心虚了似的。”
阿檀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她的睫毛又密又长,像是蜻蜓的翼,在那里微微地颤动着,显然她还是害怕的,但她抬起了下颌,挺直了身量,轻柔而坚定地道:“我不走。”
崔明堂怔了一下,笑了起来:“好。”
他抬手指了指那边,温声道:“荷花开得正好,不若我陪你过去看看?”
“傅娘子请稍候。”秦玄策却突然出声。
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看了过来。
秦玄策走了过来。
崔明堂皱了皱眉头:“大将军有何赐教?”
秦玄策略一抬手,立即有玄甲军士兵上前,威风凛凛地站在大将军的身后,那个位置和角度,恰好把崔明堂挡了一下。
秦玄策走到阿檀的面前,他太高了,身体的影子笼罩过来,仿佛将她包围,这又让阿檀生出了一种不安的情绪。
她后退了一步,用轻得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和你并没有什么干系了,你走开。”
但是,秦玄策俯下了身,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了。
周围传来一阵抽气声,众人把眼睛都瞪圆了。
阿檀措手不及,涨红了脸:“你又要作甚?”
“嘘。”秦玄策伸手,在她的鞋面上拂了一下,“一只虫子爬上来了。”
“没有。”阿檀慌慌张张地把脚缩了回来,气愤愤地道,“哪有虫子,你乱说。”
他仰起脸来看着她,大将军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此时看上去,又是英姿勃发,器宇轩昂,他仿佛稍微瘦了一些,那种凌厉逼人的气势更加浓烈,但是,此时,他在她面前俯下身段,仰望着她,又如同猛兽收敛起利爪,温驯地向她臣服。
“我替你把虫子赶走了,你现在不用怕了。”他的神情严肃,眼中却带着温和的笑意,日光落在他的脸上,灼灼生辉。
崔明堂十分恼火,推开玄甲军士兵,逼近过来:“大将军,男女授受不亲,还请你放尊重些。”
“崔少卿放心,我对傅娘子是再尊重也不过了。”秦玄策淡定地道,直起身来。
他退后了一步,对着阿檀一拱手,庄重地作了一个长揖,用清晰的声音道:“我曾狂悖无知,做出薄情寡义之事,负了傅娘子,诚我之过,今日思及,悔不当初,我自知有罪,不敢奢求傅娘子原宥,只请你能网开一面,容我为你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以赎前愆。”
周遭众人“哗”的一下,全都兴奋起来了。大将军位高权重,生性冷肃,不苟言笑,日常令人望而生畏,谁能想到,当此众人面,竟对一介小女子折腰屈节,若非亲眼所见,简直无法置信。
原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然如此,虽说傅娘子原为大将军通房婢,那又如何,眼下看来,大将军反倒在傅娘子面前做小伏低,原来种种过往,也算是红露香艳,不失为一段佳话。不论有人方才心里或怜悯、或惋惜、或鄙夷,此刻都转了念头,如是想着。
方才云都公主生事的时候,就有人闻声过来探个究竟,这会儿,在场的人更多了,他们实在忍不住,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声音“嗡嗡嗡”的,仿佛有一百只蚊子聚在一起,兴奋乱舞。
阿檀脸皮儿本来就薄,此时更是红得发烫,她感觉自己都要“咕噜咕噜”冒烟了,又羞又气,又担心旁人听见,声音就变得格外小,听过去又细又软。
“我早说过了,不怨你、不恨你,你远远地走开就好,日子久了,过去的事情自然就忘了,无须你赎什么罪,那样的话不要再提,我也不想听。”
秦玄策温和有礼地道:“既然不怨不恨,当我是个陌路人吧,傅娘子天人之姿,令我倾倒,由是,我对傅娘子种种殷勤,实属情难自禁,还请傅娘子恕我唐突之罪。”
崔明堂的脸都黑了,他硬生生插在秦玄策和阿檀之间,提高了声音,有意说给在场众人听:“我奉劝大将军不必枉费心机,徒遭人耻笑尔。姑父对大将军成见颇深,断不会令表妹与你这等悖妄之徒扯上什么干系,还有,顺便告诉大将军,家父已向傅家提亲,再续两姓之好,轮不到你来插足其中。”
大表兄日常一贯稳重,谁知道,今日也这般冲动起来,这简直是火上浇油,旁边众人方才是一百只蚊子在叫,一下子声音又拔高了起来,几乎要变成一百只青蛙了。
阿檀已经不想说什么了,用袖子捂住脸,默默地退到一边去,她方才面对云都公主的咄咄逼人之势,还能挺直腰肢,此时却缩成了一团,恨不得把头插到土里去。
周遭众人已经完全沸腾开了,觉得今日这赏花宴真没白来,实在精彩纷呈。
“哦。”秦玄策心平气和地问道,“敢问崔少卿,崔家下聘了吗?”
崔明堂愤怒地瞪他:“……不曾。”
秦玄策挑了挑眉:“既如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崔少卿使得,我为何使不得,我不若崔少卿乎?”
他言罢,脸色一沉,倏然抬手,“锵”的一声,拔剑而出,手腕一震,“天狼”剑发出了清越的长鸣声,刺人耳膜。
“秦某不才,愿与崔少卿一较高下。”他凛然逼视崔明堂,目光亦如手中剑。
旁边沸腾的议论声嘎然而止,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替崔明堂捏一把汗。
谁人能与大将军一较高下?这不是明摆着一边倒的架势吗。
但崔明堂面对着秦玄策的天狼剑,毫无惧色,却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表妹生性温婉,怎可在她面前擅动刀兵,莽夫之举也。愿呈笔墨,或为书画、或为诗赋,以文论道,且看大将军与崔某孰高低?”
看热闹的旁人又齐齐“哦”了一声,那对不住大将军,大家都觉得他要输了。
秦玄策和崔明堂二人,隔着剑锋,相互瞪视,彼此的眼神都恨不得在对方身上砍上十七八刀,再一脚踹进芙蓉湖中。
良久,秦玄策还剑入鞘,崔明堂亦扭过头去,一起重重地“哼”了一声。
阿檀实在没法子了,只得背过身去,举目望天,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也不认得这两个人。
旁边的人看戏看得差不多了,心满意足,纷纷过来劝和,倒是没人敢拉秦玄策,都拉着崔明堂避让开了。
“崔少卿,美人面前不可失礼,稍安勿躁,来、来,我们一同赏花去……话说,你家还有表妹吗?比如,和傅娘子容貌相似的?”
崔明堂左右拱手,笑着推开众人,去找阿檀,又向她赔礼了半天。
秦玄策那边,却大步走到芙蓉湖边,叫宫人划了一只兰舟过来,他跳了上去,划到湖中央,学那采莲人,摘取花间莲蓬。
眼下云都公主不在场,鲁阳公主远远地望着,忍不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原先还说傅娘子命不好,如今看来,这里这么多女子,她反而是命最好的那个,若是我也有这般出色的两个儿郎为我争风吃醋……”
鲁阳公主的驸马在旁边怒目而视:“公主、公主,你往这边看看,你的夫婿在这里。”
鲁阳白了驸马一眼:“不想看,扫兴。”
几个年纪稍小一点的姑娘没那么端庄淑仪,嘻嘻哈哈地聚在湖边,牵着手,踮着脚,眺望着在湖中采莲的秦玄策,叽叽喳喳地在那里议论着,究竟是大将军好呢、还是崔少卿好?议论了半天,齐齐叹了一口气,都很好,可惜她们不是傅娘子。
过不多时,秦玄策乘舟归来,他摘了大把莲蓬,无处安放,遂脱下身上那件玄黑缂金线的长袍,将莲蓬包裹其中。
那些贵女们红着脸,兴奋地看着他,果然,见他又去找傅娘子了。
崔明堂好不容易才把阿檀哄好了,眼见秦玄策又过来,他的嘴角抽了一下,不客气地道:“你又要怎的?”
秦玄策不理崔明堂,他抱着莲蓬,捧到阿檀面前:“看,刚刚摘的,回去给念念玩,她肯定喜欢这个。”
他的发鬓间沾了着水珠,太阳晒着,额头上有些汗,眉眼间满是笑意,仿佛与周遭的少年郎无异……脸皮十分厚实。
旁边的人拉长了耳朵听,念念又是谁?有知情的人悄悄地说,那个,是傅娘子的女儿啊。
哦,对,差点忘了,傅娘子还有一个女儿。
崔明堂板着脸:“念念不玩这个,我昨天给她做了个八仙闹海的风筝,她玩得正开心,不要别的。”
他上下打量秦玄策一眼,嘲笑道:“哦,我想起来了,念念说,有个人,唱歌就像鸭子叫,讲故事吓人哇哇跳,那人是谁,不是你吧?”
秦玄策从容自若:“我心悦傅娘子,娘子之女,我亦珍之爱之,我对念念拳拳之心,不下于崔少卿,崔少卿不可狭隘了,孩子多个人疼爱,岂不是更好,譬如,我就不嫌弃你。”
“哇”,旁边听的人嘴巴和眼睛一起张得圆圆的。
“够了。”阿檀抖了又抖,几乎想当场晕倒了事,但不行,她还得挺住,收拾局面。
她一把夺过秦玄策的那包莲蓬,揉吧揉吧,把他那件袍子揉成一团,结结巴巴地宣布休战:“二爷的好意心领了,这些东西我收下,带回去,给念念玩,都给她,成不成?”
她有些心烦意乱,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心跳得很快,脸上滚烫滚烫的:“你满意了吗,差不多消停下来吧,别闹了,有什么意思呢?”
“是。”秦玄策温顺地道:“我错了,不该闹你,我这就走,你别气了。”
这话说完,他再一作揖,干脆利落地返身,率领玄甲军走了,留下身后一片惊叹。
阿檀抱着那堆莲蓬,心里乱糟糟的,站在那里呆呆的,呆了半晌。
碧空万里,偶尔有流云,随风过往,湖畔杨柳轻拂,如绿纱旖旎,水面波光粼粼,荷花恣意绽放,香气淡雅而悠长,无声地弥漫在盛夏的空气中。
远处,采莲的宫人又唱起了江南小调,随着水波荡漾,婉转而缠绵。
此间,风物正好。
阿檀想了又想,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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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和崔少卿在荷花宴上拔剑相对,几乎大打出手,就为了争讨傅娘子的欢心。
傅娘子是谁?武安侯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原先在大将军府上为婢,刚刚回归本家,身边还带着一个生父不详的孩子。
果然美人绝色,叫人忘乎所以,二嫁之身又如何,一样能叫英雄和才子一起为她折腰。
这桩风流韵事很快传遍了长安各高门,一时间,武安侯府的傅娘子从一个可怜的倒霉蛋,一跃成为高门贵女们争相羡慕的对象。
别人犹可,秦夫人听到这消息,气得当场晕了过去,醒来以后,自觉没脸见人,连夜收拾了行装,气冲冲地回范阳娘家去了,权且躲过一阵子,装作眼不见为净。
……
夏天的时候,太子的病势又加重了,太医们看过,什么话也不说,战战兢兢,唯跪下叩头而已。
箫皇后几度哭至晕厥,高宣帝因此忧思不已,引发旧疾,也病倒了。
钦天监奏曰,天象异动,荧惑守心,不利紫薇,因此令帝王和储君抱恙,此为天灾,须祈神明垂怜。夫泰山者,通天之所,可遣人使泰山,拜祭东岳帝君,或可免此厄难。
箫皇后急病乱投医,跪求高宣帝允之,帝不忍拂,遂命太子太傅崔则往拜泰山,为太子祈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几乎在同一时候,逻娑城的安达赞普登上首领之位,为吐蕃之王。安达赞普年轻力壮,野心勃勃,对大周早有觊觎之心,甫一上位便召集各部族将领,秣兵历马,蠢蠢欲动。
武安侯傅成晏骁勇善战,镇守陇西,力拒吐蕃多年,但如今却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高宣帝为辖制傅成晏,命原右骁骑卫大将军王开山代为统帅。
然则,渭州军马皆为傅成晏嫡系部属,对傅侯忠心耿耿,又岂肯听从王开山号令,两方互不融洽,时常内殴,值此大敌当前,依旧不肯妥协,无奈之下,各自写了军报,八百里加急呈送长安皇城殿前,请高宣帝定夺。
高宣帝大怒,痛批王开山无能,气得吐了一口血,又把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但是,事关军国大计,高宣帝只得挣扎着从病榻上爬起来,与群臣商议之后,命武安侯赶往渭州主持大局。
傅成晏领命。
多年戎马,傅成晏对这样的战事早已经司空见惯,本来心无波澜,但如今,面对着女儿,他却生出了畏惧之意。
他回到家中,看着阿檀,不停地叹气。
阿檀心中担忧万分,跪在父亲膝下,仰起脸望着他:“父亲此去,请多多谨慎,务必保重自身,无论如何,您得记得,我和念念在家中等您。”
她的眼中带着朦胧的泪光,说不出的忧伤,却微微地笑着,“父亲,我求神佛保佑,您一定会平安归来。”
如同婉娘,当年,他走的时候,她也是这般神情,这般对他嘱咐。
“你一定要平安归来,我和孩子都在这里等你。”
言犹在耳,可她却走了,天人永隔。
傅成晏心中刺痛,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阿檀的头顶,一声叹息:“我放心不下你,阿檀。”
“嗯?”阿檀不明所以,柔声回道,“我好好的,父亲,没有什么让您放心不下的。”
可是,傅成晏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放心不下你,当年我也是出去了一趟,回头你母亲就……不在了,她不在了,都是我不好,我没能保护好她。”
这个刚硬的男人思及往事,不由自主陷入了一种偏执的、不能自拔的状态,不停地念叨着:“怎么办,我本来打算带你去渭州,但那里山水恶劣,我又怕你受苦,况且你还没出嫁,我一直想等着你嫁给明堂,我才能安心,如今又这样,怎么办?怎么办?我不在家里,崔家舅兄也不在,若出了什么差池,谁来护着你?阿檀。”
“大表兄还在长安呢,他会照顾我的,父亲不必过分忧虑。”阿檀安抚着父亲。
但傅成晏明显还是忧心忡忡:“明堂毕竟年轻,官阶也不大,要紧时候顶不了用,世道险恶,不能以常理论之,吾辈须执掌中剑,方能震慑宵小,不行、不行,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饶是阿檀满腹离愁,也被父亲说得哭笑不得:“不至于,朗朗乾坤,清白世道,这里又是京城长安,能出什么事呢?”
老父亲眉头皱成一团,念了又念,叹了又叹,最后摆了摆手,带着一脸的忧愁出去了。
……
过了两日,傅成晏启程,临行前万千叮嘱女儿,在家中万事小心,轻易不要出门、不要招惹是非,他絮絮叨叨,念了许久,仿佛比元嬷嬷平日还要啰嗦一些,硬生生地把离愁冲淡了不少。
父亲走后,阿檀谨如他所交代的,闭上府门,安静度日。
念念年纪还小,不太明白离别的意思,见外祖父走了,大哭了一场,阿檀抱在手里哄了好久才哄住。
为了抚慰这孩子,阿檀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胭脂金乳酥。
将石榴榨汁,与牛乳同入釜,煮沸,点上棠梨果醋,使牛乳渐渐凝固,捞出沥水。又以麦粉炸面皮,酥且薄,若纸状,三重纸,中间裹以牛乳,掐成荷花状。
面皮雪白轻薄,透出里面石榴子的颜色,似雪里胭脂。
荼白在旁边看着,拍手赞道:“娘子真是集天地钟灵于一身,不但人长得美,手也凭地巧,这精致细巧的一个个,看过去,都不舍得咬它一口了。”
阿檀笑道:“我手再巧,也不如你嘴巧,每每做点事情,总要被你夸出朵花儿来。”
“那不是娘子本事,才让我有的夸吗。”荼白继续拍马屁。
阿檀笑着摇头,取出碧玉盘子,将那胭脂金乳酥逐一摆放上去。
就在这时,听见府里的二管事在外头吩咐下人做事:“秦二,别进去,娘子在里面呢,你把木炭放那边,对,那个角落,堆放好,叠起来,仔细点。”
“好。”一个男人的声音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声。
就那么一个字,让阿檀的手抖了一下,手里的金乳酥“叭嗒”掉了下来。
◉ 第 85 章
“娘子怎么了?”荼白赶紧接过了盘子。
阿檀有点不能相信, 但那个声音是那么熟悉,她不可能听错,她手心捏了一把汗,走到门外, 看了一眼。
一个男人正弯着腰, 在厨房的屋檐下摆放木炭。
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葛布直领短衫,仿佛和府里的仆役一般无二, 但他的身形高大异常, 即使俯着身体,也依然显得宽肩厚背, 体格剽悍, 袖子高高地挽起, 手臂上肌理的起伏鲜明而富有力度。
都不用看他的脸,就知道是谁。
“你怎么在这?”阿檀又惊又气, 脱口而出。
他听见阿檀的声音,直起身来,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 明朗飞扬,似乎又带着一点点得意的味道,虽然……但是……不知道堂堂的大将军穿着下人的衣裳在那里做粗活,有什么好得意的。
“给娘子请安。”他如是道,语气甚至是恭敬的,这点也和府里的仆役差不太多。
阿檀身子晃了晃,觉得今天日头太大了, 她眼睛花了。
管事的看见阿檀, 急忙过来:“惊扰娘子了, 这就收拾完了,小的马上下去。”
阿檀神情恍惚,指了指秦玄策:“他……怎么在这?”
“他?”这个管事刚从清河老家过来,并不认得大将军,他回头看了一眼,回道,“这个啊,秦二,新来的杂役,力气大、肯吃苦,一个能顶两个用,能干着呢。”
他喜滋滋地又补了一句:“是个傻大个,工钱还便宜,只要旁人的一半。”
阿檀听得牙都疼了起来,涨红了脸,慌忙摆手:“再便宜也不要,我们家不缺这点工钱,不、不是因为这个,不能使唤他干活,快叫人打发出去。”
荼白从窗口探出头来,看见了大将军,吓得大叫起来:“啊,这家伙怎么又混进来了,侯爷吩咐过,看见了就叫人打出去,来人!快来人啊!”
荼白这么一叫喊,“哗啦啦”地来了一群下人,元嬷嬷也惊动了,她老人家喘着气,小跑着过来:“别、别,没事,都下去,下去,别大惊小怪的。”
阿檀倒退了两步,又是气恼,又觉得有些可笑:“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人怎么会在我们家?”
秦玄策挺直了身形,拍了拍手中的浮灰,尽量温和地道:“傅娘子勿惊,我奉命到府中听从差遣,什么活计都能干,娘子有何吩咐,尽管开口。”
他的举止和声音都是淡淡的,但那股高贵而威严的气息依旧令人无法忽视。
这下连管事的都觉得不对了,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个秦二,是大管家的交代下来的,我、我看他有一把好力气,今儿才叫他挑点木炭进来,不、不对吗?”
元嬷嬷抱怨道:“不是说了,叫他在前院做事,你带他到内宅作甚,把娘子和小娘子吓到了,我要你好看,快,快带他出去吧,别进来了。”
管事的不明所以,赶紧扯着那个“秦二”下去。
秦玄策也不违抗,很听话地跟着走了。
阿檀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呆滞:“嬷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嬷嬷挥退了小丫鬟,自己扶着阿檀回房,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道:“本来不欲令娘子知道的,侯爷临走时交代过,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舅老爷也不在身边,留娘子在长安,他很不放心……”
她使劲咳了两声,讪讪地看了一眼阿檀:“就恳请……,嗯,不对,吩咐……也不对,呃,总之呢,就叫了大将军过来,在府里守着,打打杂什么的,大将军那个人呢,别的不行,保家镇宅什么的,大约还是中用的。”
阿檀又是惊骇,又是恼火:“父亲、父亲怎么能这样呢?这如何使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元嬷嬷忙劝道:“娘子别嫌弃,也就这段日子,等侯爷回来了,照样轰他出去,不碍事。”
“不是,不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阿檀不安地摇头,“他毕竟、毕竟……”
“怎么就不能?”元嬷嬷理直气壮起来,“我们娘子这样金贵的人,当初也给他家做过使唤丫鬟,这可不是委屈您了,现如今,叫他委屈一下,怎么就不能?若不然,我们府里无端端地多一个男人出来,非亲非故的,可不是把娘子的清白名声给败坏了。”
老人家倚老卖老,不由分说,和荼白一起硬把阿檀拉回去了,然后抓着念念往阿檀怀里一塞,特别好使,念念一撒娇,黏黏乎乎的,阿檀只得把什么心事都放下,忙着哄女儿去了。
……
午后的天气依旧晴好,日光如金,肆无忌惮地洒下来,热烈而灿烂,惹得鸣蝉在树梢头不停地叫唤,声声知了知了,吵得人心烦意乱。
阿檀一会儿皱着眉头,一会儿叹一口气,一会儿又咬了咬嘴唇。
元嬷嬷看得失笑,劝她道:“娘子,您别把那人放在心上,就当他是个寻常奴仆罢了。”
阿檀还是摇头,又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头绪来,只得暂且放下,拿出针线,绣起荷包来。
念念和荼白在廊阶下玩着柳藤球,开心得很,时不时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
阿檀坐在花窗下,还是心不在焉,绣一会儿,看一会儿女儿,再出神一会儿。
元嬷嬷看得直笑:“娘子,您专心点儿,别去看小娘子了,当心扎了手指,依我说,这些活计,您就不该做,府里有专门的针线房,巧手的媳妇多得是,哪里需要您亲自动手呢。”
阿檀回过神来,轻轻地笑了笑:“念念昨天说想要一个小荷包呢,我知道自己手笨,从来没给她绣过什么物件,这会儿既然闲着,不如试试,旁人做的、和她自己阿娘做的,又是不同的。”
元嬷嬷只好随她去。
阿檀坐在那里绣着,不一会儿,听见小丫鬟们在隔窗外叽叽喳喳地说话,不知说到了什么事情,好似十分快活的语调,然后她们都笑了起来。
元嬷嬷探身出去,佯怒道:“小蹄子,安静些,别吵着娘子。”
丫鬟们听见元嬷嬷责备,更是厚着脸皮央求道:“嬷嬷,横竖这会儿院子里无事,我们去前头看看,这里呀,劳烦您老人家盯着些。”
说罢,也不待元嬷嬷回话,相互牵着手,跑掉了。
元嬷嬷笑骂道:“这可不是娘子平日惯着她们吗,忒没规矩,在我们清河老家那边,可不兴这样。”
但很快,雪青也跑出来了,脸蛋红扑扑的:“娘子、娘子,我去前头耍耍,过会儿就回来。”
她也“哒哒哒”地跑了。
这倒是奇了怪了,阿檀和元嬷嬷对视了一眼,放下手里的针线:“前头有什么耍把戏的吗?我过去瞧瞧。”
元嬷嬷陪着阿檀一起出去。
到了二重垂花门那边,看见一群丫鬟围在那边,并不敢出去,一个个趴着门沿,探头探脑的,指指点点,时不时发出一点惊叹的声音,然后,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阿檀好奇起来,把她们扒拉开,也把头探出去看了一下。
嚯,吓死人了。
秦玄策在院子外头劈柴。
天气很热,又或者是他干活干得太过卖力,出了许多汗,他的衣领敞开着,隐约透出下面厚实而强健的胸膛,他的衣袖卷到上臂,手里握着斧头,因为用力,肌肉隆起,却不夸张,恰到好处的起伏,充满了力度的美感,每一分、每一寸。都是阿檀所熟悉的。
阿檀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跌倒,急忙扶住了墙。
偏偏小丫鬟们淘气,还在那里挤眉弄眼的:“娘子,大将军劈柴呢,这等场景,千载难逢的,您快看。”
阿檀忍不住笑着“啐”了一声:“你们幸灾乐祸什么呢,他这人脾气可不好,小心生气了,一斧头劈过来。”
雪青快嘴,接过话头,促狭地道:“才不会呢,管事的说了,如今他是我们家干粗活的奴仆,叫他做什么他都乐意,娘子您看看,若是他干活不利索,转头叫管事的扣他工钱。”
秦玄策蹲坐在那里,那姿势其实并不高雅,但是他容貌英俊,身形高硕,他的皮肤是好看的小麦色,他的手臂高高地挥起,又“笃”地劈下,动作刚猛而流畅,带着空气中的残影,有千钧之态、破竹之势,只是那样坐着,也流露出了一股无法形容的骁悍气息。
烧火用的木头如同豆腐一半,被他一根根劈开,整整齐齐的,码放在那里,很快就堆得高高的。
他好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抬起眼睛,望了过来。
阿檀急忙把头缩回来,虚弱地靠在墙上,用手捂住眼睛,呻.吟了一声,试图当作自己没看到,不知道为什么,慌张得很,心脏怦怦直跳。
元嬷嬷气得笑了起来,像老鹰赶小鸡一般,把这群丫鬟都赶走了:“去、去、快给我回去,这热闹也是你们能瞧得,小心点,回头人家翻脸不认,把你们统统杀了灭口。”
小丫鬟们装作害怕的模样,嘻嘻哈哈地跑了。
赶了这边,防不住那边,没人注意到一只小鸭子摇摇摆摆地跑了出来,朝秦玄策扑过去。
“二叔、二叔。”软糯的小嗓音听过去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来的?是来找我玩的吗?”
秦玄策马上扔了斧头和木柴,接住了念念,当他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温暖而明朗,如同天上的太阳一般,他笑着,眼睛都在发光:“是啊,二叔来找念念玩,好几天没见念念了,二叔很想你呢。”
阿檀急得跺脚:“这孩子,怎么成天就爱乱跑,谁把她带出来的?”
荼白跟在后头,弱弱地道:“大家都出来了,小娘子非要一起过来看热闹,我拦都拦不住呢。”
那边念念已经腻在秦玄策的身上,左蹭蹭、右蹭蹭,“叽叽呱呱”地说个没完。
秦玄策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把她逗得乐不可支,“咯咯”地大笑起来。
正笑得东倒西歪的,一双手伸了过来,把她提了起来。
念念短短的手脚在半空中划拉了一下,咦?没抱到二叔。
她回头一看:“娘。”
阿檀顺手在她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那人身上怪脏的,你看看,蹭了衣裳上面都是汗,臭臭的。”
“嗯?”念念抬起袖子,皱着小鼻子,使劲嗅来嗅去,“很臭吗?很臭吗?”
秦玄策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抬起脸望着阿檀,最近他经常这样仰望着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仿佛刚硬的轮廓也变得柔和下来。
“不会臭,还是和原来一样,阿檀知道的。”他嘴角带着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阿檀退后了一步,涨红了脸:“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这奴仆,好生无礼,不要胡说八道。”
神情凶巴巴的,声音里底气却不太足,听过有点软。
管事的又跑过来了:“哎呦,秦二,就叫你劈个柴,你怎么又招事,把娘子都惊动了,你到底懂不懂规矩?”
他对阿檀点头哈腰:“娘子,这粗人不懂事,您别怪罪,回头我教训他。”
念念嗅了半天,自己觉得不臭,在阿檀怀里扑腾着,要往秦玄策身上扑:“二叔、二叔,我要二叔陪我玩。”
阿檀没法子,指着秦玄策,一本正经地问管事:“小娘子要和这个人玩耍呢,他很闲吗?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做了吗?”
管事的十分机警,只愣了一下,马上答道:“不、不,他很忙,这边劈柴完,还要去挑水,把院子的水缸灌满,然后还要打扫各处走道,哦,后头的马厩还须得洗刷一番,哎呦,事情可太多了,都等着他做呢,大管家方才还交代我,这个秦二能干,得叫他多干点活。”
阿檀听得心满意足,对念念道:“喏,看看,秦二叔忙着呢,你别闹他,等他忙完再说。”
“嗯?”念念咬着手指头,十分困惑。
阿檀趁机把女儿抱走了,临到门阶外,她又回头望了一眼。
而他依旧微微地笑着,在看着她,目光灼灼,宛如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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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要入寝的时候,念念突然不乖起来,把房间里服侍的丫鬟仆妇都推出去了。
小小的人儿,很努力地鼓着腮帮子,一个一个推:“今晚念念要和娘说悄悄话,悄悄的,你们不要留下来,嗯,念念只要娘一个人。”
众人被她逗乐了,荼白和雪青笑眯眯的,为主子拢下床幔,支起十二扇曲水缂丝满绣海棠屏风隔住灯烛的微光,又在廊柱旁的珐琅鸾鸟弦珠香炉里熏上了鹅梨甘棠香,而后领着一干奴婢退了出去,把雕花门扇轻轻地掩上。
但是呢,及至阿檀叫念念上床睡觉的时候,她又满屋子“哒哒哒”地乱跑:“我不睡,我还要玩,不睡。”
阿檀也不勉强,随着念念闹去,她自己拿起白日里没绣完的那个小荷包,随意地扎了两针。
念念见阿娘又开始发呆了,她偷偷地走到窗边,隔着垂下来的帘纱布,就当作没人看到她,踮起脚,使劲扒拉着,压低了声音:“二叔、二叔,你在外头吗?”
窗扉上响起轻轻的“叩叩”两声,男人浑厚的声音,也是压得低低的:“我在这。”
念念兴奋起来,蹦达了两下,可惜她太矮了,怎么也够不到窗扉,于是,她又吭哧吭哧地搬来了一张小脚凳,爬了上去,把窗扉推开一条缝。
“二叔,屋子里没人啦,都被我骗出去了,只有我娘,等她睡下了,我们就可以……”
“嗯,可以什么?”阿檀的声音特别温柔,贴在念念的耳边轻轻地问道。
“哇!”念念吓得尖叫起来,差点从小凳子上滚下去,被阿檀一把接住了。
门外守夜的仆妇听见动静,敲了敲门:“娘子,怎么了,有事吗?”
阿檀看了念念一眼。
念念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母亲,还团起小爪子,拱了两下求饶。
阿檀叹了一口气,扬起声音,对外面道:“念念和在我闹着玩呢,没事。”
仆妇们又安静了。
阿檀试图把念念抱开,但念念的小手拉住了窗户框子,坚决地道:“我要二叔,二叔说好了,要给我讲故事,天上仙女的故事,我要听,一定要。”
阿檀生气了,推开窗,一脸嗔容,瞪着外面那个人:“你到底要如何?”
秦玄策站在窗外,那窗户对念念来说太高了,对他来说,却有些矮,他微微地俯下身,温和地道:“白天的时候和念念约好了,晚上给她讲个故事,讲完我就走,绝对不会有什么非份的举止,阿檀,能不能格外宽容我一次,我不过想给孩子讲一个故事而已,我原来没有疼过她,现在让我稍微弥补几分。”
他那样低着头,望着他,他的眼睛似夜空深沉,又似有此间的明月光辉,夏夜的风轻轻地拂过,带着草木青涩的味道,又似花睡去、半梦半醒间迷离的香气。
“阿檀。”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似乎也没有其他话要说的。
阿檀沉默了。
“娘。”念念扭了一下,拖长了声音,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甜得发腻。这孩子撒娇的时候,整个人就要变成一个糯米团子,黏乎乎地窝在人的心尖上。
阿檀又叹了一口气,她今天总是在叹气,却没有办法,不说是,也不说否,不作声地抱着念念,转身走开了。
秦玄策马上推开窗户,利索地跳了进来,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檀的身后。
阿檀给念念换了睡觉的宽松小袍子,把她塞到被窝里去,强硬地道:“躺好了,不要乱动,只一个、一个故事,听完就睡觉,不许再淘气了。”
念念把小被子拉到下巴上,乖乖地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秦玄策坐在床边,但这样太高了,他觉得姿势不对,于是,他俯了下来,单膝跪在这孩子的床头,还要弓下腰去,这样,念念一扭头就能和秦二叔看个对眼。
这孩子可高兴了,使劲眨巴着眼睛,表示她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隔着缂丝屏风,烛光朦胧,绣花海棠的影子落在地上,温柔而斑驳,仿佛旧时的痕迹褪了颜色,叫人心神恍惚。
阿檀远远地坐在隔间的软塌上,心不在焉地听着秦玄策在那边给念念讲故事。
“在很远很远的昆仑天外,有一个神人之国,国主是一只狐狸,有四个耳朵还有九条尾巴,国主有一个女儿,她就是狐狸公主啦,公主生得漂亮又可爱,所有人都很喜欢她。有一天,她偶尔听到使女们提起人间的事情,觉得十分好奇……”
美丽的狐狸公主爱上人凡人,抛弃一切追随他到人间,后来呢,凡人却因为她是狐狸而嫌弃她,狐狸公主伤心地走了,再后来呢,凡人和公主重逢时,她已经嫁给了天上的神仙,既高贵又骄傲,凡人后悔了,痛哭流涕,可是呀,什么都来不及了。
很难相信,这个男人也有这么温柔、这么耐心的时候,他收敛了锐利的锋芒,放下所有的身段,半跪在那里,低低地哄着小孩子,他显然不太会讲故事,有点笨拙,中间偶尔还忘了词,绊绊磕磕的。
这是一个土得老掉牙的故事,念念却一点不嫌弃,还要叽叽咕咕地问这问那:“狐狸公主为什么要和凡人走呢,她为什么不留在自己的爹爹和娘的身边呢。”
秦玄策想了一下:“因为她傻吧。”
小孩子毕竟精力不济,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了,她揉着眼睛,用奶乎乎的小嗓子嘀咕着:“那她后来为什么要回去呢?”
秦玄策把她的小手塞到被子里去:“嗯,可能因为她突然又不傻了。”
念念闭上了眼睛,要睡着了,含含糊糊地还在问:“那凡人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因为,他做不到。”秦玄策说得很慢很慢、很轻很轻,“那是天上的仙女,她已经不傻了,不要那个凡人了,凡人没办法再把她找回来了。”
角落里的鹅梨甘棠香渐渐弥漫在空气里,那种味道甜絮,又带着一点清冷的意思,烟径袅袅,盘来盘去,不须等风来,自然就散了,仔细分辩时,又已经是暗香残冷,不可捉摸。
过了一会儿,念念就完全安静了。
“你说完了吗?说完就可以走了。”因为怕惊动念念,阿檀的声音很小、很小,在朦胧的烛光中听来,软得快要融化了。
秦玄策依依不舍:“再等等,让我再陪她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阿檀不肯,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却只是道:“念念有我陪着,不敢劳烦你呢,你还是赶紧走吧。”
秦玄策好像叹了一口气,他的身体动了动,想要站起来。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念念抓住了秦玄策的手指,他一动,她就察觉到了,她在朦朦胧胧的睡意中受到打扰,很不高兴,蹙起了小眉头,发出难过的“哼哼”声,小小的身子在被窝里拱来拱去的,眼看着就要醒过来。
秦玄策赶紧又俯下去,不动了,屏住了呼吸看着念念。
念念把秦玄策的手指抓得更紧了,小嘴巴“吧唧吧唧”了两下,又安静了下来。
“再过一会儿吧,等孩子睡熟了我就走。”秦玄策低声道。
阿檀没有吭声。
那个男人,他的身上依旧穿着下等奴仆的短衫,半跪在床前,保持着屈膝折腰的姿势,出神地看着孩子,一动不动,好像试图一直这样看下去,可以看到天明时分。
夏天的夜晚,窗外的虫子还未睡去,在草木中唧唧啁啁地鸣叫着,细碎而凌乱,不知疲倦。
“二爷……”阿檀幽幽地叫了他一声。
“别叫我二爷。”他似乎苦笑了一下,“傅娘子,我如今在贵府上做事,你若要称呼,叫我秦二就好。”
阿檀沉默了很久,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玄策……”
他怔了一下,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敢回头看她,只能一动不动僵硬在那里,应了一声:“是,我在。”
“家父关心则乱,失了分寸,竟以仆役待你,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阿檀的声音很轻,甚至有些含糊。
“不,不要说什么过意不去,我本来就应该……”秦玄策急促地道,然后顿了一下,又接下去,“傅侯爷来找我商量的时候,也是客客气气的,只问我愿不愿意,是我自己肯首的。”
其实傅侯爷一点都不客气,就硬邦邦问了一句“你肯不肯?”,他怎么不肯呢,简直求之而不得。
烛火摇曳了一下,爆开了一朵烛花,发出轻微的“噼啪”的声响,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了一下,似乎不太稳。
“你去了北面三年,很难吗?”阿檀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比在凉州的时候还难吗?”
“不难。”秦玄策没有任何迟疑,很自然地应道,“好几次,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想想阿檀,就觉得不难了,只是有一点遗憾,当时我答应过阿檀,若有机会,我带她一起去那黄沙漫天,落日苍茫的壮丽景象,可惜了,我的阿檀不在身边。”
他寥寥几语带过,并不愿意多说,但是阿檀经历过凉州的那场大战,她知道他所说的“快要熬不下去”有多艰难、多惨烈,那时候,她陪在他的身边,他们曾经窝在破旧的木棚子下,一起看着凉州城楼上的月色,确实没有什么难的,只觉得欢喜而已。
而到了后来呢,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是如何度过那么多个夜晚的?她想不出来,只觉得心揪了起来,一抽一抽的。
“你后悔吗?你豁出性命去,我却不领情,你后悔了吗?”她的声音很低、很轻,或许,她其实并不想这么问他,只是喃喃的,近乎自语,说给自己听。
但周围那么安静,静得可以听见蜡烛燃烧时,烛泪流淌下来的声音,所以,她的问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仰起脸,吐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嗯,我后悔了。”
他回眸,看了阿檀一眼,烛光摇曳,落在他的眼中,那一眼,有一种温存得近乎悲伤的错觉,而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他铁血铿锵,坚硬如铁石,却在这个夜晚,变得陌生起来。
“我去求什么圣旨呢,是因为我太过懦弱了,如果一开始就想好了,我要娶你,从凉州一回来我们就成亲,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我自以为对你好,可说到底,是因为那时我觉得你配不上我,才需要那些虚名为你撑住身份,其实,那算什么呢,我喜欢阿檀,我要娶阿檀,就这么简单的一个事情,我为什么不能早点做到?”
他用平淡的语气慢慢地说着,最后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我是个没用的男人罢了,今日这般境地,都是我自讨的,说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也太迟了。”
阿檀忡怔了半晌,鼻尖发酸,她使劲地吸了一下,慢慢地低下头去:“倒也不必如此,我说过了,我不怨你、也不恨你,只是看到你,有时候会想起从前的事情,觉得心里有点难受,你能想开了最好,待此间事了,你就走吧,日后彼此不见,各自过安生日子去。”
秦玄策又把头转过去,不看阿檀、也不作声,干脆当作没听见。
阿檀咬了咬嘴唇:“就这么说好了,你……”
却在这时,外面有人敲了敲门,元嬷嬷的声音,听过去有些急促:“娘子,您睡下了吗?”
◉ 第 86 章
阿檀看了看秦玄策, 收拾起神情,掩饰地按了按发鬓,对外头回道:“不曾睡,怎么了?”
“阿檀, 是我, 想和你说几句话,能容我进去吗?”男人的声音清澈而温和, 却是崔明堂。
阿檀吃惊起来, 崔明堂是个执礼君子,孤身半夜来访, 还要进女子闺房, 想来定有蹊跷之处。
她有些着急, 瞪了秦玄策好几眼,怎奈那个男人秉持沉默如山的状态, 继续当作什么也没听见,直直地杵在那里。
阿檀拿他没办法,这个节骨眼了,总不好和他推搡吵闹, 那更是要惊动旁人了,她将灯烛移了出去,放下花罩间烟水碧霞罗纱帘,遮住卧房里间的情形,然后匆匆过去开了门。
崔明堂踏了进来,他披着一件烟墨色的大氅,半新不旧, 看过去灰扑扑的, 还围着兜帽, 盖住了整个头脸,仿佛是在遮掩着自己的身形。
阿檀心头一跳:“大表兄,出了什么了事了?”
崔明堂对元嬷嬷做了个手势,元嬷嬷马上把门口守夜的仆妇带下去了,崔明堂谨慎地看了看左右,掩上了房门。
“出了什么事了?”阿檀心跳得厉害,“难道,是父亲……”
崔明堂马上答道:“不,姑父好好的,并没有消息传来,你不要担忧。”
阿檀松了一口气。
“但也与姑父有关,阿檀,你不要着急,也不要害怕,听我说。”崔明堂将兜帽子脱下,一脸慎重之色。
阿檀越发不安,捂住胸口:“好,你说,我听着呢。”
“我在大理寺卿郑大人手下做事,郑大人对我颇为赏识,今天散值的时候,他特意把我叫过去说话,听说宫里传出来的风声,太子殿下不太好,估计拖不过今夏……”
阿檀对这朝堂之事不太懂,听得呆呆的。
崔明堂急促地道:“皇上已经有了春秋,龙体欠安,担忧国本动摇,有意立魏王为下一任储君,魏王者,杜贵妃所出,杜家与傅家有血仇,若来日魏王御极,傅家必为新君所恶,危殆矣。郑大人劝我千万不要再与傅家往来,更不可娶傅家女为妻,我听到这消息,就赶紧过来和你知会一声,你心里要有数,如今姑父不在家,你万事务必小心谨慎。”
阿檀脸色发白,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我一个女流之辈,不涉朝堂,无论什么事,大致不会牵连到我,我却担心父亲,这等情形,对他老人家是否不利?前方战事吃紧,后方若不稳固,岂不糟糕?”
崔明堂摇了摇头:“姑父神武无双,乃不世出的名将,此战应无恙,只是长安局势不明,反倒是你叫我放心不下。”
他来回踱了两步,似乎不太情愿,用一种勉强的语气道:“姑父临走前交代过我,他叫了……嗯,那人守在府里,护你周全。”他说得很含糊,“那人”是谁,不愿直言,只是道,“那人最近称病不上朝,大约宫中的情形,他都没放在心上,这样怕要误事,你明天抽空要和他说说,叫他把精神打点起来,别成天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什么是轻重缓急,一定要分辩清楚了。”
他说到此处,好像听见有人哼气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错觉,屏风后面,恍惚有道身影闪了一下,高大而挺拔,充满了威压,烛光骤然黯淡了一下。
崔明堂目光一沉,他用手抵住拳头,使劲咳了两声,突然又换了个话头:“阿檀,我打算等姑父回来,就向你家求亲,你意下如何呢?”
“啊?”阿檀没想到他骤然提起此时,不知该如何回他,只能垂下眼帘,不太敢看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早和大表兄说过,我不太合宜的,何况,那位郑大人也嘱咐过你,叫你别娶傅家女,方才提起的,怎么就忘了。”
崔明堂笑了一下:“可是,我又不肯听他的话,来日,若真有什么不妥的时候,我就带着你回清河老家去,崔氏在当地根基深厚,父亲是崔氏的族长,无论在金銮殿上坐的是哪一位,都不至于和崔氏决裂,我们家有钱有田地,就算不做官,我也能让你和念念安享富贵,你不用担心。”
阿檀心中忐忑又不安,不住地摇头:“大表兄,你不必……”
“阿檀。”崔明堂温柔地唤了一声,打断了阿檀的话,他的目光清朗,那样望着阿檀,“你不必这么快就做出决断,我心悦你,却无意让你为难,你若允我,我欢喜不尽,若不允,亦无妨。”
他笑了起来,如同春天的和风惠畅,轻若无物:“大表兄很好,什么都很好,阿檀你能不能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慎重斟酌一下,等到姑父回来,你再告诉我答案,无论结果如何,大表兄对你的关爱之心,一丝儿都不会少,你明白吗?”
阿檀怔了一下,闭了闭眼睛,很快又睁开,她眼眸清澄,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轻声应道:“嗯,我知道了,大表兄。”
其实,大表兄才是最好的,他人品样貌以及才学都是一等一,性子温和,又体贴又大方,崔家舅舅那般疼爱她,若嫁过去,也不必担心念念会被人轻慢,似乎,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可是……可是,那又能如何呢?
她是那么害羞又胆小的人,却在年少不更事时,拉住那个男人,软软地哀求他“今夜,你不要走……”,也曾经哭着对那个男人说,“阿檀喜欢玄策,很喜欢、很喜欢呢。”,大抵这一生所有的爱意都在那时候消耗尽了,如今对着别的人,再也没有力气生出同样的心思了。
大表兄,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呢,却是可惜了。
阿檀柔声道:“夜深了,大表兄快回去吧,你放心,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崔明堂又笑了一下,看了看隔着花罩帘子的里间:“念念在里面吗,表舅想抱抱她再走。”
阿檀红了脸,侧过头去,不敢看他:“她睡着了,不去吵她,免得她要闹,大表兄改日再来看她吧。”
崔明堂也不说破,点了点头,重新把兜帽带上:“如此,我先走了,总之阿檀你最近万事小心,若有什么需要之处,及时过来和我说,我虽无能,亦会拼尽全力为你分忧。”
阿檀蹲身福礼,诚心诚意地道了一声:“是,多谢大表兄了。”
崔明堂干脆利落地走了。
阿檀重新把门掩上,心中又生出了不知名的愁绪,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挑起帘子走入里间:“你怎么还不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玄策拿起了她放在案台上的那个绣了一半的荷包,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此时听见她的声音,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一点温柔的怀念。
“不会做女红就别做,免得把自己的手指头给扎了,你的手艺还是这样,这蝙蝠绣得也太……太过清奇了些。”
果然,只有这个男人才是最讨厌的。
阿檀的脸更红了,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那个荷包,气鼓鼓地道:“什么蝙蝠,这是喜鹊、喜鹊才对,我手艺很好,是你自己眼神不好。”
秦玄策确实呆了一下,旋即低下头,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压抑的声音,好像是在笑:“居然是喜鹊,对不住,真没看出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是蝙蝠来着。”
阿檀警觉起来,睁大了眼睛:“什么这么多年?你几时见过?”
秦玄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大约是藏得比较深,他摸了一会儿才摸出来:“喏,这是你当年留给我的东西,不是蝙蝠吗?”
这是一方草绿色的帕子,大约是经常被人摩挲,褪色得厉害,看过去黯淡陈旧,摊开来,四边的线脚缝得歪歪扭扭的,中间还绣了一只奇奇怪怪的东西,大大的脑袋,两个小翅膀,和如今那个荷包上面的一模一样,大约,阿檀只会绣这一样东西。
这是当年她给腹中孩儿做的小围兜,走的时候来不及带上,留在了房中。
阿檀太过生气了,又有点害臊,眼中不自觉地泛起水光,雾蒙蒙、泪汪汪,就那样瞪着秦玄策,其实并没有多少威慑力,但是她却试图摆出主人家的架子来,把手伸过去:“你这厮,好生无礼,那是我的东西,快快还来。”
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又郑重地把那帕子收回了怀中,还按了按:“不给,这是我家的东西,我的阿檀留给我的,谁都不给。这样东西,我一直带在身边,在漠北那几年,我熬不住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我就会想到,我的阿檀还在等着我,无论如何,我要爬起来,我要回去找她,娶她为妻。”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可是,谁能想到呢,阿檀已经不要我了,我只有这么一个东西可以凭吊过往,那更不能给出去了。”
阿檀好像被人戳了一针,肚子里的火“嗤”的一下全部漏光了,她僵硬地转过身去,吸了一下鼻子:“你别再说了。”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她自己也觉察到了,勉强按捺下来,吸了好几口气,才重新开口:“阿檀从前喜欢玄策的时候,他明明是知道的,却不能对阿檀更好一点,到如今,说这些事情又有什么意思呢?”
“阿檀,你怨我吗?”秦玄策小声地问道。
“没有。”她马上这样回道。
“有的。”他的声音轻柔,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不容许她反驳,“你口里不说,其实心里大抵还是在怨我的,我辜负了你,让你和念念遭了那么多苦,说什么两不亏欠,不对,我亏欠你良多,你应当怨我才是。”
阿檀抱着自己的袖子,蹭了一下眼角,又蹭了一下鼻子,想了一下,又平静下来,轻声细气地道:“说什么怨不怨的,也谈不上,可能还是有点介意吧,你不是说过吗,我是个矫情的人,就当作这样吧,我的心眼儿特别小,一点点事情要记在心里好久好久,或许等日子慢慢地过去了,我也就真的全部都忘记了,你不用太过追究这个了。”
秦玄策的手负在身后,紧张地握住了拳头,迟疑地问了一句:“等你父亲回来,你会答应崔明堂的求亲吗?”
窗外的虫子仿佛在啃食着什么,发出一点沙沙的动静,夜晚的风摇曳着花枝,似喧杂又似宁静。
“我不想和你说这个,夜深了,你快快出去吧,若不然,我叫人来轰你了。”阿檀这下回答得十分果断。
秦玄策却不走,他反而上前了一步:“无论你选了谁,嫁给谁,我欠你的、依旧欠着,我愿以此身所有,为你尽心效命,不求回应,只求守你一世安乐,可是……”
他停了一下,屏住呼吸,艰难地道:“如果,你要嫁给崔明堂或者是别的什么人,能不能……能不能把念念留给我?”
“不能。”阿檀手像是受到惊吓,霍然转过身来,不需任何思索,脱口回道,“念念是我的命根子,我不会把她给任何人。”
烛光昏暗,秦玄策的神情有些模糊,他是个刚硬如铁石的人,无论欢喜或是愤怒,原来都那么鲜明,仿佛他生来就是锐利的剑锋,咄咄逼人,但此时,他露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仿佛行到水穷处,褪去所有坚固的铠甲,软弱、黯然,甚至有些狼狈。
“我此生只有念念这一点骨肉,我不会去娶别的女人,如果你不要我,我只有念念了,阿檀,我会疼她、爱她,给她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我的女儿,我会让她做这世间最快活的姑娘。”他微微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请求她,“你、能不能把念念留给我?”
“不能、绝对不能的!”阿檀的心跳得很快、很急,那一瞬间,眼泪又要掉下来,她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用力憋住了,急促地道,“你出去,我不要和你说话了,快出去。”
他犹豫着、留恋着,不肯走。
阿檀过去推他,用力地推他。
她的力气那么小,但他却身不由己,被她推着走,他不死心,一直试图回头。
“你好好看看我,阿檀,我会做最好最好的父亲,比崔明堂更好,比其他任何人都好,我才是最疼念念的。”他卖力地推荐着自己。
阿檀把秦玄策推到窗边,打开了窗子,她气得不想和这个人说话,只是凶巴巴地用手指着外面。
“阿檀……”他抓着窗子,负隅顽抗。
阿檀咬了咬嘴唇:“走不走?再不走,我不要你在我家里做事了,明天就让管家把你赶出去。”
秦玄策二话不说,马上爬窗子跳出去了。
阿檀“砰”的一下,把窗子紧紧地关上了。
周围似乎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夏天的促织在小石阶下摩挲着鞘翅,发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心跳的声音,“噗通噗通”的,一下又一下,跳得太过急促,以至于有些疼了。
阿檀把额头靠在窗扉上,心头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一大块,还找不到丢到哪里去了,她一时茫然了起来,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人的缘故。
“阿檀……”窗外,有个人念了她的名字,很低很低的声音,偷偷的,念她的名字。
隔着窗,宛如耳语。
只能当作没听见,心里很疼很疼,疼得差点掉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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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禅云,古刹幽静,偶尔只有一两声鸟雀啼鸣,风从天外来,带着松涛阵阵,仿佛游离于尘世外。
小沙弥持着扫帚,懒洋洋地扫着山门前的落叶,这是夏日的清晨,日光正好,暑气未起,大法明寺一派静谧。
一会儿,远远地见两辆马车行来,前面那辆金顶朱壁,琉璃窗,云锦帘,华贵异常,拉车的是两匹纯白大马。
这也就罢了,大法明寺往来皆权贵,行头原是气派的。只是这马车后面还跟着两列威武的骑兵,玄黑铁甲,首环金刀,气势昂扬,连□□的战马也带着煞气。
吓得小沙弥扔了手里的扫帚,飞奔进去:“不得了了,大将军又带着人打上门了,师父、师父快来。”
实在是因为前次秦玄策带着玄甲军打破山门,十分惊悚,把寺里的和尚都吓破胆了。
只有知客僧胆子还是大的,一边叫人去请方丈,一边迎了上去。
马车行到山门前。
知客僧上前,合十一拜:“阿弥陀佛,施、施、施主……”
话说到一半,看到了赶车的人,他吓得都结巴了。
赶车的人就是大将军,此时他穿着一身青布短衫,做下人打扮,神色自若地勒马停了下来,手法十分娴熟,看过去俨然就是一个能干的马夫。
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两个绿衣小婢子,过来替这边挑开了车帘,伸手去搀扶。
“娘子,到了,您小心点。”
阿檀下车来,又从车上提了一方食盒,每次到大法明寺来,她照例要给老和尚带些吃食。
秦玄策自觉地伸手过来:“娘子金贵,怎么提这么重的东西,仔细手酸,我替娘子拿着。”
荼白抿嘴笑了起来,也不待阿檀点头,直接就把那食盒接过来,交给秦玄策了。
悟因带着一干僧众迎了出来。
玄甲军士兵护卫在山门之前。
阿檀上前,给悟因见礼:“见过师父,只因父亲出征在外,我今日特来进香,求菩萨保佑父亲早日平安归来,不意惊动师父了,罪过。”
老和尚今天看过去特别和气,笑眯眯的:“女檀越今日瞧着气色倒好,不用担心,傅侯爷前些日子刚刚给敝寺捐了三千两黄金,敝寺上下一百零尊佛像前都供奉了上等的沉香和酥油,诸天菩萨享此香火,皆是欢喜,定然会庇护侯爷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诸事如意,阿弥陀佛。”
傅成晏得知阿檀当年的遭遇后,对大法明寺和莲溪寺十分感恩,在佛前拜了又拜,并各皆献上三千两黄金做香火钱,不但菩萨欢喜,老和尚也很欢喜,因此对傅侯家人格外礼遇一些,今日阿檀来了,还亲自迎出山门。
阿檀笑了笑:“是,多谢师父,今日还给师父做了槐叶冷淘和紫苏饆饠,您可以尝尝看。”
秦玄策会意,双手把食盒捧上,客客气气地道:“师父,请。”
老和尚唤小沙弥接了食盒,看了大将军一眼,捋着胡子,“呵呵”笑了起来:“不错,此奴仆精壮结实,看着就是个能干的,女檀越要多叫他做些力气活,诸如挑水、扫地、劈柴之类的,不可埋没人才了。”
秦玄策居然还点了点头,气质一如既往,矜持又威严:“师父过奖了,不敢当。”
荼白和雪青都憋着笑,阿檀只好装做没听见。
悟因带着阿檀,并不去前方的大雄宝殿,而是转到后面的观音堂。
“女檀越请往这边来,此堂中观音刚刚换了新衣,心生大喜悦,你对其叩拜许愿,菩萨会听得格外用心一些。”
老和尚偏爱阿檀,总是给她单独开小灶。
观音堂上垂着缂丝缠枝宝相幡,藻井间饰着龙女献珠的彩绘,垂花柱是优昙钵罗半开之态,佛前檀香袅袅,香案上插着白莲花。
堂中供奉的乃是净瓶观音,菩萨持杨柳枝,着八宝璎珞天衣,赤足盘坐于束腰莲花座上,整尊佛像高约三尺,竟是白玉雕琢而成,莹白细润,脂粉凝固,宝光含蕴,置于一丈高的沉香祥云卷浪佛龛之中,更显妙法庄严之态。
不说旁的,单单这一尊观音佛像,就可价值万金,堪为连城之珍。
倒是个稀罕物件,阿檀前后来了几次,这是第一次见到。
悟因和尚显然对此也十分满意:“敝寺香火灵验,菩萨时常显灵于信众前,降下大功德,得证慈悲因果,有人本是狂妄之徒,不信神佛……”
他说到这里,格外看了秦玄策一眼,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此人后来得到菩萨点化,突然洗心革面起来,为敝寺献上这一尊白玉观音像,还是他亲手捧着,从山门下,一步一叩首,送到这观音堂中来,此皆菩萨感化之德,可令恶徒回首改过。”
秦玄策双手合十,端端正正地给老和尚拜了一下:“我杀伐半生,本不敬神佛,诚我之过,多蒙师父慈悲、菩萨恩德,护我至爱之人与至亲之人平安无恙,我每每思及,感激涕零,无以言表,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此后当礼敬神佛,不敢怠慢。”
阿檀的眼角有些发红,她似乎看了秦玄策一眼,但又很快将目光转开了,不说什么,只让丫鬟将带来的香花瓜果供奉在案上,点了三柱香,跪了下去。
她在佛前拜了又拜,念了又念,声音细细的,听过去大抵如空山外的鸟雀啼鸣,恍惚间,听不太清楚她在求些什么。
秦玄策站在她的身后,沉默地望着她。
她的背影窈窕,连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也一如当年,仿佛下一刻,她就会回过头来,对他微笑:“我此生别无它愿,只求菩萨保佑,二爷一生平安无虞,仅此而已。”
那时候啊,她的眼睛就像春水一般清澄,眼里只有一个他。
而此刻,他想要她回头多看他一眼,却不能得了。
悟因看着秦玄策,微微一笑:“大将军可有所求?你如今悔过自新,心生诚念,若有所求,菩萨定有所应。”
秦玄策却摇了摇头,他望着堂上神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他是铁血悍将,本来身带杀伐之气,但此刻,佛堂烟息袅袅,仿佛令他的眉目也柔和了起来。
“菩萨慈悲,此生赐予我的已经太多,有些东西,是我自己没有珍惜,错过了,握不住、抓不到,若再求,便显得我贪得无厌了,菩萨座前,我唯有礼敬膜拜而已,无需再多求。”
“好。”悟因颔首,“大将军果然有佛性,能够领悟此间真谛,很好。”
老和尚长笑了一声,飘然离去。
阿檀缓缓地站起身来,将手里的香插到炉里,那香燃到中间,香灰半烬,烟息袅绕间,堂上观音垂眉,似慈悲、又似淡漠。
她安安静静的,拾起裙裾,走出了佛堂。
此时日头渐高,阳光越过檐角、穿过回廊,点点碎金撒落地面,和着落叶一起,她慢慢地走着,脚踩过去,发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
“傅娘子且慢。”秦玄策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阿檀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
◉ 第 87 章
他大步走来, 走到她的面前,俯下了身。
回廊外,寺中僧人在打扫庭前落叶,又有三两拜佛的香客往来。
而他再一次在她面前单膝着地, 半跪了下来。
阿檀红了脸, 低声道:“你这人,又要作甚?”
僧人目不斜视, 而路过的香客, 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他们或许以为是一介奴仆, 在主人面前俯首听命而已。
事实也大抵如此。
秦玄策伸出手, 轻轻地在阿檀的鞋面上拂了一下:“方才的香灰落在娘子的鞋上了, 我替你擦一下。”
阿檀缩回了脚,咬了咬嘴唇:“这倒不必劳烦你。”
他抬起脸, 此间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眸里,明亮而炙热,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英俊而威武的男人, 即使是这般俯身垂首,看过去依旧英姿勃发,带着铿锵的气势。
“菩萨面前,我打了诳语,其实,我还是心有所愿的,我愿执手中剑, 以此身所有, 为你尽心效命, 护你脚不沾尘埃,手不触风霜,一世安乐无忧,诸天神明共鉴,此愿此生不渝。”
风从遥远的山外来,带着山林空旷的回响,禅院寂静,和尚们诵咏着经文,与松涛和在一起,模模糊糊地一片,木鱼声若断若续,还有虔诚的信徒在佛前叩拜,诉说生平心愿,喃喃的。
她能说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说,沉默良久,只是一声叹息。
日光太盛,眼睛有些发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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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夏末,这个季节的长安,或许不是很热,却很闷,沉沉的,压得人胸口不太舒服,连树枝上的鸣蝉也倦怠了起来,有气无力地叫着,拖得长长的知了知了。
只有念念一如既往地活泼淘气,最近她喜欢跟在秦玄策身后跑来跑去,特别是秦玄策挑水的时候,她就要蹲在空桶里,叫他一起挑着走,也只有秦二叔才这般厉害,左边一担水,右边一担念念,走得又快又稳,把念念逗得“咯咯”大笑,可开心了。
元嬷嬷开始的时候还要念叨两句,后面看着秦玄策不耽误干活,确实是一个勤快能干的好奴仆,她老人家也挑不出错处来,只得罢了。
阿檀娘子身子娇柔,这时节,不敢用冰了,荼白和雪青持着团扇给阿檀扇着凉风。奴仆把凉水挑来,小丫鬟一遍又一遍地泼洒在屋檐和廊阶下。
秦玄策刚刚挑了水过来,院子里干活的花匠老头看着秦二力气大,很是中意,唤他过来一起挖土,他爽快地应下了。
念念像小尾巴一样缀在秦二叔的身后,看见了在草里跳来跳去的促织,又惊得大呼小叫的,要二叔给她逮两只。
庭前的花木和地面泼了水,都变得湿漉漉的,风轻轻地吹过来,潮湿的味道混合着花香气,沉郁而杂乱。
天气闷热,秦玄策在那里卖力地挖土,干得满头是汗,随手抹了一把,看过去带着一点粗野的味道,偏偏他生得那么英俊,惹得小丫鬟躲在回廊的转角处偷偷地看着他,指指点点,吃吃地笑。
阿檀在帘子后面瞧见了,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去了小厨房,只道这天气燥热,要给念念做点酸梅汤喝。
取乌梅子与山楂,洗净,切丁,又取少许丁香与陈皮,一道纳入细棉纱布袋中,束口收紧,置于黑陶釜中,以山泉水煮沸,而后转小火,熬至汤汁浓稠,似胭脂琥珀,起锅,滤净,再将腌好的糖桂花拌入。
想了一下,那个人特别好甜口,又额外加了几大勺蜂蜜。
不多时,丫鬟捧了用井水镇过的酸梅汤出去。
阿檀回去的时候,念念又和秦二叔腻歪在一起了,一大一小蹲在草丛里,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阿檀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指了指那边,吩咐荼白:“叫念念过来喝酸梅汤,她爱这个酸酸甜甜的,还有,嗯……那个,秦二,天怪热的,干活也累的,给他也倒一碗吧。”
荼白抿着嘴笑,倒了一碗酸梅汤,捧过去给秦玄策,和他说了几句。
秦玄策远远地望了过来,日光正盛,他的眼睛里带着笑意,热烈而明亮。
阿檀放下帘子,躲回屋子里去了。脸有些发热呢。
好似日子清闲,过得没有一丝儿波澜。
……
但是,到了快晌午的时候,阿檀还在那里坐着想心事,侯府的大管家小跑着进来,未经通禀,带了一个武将模样的人进来,一脸惊慌的神色。
“娘子、娘子,渭州侯爷那边来了人,有事要找您商量。”
阿檀惊得一激灵,把方才想的什么事情都忘光了,她“腾”地一下,几乎是跳了起来,急匆匆地迎上去:“怎么了,父亲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武将风尘仆仆的模样,甲胄上沾满了尘土,一脸憔悴,脸颊都深深地凹了下去,他朝阿檀一抱拳,沉声道:“末将郑盛,在侯爷麾下任参将一职,奉侯爷之命回京呈送军报,侯爷眼下暂且无恙,还请娘子勿忧。”
阿檀松了一口气,身子晃了一下,差点跌倒,后面的荼白急忙将她扶住了。
那郑盛是傅成晏的心腹,临回长安时,傅成晏和他嘱咐过一些事情,他也是个沉着稳重的人,果断地对阿檀道:“渭州战况有变,末将和娘子多说无益,听闻大将军眼下就在我们府上,请娘子快快把他请过来,共同商议一下。”
“大将军?”阿檀神情恍惚地转头望去。
郑盛不明所以,顺着阿檀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个奴仆模样的男人正趴在花丛那边,身子压得低低的,几乎伏到了地上,伸手在土里摸来摸去,好像在寻觅着什么。
念念在旁边跳着脚、拍着手:“就在那边、就在那边,快点,抓住它,啊……二叔好笨啊,那只虫子跑了。”
那男人身形威猛,即使是那样蹲着、趴着,依旧流露出一股精壮的骁悍气息。
郑盛的眉头跳了一下。
荼白唤了一声:“秦二,快过来,娘子有事找你。”
那男人抬起头,站了起来,纵然他一身杂役装束,衣裳上、甚至脸上都沾着泥土的痕迹,黑糊糊的一块一块,似乎是卑微而狼狈的情态,但是,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挺直了腰,形量如山岳,神态顾盼生威,令人不可逼视。
他大步走了过来,朝阿檀微微俯身:“娘子有何吩咐?”
似乎又是恭顺的模样。
郑盛看得有些呆滞。
元嬷嬷急忙过来,把念念抱下去了。
阿檀指着郑盛,对秦玄策道:“这是父亲派遣回来的人,说是出了事,你快帮忙拿个主意。”
秦玄策目光微微一转:“何事,不必惊慌,说来我听。”
“是。”郑盛也是经过大风浪的,当即明白这个就是大将军,他不去琢磨这个中情形,直接了当地说道,“太原州牧陈庭洲突然举兵攻打渭州,侯爷腹背受敌,渭州危矣。”
阿檀骤闻此言,只觉得手脚冰凉,脸上“刷”地褪了血色,但她马上用手捂住了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打扰到郑盛。
秦玄策用安抚的目光看了看阿檀,对荼白道:“扶娘子过去坐着,端热茶过来,给她喝两口。”
“秦二”这段日子做小伏低,连荼白都能对他指手画脚,平日没少仗着阿檀的面子、在他面前作威作福,但此时,他淡淡地发话,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扑面而来,令荼白怵然一惊,情不自禁地低头应喏。
待阿檀坐定后,郑盛继续道:“我们与吐蕃交战多时,两方相持不下,已经颇为艰难,如今陈庭洲发难,分明想置渭州于死地,渭州不可失、不可退,否则陇西数十万百姓将被吐蕃人铁蹄所覆没,侯爷唯有死战而已,命我八百里快马加急,将此军情报送朝廷,请求增援。”
“军报呢?呈上去了吗?”秦玄策眉头皱了起来。
“末将今天一早到达长安,立即呈到兵部了。”郑盛点头,又摇头,“但兵部尚书李大人的意思,皇上和太子都卧病不起,这份军报是要呈给魏王殿下批阅,末将觉得其中不妥。”
他的面上露出激愤之色:“渭州与太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侯爷与陈庭洲亦无私怨,陈庭洲甘冒此天下大不韪,背后定然另外图谋,故而,末将临行前,侯爷就再三交代末将要见机行事。”
“陈庭洲是杜太尉旧部。”秦玄策简单地道了一句,“这军报若是呈到魏王手上,确实不妥。”
阿檀坐不住,惊得又站了起来,颤颤抖抖地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秦玄策温和而沉静地说道。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特别的磁性,压过了夏日的燥热,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人的心似乎安定了下来。
阿檀忍着眼中的泪,垂下眉眼,朝他福身拜了拜。
他避开了,只是略一抬手,对郑盛道:“我马上进宫面圣,你随我来,路上把详细的情形再和我分说一下。”
两个人匆匆就走了。
……
到了午后,官员下朝散值,崔明堂闻讯也赶了过来。
“可有什么消息?”
阿檀坐在那里,暑气还未散去,但她觉得有些冷,身子发抖,摇了摇头:“没有。”
秦玄策带着郑盛出去了一整天,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递回来。
雪青拿了一件罩衫出来,给阿檀披上。阿檀拢了拢衣裳,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心一直往下沉去。
元嬷嬷命人捧来了一碗燕窝羹,为难地对崔明堂道:“表少爷,您劝劝娘子,好歹再吃点东西,她今天午膳和晚膳都没怎么用,这怎么行,侯爷还好端端的呢,娘子先要倒下去了。”
崔明堂接过碗,端到阿檀的面前,温和又不失强硬地说了一个字:“吃。”
阿檀怔怔的。
崔明堂劝道:“我都已经听说了,你放心,只要有大将军在,肯定能保姑父安然无恙。”
阿檀接过碗,呆呆地双手捧着,勉强喝了一口,半天才咽下去,突然觉得喉咙发酸,带着一点哭腔,哽咽道:“是,如今我能指望的也只有他了,大表兄,你说,我是不是品性卑劣的女子?之前对他说,两不亏欠,再也不要有什么牵扯了,如今出了事情,却又厚着脸皮,指望他替我分忧解难,他若是不愿……”
“他不会不愿。”崔明堂打断阿檀的话,“这是他分内之责,为了你,他做什么都是肯的。”
“为什么他肯?”阿檀用含着泪的眼睛望着崔明堂,问他,也问自己,“你怎么知道他肯?”
这个问题,崔明堂不愿回答,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沉默了下去。
……
天黑的时候,秦玄策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戎装,坚硬的山文重环铠甲在暗夜中泛着冰冷的寒光,肩膀上两只饕餮凶兽,仰首张口,狰狞不可名状,一袭玄黑色的刺金暗纹大氅虚虚地披在身上,并没有遮掩住他的矫健英姿,反而愈发显得骁悍魁梧,宛如不可撼动的山岳。
铁甲金刀的士兵列阵成队,跟随在他身后,黑压压的一大片,将武安侯府的庭院挤得满满当当的,他们举着火把,火光跃动,步伐铿锵,撕破夜色的静寂,仿佛带着喧嚣的鼓噪,而他们又是肃静而沉默的。
阿檀一直在庭院中等着,此时见他归来,她几乎是跑着过去:“如何?”
秦玄策略微一个抬手,黑压压的士兵“刷”地一下止住了脚步,兵戈锐气迫人眉睫。
崔明堂亦大步走来,也问了一句:“如何?”
阿檀在快要扑到秦玄策身上的时候,硬生生地刹住了步子,不安地望着他:“你快说啊。”
秦玄策的目光依旧是温和的,但那其中又蕴含着刚硬的意味:“不用担心,一切已经安排妥当,我亲自率部增援渭州,即刻出发。”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重逾越千钧的力量,叫阿檀的心瞬间就落到了实处,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已经“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做了母亲的人了,还是这么爱哭,娇气又矫情。
秦玄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为她擦拭眼泪,但手指将要触摸到她的时候,一下又顿住了,僵硬地曲张了一下,飞快地缩了回来。
阿檀慌乱起来,仓促地后退了一步,幸而天黑,旁人看不到她的脸红了。
崔明堂咳了一声,把正题拉回来:“大将军可是求来了皇上的诏谕?”
“不曾。”秦玄策的神色很快恢复了冷静,他看了崔明堂一眼,“皇上龙体确实不妥,我早上辰时进宫,皇上一直在昏睡中,候到申时才醒来片刻,我向皇上禀明了渭州战况,但眼下皇上与太子皆卧病,恐京都不稳,皇上令我严守长安,不可擅离,率兵增援渭州一事,交由魏王决断。”
寥寥数语,听得崔明堂心惊胆战。
委实不曾料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高宣帝竟病重至此,而在这等情况下,能够面觐圣驾的,也只有秦玄策这般肱股重臣了,高宣帝命秦玄策不可离京,这本身已经是一种不祥的意味了。
崔明堂听得眉头打结:“此事若交由魏王处置,恐怕对姑父不利。”
秦玄策的语气依旧稳稳当当,没有一丝波澜,却道: “魏王十分热忱,听闻此事,当着我的面,即刻召集了左右丞相并兵部诸位大人,商议出兵之事。”
“结果如何?”崔明堂急急问道。
秦玄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事关重大,魏王不敢轻予置喙,不商议个十天半月,估计下不了定论。”
崔明堂倒抽了一口气:“那怎么等得及?”
但话一出口,他已经觉得不对,因为方才秦玄策已经明言,他亲自率部,即可出发,如此,岂不是罔顾圣意,私自出兵,此死罪也。
崔明堂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面色凝重:“皇上既有令,大将军不可擅离长安,可见时局十分不妙,大将军为中流砥柱,届时若有异变,可镇山河,确实不可擅离。”
他语速飞快地说道:“太原兵马虽强,远不至于逐鹿天下,陈庭洲未奉圣谕,擅动兵戈,等同谋逆,他诸般不顾,在此时骤然发难,实在令人费解,如今姑父那边形势危急,又不能不顾,此两难之局也。”
阿檀听得浑身发抖,刚刚褪去的寒意又侵袭上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那可怎么办才好?”
秦玄策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阿檀的头顶摸了一下:“我不是说了吗?我亲自率部增援渭州,即刻出发,既然我前段日子一直称病在家,接下去就继续病着,能瞒多久算多久。傅侯当年曾解我凉州之围,今日他既有难,我岂可不去?”
轻轻的,如同羽毛拂过一般,却带着他的体温,炙热而鲜明,在她的发丝间一触即离。
阿檀后退了一步,仰起脸,望着他。
摇曳的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明灭不定,然而他依旧那般英俊而刚毅,轮廓鲜明,带着金刃的锐气,咄咄逼人。
他从容地道,“长安来日可能生变,但渭州已经告急,两相权衡,自然以渭州为先。眼下局势颇多蹊跷之处,换个旁人,只怕应接不力,若是因此延误军机,迟一日,则傅侯多一分凶险,还是须得我亲自前往才能放心。”
“好,那就好。”阿檀想要哭,强行忍着,说话的时候就带了一点鼻音,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那其实是一种撒娇的意味,软绵绵的,就如同她从前和他说话一般。
嗯,她说“好”,只要为了这一个字,他可以像一个鲁莽的、不更事的少年郎那般,为她做任何事,什么后果都不去想。
秦玄策一抬手,后面两个武将上前,朝阿檀抱拳:“末将李亦江、陈长英,见过傅娘子。”
秦玄策指了指这两人,道:“此二人,乃我手下得用部将,他们领着我贴身精锐的卫兵三千人镇守此处,我另外安排了五万兵马留守在长安城外以做接应,这些人都是追随我多年的兄弟,勇猛且善战,一定会护卫你和念念的周全。”
两个武将肃容躬身:“奉大将军令,保护傅娘子母女,吾等当以死效命,只要一息尚存,绝不敢负大将军所托。”
秦玄策颔首,又沉声道:“左武卫大将军钱塘山是我的人,若内庭有什么异动,他会设法通风报信,大致便是如此吧,总之,你们在长安万事小心谨慎,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他布置得诸般妥当,确实如崔明堂所说的,为了她,他什么都是肯的。
阿檀怔怔的,觉得有很多话堵在心口,又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轻轻地道:“多谢你费心了,你……也要多多照顾自己,千万带着父亲平安归来。”
“嗯,你放心,哪怕我自己回不来,也会护得傅侯平安归来。”秦玄策好似笑了一下,用轻松的语气回道。
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阿檀抬起眼睛,怒视他。
可是,她的睫毛上缀着露珠、眼眸中噙着泪,如同春光秋水,宛转流淌,她生气的时候还带着似是而非的忧伤,叫他的心都要融化了。
秦玄策转过脸,客气地对崔明堂道:“崔少卿,我需要有人去兵部方大人处送个信函,劳烦,你去一趟。”
这就是明着要把他支使开了,崔明堂苦笑了一下,拱了拱手,也没有耽搁,当即去了。
而其实秦玄策只是对阿檀道:“我马上要走了,想再看看念念,可以吗?”
阿檀轻轻地“嗯”了一声,从丫鬟手里接过琉璃灯盏,自己掌着,带了秦玄策进屋。
念念已经睡着了,趴在枕头上,腮帮子被自己压得鼓了起来,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睡得香香的,就像一只小猪在呼呼。
天真无邪。
秦玄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这孩子连同身上的小毯子一起抱了起来,抱在怀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像捧着稀世的珍宝,舍不得放手。
她的脸蛋圆圆的,很漂亮,她的鼻子翘翘的,很精致,她的小手短短的,很可爱,这是他的念念,心肝宝贝小念念,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这世间简直再没有姑娘比她更好看了,就和她的母亲一样。
秦玄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把这孩子抱得更紧了。
或许是他身上坚硬的铠甲硌到了念念,她在梦里被惊扰到了,不太高兴,扭动起来,蹬着小脚,发出 “哼哼唧唧”的声音,秦玄策又吓得不敢动了,手脚都僵在了那里,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阿檀。
阿檀伸手,把念念接了过去,拍着她,用细细轻轻的声音哄了两下。
念念很快安静了下来,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像是靠住了避风港,又睡得熟了。
门外有人轻轻地在叩门。
“遵大将军之令,各部兵马已经集结,现于北城门外待命,请大将军示下。”
秦玄策后退了两步:“阿檀,我要走了。”
阿檀抱着念念,望着他,喃喃地道:“你……多多珍重。”
仿佛和他之间再没有其他的话要说,唯有“珍重”二字,勉强可以出口。
“嗯。”他低低地应下了。
他转身离去,临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
屋里烛火已熄,只有隔着帘子的一盏琉璃灯,半是胧明,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隐隐约约,包括人的神情以及心思。
“阿檀。”他很认真地问了一句,“能不能让我抱你一下?就一下。”
“嗯?”阿檀睁大了眼睛,她的眼里还带着未尽的泪光,烟水朦胧。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是怔怔地站着、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过来,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连同念念一起,拥入怀中。
抱得那么紧,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上的肌肉都绷住了,又是那么轻,像是怕惊扰到她或是孩子,他极力压抑着自己,手臂环在她的腰间,竟有些颤抖。
时隔很久,阿檀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高崖上苍劲的青松,流淌下黏稠的树脂,阳光暴晒着,燃烧起来,松香的味道炙热而浓烈。
他的拥抱,仿佛只是昨日,又仿佛不可追思的从前。阿檀的鼻子撞到了他的胸膛,硬邦邦的,撞得她的鼻子发酸,几乎要掉下眼泪。
“阿檀。”他的声音低低的,宛如耳语,“我说过,愿以此身所有,为你尽心效命,不求回应,只求守你一世安乐。”
他几乎是仓促地说完了这句话,放开了阿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天临到末了,再火热的温度也在夜晚散去,只有他的味道,还残留身畔,或许是他方才说话时,拂过的气息,沾染在她的耳鬓。
阿檀急促地向前走了两步,朝他伸出手去,而他已经离去,其实并未看见。于是,她只能独自一人,抱着他的孩子,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琉璃盏中点着的蜡烛都燃尽了,烛泪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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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策走后,长安城似乎又平静了下来,市井繁华,黎庶安乐,连朝堂之上也没什么波澜。
崔则在七月末祭了泰山神明,将要折返的时候,又遇齐州秋汛,大河决堤,当地官员无能,百姓流离失所,有人遂拦下太傅车驾求救,崔则不忍坐视,遂留下协助赈灾。
很快,听闻太子的病情居然好转了起来,不但朝中大臣,连普通的百姓也为之欢喜,都说道这大约是东岳帝君显灵了,降下福泽予太子。
不久后,秦玄策从渭州传信回来,只有短短四个字:“无恙,待归”。
阿檀放下了心,觉得今年大抵是个好光景,什么都是好的。
又过了些日子,到了中秋,因着高宣帝病体未愈,今年宫中的中秋宴也不办了,魏王周到,遣人往各官员家中,送了内庭御制的月团饼和各色瓜果。
虽然傅成晏不在长安,连武安侯府也收到了魏王的节礼,因武安侯府只有女眷,来送礼的是一位老嬷嬷,其人衣饰富丽华贵,后面还跟着众多宫人相从,显然在宫中的地位不低。
除了糕饼瓜果等物,那嬷嬷另外拿出一个赤金匣子,呈奉给阿檀,客客气气地道:“奴婢乃是杜娘娘身边伺奉的宫人,听闻前些日子,云都公主对傅娘子有些冒犯之处,娘娘十分过意不去,着奴婢给傅娘子送一件小玩意,聊表心意。”
上位者赐,不敢辞,阿檀恭敬地收下了。
待那拨人走了后,阿檀打开匣子一看,却着实吃了一惊。
匣子中是一对珍珠,皆有鸽卵大小,色泽鲜红,明艳如火,气象万千,纵是在白日里也灼灼生辉,耀人眼花。
这是稀罕物件,阿檀没有见过,后来还是元嬷嬷出来看了一下,琢磨着这像是传说中的夜明珠,遂拿到暗处看了一下,果然,越到暗处,珠光越盛,宝气四溢,明如火烛,令人惊叹。
阿檀觉得很有些不妥,叫了崔明堂过来,说了此事。
崔明堂看了那对夜明珠,也是惊异,沉思了一下,对阿檀道:“这是魏王向姑父的示好之意,无妨,如今太子渐渐好起来了,魏王自然要加倍谨慎,这东西你先收着,待姑父回来,他自会斟酌处置。”
阿檀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崔明堂既这么说,她也就暂且放到一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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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夜里,雨下得很大,秋天的雨和夏天的雨大抵又不相同,冰冷而生硬,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嘈嘈切切的,不停不休,窗纱都泼得湿了,浸透了秋的凉意。
丫鬟在屋子里点了琥珀松香,这个味道清冽而干燥,带着一点辛辣的调子,烟径逶迤在云锦帘帐间,驱散了秋夜的潮湿,似乎又温暖了起来。
却让阿檀想起了他身上的气息,仿佛类似,她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直到夜深了还睡不着。
正睡意朦胧中的,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声音有点急促。
阿檀立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怎么了?”
元嬷嬷的声音道:“娘子,有贵客来访,您是否要见?”
何人夤夜上门?
阿檀揉了揉眼睛,问了一句:“是什么人?”
“太子妃殿下。”元嬷嬷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恰在此时,天上炸开了一个响雷,轰轰隆隆。
阿檀遽然一惊,吓得睡意全无:“快扶我起来。”
荼白和雪青急急带着一干丫鬟,掌了灯,拢起帘子,为阿檀更衣穿鞋,头发稍微挽了个盘髻,也来不及仔细妆扮,匆匆迎了出去。
玄甲军士兵守卫在庭院中,风雨如注,他们立在廊前阶下,如同一柄柄笔直的长.枪,锋刃锐利逼人。
太子妃就在门外。
她站在屋檐下,披着一袭蓑衣,身影几乎淹没在夜色里。
夜已经很深了,雨越下越发,秋风裹着寒意,从四方八方席卷而来,宫人手中的琉璃风灯摇摇晃晃,火光明灭不定,照着太子妃的脸,溅湿着雨水,惨白如雪。
阿檀见过太子妃两次,无论何时,太子妃的姿态都是雍容优雅的,她温柔随和,却又带着高高在上的尊贵,一举一动,堪称完美,无可指摘。
但此时,她浑身湿淋淋的,带着几个宫人,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立在屋檐的阴影下,如同一抹幽魂,仿佛风吹来,她就会离散而去。
阿檀慌忙上前:“不知太子妃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请殿下到前厅说话。”
太子妃深深一拜,她的声音沙哑,在风雨中听过去有些瘆人:“母后有要事相托,求傅娘子即刻随我进宫。”
这番情形,委实过于诡异,阿檀哪敢贸然应承,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可否待我明日再觐见?”
秦玄策留下的两员部将李亦江和陈长英此时闻讯都赶了过来,他们沉默不语,只是站到了阿檀的身后,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太子妃突然跪下了。她身后的宫人悉数低头俯身。
阿檀惊骇莫名,急急伸手搀扶:“殿下这是何意,快快请起,折煞我了。”
“太子薨了。”太子妃抬起来脸来,用凄厉的声音说道。
阿檀的手顿住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 第 88 章
太子妃的语气哀婉, 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刚烈,“求傅娘子随我即刻进宫,你若不允,我就在此长跪不起。”
阿檀茫然不知所措。
李亦江和陈长英对视了一眼, 齐齐变色。
太子薨, 这等大事,居然没有丝毫消息传出来, 此事定然另有诡谲之处, 这种情形下,萧皇后有何要事相托?若沾染上了, 必定是天大的麻烦。
阿檀下意识地缩回手, 后退了两步:“不, 我一介弱质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不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还是找别人去吧,我、我不行。”
太子妃朝着阿檀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往昔娘子寒微之时,我待娘子如何, 娘子忘乎?今日我落难,娘子若坐视,即令我死不瞑目,娘子何忍?”
阿檀怔了一下。
确实,当年中秋宫宴,秦玄策央太子妃携阿檀同往,固然是大将军的情面, 但彼时太子妃不以婢子视她, 反而温和执礼, 处处体贴照顾,阿檀心善,旁人对她一点点好,她都感激不尽。
太子妃见阿檀不说话,重重地又磕了几个头,“咚咚”有声,嘶声哀求:“傅娘子勿忧,我此来,是得了左武卫的钱将军的指引,本欲求见大将军,怎奈大将军不在长安,只能转托傅娘子,我以性命担保,能令娘子安然无恙,事关重大,不得不遮掩行事,求娘子体恤。”
左右随行的宫人一起跪下了,跪在湿淋淋的地上。
太子妃提及的左武卫钱将军,犹记得秦玄策临行前嘱托过,那是他的人。
阿檀看了看李亦江和陈长英,这两人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阿檀犹豫了一下,眼看太子妃还在哪里磕头,她一咬牙,上前拉住了太子妃:“殿下不要如此,好,我去、我跟您去。”
太子妃松了一口气,几乎瘫倒。
阿檀主意既定,当即收拾了一番,换上太子妃带来的宫人服饰。
李亦江和陈长英要求一起过去才能放心,于是太子妃令随行的两个太监将衣袍脱下,两个武将剃去了胡须,没奈何,扮起了太监,好在夜黑、雨大,乍一眼看过去,也不怎么引人注意。
装束停当,遂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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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中戒备森严,更甚往昔,金吾卫士兵镇守各处宫门,持金刀铁盾,如临大敌,宫城楼上,隐约能看见弓戈的寒光在雨水中闪动。
太子妃白衣素服,一脸戚容,哭得快要晕厥过去的模样,由宫人搀扶着,要去拜见萧皇后。
中间有内庭大太监模样的人过来拦了一下。
太子妃当即吐了一口血出来,巍巍颤颤地道:“怎么,莫非我不能去见母后吗?太子还在,你们就胆敢对我如此无礼,是不是要活生生把太子逼死,你们才如愿?”
那太监唬得慌忙跪了下来,磕头不止:“奴婢不敢、万万不敢,太子妃息怒。”
太子妃以袖掩面,踉踉跄跄地进去了。
及至到了萧皇后的椒房殿,长夜未明,一众宫人守在殿外,挑着六角云锦缂丝卷纹宫灯,灯火在雨中摇曳,仿佛笼罩着烟雾,让富丽华美的椒房殿也显得飘忽了起来,在夜色中摇摇欲倾。
太子妃只带了阿檀一个进去。
殿中灯火通明,宛如白昼一般,却没有一个伺奉的宫人,变得空空荡荡。
萧皇后母仪天下,为高宣帝所爱重,为臣民所敬仰,风华高雅,雍容尊贵,向来为人上之人,而此时,她木然地高坐在上方的凤椅上,死气沉沉,形如槁灰,连发鬓都是苍白的颜色,只有在看见太子妃进来的时候,转动了一下眼珠子,用呕哑的声音说了一句:“你来了。”
“母后!”太子妃上前两步,拜倒在地上,方才路上是假哭,此时肝肠寸断,却哭不太出声,只是伏在那里,肩膀不住地抽搐着。
萧皇后只是看了太子妃一眼,就把眼睛转开了,转到了阿檀的身上。
她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的笑容,虽然她此时看过去就是一个颓废而绝望的老妇,但那笑容确实是温和的:“傅娘子来了吗?”
阿檀有点害怕,但又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上前拜了下去:“见过皇后娘娘。”
萧皇后虚虚地扶了一下:“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阿檀起身,局促地站在那里。
萧皇后看着阿檀,抬手指了指下方:“傅娘子可还记得当日,本宫初见你时,你即立于此处。”
那是那一年的初春,阿檀在椒房殿上被萧皇后赐给了秦夫人。
阿檀不太明白萧皇后的意思,只是温顺地应了一声:“是。”
萧皇后点了点头,道:“来日,见了大将军,请务必提醒他,若没有本宫,他根本就不会遇到你,这是本宫对他的恩德,他一定要牢牢地记住。”
阿檀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道:“这、这算什么恩德?我怎么好对他说这个?”
萧皇后却平静地道:“你只需如此转告即可,是与不是,大将军心中自有衡量。”
她拿起手边的一样东西,递给阿檀:“你过来,拿着这个。”
阿檀接了过来,定睛一看,那却是一方圣旨,她吃了一惊,颇觉烫手:“这、这是什么?”
萧皇后微微地笑了一下:“这是大将军向皇上为求的圣旨,他自愿请命征伐突厥,以此战功换得皇上为他赐婚家中婢子,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当年皇上想要赐婚的人选本是云都,大将军当着众臣面拒绝皇上赐婚,皇上因此大怒,还将大将军打了五十廷杖。”
阿檀有些呆住了,她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喃喃地道:“我不知道……不,我知道,他说过……”
他说过,却只说了一半,并未提及廷杖责罚一节。那也是,像他那么骄傲硬气的人,挨了打,大抵是不愿意让她知道的,阿檀这么琢磨着,觉得有些儿滑稽,她低下头,笑了一下,冷不防,眼泪却掉了下来。
萧皇后点了点头,她的神色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欢喜,一直是淡淡的,继续道:“皇上金口玉言,既说要将公主赐婚给大将军,就绝对不能改,因此,当日本宫替大将军求情,若能平定突厥,本宫就收养那苏氏婢子为义女,让她能以公主之尊嫁给大将军,皇上允了,这圣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傅娘子可以自己看一眼。”
原来说了半天,他要娶的公主是她自己?可是,那又如何呢,总之错过了,就是来不及,到如今,知道这些个事情也没什么意思了。
阿檀把那封圣旨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了看了几遍,不知怎么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眼泪在那里打着转儿,看不太清楚那上面的字。
萧皇后慢慢地站了起来:“为了这个缘故,大将军对本宫感恩不尽,当日曾有诺,本宫若有驱使,他当效全力。”
她一步一步朝阿檀走过来,神情逐渐亢奋,面上呈现出异样的潮红,一字一顿地道:“好,如今就是本宫驱使他之时,告诉他,杀了魏王!本宫要他杀了魏王!”
椒房殿中通亮的烛火似乎摇晃了一下,瞬间令人有些眼花。
面对这这样的萧皇后,阿檀悲悯之余,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恐惧之心,她摇着头,后退了两步,不安地道:“不,这是杀头的罪,娘娘,您不能拿这个要挟他……这,这不成的。”
萧皇后倏然一声怪笑,凄厉地道:“太子死了,我的儿子,我求遍了诸天神佛,我以为他慢慢好起来了,结果他死了!”
她悲愤到近乎疯狂,也不再自称“本宫”,此刻,她不是什么执掌六宫的皇后,不过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罢了,她握紧了拳头,浑身发抖:“是魏王害死他的,我做母亲的,怎么不能为他报仇!”
阿檀步步后退,背部靠到了柱子,退无可退,她竭力试图安抚萧皇后:“娘娘,您冷静点,若果真如此,您可以请皇上为您做主,皇上是君,亦是父,他会为太子伸冤的。”
“你以为我不想吗?”萧皇后终于流下泪来,嘶声道,“魏王趁着皇上和太子卧病期间,伙同杜太尉,一手遮天,如今一手把持了宫中上下,太子走了……皇上……皇上病着,昏迷了好几日了,他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儿子已经走了,我恨啊!我好恨啊!”
阿檀背睁大了眼睛,她这些朝堂大事、宫廷秘辛一概不懂,此刻被当头砸了下来,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萧皇后逼近到阿檀面前,用狂乱的、火热的目光望着阿檀,宛如阿檀是最后一根稻草,她无论如何要抓住.
“魏王买通了太医,在太子药中下毒,那个太医当场畏罪自尽,我眼下叫人在东宫假扮太子,魏王也难辨这其中真伪,但是,我瞒不了他太久,他一旦得知太子确实已经不在了,他必定肆无忌惮,傅娘子,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吗?”
“我……可是,我父亲不在,如今我、我能做什么呢?”阿檀心中惶恐,双手不安地绞来绞杀去,确实茫然了起来。
萧皇后冷笑起来:“杜贵妃的嫡亲兄长死在你父亲手里,杜家的人个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若魏王真的坐上那个位置,傅娘子,你父亲将死无葬身之所,你还不速速离开长安,与你父亲及早做个应对之策。”
阿檀听得手脚冰冷,急促地喘着气:“这、这、难道局势真的已经至于此了吗?”
萧皇后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魏王如今对外的手段都是为了安抚人心,一旦他大权在握,你们傅家绝对逃脱不掉,傅娘子,我好心提点你,你快快走吧,不能再有片刻耽搁。”
她又把一样东西强行塞到阿檀手上,几乎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走!快点走,去找大将军,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杀了魏王!杀了魏王!他许过的承诺,绝对不可反悔!”
萧皇后重重地推了一把阿檀,阿檀几乎跌倒,面对着状若疯狂的萧皇后,她不敢停留,逃似地跑了出去。
到了椒房殿外,萧皇后身边的尚宫姑姑早已经等候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带着阿檀和两个假扮太监的武将出了皇城。
在皇城门外,那尚宫姑姑朝阿檀微一颔首,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傅娘子,听娘娘的话,快走。”
阿檀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离开皇城后,阿檀急急忙忙对李亦江和陈长英说了方才的情形,并将萧皇后后面塞给她的东西拿出来看了一下。
居然又是一方圣旨,上面只有四个大字“魏王当诛”,字迹潦草,墨痕未干,赫然盖了皇帝印玺在上面。
阿檀惊得手足无措:“这、这该如何是好呢?”
李亦江和陈长英捏着这“魏王当诛”的圣旨,看了又看,揣摩着:“既说皇上病重昏迷,这字大约不是御笔亲书,但御玺却是真的,多少也算圣旨了。”
二人面色皆是凝重:“如果萧皇后所说皆为实情,杜太尉手握京城军务大权,如今大将军不在长安,等闲人挟制不了他,太子薨了,按这么说,皇上的病情只怕也有蹊跷之处,那当下形势十分不妙。”
这两人对视了一眼,旋即对阿檀抱拳:“傅娘子,如此看来,事不宜迟,请娘子随我等立即出城,无论虚实,先避开这一阵,待大将军回京再做定夺。”
阿檀虽然胆小,但心思还是清明的,略一思忖,知道萧皇后所言确实在理,此刻留在长安已然不妥,好在秦玄策留下了人手,还有的退路。
她很快点头:“愿听两位将军的安排。”
当下一行人匆匆回了侯府,略微收拾一番,阿檀带上了荼白和雪青,抱着念念一起走了,余下傅家奴仆众人,只命大管家把府门关紧,老实地守在家里便罢。
临行前,阿檀又记起:“不行,这事情要去和大表兄说一声。”
李亦江伸手拦住了她:“傅娘子,不可再耽搁了,你方才进宫,魏王的人迟早会察觉,趁现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赶紧出城,我们在城外有五万兵马,先要汇合一处,才能保护娘子安全,其他的,都另议。”
陈长英也道:“傅娘子,我们先走,末将另外遣人到崔少卿府上告知一声,你看可好?”
阿檀知道事关重大,何况还有个念念在身边,她不敢冒险,便点头允了。
很快,三千玄甲军整束停当,护着阿檀和念念,一起出发。
马蹄声踏破了长安的雨夜,街头负责宵禁巡逻的京兆府兵马很快发现了异常,追赶上来,但李亦江口口声声奉大将军之令,出城处置紧急军务。
玄甲军乃大周第一骁悍之师,京兆府的人面面相觑,不敢强行阻拦,只得飞快地去报上峰知晓。
很快便到了北城门,早已经有人过来做了准备,远远地望见大队骑兵过来,还未近前,城门便打开了,三千骑兵,中间护着一辆马车,没有丝毫停滞,径直出了城门。
到了城外,更是加快了速度,莫约半个时辰后,就看见前方大部人马黑压压地迎了上来,李陈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几个将领商议之后,率着这五万人马退到了长安北面的北仲山下。
此山前方为平原,可使骑兵作战,大开大阖,中有峡谷,若不敌,可退至泾阳县,又有泾河从山中川流而过,正宜兵马驻扎。
待到一切安定下来,天已经大亮了,雨也停歇了。
念念一路被抱着,睡得像个包子似的,这会儿醒了,见换了一处地方,十分新奇,唧唧咕咕地闹了一阵子,就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耍了,荼白和雪青一起跟了出去。
阿檀奔波了一夜,身心皆疲,在刚刚搭好的帐篷里稍微小憩了一下。
……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檀睡得朦朦胧胧的,好像听到外面有争执的声音,她被惊醒了过来。
仔细听着,却是雪青在说话,语气又急又怒。
“不行,你们放开我,这事情一定要告诉娘子,你们不能瞒着她。”
阿檀吓得一激灵,完全醒了过来,急急披衣出去:“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身后是巍峨群山,眼前是平原旷野,天色高远,旌旗在晨风中展开,猎猎作响,战马未歇,士兵们握着弓戈和盾牌,形成严谨的方阵,长戟如林,杀气凛然。
李亦江守在帐篷外,怒视雪青:“大胆婢子,怎可惊动娘子?”
雪青急了,跑过来跪在阿檀脚下:“娘子,他们说,表少爷被魏王的人抓起来了,您不能不管他,一定要救救他啊。”
荼白和雪青原来都是崔府的家人,在她们心目中,崔明堂也是自家主子,和阿檀没有分别的,此时听见他出了事,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顿时失了分寸。
阿檀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踉跄了两步,几乎跌倒。
荼白慌忙过来扶住了她。
阿檀喘了两下,才定下神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快说啊。”
李亦江无奈,只得一五一十地说了。
昨天夜里,玄甲军的人确实到了崔府,说了宫中惊变情形,岂料崔明堂听后,不但没有外出避祸,反而立即去寻大理寺卿郑大人,要与郑大人一同出面,揭发魏王罪行。
郑大人是个老狐狸,当时将崔明堂安抚住了,转头马上将此事报予魏王知晓。
天还没亮,崔明堂就被魏王府的人以谋逆之罪拿下来了,眼下关押在刑部大牢里,听候发落。
玄甲军派去通风报信的人眼见形势不对,赶紧回来禀告了此事,李陈二人本来打算先压下此事,不料却被雪青偷偷听见了,这才过来向阿檀哭诉。
阿檀听得手脚冰冷,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李亦江和陈长英:“还请两位将军救救我表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李亦江叹气:“傅娘子言重了,我们不敢当,但是,眼下我们只有五万人马,实在无力正面与长安的十六卫兵马对阵,好不容易才跑出去,怎么回去自投罗网?我等性命不足惜,但大将军有令,需守护娘子与小娘子的周全,一切以此为先,若要营救崔少卿,请傅娘子恕我等无能为力。”
平原上草木疏离,长风瑟瑟,还带着昨夜那一场秋雨潮湿的味道,寒意透人心骨,阿檀渐渐有些发抖起来,茫然地道:“那怎么办?该怎么办?”
陈长英出言安慰道:“傅娘子也不必过分忧心,崔少卿乃清河崔氏宗子,魏王纵是再猖狂,也不敢轻易就下杀手,无非是在大牢里关一阵子。渭州的战事差不多已经停歇了,估摸着大将军应该在回程的路上,我们已经遣人送信给大将军,待他率大部兵马回到长安,自然会为您分忧解难,眼下,还请傅娘子安心等待为宜。”
却在此时,前方斥候来报,长安方面遣了使者过来,要面见傅娘子,请两位将军示下。
李陈二人为难地看了看阿檀。
阿檀当即道:“我要见,烦请两位将军将人带过来吧。”
无奈,李亦江只得从命。
少顷,士兵将长安方面来的使者带了进来,两方人马在主帅营帐中坐定,互相见过。
那使者是个宫廷内监,白面无须,神情温顺,身边只带了两个侍卫,没有什么兵刃,说话也是一派斯文和气。
“见过傅娘子,见过两位将军,奴婢奉皇帝陛下的旨意,来请傅娘子回府,如今多事之秋,傅娘子孤身一人,怎可擅离,长安乃天子之都,万事有陛下做主,傅娘子还是回去为好。”
李亦江的眉头跳了一下:“皇上病重多时,怎么还有心力过问傅娘子的行踪,你这厮,显然谎话连篇。”
那内监不慌不忙,甩了一下手里的拂尘:“好教将军知晓,昨天夜里,先太子薨了,先帝惊闻此噩耗,不胜悲痛,病体不支,今日一早圣驾宾天,留下遗诏,令魏王殿下继承大统,魏王得先帝传位、众臣拥戴,乃天授之君,两日后即将举办登基大典,奴婢因此先唤一声陛下,也是天经地义的。”
陈长英惊怒,拍案而起:“魏王逆贼,弑君弑父,当天下人皆目盲乎?”
内监肃容道:“将军此言差矣,先帝与先太子病重已久,不治而亡,此天不遂人愿,非人力所能挽,当今陛下痛哭流涕,悲痛欲绝,群臣再三劝之不得解,将军怎可妄言弑君弑父之说,岂不荒谬。”
眼见这内监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李亦江按捺住陈长英,只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吾等只听命于大将军,与公公非同路人,公公请回吧。”
那内监却朝坐在一旁的阿檀作了一个揖:“奴婢给傅娘子带一句话,您若不回去,三日后,崔少卿将在午门问斩,届时,奴婢会将崔少卿的首级带给您,请您三思。”
“你们怎可如此!”阿檀睁大了眼睛,又惊又怒。
那内监只微微一笑:“奴婢只是奉命传话而已,傅娘子若觉得有不妥之处,不妨回到长安,面觐陛下,自然有所分说。”
说罢,他自顾自的,大摇大摆地走了。
阿檀脸色煞白,眼泪滚了下来:“二位将军,莫非我们当真只能坐视吗?”
李亦江烦躁地抓了抓头:“傅娘子,你不懂得,魏王此举就是要逼你回去,以此钳制傅侯,傅侯手握重兵,只有你一个女儿,视若性命,你若落入魏王手中,就等同傅侯被人捏住命门,你自己想想,父亲要紧还是表兄要紧?”
陈长英亦道:“傅娘子,您别看眼下风平浪静,那是魏王还在清除异己,腾不出手脚来对付我们,等到他大局安定之时,必然要举兵来攻,我们须得严阵以待,多加防守,万万不可节外生枝了。”
这道理,阿檀不是不懂,可想起崔明堂,她实在愧疚难当,呆了半晌,以袖掩面,不停地流泪:“那该如何是好,大表兄这次是受了我的牵连,若因我之故,害他送命,我有什么面目去见崔家的舅舅?”
李陈二人是五大三粗的武将,看见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在面前哭哭啼啼的,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什么也不敢再说了,飞快地逃了出去。
阿檀急得没法子,她也知眼下形势如此,确实无计可施,只能躲在帐篷里,哭一阵子,想一阵子,又迷迷糊糊地睡一阵子,觉得整个人心力交瘁,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荼白把雪青骂了一顿,雪青被骂得蔫蔫的,也后悔了起来,两个丫鬟百般劝解阿檀,但并不能令阿檀得到一点安慰。
好在还有念念在,这孩子懂事,隐约察觉到了阿娘的心绪,这两天都不出去玩了,乖巧地腻在阿檀的身边,蹭来蹭去地撒娇,这才让阿檀勉强撑了过来。
满心惶恐,只能无助地等待那一个时刻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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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天又黑了,念念睡着了,这孩子被阿檀养得很好,无论身在哪里,只要到时辰,倒头就睡,呼呼的,可香了。
帐篷挺小的,荼白和雪青都到隔间去睡了,只有阿檀带着念念,显得格外安静。
今夜的风有些大,旷野外传来呜呜咽咽的声响,仿佛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不停地呼唤或者是哭泣,帐篷里点的那一盏灯烛明灭不定,连带着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拉得长长的,也变得模糊摇摆起来。
外面传来了一点动静,先是远处传来纷沓的马蹄声,然后是士兵们呼喝的声音,再然后爆发出喧哗的声音,但只有一瞬间,马上被压下去了,似乎所有人都压着嗓门在叫嚷着什么,兴奋莫名,又不敢高声,听过去很古怪。
这两天夜里大抵有些这样那样的动静,但李陈两员将军都不欲叫阿檀知晓,因此,阿檀此刻也只是坐在那里,并没有太过留意。
过了一会儿,吵杂的声音平息了下去,男人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停在门口,有人咳了两声,低低地问了一句:“阿檀,我回来了,你睡下了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男人特有的磁性。好似突如其来,又好似本该如此,他回来了,在这个安静的夜晚。
阿檀坐在那里,有些茫然,她抬起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半晌,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秦玄策挑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穿着坚硬的铠甲,一身风尘与煞气,进来的时候,风从外面灌入,还带着一种血腥的铁锈味道,但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阿檀,所有锐利的锋芒都褪去了,他的神情变得温和起来,连脚步都放得轻轻的。
“我手下这群人不知礼数,看见我就爱吵吵闹闹的,我已经叫他们安静了,没吵着你和念念吧。”
阿檀摇了摇头,她有些怔怔的,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走到她的面前,半跪了下来,脱下头盔,放下手中的剑,微微地弓下了腰,那样,就能和她平视着。
昏暗的烛光其实是柔和的,视线里看过去,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仿佛有些不太真实,只有他的轮廓还是那么清晰,刚硬、英俊、宛如精工雕琢而成,带着逼人的锐气,而他望着她,眼中带着笑意,又温柔得令人几乎落泪。
“你回来了?”阿檀轻声问他。
“嗯,回来了。”他答道。
她在这里等候他,他千里归来,就有了落脚的地方,叫人安心。
“傅侯腿脚受了箭伤,行动不便,走得慢了一些,跟着大部兵马,大约半个月后会到,我怕你等太久,先带着一队亲兵,日夜兼程,加急赶了回来。”他声音平淡,好像娓娓话着家常,说到末了,挑了一下眉毛,“你看,一切无恙,如今我回来,你安心就好。”
“你……还好吗?”阿檀迟疑地抬起手来,慢慢地伸过去,在这昏暗的烛光下,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她似乎忘记了从前发生的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凉州的时候,他征战归来,她就会觉得担忧,想要摸一摸才放心。
他一动不敢动,定定地等待着。
但在指尖快要碰触到他脸颊的时候,阿檀又惊醒过来,飞快地缩回了手,低下头,她觉得脸上发热,四周太过安静了,而他呼吸的声音过于粗重,让她突然间觉得心慌意乱起来。
秦玄策从鼻子里发出一点轻微的哼声,仿佛带着一点遗憾,又仿佛是笑:“我没事,我很好,我回来了,阿檀。”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大结局,超级无敌肥章。
◉ 第 89 章
她低下头, 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不太想让他看见,用袖子捂住了脸,小小声地抽着鼻子。
秦玄策伸过手来, 在阿檀的头上摸了一下, 他的动作又显得有些急躁了,把她的头发都揉得乱了。
“怎么又哭?受什么委屈了吗?那些事情, 我都已经听他们说过了, 你放心,有我在, 什么事情都能给你办得妥妥的, 你完全不用担心。”
他这么一说, 阿檀猛地记了起来,抬起头来, 泪汪汪地看着他,道:“魏王抓了崔家大表兄,放出话来,明天就要把他斩首示众, 舅舅对我百般疼爱,如今大表兄却受我牵连,将要身首异处,我心里实在很愧疚。”
如今他回来了,她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本能地想要依靠他,怯生生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再次哀求他:“玄策, 你向来是十分厉害的, 他们都说,等你回来就有法子的,是这样吗?能不能求你去救救我的大表兄?”
她觑看着他的神色,低声道:“嗯,我也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他的,若是你不愿意,也就罢了,我、我也没法子勉强你。”
她这么说着,却眼巴巴地望着他,目光如同柔软的春水,叫人沉溺进去,无从自拔。
秦玄策并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他的神情还是温柔的,甚至有些轻松,干脆坐到了地上,带着一点慵懒的姿态:“不错,我确实十分厉害,阿檀总算知道这点,那么,阿檀是想要我去救崔明堂吗?”
“嗯。”阿檀用力点了点头。
“你叫我去,我就去。”他微笑着,眼睛里有星辰的光,“小事一桩,哪里值得你这样发愁,何况,我说过的,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尽心效命,不求回应。”
他一口应承下了,阿檀却觉得忐忑起来,好像心一下子被吊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她分辨不出是什么缘由,沉默了一下,喃喃地道了一声:“那,多谢你了。”
“不要对我言谢,至少于我而言,你我之间,永远用不到这个字。”秦玄策轻声地回了一句。
阿檀突然反悔了,她纠结不定起来,看了看秦玄策,又想了想崔明堂,再想了想舅舅崔则,觉得一颗心好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熬起来,十分难忍,她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差点要咬破了。
秦玄策的眼睛转了过去,落在床榻上。
念念趴在那里,睡得很熟,两个人说了这么久的话,也没把她吵醒。
秦玄策挪了两步,挪到这孩子的身边,手指头戳了戳她圆嘟嘟的脸蛋。
“嘤”,她在梦里被惊扰到了,很不高兴,撅起了小嘴,叽咕了两下。
秦玄策又戳了一下。
阿檀伸手过来,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压低了声音,埋怨道:“干什么,孩子睡着呢,别闹她。”
秦玄策笑了起来:“二叔想和念念说话呢,很重要的话要说。”
他把念念连着小被子一起抱了起来,轻轻地摇晃了两下,用脸在她的小脑门上蹭了又蹭:“小懒猪,快起来啦。”
阿檀不明白秦玄策为什么执意要在这时候把念念叫醒,她心里生出一股惶恐的情绪,一时不好劝阻。
在秦二叔孜孜不倦的骚扰下,念念终于醒了过来,用小手揉着眼睛,“嘤嘤呜呜”的:“困困,要睡觉觉……讨厌嘛……”
但是,她一看见秦玄策,又欢喜了起来,眯着睡眼,凑了过去,在秦玄策的脸上贴了贴:“哎呀呀,二叔?二叔回来了呀,念念有点想二叔了呢。”
香香的、软软的小念念,她一撒娇,秦玄策的心就融化了。
“只有一点想吗?”二叔不太满意。
“嗯?”念念眨了眨眼睛,用甜糯糯的声音拍马屁,“哦,是很想,很想很想二叔呢。”
真是个好孩子。
秦玄策大笑起来,抓起念念的小爪子,虚空“啾”了一下:“二叔也很想念念,每一天都很想呢。”
他抱着孩子,向外面走去:“阿檀,跟我出来。”
阿檀心中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浓,她抿着嘴,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走出帐篷,外面的士兵立即上前:“大将军有何吩咐?”
秦玄策略一抬手:“把人都叫过来。”
“是。”左右应诺。
不到片刻,营中将领飞奔而来,齐齐俯首:“大将军!”
一簇簇的火把次第亮起,照亮了整个军营,火光跳动,弓戈的寒光映照着火焰,带着夜晚的湿气,仿佛隔了一层薄雾。
而夜幕深沉,平原之上,崇山之前,一线弯月,如同拉了满弦的弓,指向天南。
念念有些害怕,缩到秦玄策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了秦玄策的脖子。
秦玄策温柔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背,而后,环视了众将一眼:“崔少卿现关押于刑部大牢,明日午时问斩,我欲亲自出马,率百十弟兄,趁夜潜回长安救人……”
“大将军不可!”秦玄策话才说到这里,下面的将领就变了脸色,不顾上下尊卑,强行打断了秦玄策的话,“此举太过凶险,大将军怎可以身涉险,属下愿为大将军效劳。”
一群将领纷纷出声:“属下愿为大将军效劳,请大将军吩咐。”
秦玄策却淡淡地道:“我自己去,可让左武卫大将军钱塘山为我接应,若凭你们几个,十有八九是成不了事的。”
“大将军……”众将还待再劝。
“我意已决,尔等毋须多言。”
大将军向来治军严厉,杀伐果断,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充满了不容违逆的意味,众将不敢多言,只得唯喏喏而已。
秦玄策倏然向前踏了一步,沉声道:“众将听令。”
他一身戎装,手里却抱着一个孩子,似乎有些不伦不类,但他挺直了身形,下颌微抬,高傲地睨睥四方,又如山岳威仪,充满了铿锵锐利的气势,令人折服。
他将念念高高地举起,指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对着众将,目光威严,声音沉缓而刚硬:“此女名为伽罗,我此生唯有这一点骨血,我此去,若不还,我麾下玄甲军当尊奉此女为主,须侍她如侍我。”
念念惊呆了,她被秦二叔举得那么高,低头看了看底下乌压压的那么一大群人,“嘤”的一声,害羞地用小爪子捂住了脸,抖了两下。
众将怵然,面露惊骇之色。
秦玄策又向前了一步,气势凛冽逼人,他一字一顿地发话,声若铁石,铿锵凌厉:“尔等,可都听明白了?”
众将不再犹豫,“刷”的一下,整齐划一地跪下抱拳,轰然应道:“是,谨尊大将军之命。”
玄甲军虽为朝廷兵马,但却是在秦玄策的曾祖父手上建起的军制,秦氏祖孙四代皆为悍将,骁勇善战,治军严谨,身先士卒,历经多年,将玄甲军打造得如同铜壁铁箍一般坚固,麾下将士眼中只有大将军,其后才是朝廷,早已经等同秦氏私部。
此时闻得大将军此言,众将心中慷慨悲愤,又不能违抗,李亦山等人更是出列,以首触地,大声道:“若不还,吾等将誓死追随少主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断不负大将军之命!”
余下众人齐齐应诺,声动如雷鸣:“誓死追随少主人,断不负大将军之命!”
秦玄策满意地点了点头,拿出一枚虎符,举给众将士看了看,塞到念念的怀里,又道:“此兵符,为我信物,待武安侯至此,再交由武安侯掌管,少主未长成前,尔等听从武安侯调度,须得尽心尽力,不得有违。”
这已经是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众将士更不敢有什么异议,再次轰然应诺。
阿檀早已经听得呆住了,此时,她再也忍不住,上前拉住了秦玄策的手臂。他的身上穿着坚硬的铠甲,触手冰冷,令阿檀的指尖发颤。
“你为什么说这些话?”她含着眼泪问他,“此去十分凶险吗?会有性命之忧吗?我原本以为,对你来说不难的,可若是……”
“不难。”秦玄策把念念塞回阿檀的怀里,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眉目间意气飞扬,带着倨傲而从容的自信,“你的玄策很厉害的,这世间简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得住我,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我一时闲得无事,随便说说罢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他这么说完,不再耽搁,立即召集了属下精锐好手百余人,跨马而去。
干脆利落,浑然不顾他千里方归、一身风尘尚未拂去。
战马“咴咴”长鸣,扬起前蹄,随着鸣镝声响,骑兵们如同离弦的箭,冲了出去。远方残月疏星,夜色寂寥,平原广沃,沉睡着,如同凝固的黑色浓雾,长风呼啸,吹不开层层叠叠的山峦。
“玄策!”阿檀放下念念,追了几步,她跑得太急,差点跌倒,却追赶不上,只能徒劳地伸出手去,在旷野中大声地呼唤他,“玄策,你别走!”
他似乎听到了,远远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却并没有回头,更没有停留,径直去了。
阿檀回过头来,一脸惶恐,用无助的眼神望着周遭的众将士,艰难地问道:“此举救人是否万般艰难?他就这般去了,是不是在冒险行事?你们别瞒我,快点告诉我。”
一个武将越众而出,他看过去还很年轻,故而不如其他人那般稳重,他的面上带着愤怒的神情,纵然是面对着阿檀这样绝色佳人,也没有好声气。
“傅娘子,你也太过狠心了,你家大表兄的命值钱,我们大将军的命就不值钱吗?你可知道,大将军在渭州战场上,为了保护武安侯,被砍了两刀,如今重伤未愈,他是为了早点见到你才急着赶回来的,你呢,你却叫他去送死,你于心何忍!”
阿檀的心猛地揪了起来,一瞬间疼得几乎不能呼吸,她茫然地摇头,步步后退:“没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受伤了,他方才分明说自己好好的,我还以为、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大将军为了你,私自行军,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回来就要面对皇上的雷霆之怒,这且不论,你还要叫他去劫狱,这是九死一生的凶险之事,你怎么会不懂啊!”
那个年轻的武将对大将军忠心耿耿,他越说越怒,上前一步,指着阿檀:“要是大将军出了什么……”
冷不防,身后的李亦山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闭嘴吧你!”
那年轻的武将还不服,一骨碌爬起来,怒道:“老李,作甚,让我把话说完!”
李亦山猛地抽出剑来,阴恻恻地道:“大将军有令,叫吾等保护傅娘子,任何人不得对她无礼,此令仍在,你小子说话的声音再大点儿,信不信老子一剑把你劈了?”
左右众人急忙把那毛头小伙子拉下去:“说了叫你闭嘴,还要顶嘴?”
阿檀突然握紧了拳头,她浑身发抖,颤声道:“我错了,我后悔了,我不要他去救人了。”
在心中思量的时候还是艰难的,这几乎是放弃了大表兄,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可是一旦说出了口,又似乎如释重负起来,是了,如果两个人只能选一个,那没有办法……她绝对不能叫秦玄策去送死的。
毕竟……毕竟,那是念念的亲生父亲啊,阿檀回头望了念念一眼。
念念在发呆,傻傻地站在那里,抱着她的小被子,困惑地左看看、右看看。
是了,那是念念的父亲,念念不能没有父亲的。阿檀这么想着,为自己找到了最大的理由,心又逐渐坚定起来,她看着众将领,急促地道:“我想清楚了,不要他去救人了,你们去,快去,把他叫回来。”
众将领面面相觑,李亦山为难地抓了抓头:“可是,大将军已经发令,他既然要办的事情,吾等唯有遵从而已,不敢阻拦。”
阿檀马上转身,从念念的小被子里把那块虎符掏了出来,递到李亦山面前,飞快地道:“这是他的兵符,我用这个命令你,去,把他追回来,告诉他,这是我的请求,请他不要去了,快点回来。”
李亦山松了一口气,马上领命,亲自带着几个人追赶去了。
阿檀站在原地,焦急地等待着。
念念又困了,东倒西歪的,像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扑过来,抱住了阿檀的大腿。
方才那个年轻的武将上前,蹲了下来,哄着这个小小软软的少主人:“喂,你是不是名叫伽罗啊,这个名字好奇怪啊,来,你是不是困了,要不要叔叔抱着你睡一会儿?”
念念咬着手指头,看了看他,犹犹豫豫地摇头:“算了,不要你,我还是要秦二叔吧。”
那年轻人还要再哄两句,冷不防陈长英一脚过来,再次把他踢翻:“你是谁的叔叔,没大没小的,小娘子管大将军叫二叔,你想干啥,想和大将军平起平坐吗?”
那年轻人连道不敢,龇牙咧嘴地退下去了。
阿檀见此情形,不由笑了一下,眼泪却掉了下来。
陈长英劝道:“夜深了,傅娘子带着小娘子进去休息吧,不必站在这风口上等候,若不然,稍后大将军回来,又要责怪我等看护不周之罪。”
阿檀想了想,叫来荼白和雪青,把念念先带进去继续睡了,她自己还是站在那里,等待着。
过了大约一柱香的工夫,远处又传来马蹄声,好像有人回来了。
阿檀激动起来,心怦怦地跳得很急,她奔跑着迎上去。
可是,并不是秦玄策,只是李亦山而已。
阿檀怔住了,踉跄了两步,顿在那里,心跳都差点停住了。
李亦山跳下马来,摇头叹气,对阿檀道:“大将军不肯回转,只让末将转告傅娘子,他心中自有定夺,请娘子勿忧,安心等他回来就是。”
他不肯回来,为什么?
阿檀看了看左右,以为这大抵是个错觉,他只是玩笑而已。然则,群山沉寂,星垂平野,四顾皆是茫然,而他确实没有回头。
风渐渐有些大了起来,秋夜沁凉,没有雨,那潮湿的寒意却一点一点地渗透到骨子里去,把衣裳裹得再紧都没用,阿檀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冷到手脚都麻木了,终于站立不住,腿脚发软,跪倒在地上。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好似支撑不住,用手捂着脸,跪在那里、跪在夜里、跪在风里,无声地哭泣着,哭得浑身发抖。
天那么冷,而他并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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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檀在外面等了一整夜,她试图自己去找秦玄策,找他回来,可是夜色茫茫,旷野苍苍,她根本无从寻起,而那些将领们,又怎么敢带着她去长安城呢?只能一起默默地等候着。
哭得累了,站不住,就坐在那里等他,在平野的空地上,双手抱着膝,仰起脸,遥望着远方,那样的话,他一回来,她就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了。
这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都是关于秦玄策的。
想起刚遇到他时,他瞪着眼睛、凶巴巴的模样,十分讨厌,想起他欺负她时,矜持又得意的神情,又十分可恨,想起他拥抱她时,那么明亮的笑容,还有他曾经咬着她的耳朵,叫她的名字,快活又温柔。
风吹过来,旷野里似乎都是他的味道,炙热的松香,在高高的悬崖之上,仿佛要和着烈日一起焚烧起来。
她说,不怨他,也不恨他,不是的,那些统统都是骗人的,恨死他了,想起来的时候心疼得要落泪,她胆小又怯弱,所以,她逃走了,想要忘记他,忘记他就好了,就再也不会为他难过、不会为他伤心了。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知道,忘不掉,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忘掉的。
阿檀喜欢玄策,很喜欢、很喜欢。
怎么办呢?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她这么问着自己,好像有一把钝钝的刀子在胸口下面绞来绞去,疼得几乎受不住。
……
这一夜的月光黯淡,只有那么一线,如同风中之弦,将断未断,将明未明,一直到了破晓处,才慢慢地隐没在群山之后。
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地平线处出现了几个黑点,然后渐渐地越来越大,隐约看见有人从那边策马飞奔而来。
阿檀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挣扎着站起来,朝着那个方向奔跑过去,但是,腿脚有些发软,使不上力气,刚跑了两步,就踉跄着,一头栽倒下去,鼻子都磕在草地里,疼得直掉眼泪。
“傅娘子。”后面有人惊呼着,赶紧过来扶她。
她却不需要人家来搀扶,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一骨碌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跑去,张开双手,跑得那么急。
那些骑兵渐渐地近了,确实昨夜出去的玄甲军士兵,可是……可是,阿檀找不到秦玄策的身影。
她茫然起来,又惶恐起来,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立在那里。
归来的士兵人数显然不如昨夜多,还不到一半,此刻,他们浑身带着血,挥舞着手臂,焦急着叫喊着什么。
身后有人打马迎了过去。
阿檀逐渐听清了他们的声音:“……被人追击……大将军中箭……落水……快,去找……”
她觉得好像整个人掉进了冰窖里,手脚僵硬,身体无法动弹。
不,肯定不会的,肯定是听错了,怎么可能呢?她的玄策,那么能干、那么厉害,他是举世无双的大将军,威慑四海,所向披靡,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她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徒劳地张了张嘴巴,眼睛一阵阵发黑。
尖锐的唿哨声响起,营地那边霎时动了起来,无数士兵奔跑而出,朝着泾水河边的方向而去,地面都震动了起来。
李亦山奔到阿檀身边,脸色焦急而沉重:“傅娘子,大将军带着崔少卿逃出了长安城,遭遇重兵追击,他因护着崔少卿而中箭,两人一起落入泾河,我们已经派人去水边搜寻,还请您回去等候吧。”
“我要去找他。”阿檀身体颤抖,但她却咬着牙,清晰地道,“请带我一起去,我要去找他,求求您!”
李亦山眉头打结,但他只是稍微思索了一下,立即同意了,带着阿檀一起过去。
泾河从长安方向而来,流经北仲山,穿越峡谷而去,玄甲军驻扎的营地就在河岸边不远处。
当时金吾卫的人马一路追杀,秦玄策带着崔明堂血战突围,直到半道,身边的人看见他护着崔明堂,身中数箭,连人带马一起跌入了河中,彼时夜色深沉,水流湍急,一掉下去就完全看不到人影了。
若别人,那必死无疑,根本无需再去搜寻,但是,那是大将军,骁悍勇猛、天下无敌的大将军,他必然是与众不同的。
众人抱着这样的一线希望,苦苦地寻找着,五万士兵几乎全部出动,从河流中段开始,一部分人马向上游追溯,一部分人马向下游延展,密密麻麻地铺陈在沿河两岸,有人在岸边树丛中翻寻,有人扎了木筏,在河面上打捞,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
阿檀推开搀扶她的人,踉踉跄跄的,奔跑在河岸,呼喊着他的名字:“玄策、玄策……你在哪里?”
带着哭腔,先是小小声的,后来越来越大,逐渐至于声嘶力竭,疯狂地叫着他:“玄策,你回来!我求求你了!回来!回来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然而始终没有得到应答。
她茫然地奔跑着,越跑越远,风从口里灌入,直到肺部,仿佛灼烧起来一般疼痛,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了。
就在这时候,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了惊喜的呼喊声:“那边……快过去……”
阿檀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膝盖重重地磕了下去,一阵刺疼,几乎再没有力气爬起来。
好在李亦山始终跟在她的身边,过来扶了她一把。
很快有士兵飞奔来报李亦山:“将军,下游那边,好像找到点东西,他们在叫,您快过去看看。”
李亦山刚想迈步,阿檀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袖子,她已经叫喊至声音嘶哑,说不出话来,只能抓着他的袖子,流着泪,用哀求的目光望着他。
李亦山立即叫人驾了马车过来,带着阿檀一起往下游的方向去。
莫约走了三四里地才到,已经很多士兵围在那里了。
阿檀跳下马车,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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