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客气,请进吧。”五条悟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很平常地说道,大片大片的樱花被直升机螺旋翼掀起的狂风扫落,如云的樱树林里,檐牙飞翘的朱红色建筑群若隐若现。
“这里是……?”
“五条家的家族神社。”五条悟说,“诸如家史之类的珍贵资料都放在这里,神社后面就是坟地,历代六眼都埋在那。”
很快身穿神官服饰的老人们就打开大门出来迎接,他们的年纪都在六十岁往上,但见到五条悟的时候无不低头恭敬行礼。
神官们对五条悟用直升机巨大噪音惊扰祖先灵魂的行径视若无睹,但三个外人骤然出现在只有五条族人才能进入的神社,他们还是谨慎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为首的老人和蔼地看向五条悟:
“悟大人现在是要祭拜祖先吗?安息的灵魂或许并不乐于见到外来的……”
“行了,你也说了他们已经安息了,六眼也不能让他们直于地下啊。”五条悟摆摆手,“我之前跟你说过要找出来的资料找到了吗?”
“历代‘六眼’共计27人,除去幼年不幸夭折的,从有典籍记载的第四位六眼开始,他们就开始迎娶春日家的女孩为妻。不过关于婚姻生活的记载很少,您说的那种石碑也不存在。”
“石碑?”夜蛾正道微露不解。
“是啊,我最近总是疑心,因为在我之前的六眼术士死的太突然了,有些本该我知道的东西没有流传下来……比方说一块要用六眼扫视才能看出其中奥秘的石碑(注1)什么的。”五条悟说,“没有就算了,我们直接去坟地里看看。”
在铺着整齐石砖的甬道之后,记录着死者姓名的石碑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微光,它们上面的任何一个名字都在咒术界名垂千古。至于墓碑一侧谦卑恭顺的小字,则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在六眼术士盛大光辉下微不足道的一生。五条悟随手指向一个空位:
“那里是留给我的位置。”五条悟毫不避讳地说,“不过之前我说每一个六眼都埋在这,其实也不尽然。”
他拍了拍身旁时间最近的一块墓碑:
“他在御前比武中和禅院家的十影同归于尽,尸体在巨大的爆炸中被毁掉,因此这只是一座衣冠冢,他生前写过的札记、书信,喜欢的用具、衣物和器皿都被葬入墓中。如果实在找不出什么所以然,就只能说句对不住了。”
“悟大人,这如何使得?”跟在身后的神官大惊失色。“这是对上代六眼大人莫大的亵渎啊!”
“有什么关系,这只是座空坟吧。”五条悟无所谓地耸肩,对祖先的敬畏之心在他身上大概不剩多少了,“那一代的春日也没有埋葬在这里。”
七海建人面露沉吟:
“为什么以上都是合葬墓,只有这座坟冢中却仅仅单独埋葬着一位六眼呢?”
“按照传统,所谓合葬墓,就是夫妻中一方死去后,在墓室中留下一个未曾完全封闭的小门,等待另一方去世、灵柩入墓穴后再完全封死。那位大人去世之后,他的妻子出家为尼,法号静华院,潜心修行长达二十年之久。自古以来,就只有以卑待尊,却全无让尊贵的家主等待他的妻子下葬后再一同封闭墓穴的道理。”即使那只是一座空坟。
神官满脸理所当然地说。在一群垂垂老矣的糟老头子中他显然算年富力强之辈,提起家族中的秘辛时堪称侃侃而谈。
咒术师们则对视了一眼,显然,他们都在这段话中听出了问题。
因为常年要与强大的咒灵作战,虽然身体强度远超常人,咒术师们的平均寿命并不高。即使是历代六眼,没有善终的也不在少数,没有道理他们囿于深宅大院的妻子全部都死在他们之前。
除非……
“那位静华院现在埋葬在哪里?”五条悟面沉如水。
“……就葬在为她修建的小庵之后。”神官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不过那座庵在她死后就荒废了,现在过去恐怕……”
“带路。”五条悟说。
“悟!”夜蛾正道微微一惊。
他立刻想到了春日遥在对着五条悟心脏刺入时眼睛里流露出的悲怆、憎恨和绝望……而五条悟猜测过,她曾在某样能预见未来的咒具中看到过自己命中注定的结局。
“我没事。”年轻最强的语气孤直平静,“我只是……”
建于两百年前的小庵堂掩映在一大片沁人的阴凉中,爬山虎葱茏的绿叶在阳光中娇艳地舒展身体。
小庵堂附近的确人迹寥寥,但并不如同神官说的那样完全荒废掉,大概以五条家的财力,派一两个人看守,偶尔进行一下修缮并不是什么难事。五条悟推开长了青苔的木头大门,光柱中灰尘飞舞。
主屋被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祠堂,木案上供奉着香烛之类的物品。而在原来应该摆放牌位的地方,则供奉着一幅被装裱起来镶嵌在玻璃画框中的画像,画像中的女人穿着灰色的僧尼服饰,面容清秀平和,但在左眼上绑缚着白色的巾帕。五条悟随手从神官手中接过三炷线香,这是神官们为了他参拜诸位祖先准备的,五条悟把香插入画像前的香炉之中,冉冉升起的烟雾将这座古朴的小祠堂衬得一片肃穆。
“咳,据说静华院和那位大人感情甚笃,在他去世后,日日哀思,有一只眼睛还因此失明了。”神官说,面上微露不解。
上代六眼并不曾和静华院生育子嗣,严格意义上来说她都不算五条悟的祖辈,更谈不上在咒术界的威名和贡献,何以让桀骜不驯的当代最强展现出如此高的礼遇?
“静华院是土葬么?”五条悟转身走出祠堂。
“是,在明治维新之前,即使是信奉佛教之人也很少火葬……”
五条悟很快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孤坟,和整齐森严的五条家祖坟比起来,简直只能算是小坟堆,孤零零的石碑茕茕孑立,掩映在春日的野草和野花之中。
五条悟慢慢地走过去,心口的伤仍在隐隐作痛,他很清楚这处伤口并不致命,但更深处的器官每一次的跳动都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只是一直在强撑着,不敢停下脚步,也不敢再回头去找她。
曾经他以为只要把春日遥留在自己身边,只要隐瞒那些会伤害她的回忆,只要让她不必接触外面的危险,她就不必直面被杀死的恐惧。但如今看来,和沉重如山岳的命运比起来,个人的努力是如此渺小。
他放任自己无边的欲望,其中绝大多数都以“为了她好”的名义自欺欺人,而在春日遥最痛苦、最恐惧、最想要逃离的时候,他给她留下的居然只有伤害。然后他居然还敢去质问她,为什么不留在自己这个加害者的身边。
在春日遥刺穿他胸口时,比起夜蛾正道一行人以旁观的视角获得的情绪,他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她的崩溃。
这个世界上果然有比起春日遥要放弃五条悟更加难以接受的事。
——她或许打算要放弃自己了。
五条悟在小小的坟墓前半跪下来,坟碑上用墨笔书写的痕迹已经褪色了,这个和她有着相似命运的、面目清秀的、但却出人意表地从这一族轮回千年不幸命运下侥幸逃脱的女人,或许是春日遥留下的唯一希望。
无下限术式解除,他把手指深深插入湿润的泥土中,那双美丽的、恐怖的、号称能看穿命运轨迹的眼瞳微微发亮。
厚重的坟土不是问题,两百年的时间也不是问题,只要还留有一点点蛛丝马迹,他就能知道。因为脑力和咒力同时大量消耗,他甚至产生了连神经和血管都在微微抽搐的错觉。
“悟?”夜蛾正道在身后呼喊自己学生的名字。“你究竟看到了——”
神官已经识趣地退下去了,走之前他还为这里设置了一片隔绝空间的“帐”。咒术师们的目光汇聚到五条悟的身上,沛莫能御的强大力量从他身体里辐射出来。很显然,为了那个答案,年轻的最强也已经全力以赴。
“六眼。”五条悟已经站起身来,他的眉目在树木的阴影里似乎显得有些模糊,但他的语气相当肯定。“虽然咒力痕迹已经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我不会弄错,在静华院在这里活着的那二十年中,她的身上,曾经有过一只‘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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