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送到瓠子口时,韩盈正在水坝上看水。
身前,无数孔洞正迅速倾泻着河水,极快的速度甚至让黄色的河水泛起白色的浪花,一簇簇浮在水面上,又很快消失在眼前,身后,一望无际的黄色河水正微微泛着涟漪,看起来满是岁月静好。
转过身,看着面前歪歪扭扭的河堤,以及大到几乎成了‘人工湖’的淤口,韩盈微微叹了口气。
没有大型机械设备,也没有更坚固容易成型的水泥等建筑材料,建筑技术也不够发达,那即便是中间有着大量的智慧参与,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还是大力出奇迹的‘美感’,以及——
还好她送来的物资及时!
整个缺口围起来的长度十几里,从水坝到缺口的直线距离大约是四、五里的样子,其内的蓄水量极为恐怖,而此刻正直春汛,若非水坝已经完成,打开所有闸门泄水的泄水量和黄河的灌水量持平甚至超出几分,那再被灌水的人工堤湖迟早要漫过石堤的阻拦,到时候,满地又都是肆虐的洪水,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不过如今既然成功完成,泄洪也没有问题,那韩盈便可以暂时安稳的将心放回肚子里。
毕竟是第一次组织超大型工程,想要完全不出错一点毛病没有的做下来,那不是奇迹,而是神迹,能正常使用已经足够,剩下的便是继续缝缝补补,诸如湖堤过矮,蓄水过多有可能淤积泥沙,清淤不便之类的问题,以后再想办法一个一个的解决就是了。
反正除了极少部分条件过,如今黄河每年河堤修筑的费用都在万万钱以上呢。
只要能维护好了不出问题,凑合着用个五十年以上就行……
正当韩盈思索怎么保证这点的时候,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了过来,紧跟着还有韩粟的声音,他高声喊道:
“韩婴!你怎么还在这儿?快跟我回去,长安有令使过来,给你带了诏书!”
“嗯?”
听到此话的韩盈迅速抽出了思绪,长安令使让她心神一动,她遏制住自己不再多想,对跑到身边的韩粟问道:
“你见到令使了?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
韩粟的脸上是克制不住的惊喜,他抓住韩盈的手就往回走:“你被拜为尚院了!是中二千石!”
尚院?
这是什么职位?
韩盈脑海中闪过疑惑,她扯回来自己的手,理了理袖口,边跟着往回走边道:
“多大的人了,还拉拉扯扯的,稳重些吧。”
“我这不是高兴吗?”韩粟没办法,也跟着放慢了步伐,只是脸上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谁能想到你能有这么大出息,竟要去长安做中二千石的大官了!”
行吧。
韩盈其实也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在梦中飘飘然似的,不过整个人的外在表现仍旧是极为沉稳,行礼,致谢,而后听令使宣读诏书的内容。
这下,韩盈总算是知道尚院是做什么的了。
她基本上要总管一切医疗事务,和后世的卫健委差不多,而不理解的‘尚院’称呼,是取自‘主掌之官曰尚,治医之属曰院’的意思,合起来便是尚院。
称呼的含义比较直白,不过说文解字中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寓意,韩盈也没有纠结这点,她更多的关注点放在了自己掌管权力大小,也就是事务的范围上,而在这点上,传递诏书的令使给了她一个很有意思的暗示。
长安的大臣们,很期待她建个能聚集各地名医的医院。
懂了,这条任务绝对要放在首位,比收税建造药苑之类的事情进行的更快些,得让长安诸臣觉着物超所值,如此才能坐稳位置。
将令使送去休息,韩盈一转头,看到亲信脸上全都是兴奋,各个眼睛和会放光的两个小手电筒般看着她,就差没直接说,选我,老大快选我!
那可是去长安搭建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部门,各属官职位不知要比现在高多少,若是能被选上,直接便是鲤鱼跃龙门,飞黄腾达了啊!
看着这些女吏跃跃欲试的模样,韩盈露出几分笑意,只是这种事情不能随便选,她先拒绝起来:
“此部需要时间理清如何搭建,你们且先等上两日,届时我会将所需职位放出,一同出题比试,择优取之。”
韩盈没有选人,女吏们也不觉着意外,她们虽然也是跟着过来的亲信,但只是其中一部分人,且不论这些职位中有没有韩盈内定的人选,光现在人员稀少的数量,选才就有些捉襟见肘,很有可能都不合心意,站在韩盈的角度,肯定要挑些更好的人跟着自己走才是。
不能一步飞天,女吏们心中有些遗憾,不过此事本就渺茫,也不至于太泄气,不是还有考核吗?提前专研准备,她们还是有可能会被选上做属官的。
这么想着,她们纷纷应道:
“韩御史说得对,是要先定个章程出来呢!”
“此事初建,什么都没有的,是得好好想想。”
“长安乃都城,权贵无数,这些事情做起来恐怕是不易……”
“韩御史,您打算怎么出题选人呢?”
职位足够,能收到消息,旁听过诏书内容后,再来韩盈面前庆贺的,总共也就只有七个女吏而已,因关系足够亲近,说起话来便比旁人更加放肆一些,而在这些人中,还有更大胆的。
将令使所念过的内容从心里再念过一遍,宁玟极为自信的对众人说道:
“秉公选人,大家皆有机会,不过,若是我夺了头筹,尔等可不要嫉妒啊!”
“谁会嫉妒你啊。”与宁玟交好的闻悦忍不住笑道:
“就你抢着出头,那么多好手呢,还是别说大话了,要真是输了,你郁闷找我喝酒,我可是不作陪的!”
闻悦的目的,显然是想通过贬损来降低众人对她的敌意,只是宁玟就是喜欢出头的性格,过往这种事情也不是做了一次两次,杜恬本就看不惯她这种模样,加上前些日子被她抢过资金预算,也顾不得这是在韩盈面前,脸一耷拉,直接讽刺道:
“宁玟,你那算章至今还逊我不少,就这样的本事,你还说自己拔得头筹?”
“这可是选治河天下医药之事,算章只是用于营造运输,核定总额,于此事上用处不大,最终还是要放在人上,奥对了,杜恬你可不擅这个——”
在这种时候出头,宁玟还能怕人说她的‘弱点’不成?甚至杜恬提的这理由简直想让她发笑,不轻不重的提了这么一句之后,她嘴角上扬,用有些微妙的表情看着杜恬,止住话语,顿了顿,直接换道:
“我就不打扰御史,先回去准备了。”
说完,宁玟便转身离去。
“你——!”
一句话没说,但杜恬明显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她忍不住想要追上去,还未动,就被周围人七手八脚的给拦了下来。
“算了算了,宁玟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你和她置什么气?”
“就是,御史还在这儿呢。”
“先回去准备准备嘛。”
“御史,我等先行告退了啊!”
说着,众人便不由分说的将杜恬拉了出去。
韩盈微微摇了摇头,却也没管什么。
几句言语上的争执而已,很正常,毕竟是职场,怎么可能因为都是女人,人数上还比较少就会团结一致,连说话都会和和气气,你让着我我让着你的?就算是人自己,上下牙齿偶尔还会打架呢,何况这是来自不同郡,年龄三观家庭境遇等等全都不同的的活人。
像是出身高的,就是容易看不惯出身低的那些习惯,出身低的,又觉着都这种时候你多讲究什么?而从小家教森严,骨子里就认为女子应该守贞,平日里也要与男人保持距离的,极其不喜运输路上还要勾搭个年轻男人,夜晚让他过来暖床的。
而这么做的,又觉着老娘我有权有貌就是能让男人暖床,我就是夜里睡的舒服,你不服气憋着!
至于生育过的,总是认为二十好几还不结婚不生孩子的女吏实在是不像话,挑成这样怎么能行?老了没人奉养怎么办?要知道,子侄也是靠不住的!
而那些在韩盈暗示下放弃直说不打算结婚,只用没遇到合适/现在太忙等借口来躲避的女吏,便总觉着她们管的是真宽,知不知道生孩子的代价啊!你是挺过来了,怎么没看见那些死了的?我现在日子过的多好,凭嘛要为了二十年以后的养老问题赌命?子侄不行,儿女又真的好了?大不了,我收个女徒,让她给我养老送终,学生可比亲儿女有用多了!
总之,迅哥儿的话放在如今依旧是无比适用,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这种情况也不奇怪,华夏上下五千年,能让差距这么大的一群人互相理解对方的苦难和困境,然后共同为一个目标而奋斗的,也就那段时间能做到,而那样的思想和环境——韩盈是复制不出来的。
她能做的,主要就是筛选,筛选出更有理智,重点放在权力和财富上的属下,这样即便是有互相看不惯的情况,大多也就仅限于日常生活,在工作的时候,还是该怎么对接就对接,该怎么帮忙就帮忙,不会做出互相算计坑害的事情来,真遇到什么好事需要合作了,大多想的也是她们自己这帮人。
无论是从职场还从是团体来说,能达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不和——
她又不是开幼儿园,非得让一群成年人表演个手拉手大家都是好朋友的戏码,这暴击伤害几乎和后世的团建一样高,是要被要被属下认成工伤的!
精神工伤多了,跟着她拿到的职位不叫恩情,叫损失费,想要收买亲信,那给的代价可就不是现在这点了,更麻烦的,是这群属下绝对学会什么叫做欺上瞒下,私下撕的再狠,捅的窟窿再大,依旧是一句话都不会给她说,等窟窿大到瞒不住的时候……呵呵。
所以,对现状已经很满意的韩盈,极少干涉下属工作外的事情,这点口头上的小争执也被她很快抛到了脑后,思索起来该如何选人。
宁玟张扬,但她的话没有说错,光算数不行,韩盈需要的属官得和自己一样,有操办大型项目的能力,所以,她出的不是填空题,而是策论,更准确点说,在她给出题目后,回答亲信要根据自身有能力人脉和她能提供的资源下,给出一份计划书。
这份计划书要可行,同时兼顾皇帝和整个医疗系统的利益,此外,在政治倾向以及个人的忠诚度、大范围的品行上、都不能出问题,当然,如果是铁杆心腹作答,那上面的这些要求可以按需求减少一些,毕竟心腹才是能无论何时何地都给她卖命的人,她得投桃报李,升职钱财之类的也得优先给她分一分。
而除了这些,韩盈还不能光从本地挑选,长安好开医院不假,但接下来的药苑和推广医院便需要和别部门打交道,不选点长安的人手,或者提前打通点关系,那对接做事指不定扯多少皮。
“有点麻烦,让我先想想职位怎么安排……”
韩盈还在思索,之前走出去的女吏们则是两两三三的各自分了自己的团体离去,与宁玟交好的闻悦快步追上了她,有些生气的说道:
“宁玟!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收一收?那杜恬可是宛安出来的女吏,和韩御史可是同乡,你得罪她做甚?”
“我也是不懂了,你畏事到这种程度,做什么女吏呢?回家孝敬你婆婆不更好?”
这话略微重了些。
宁玟对属下和别的同事还不会这样,但和闻悦一直是这种模式,原因也不太复杂,一来,是两人的关系也比较塑料,算算时间,结交还不到两年,能做朋友一起抱团,不过是因为她能给对方出头,闻悦也不会‘我弱我有理’‘你就该照顾我’,而是懂事儿的将一部分资源优先给宁玟选择。
这种有点像上下级但又被朋友粉饰的关系,造成了两个人说话没办法像真正的好友那样贴切,闻悦潜意识克制不住的想贬低对方,宁玟时不时会说对方痛处打压,甚至,她们在做的时候,其实察觉不到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如同本能般的使用。
被刺痛的闻悦勉了勉唇,心中想着宁玟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毒,算了,我不跟她计较的想法,开口道:
“我不是担心你吗?”
“我也是疑惑,你别往心里去。”宁玟扯了扯嘴角,让自己笑起来,只是那笑假的厉害,看起来带上了几分嘲讽:
“以后我做什么,你既然不懂,就还是不要乱说,直接闭嘴就好。”
闻悦不可避免的生出了几分憋屈,但她清楚,自己不应该反驳,因为不是宁玟需要她,而是她依靠着宁玟,她深呼吸,平复着心情,应道:
“你这不识好人心的,不说就不说。”
看她的模样,宁玟眯了眯眼,轻笑一声:“呵。”
她压根看不惯闻悦的窝囊气,都出来当女吏了,你拿死了丈夫,家里无依无靠只能出来顶立门户当理由也没什么,可真把贞洁柔顺和气当成行事准则,那可就蠢的发指了。
且不论就这种浑身散发出来的‘好吃’味道,多么想让人下手欺负,就闻悦以为那些对她极为尊重的那些男吏,也压根不是因为她守贞有多么可敬,而是在私下笑嘻嘻的打赌谁能拿下她,只能说,还好她真把这些准则刻入了脑子里,以至于没人成功,在她手撕了那几个男吏之后,更是没人敢作死了。
可惜的是,闻悦我弱,我不行,我不敢出头的思维已经深入骨髓,即便是她再识经断文,懂得管人,纺织一绝,只要没有人庇护,过不了多久就要被人吃成渣渣。
这点上,连刚才想和她吵架的杜恬都比她强。
不过,那杜恬出身低微,还一直只带算吏,虽说所做成果也不算差吧,但在如何与人协调各项事务上,就是烂的出奇了。
若非韩御史清楚她的品性,时常照顾些许,那杜恬也是被人用到死都出不了头的料。
而从这样的表象来看,闻悦简单小脑瓜想的也没错,毕竟从表象来看,韩御史好像的确很在意‘出身宛安的’闻悦。
但对于宁玟来说,那分明是照顾‘计算做事能力优越,但人情世故和对接能力太差’的闻悦。
这两者的关系可不是一回事!
宁玟从小对这些东西就看的极为清楚,越看得懂,便越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对自己更有利,还能让想害自己的人倒霉,至于她的张扬,就像是蛇,不是越漂亮的越有毒,而是越有毒,越漂亮,提醒敌人,你敢动手,我就能让你死。
当然,不同的张扬的逻辑底色也不同,有些时候是应对敌人,有些时候则是展现她的强大,她能为属下带来更多的利益,这次张扬,其实就是为了后两者。
她拜入韩御史门下时间太短,也没什么积累的人脉,想要抓住这次机会,必须要向众人展示她有这个想法,并积极的为之行动。而在过往的积累下,有人或许看不惯她,但总会有人觉着自己可能实力不够,想起她在争夺资源和分给手下上有多大方,自然的往她身边靠。
至于这样做会不会得罪人,要是成功不了什么的——
能一句话得罪的早就得罪不知道多少遍了,更深的结仇她也没做,再者,世上哪有圆滑到八面玲珑的人,搞定了最厉害的那个人别到处树敌,自然会有无数人靠上来结交,更何况,就算是成不了,她至少也能在韩御史眼里留个印象,不说给她一个别的职位,日后有用得着她的地方,也会用一用她啊。
不过,求其上者才得其中,如果不拼尽全力去追求第一,那最后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想到此处,宁玟眼中闪烁着无边的野心。
尚院身边的一丞职位,她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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