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之上,最忌讳的便是越级汇报,弹劾奏书送上去,皇帝看不看得到另说,上司肯定是要得罪的,闻人甫愿意冒险,可不愿意冒没有收获的险,所以,他最好得在皇帝面前将弹劾念出来。
只不过,陛下自登基以来,倚重内侍多于朝臣,很多时候,决策都是侍中这些人商量出来,而后交于丞相以及下设的九卿执行,这使得九卿面见皇帝的次数都有了明显的下滑,更不要说一个司农右丞,是基本上不会被皇帝想起来的状态。
见不到皇帝,还谈怎么弹劾?好在,闻人甫还有别的机会——
大朝会。
汉武帝的一生,可以用两个字形容,也就是‘折腾’,自登基以后,他调整长安军制,以儒学代替黄老,倚重侍中,多次更替三公,收归盐铁,更改货币……这使得上层官吏们的事务和职权也在反复变动,很多旧的制度也在变化。
就像是大朝会,原先是没有这个称呼的,只有朝会,也就是丞相率领九卿和御史大夫、太尉以及别的二千石一起汇报一下最近做了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之类,而这种场合,闻人甫显然是没有资格去的。
可刘彻开始倚重侍中后,和中间的那些臣子的面见次数就不多了,为了防止掌控力度下降,他便让一些职位更低,但正在兼任要事的臣子也参与朝会,只是这对需要做具体事务的臣子来说很耽误工作,出了不少岔子,最后调整成了每旬的末日九卿的各丞需要参加朝会,其它时间就不必来了。
因人数不同,每月十、二十、三十号这天的朝会,便多了一个‘大朝会’称呼,更妙的是,明日就是二十号,大朝会的日子,闻人甫就能够进入未央宫内的崇政殿,见到皇帝。
即将扳倒韩盈的兴奋,使得闻人甫处于极端亢奋的状态,这让他彻底忽视了一件事情。
如此紧的时间,让人没有丁点冷静思考的余地,让他好好想一想,如此顺利的过程中,真的不会有坑吗?
已经昏了头的闻人甫,显然是想不到这点了。
大朝会中,九卿各自奏报之后,闻人甫便直接抢先一步踏了出来,他拿着笏板,跪在正中央,高声喊道:
“臣闻人甫,弹劾韩尚院治下女医行巫蛊之术,害人致死,拒不认罪!”
轰——!
从闻人甫急切出来,崇政殿中的大臣们就察觉到了有事要发生,只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大的事情,这可是巫蛊啊,古往今来,只要在宫廷朝中涉及到它,那绝不会是只死一两个人的事情,而这次直接对准了女医,岂不是想这些女人从朝中全部赶下去?
好家伙,这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沟通靠嘴说的年代,消息的传递便显得极为缓慢,除了直接遇到此事的京兆尹、延尉大约猜到了什么情况,更多的大臣还以为这是大司农极度不满韩盈,故此指使属下进行的弹劾,纷纷将目光看向了他。
大司农突然被属下送上了一份‘大礼’,心里面不知道骂了多少脏话,可此刻他又不能出口否定,毕竟比起来承认自己控制不住属下带来的丢脸和嘲讽,远高于攻击韩盈导致的结仇,故此,他只能板着脸,稳稳的坐着,让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而闻人甫,还在高声念着女医和韩盈的罪状。
“……女医行咒,杀臣下文书之父,令其呕血而死,状告已置延尉府中,韩尚院又以权势欺人,令审理此案的秦右平偏帮女医,此举已危国之社稷,敢请圣上明察,以正国法!”
闻人甫的声音极为慷慨激昂,可延尉张汤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就韩盈如今到处碰壁的情况,拿出来说到底是说她权势大到在延尉府中都能说得上话,还是在讽刺他管的延尉府谁来都能作威作福?
同样脸色不好的,还有京兆尹,这邱临告到延尉府,是因为他们没接案子,如今提起来,岂不是要说他们尸位素餐!
高位上的刘彻将闻人甫的状告听完,缓缓的环视了殿中的诸位大臣,这才拉长声音,极为缓慢的问道:
“朕竟不知,这长安城有人在市坊中公然行巫蛊之术?为何无人而报啊。”
哪里没有报了?
御史大夫张欧看过下属整理好的奏书,关于韩盈手下女医行巫蛊之术的弹劾可不止一份,早就整理出来给呈上去了,只不过皇帝看过之后没有任何表示,御史便知道这是‘劾而不案’的意思,也就是即便有人弹劾,也不立案审查的意思。
这种情况在高官显贵中很常见,原因主要是两类,一,皇帝现在依仗宠爱着此人,他不想查,当然,以后不再依仗宠爱的话,那就是现成的罪证。二,此人权势极大,他压着别人不查,韩盈目前无疑是第一种。
确定她目前在皇帝心中还占据一定地位,张欧自然不会得罪,此刻面临皇帝的质问,他也只能主动接过这个锅背上:
“回陛下,韩尚院手下女医这些时日只在义诊,并未见到什么巫术。”
刘彻脸上多了几分玩味,“那就奇了,既然没什么巫术,怎么会有这言咒杀人之事?”
简短的问答,已经让有心人明白了皇帝的态度,和韩盈没什么利益纠葛,负责外交,消息更加灵通的大鸿胪主动开口道:
“臣听闻这些女医诊治时,多携带白骨、绘制完整的五脏图录与市中人观看,此行与寻常医者完全不同,也不怪寻常凡夫俗子将其认作是巫术了。”
有人说正话,就架不住有人想说反话,没别的原因,就是想杠,少府反驳道:
“带着死人白骨看诊,哪里还是‘寻常医者’?我看,说不定真是在行什么巫术呢!”
负责管理祭祀的太常同样不喜欢此事,他拧着眉头,极为厌恶的开口:
“人死当入土以待身躯腐朽,魂灵升天,将人尸骸取出,受风吹日晒,摆布取乐之苦,分明是有伤天和之举,那脏器图据说栩栩如生,也不知如何画出……”
怎么画?这韩盈手下的女医又不是神农,通体透明,能清晰的看到五脏六腑为什么模样,想看清楚,怕是要抛开不知道多少人的躯体才行,这可都是累累血案啊!
“嘶——”
“实在是骇人听闻!”
“这些妇人可真是狠毒啊!”
随着这两位开口,殿中不由得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因为信任韩盈的缘故,刘彻并没有看过那些弹劾的奏书,而在他过往的认知中,韩盈生性良善,怜悯世人,此刻听她手下做出这样的行径,心中也升出了几分愠怒,只是这怒火没持续多久,他便发觉了疑点。
剥皮割肉、带活人尸骨这种事情仅是听一听就觉着骇人,更不要说亲手去做了,若非有符合大众认知的、能够接受的理由,那么多女医心态根本不会这么平稳,甚至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示人,毕竟,有不少人想要将她们从官场之中赶出去,这种对手只要看到,就能将自己杀了的刀子,她们疯了才会给出去!
故此,刘彻并未在第一时间表态。
而听着这些人议论的廷尉张汤,此刻也终于坐不住了。
今天是犯太岁还是怎么回事,怎么又要被扯上关系?这群女医要真的嚣张到杀人取骨,延尉府和下辖的各级廷狱没有抓捕,岂不是都得有个失职之罪?就不能动脑子想想他们为什么不抓!
“陛下,此事臣有秉奏。”
张汤猛然拔高声音,压住这殿中的议论:
“女医所携尸骸,多为各地罪大恶极,被判弃市、枭首之徒!少部分为乱葬岗中的无名尸骨,以及无偿捐献,其所绘五脏六腑之图也是出于这些人,这在多年就下府留档,并非诸位大臣所想,行的那等恶事!”
他说呢。
刘彻的面容不由得舒缓下来。
相较于秦,西汉的法律已经废除了很多苛刻的地方,在死刑,尤其是比死刑还严重的枭首和弃市,被这么判的罪犯干的事情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天怒人怨,比如,掘人坟墓盗取钱财还侮辱尸体、做悍匪杀了很多人,劫掠好人家的儿女卖奴隶等等,剥这种人的尸体,大家都要鼓掌叫好的。
就不知道这些女医是活着剥还是死了剥了,死了的话,恐怕百姓还觉着不够解气……
思绪乱飞间,刘彻突然听到那状告的闻人甫同样高声质问:
“延尉为何袒护这些女医?即便是留档,又如何证明这些尸骸就是所记之人?!”
哪里来的疯狗,只会在这里胡乱攀咬!
张汤不屑与此人争执斗嘴,可身边的延尉丞可受不下这气,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开口:
“廷尉府昨日才接下次讼告,今日司农右丞就来弹劾,可真是消息灵通啊!”
此事的确是闻人甫的痛点,毕竟自己的手下,巧合的就像是有预谋一样,反驳起来并不容易,可此刻不能输任何气场,他同样阴阳道:
“延尉府私放嫌犯,也是很有风采!”
消息灵不灵通不好说,但从时间和人物上来说,的确带着股算计的意味,刘彻心中的天平不由得倒向了韩盈,只是巫蛊之术还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痕迹,犹豫片刻,他呵斥起来:
“朝堂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都给朕停下。”
皇帝发话,闻人甫和延尉丞连带着议论的朝臣都只能闭上嘴。
见众臣安静下来,刘彻这才吩咐:
“巫蛊之事重大,不可轻言,来人,去召韩盈,尔等继续奏报。”
“这……”
闻言,诸位大臣的表情都有些复杂,想出言阻止,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纷纷憋屈的闭上了嘴。
皇帝发话,殿外的黄门自然不敢松懈,急行出宫后,换上快马,一路疾驰到了客舍。
“陛下召我进宫?”
韩盈哪成想真会有傻子敢弹劾她,还是在朝会的时候,故而今日穿的极为休闲,此刻听黄门郎讲完朝会上发生的事情,她在心中谢了对方的所有男性亲属,笑着对黄门道:
“我这就更衣戴冠,你先稍等片刻。”
可算能和人开撕了,还是这么大好的局势,不把这人送土里,怎么对得起他送的大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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