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一听喝酒,就想起那日自己的孟浪来,窘迫的无以复加。
“龙君大人恕罪,小生体弱,从来没喝过酒,是以,是以酒后失德。”含章还有些委屈。
红袍男人歪头注视着手足无措的小公子。
“龙君大人?公子不是口口声声,叫我李孟津的么。”
含章脸色爆红,只得一个劲的作揖。
龙君大笑,继而转身往水池中卧去,周身带起的云雨细雾弥漫在昭昭的水面上。
他忽然觉得“人”那套原本乏味的礼义廉耻,眼下看起来还怪有意思的。
听着眼前男人的大笑声,含章就知道,这人也未曾生气,于是抬手抓了抓脑袋,也傻傻的跟着笑起来。
龙君悠闲的进了水,含章便独自立在水面上,他低头静静看着自己一点未湿的鞋履衣摆,还有脚边荡漾着的澄澈水波。
他是第一次这么清醒的意识到,他正身处非人之地。
如梦似幻,似假似真的叫人不可思议。
“下来吧,水可养魂。”
含章一听那人这样说,便也不推辞,很听话的探出脚去,没一会儿,自己就真的浸泡在温暖的池水中了,水中舒服的叫人想叹喂出来。
并没有醉酒的小公子话有些少,还有些羞涩。只是想起刚才打得喧天的两人,含章还是开口询问。
“不管真的可以么,好像那道士是追着什么妖息才来的琼林镇。”
隐在水雾中的红袍男人听罢,缓缓开口。
“万事,有因有果,无需借助他力,自可完结,善有善缘,恶有恶果。”
含章还是担心镇里的妖怪,尤其是自己家池子里的那些糊涂东西,深怕它们被道士抓去炖鱼头汤……
于是龙君就听这小公子缓缓的说,“殊不知你我二人也在因果之内呢?”
含章本意是好歹这是身边的事,咱们该去帮帮忙的,但不知这句话动了龙君的什么心肠,使他忽然沉默的不说话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并肩休憩在温池中。
白玉京中的春风徐徐的吹,吹动水面的薄雾,叫男人高大颀健的身躯时隐时现。
含章也不说话了,他感受着轻抚在面颊上的水汽,趴在池边的玉阶上,仰头安静瞧着身边的男人。
水雾在他身边变幻莫测,时而露出带金纹的肩臂,时而露出衣袍下的胸膛。
含章在心中逐渐的拼凑起这位龙君的模样。
他看得很专注,且自认为很隐蔽,反正有水雾隔着,也不怕被人抓包。
只是含章没看见,龙君隐在云雾后的双目正看着他那痴痴的样子。
“你,又喝酒了?”
含章猛地被男人一句话叫醒,回了回神,下意识的回答。
“没,没啊。”
“那你。”那你双眼冒火的盯着人看什么……
小公子没听明白人家的话茬,反而挪着身子往龙君那边凑了凑,想要打听个明白。
“李孟,那个,李兄。”含章险些一是不查,就将人家的名字脱口而出。
“李兄,我自认普普通通二十余年,怎么那日就有幸请来的你呢?”
含章问完,就听身边的人叹了口气。
“不是你有幸,是我倒霉,几千年的修行,谁知在龙门上生了九霄雷劫。”
两人就这么,边泡着池子,边平平常常的说话,含章觉得这一刻很难得,甚至聊起自己小时候诸多糗事来,龙君听完大笑。
只是含章觉得不能只自己丢脸,也要龙君讲一讲的时候,那人却想了好一会儿,而后才说。
“修行漫漫,想起来却没什么趣事。”
“啊?”含章不信,“那还修什么修啊,辛辛苦苦这些年,最后还要遭雷劈。”
龙君仰面看着白玉京中的蓝天,左眼中的因目缓缓散着光。
“天命吧。”
下到虫豸,上至神兽,即便是人自己,但凡有挣脱天命的机会,谁不是头破血流的往前走呢。
含章沉默,觉得这三个字从那人口中说出来,仿佛有着非同寻常的厚重感,像是感叹,又带着不服。
但含章却觉得,这人离自己更近了,原来他也有自己的烦恼,也有自己的求不得。至此,仿佛是打开了话匣子,含章又开始给龙君一碗一碗的灌鸡汤,什么有志者事竟成、上古先贤的成功史之类的。
“传言千年前有位行苦和尚,积善行德百余年,最后得成正果,有金龙现身迎接……”
“哦,这人我知道,他最后没有佛祖显像渡引,病死在千峰顶,肉身是我帮着烧的。”
“……”
含章一哽,看来那金龙就是眼前这位去帮着办后事的了。
“还有记载,逍遥道人以剑证道,白日飞升……”
“他呀,他从我这里借了半片龙鳞镶在剑上,执剑开天门。但不成,被阳火烧灼而死,”
“…………”
含章咬牙,他这鸡汤仿佛碗碗有毒,还不如不说!
正在他绞尽脑汁,抓耳挠腮之际,却觉得在雾气之中,伸出来一只手臂,而后那大手按在自己头上揉了揉,男人的轻笑意味,顺着那只大手传了过来。
“小子有趣。”
含章不知这是夸还是损,也不知道该喜该忧,最后只得老老实实垂下头,泡池子去了。
可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隐秘的欢乐。
这时候,两人都不说话,含章竟也不觉得尴尬了,他低头看着池水之中,津水君随水而飘的火红衣角,颇为自得。
只是忽然间,含章猛的揉了揉眼睛,而后再往水下瞧去。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得没错!
在水底的暗沉深处,有一条长着鳞甲的尾身,正悠悠扬扬摆动。
含章仔细回想,那夜夜梦遗中,除了一个隐隐约约没见过脸的男人,就是,就是,那条死死卷着自己律动的大尾巴!
此刻它近在眼前!
含章“哇”的一声大叫起来,扑腾的到处是水花。
龙君一看这人不知为何惊了魂,便伸手泛着金芒往小公子的眉心处一点,含章便立即晕了过去,在龙君的臂膀中软下了身子。
而就在他昏迷不知世事的时候,龙君抱着他脱池而出,那坚实的腰腹下,正连着一条灿金甲鳞附体的龙尾。
池水淅淅沥沥的从鳞片上流下来,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含章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也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有时候惊悸的狠了,就觉得有一只凉丝丝的大手按住头顶,按一会儿,自己就又睡着了。
于是等在饭桌上,苏老爹看着小儿子红润的面色,则满意的捋了捋胡子,心道那道士果然有本事,早知道就与他结拜了,这样以后做个法式或还能绕些银钱。
只是小公子虽然面色红润,但却有些心事重重的,他总是想起那池水中的尾影,还有水面上的龙君。
而后他渐渐将梦中人与龙君的身影重合,顿时心下一惊,可这样就解释的通了。
但含章又猛的摇了摇头,也不通啊,人家堂堂龙君,怎么会在梦里轻薄自己,算了,他自己做的春梦,怎么能硬要往人家头上算呢,魔怔了吧。
苏大哥看着含章拿着筷子直戳大米饭,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而后又叹气的样子,他便也停下了筷子,笑着朝苏老爹说。
“爹,章儿也到了思春的年纪了。”
苏父便笑,含章却炸毛了,连连否认,但想起梦中的种种,这么说,也不是不对……
正在他食不下咽的时候,门房却来报。
“老爷,少爷,门外有个肿头肿脸的道士来拜访,说是找小公子的。”
含章正好借口出去,于是便赶紧扒拉了几口饭,“爹,我去看看!”
只是一到大门,就连见惯了场面的含章也“嚯”了一声,心说这人谁啊,怎么被打得这样惨,完全认不出脸来。
“呃,请问这位是?”
还没等含章问完话,那人便飞扑到含章面前,抱着含章的大腿一个劲儿的恳求。
“公子,收留小道几天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含章听着这漏风的话,这才分辨出脚下这人是谁。
“你,胥见心?你怎么被打成这样,那人放你回来了?”
胥见心紧忙站起来,“公子,此处不宜叙话,咱们进屋说!”
而后便“嗖”的一闪身,直接往含章的小院子里跑,门房见公子认识这人,便也没拦着。
含章关门叹气,得了,这人甩不掉了。
一进院,胥见心捂着青眼眶巴拉巴拉说了一通,含章才知道,是那人听进去含章的话,说先查明再判决。又正好他家里有其他的急事,便在走之前,往胥见心身上下了记号,叫人跑也跑不脱,而后让他自己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你这样是他打的?”
胥见心尴尬,“那倒不是,敖稷他堂堂蛟宫大太子,还不至于乘人之危。”
“那你这。”
“唉,别提了,敖稷一走,我就赶紧顺着之前的妖息往琼林镇查,谁知道,那道妖息盘绕了镇子一圈,竟是哪只大妖的地盘他都去了,这样谨慎的掩人耳目,等我顺了一圈下来,就这样了……”
含章上下打量胥见心,“大妖怪们打得呗。”
胥见心丧眉搭眼的点头。
不过道士随便到大妖的地盘上惹是生非的找什么妖息,没被吃,只是被打,也算是琼林镇上的妖怪们有礼貌了。
含章喊来小福去给胥见心拿跌打药,而后问他,“我家住是能给你住一个客房,但这事既然真的不是你干的,你又查不到,接下来怎么办啊。”
胥见心闻言嘿嘿一笑,“那还得烦请小公子援手了。”
含章心道我给你援什么手,我又不会查案子,他自己现在还梦里梦外的一脑门官司呢。
直到次日一大清早,刚起床的含章被胥见心一路拽到了镇门口的一家包子铺。
“干什么,吃包子啊,这么急干什么。”
胥见心则摇摇头,含章只见他清了清嗓子,而后站在门口喊道。
“公子来访,尔等还不快出来拜见!”
含章以为胥见心定然是被打傻了,大早晨的,到人家店铺门口发什么羊角风!
只是他刚要把一脸有人撑腰模样的假道士带走,就见店门口真的出来了一对夫妻,他们见到含章,竟也都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且说话声音极大,有些聒噪。
“竟然是公子来了,公子请进屋,容我夫妻二人好好招待一番。”
含章一听这有特点的声音,登时“哦”的一声想起来了,这夫妻二人是一对玉带海雕来着,那日他们去拜见龙君,给自己行了大礼之后,变作大海雕飞进了白玉京。
看着被打的满脸姹紫嫣红的胥见心,含章哼了一声,心道这家伙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合着把自己当免死金牌来着。
“快起来,我无功不受礼,你们夫妻生意怎么样,今日只当我来捧个场,以后有人间银钱上的难处,可以来苏府找我。”
他是听小妖们说过的,妖在人世修炼行走,大多银钱紧张,生活潦倒,毕竟妖也有行规,不能变□□来糊弄人。
两夫妻瞧了一眼自己揍过的人间道士,见到含章本有些心虚,但一听公子这样说,便赶紧谢过含章,而且他俩也没拒绝,因为这包子铺的生意确实有点,这个,小问题。
含章带着胥见心一进包子铺,便脚步一滞。
只因这铺子内的布置实在是,一言难尽。
地方倒是不小,桌椅板凳也齐全,就是到处铺满了干枯的软草树枝,挺厚一层,含章一脚踩实,便陷进去了大半只织锦的靴子。
活脱脱一个大鸟窝。
“你们,这样经营多久了……”
“唉,我俩冬日来的,眼下开春了,也没有多少进项。”
但含章还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找了个门口的桌子坐下了,看着空无一“人”的店铺,小公子张开的口又合上,而后鼓起勇气又张开。
“老板,给我,呃,来一屉包子。”
而后强调,“普通的包子。”
店老板一听赶忙去准备,老板娘则陪在含章附近,以示恭敬。
胥见心见状,则开口询问,“公子有话问,你二人是否时常往返于东海水域,又大量捕杀海中精怪。”
老板娘忙说,“没有啊,因为龙君大人在津水,我倆算是投奔而来,怎么会吃水妖呢,我们好久不吃水产了。”
胥见心又道,“公子在此,你要实话实讲。”
“那是自然”
老板娘连连点头,并以天罚做誓。含章是知道妖怪修行不易的,于是赶紧摆手。
“不必发誓,不必发誓,他只是问问你们知不知道便罢了。”
这时候老板也端着一屉包子来了,还殷勤的掀开了笼盖,别说,蒸的包子形状还行,最起码是包子的样子。
老板听问,却放下包子回答。
“我们夫妻二人甚少出去,但近来总有妖怪来我这里歇脚,不吃饭,坐一会儿就走了,我这里生意不好,也就没赶他。”
胥见心一听,“哦?那是什么妖,你们知不知道他在哪?”
老板摇头,“我们法力低微,看不穿高阶妖怪的皮,并不知道。”
含章点头,看着苦恼的胥见心,朝俩人说了一句,“那,哪日那妖再来,你们到我家找他就是。”
夫妻两人点头。
就在含章要夹包子吃的时候,老板又笑眯眯的端上一盘子红彤彤的肉来,刀法不错,切的甚好。
“公子,这个好吃,我们特意孝敬给您!”
含章看着挺漂亮的摆盘,就想这也是人家的心意,于是夹起就要尝一尝。
但却被胥见心拦下了。
他像是良心发现一般,对含章说,“这个,你最好别吃。”
“怎么,他们应当没有恶意。”
“不,这好意,你怕是消受不起。”
只见胥见心回头对两只玉带海雕说,“告诉你们公子,这是什么肉。”
老板娘笑道,“老鼠肉啊,县令粮仓的,养的肥呢,我俩平时都舍不得吃。”
含章一听,登时头发丝都麻了,于是他又小心翼翼的问。
“那,敢问,这包子是……”
“嗨!草蛇陷的啊,大补!”
含章僵硬的放下筷子,心想,这家店,能开到现在,真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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